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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分索则易

刘曜自是感激涕零,回头却见那长史望着红杏远去的背影,恨恨道:“五公子可知道给我们夫人惹了多大的麻烦?”刘曜茫然无知,那长史回过脸来,面上都是厌憎神情,“我们夫人这是用命去救,望公子日后可长些记性,别再惹祸了。”说罢,竟是拂袖而去。

红杏面上一白,忽然不自觉地用手捂住腹部,面容却是决绝:“羊娘娘有恩于我,我绝不能不报。”说罢,她又对刘曜道,“五公子,你且回去照顾好羊娘娘,我一定尽力而为。”那长史见不能再劝,只能命侍女打伞送红杏去前殿。

刘曜虽是受了气,却心中并不觉委屈。他翻身上马,便疾驰回去,路上自是忐忑不安。回到府里,却见房门紧闭,猛听得房里一声凳子倒地的声音。他心知不好,一脚踹开房门,只见羊献容悬在梁上,双目紧闭。他大喝一声,冲过去便抱下羊献容,将她放在榻上,大声呼道:“献容,献容……”

那长史劝道:“夫人,万万要三思啊。”

过了片刻,羊献容方才慢慢转醒,缓缓睁开双目,轻声道:“五公子……”

红杏点了点头,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忽然道:“我去见陛下。”

刘曜心中气苦,又瞧见她脖颈中红痕甚深,心中更是后怕,抱紧了她道:“你何苦做此傻事。”

刘曜霍然醒悟过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恨苦:“不错,是有人看不惯我和四哥来往!”

羊献容目中含泪,将头埋在他怀中半晌,方闷然道:“妾不欲连累公子。”

刘曜此时满怀希望都寄予她,催促道:“夫人这样受宠于陛下,三言两语便是了,还要等什么?”红杏白了他一眼:“公子如今关心则乱,怎么连轻重缓急也不分。今日你才宴右贤王,便有旨意鸩杀羊娘娘。你早就被人盯上了,只怕是有人不乐意你和右贤王有来往。公子仔细想想这中间关节。”

刘曜怔怔地望着她,只觉悲喜交集,轻声道:“你我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怎么能舍我而去。”

服侍红杏的宫中长史极是忠心,皱眉道:“夫人,今夜是皇后侍宴,怕是难以进去。”

羊献容悄悄拭去眼角泪水,绽出笑容:“妾今日得公子这句话,虽死无憾。”

刘曜悔不当初,伸掌重重击向花梨书案:“如今你可有法子救献容?我愿当牛做马,也要救她性命。”

刘曜望着她如春花一般的面容,竟是怔住,良久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这一夜两人只觉心意相通,又是甜蜜又是忐忑,竟是一夜未眠。

红杏责备道:“公子可知如今有多少人盯着你?你府里早不知道被多少人安插了眼目,妄自公子还只作不知。”

到了第二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旨意来,言道陛下已有赦命。刘曜携着羊献容叩头连连,那使者却面容带笑道:“五公子稍安,宫里有天大的喜事,我们张夫人有了身孕,陛下龙颜大悦,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我怎知消息会这么快传出去?”刘曜亦是后悔不已,只是嘴上却不肯服软。

羊献容大是诧异,问道:“张夫人?”

刘曜来不及寒暄,三言两语便说清来意。红杏听说故主尚在人世,如今又有这样的遭遇变化,早惊得呆了,直跺足道:“娘娘怎么会在公子那里?五公子真是好糊涂!”

刘曜面上笑容一滞,轻声道:“便是红杏。”

此时殿前宫女见到刘曜,都未阻拦,任由他进去。红杏如今养尊处优,不比从前干瘦,面容红润许多,穿饰华贵,满头珠翠,富贵异常,就连身形也丰腴几分,更显风韵。她看到刘曜亦是诧异,问道:“今日五公子不在太极殿侍宴,怎么来了我这里?”

羊献容慢慢站起身来,心中大是惊疑,却见那使者带着赏赐源源不断地赏下来,竟是恩宠异常,方才有几分放心,笑中带泪道:“红杏有这样的造化,合该是她的福气。”那使者拍马道:“若是再诞下一位小王爷,我们张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刘曜快马奔至宫中,到了太极殿外下马,却忽然被冷风吹得清醒过来。如今贸然去求陛下,岂不是火上浇油。他仔细一想,却是策马去了芙蓉殿。如今宫内芙蓉殿里居住的是刘渊最喜爱的张夫人,她本是羊献容的侍女红杏,刘曜将她敬献给刘渊,阴错阳差却极得宠爱。

刘曜想起昨日红杏临去时决绝的身影,心中忽然一动,他微微低下头去,面上不辨神色。

羊献容跪在一旁,亦是泪水涟涟地拦住了刘曜:“你我既有今日之聚,已是妾几世修来的福分,妾自愿就死,勿要连累公子。”那侍者冷哼一声,却听刘曜脸色铁青地说道:“我绝不能让你死。”说着,竟是一把夺过那鸩酒,尽皆泼在地上,拔足便走了出去。侍者惊得呆了,再抬头时,却哪里还看得到刘曜的踪迹。唯有羊献容独立在风雪之中,面上都是冷漠的笑意。

东吴风物不同北方,这边的士人格外风雅,家家户户都是折梅迎年。到了元宵这日,吴山上的寒梅尽皆绽枝,漫山都是氤氲梅香,十分宜人。这日是钱家大小姐与夫婿回门的日子,一早明月便吩咐阿琇道:“今日姊姊和姊夫要回来,姊姊怕是不喜欢看到你,你便去吴山替我折几枝梅,过了酉时再回来。”

刘曜心急如焚,他便要进宫去求情,谁知来侍拦住了他,却道:“今夜左贤王和皇后娘娘都在宫里侍宴,五公子若是去触了陛下霉头,可不更麻烦?”

阿琇心中一跳,却听明月说道:“芸芸,你和阿琇一起去。”又道,“要是看到了街上有桃花酥卖,买些带回来。”阿琇心中大觉失落,却也不敢带在面上,只和芸芸一同点头应允。

刘渊知晓刘曜私纳羊献容之事,果然震怒异常,立刻便着人赐了鸩酒到刘曜府中。来人连招呼也未有半个,只冷冷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劳烦五公子仔细掂量掂量。”

两人吃过了晨饭便从后院小门出去,芸芸大觉不满,嘟囔道:“真是晦气,大过节的去什么吴山,可不冷死了。”阿琇心念一动,却温言道:“芸芸姐姐,你若是不想去,便去街上逛逛,我一人去折梅就行。”

刘聪在雪里立了片刻,只觉天地之间都是一片混沌雪色,哪里还分得清什么天与地的界限。

芸芸埋怨地望了她一眼:“我可不敢,要是把你弄丢了,二小姐还不剥了我的皮。”阿琇心中一惊,面上却是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么大的人了,哪里会走丢。我这里还有点散碎银钱,芸芸姐姐去街上买些点心吃,要是咱们去得晚了,恐怕桃花酥就卖光了。”

“哦?”羊献容眸中忽然光亮一闪,抿嘴微笑道,“王爷亲眼见到了吗?”

钱家对下人在银钱上甚是苛刻,她们很少能有几钱碎银子零花。芸芸看着她递来的银两足足有二两,买了桃花酥还能剩不少,她心里虽然怨二小姐偏心,可便有些动心。阿琇观察她神色,便笑道:“芸芸姐姐服侍二小姐这样辛苦,有这么个机会出来多难得,这些跑腿打杂的小事交给我去办就成,姐姐还不好好去歇歇。”

“她死了。”刘聪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衣襟处藏着的东西,语声里却都是眷恋和不舍,“在城破之时自缢了。”

芸芸接过银两抿嘴一笑:“也罢,便烦你去跑一趟了。”

羊献容见刘曜走远,忽然轻声对刘聪道:“洛阳城破,王爷难道没有派人打听过阿琇妹妹的下落?”

阿琇的一颗心简直要从胸口跳出来,面上却只是微笑:“这有何烦,都是我分内之事。”阿琇一直目送着芸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方才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身后的钱家轿夫奉命将她送到吴山,其实路程不算遥远,约略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吴山脚下。阿琇笑着拿出银子递给两个轿夫道:“二位大哥辛苦了,这里有些散碎银两,拿去打酒喝吧。”那两个轿夫感激不尽,接过银两谢道:“谢过姑娘了。”

刘曜哪里放在心上,他站起身道:“我去后面松乏松乏。”羊献容马上站起身来,将狐裘披在刘曜身上,刘曜回头望了她一眼,目中深情款款。两人虽言语不多,却如同长久夫妻一般,一举一动都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情深。刘聪瞧在眼里,心下却是感叹,便不再劝。

此时钱家所有跟来的人都被甩掉了,阿琇很快敛起笑容,审慎地向四周打量。今日来吴山的人着实不少,城中大户几乎都有小轿送来赏梅、折梅,她心知若此时便跑,恐怕没走两步便会被人发现。于是她便信步上山而去,先在山上观察地形。

刘和的妻子是晋帝与贾后之女东海公主,从前固然是尊贵无比,可如今晋室被灭,亡国公主哪还有半分地位尊荣,便是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刘和也未带她入宫,只将她扔在家中。刘聪皱了皱眉头:“你若见到大哥,万万不要提这话,大哥如今最是忌讳这个。”

一到山顶,阿琇便安心不少,吴山已是在城外,山边有条小路向北延伸,再往前就是一条江,隐隐可以看到上次来时的渡口。阿琇看到渡口心中便稍安,只要能从小路跑出去,便能离开这个地方了。此时山顶上不少公子在亭中吟诗作赋,许多人都被吸引在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谁知刘曜满不在乎地说道:“大哥不也娶的晋女?为何我便纳不得。”他此言既出,身旁的羊献容便多了几分宽慰之色,瞧向他的目光亦愈发柔和。

阿琇心知这是最好的时机。

刘曜私纳晋帝废后之事刘聪已有所耳闻,此时见到刘曜身旁的女子容貌艳丽,颇有几分楚楚之姿,自是心知肚明。刘聪此时见二人如此情谊,便知不可再撼。他到底与刘曜交好,听她唱完,只点点头,却对刘曜道:“父皇最近脾气不好,你小心些。”

她见人不注意,便一个人慢慢地向那小路走去。

她的收句又转轻声,却是曲中收拨,慢捻轻弦,唯有余音泛泛,若绕梁间。而刘曜亦是脉脉含情地望着她,手亦是牢牢相握,并不分开。

谁知走了没多远,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心下一惊,竟是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千万念头,一时不敢回头。过了片刻,她稳了稳神,方才回过头来,却是怔在原地。那人见她这样目瞪口呆,淡笑道:“怎么是你?”

蔚彼高藻,如玉如兰。

阿琇微敛衣襟,向后退了一步,施礼道:“见过姑爷。”却原来这人正是钱家的女婿崔源。此时阿琇心中极是迷惘,今日明明钱家大小姐和崔姑爷一起回家,为什么崔源却会在这里?却见崔源亦是不解地望着她,打趣道:“你不在府里好好干活,却跑到这里来闲逛。”

公之云感,贻此音翰。

阿琇低下头道:“是二小姐让我来折梅。”崔源瞧着她两手空空,又问道:“那你折的梅枝呢?”阿琇面上一红,偷眼瞧他神色霁和,奓着胆子道:“满山都是庸脂俗粉,还没瞧到上品的好花枝。”

只听羊献容忽而正襟危坐,手中促弦转急,却是扫弦如雨,歌声也亦高昂:

崔源听她言语有趣,心中大感趣味,却假装板着脸问道:“那你觉得何谓上品?”

刘曜且笑点头:“四哥果然博识,且听献容唱完。”

“梅虽清艳,却不俗媚。像这样满山烂漫,斗艳枝头,任人赏玩,不过下品而已;若是中品,需植楼阁深院、王侯之宅,摒凡俗之气,半枝微绽,已压庭芳。至于上品,”她微微一顿,却是放眼向远处望去,淡淡道,“真正上品者,孤芳静立,能历霜风雪雨;远在江湖,何曾屑玩赏于人?”

刘聪忽然心念一动:“这是陆士衡答贾谧的那首?”

崔源心中大震,从侧望去,只见她微微蹙着眉,眼中惆怅无限,眉间淡淡几分凄苦,似是天然一抹远山愁黛。隔了良久,崔源方问道:“你读过书?”阿琇点了点头。崔源心中忽然一动,沉吟道:“你似是有所指?”

念昔良游,兹焉永叹。

阿琇见他瞧上去甚是清正,心中一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大人,求您救我一命。”

分索则易,携手实难。

崔源大是诧异:“你有何冤屈?”

羊献容微微对刘聪行了一礼,只听转轴拨弦,如石破天惊,清泉入耳,却听她轻声唱道:

阿琇一咬牙,便把钱家人如何威胁船家,将自己强扣为奴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崔源愈听面色愈沉,听到钱桂枝居然下药想将她卖到私窑娼家之时,已是怒不可遏,面色铁青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给我和四哥唱支曲子。”刘曜笑道,“让四哥听听你的琵琶。”

阿琇哭道:“我说的全是事实。我家在洛阳,来建邺投奔亲友,哪知却遭此横祸。”

不多时,一个身着红袄的丽人姗姗而来,手捧一把琵琶,笑倚在刘曜身旁。

崔源到底细密,又问了几处关节,阿琇除了含混了家世,其他都据实以答。崔源问了几遍心中已信了完全,沉吟道:“你所说之事我都了然,今日你随我回去,我定然给你个公道。”

刘曜笑望了他一眼,忽然叫道:“献容,献容。”

正此时,忽听身后有一人道:“崔公子不去喝酒,却在这里做什么?”崔源与阿琇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公子,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崔源略有尴尬,含混道:“这是岳父家中的丫鬟,正巧遇到罢了。”

“不用。”刘聪连连摆手。

那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阿琇,笑道:“不俗,不俗。”崔源心知这位王恬乃是王导次子,端然是富贵公子做派,最是爱开玩笑,若今日事被他说出去恐不知会成怎样。便道:“我府里有些小事,待我处理完后便陪兄长多喝几杯。”

两人各饮了七八盅,都蒙蒙有了些酒意,刘曜忽然笑道:“我瞧着四哥原来是个痴人,世上之事,欢喜少,愁苦多,不如及时行乐。我替四哥叫几个美貌的姬妾来取乐,如何?”

王恬笑着连望了阿琇几眼,自是去了。

刘聪却点了点头:“酒醒梦醉,星沉月落,都是人间惆怅事。不说也罢。”

阿琇求告道:“我不想再回去了,只请姑爷放我一条活路。”

刘曜也陪着饮了几杯,用羹匙轻敲酒盅,喟叹道:“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样的人是四哥得不到的?四哥这样的英雄大丈夫,何必要委屈自己。”

“你且起来,”崔源正色道,“你受此委屈,怎能轻易便算了?我崔源绝不会放纵家人作恶。”他沉吟一瞬,只觉今日之事若是被同僚知道定然不好,便道,“只是此事听你一面之词并不作数,你随我回去,一同与桂枝和钱家人对质。”

刘聪叹了口气,给自己又斟了杯酒,一口饮尽。

崔源领着阿琇走后不久,吴山上又来了几位贵公子,居中一人诧异道:“崔源怎么没来?”王恬笑道:“他岳家在吴山是望族,刚才岳家有人过来,想来该是回家去见岳丈了。”居中那人微有不满:“今日是琅琊王来吴山,王大人和曹公子也要来,他怎能怠慢不陪。”王恬与崔源交好,便替他说道:“琅琊王是日日都能见到的,我父亲也极是随和的脾气。那曹公子虽是新贵,得到王爷信任。但有我们周公子在,便不能算怠慢。”中间那位周公子乃是周戡,他父亲周顗位居尚书左仆射,听王恬这样说,这才缓和了脸色。此时他抬眼便见远远有人策马上山,赶忙道:“王爷来了。”众人便都迎了上去,一时间谀辞如潮涌,也不在话下。

刘曜笑道:“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还是说风月好了。”他望着刘聪道,“大哥都有两个儿子了,四哥怎么还没有动静,连家眷也不带到洛阳来?”

且说明月在家见了姊姊,大是诧异:“姊夫为何没有随姊姊回来?”钱桂枝心里也在埋怨丈夫,没好气道:“你姊夫说有几个相熟的公子在吴山赏梅作诗,便去瞧瞧去了,晚些再来。”明月心中大是忐忑,面上便有些不自然。

刘聪心里一惊,便不说话。

桂枝与她到底是姊妹,奇道:“你怎么了?”明月自是遮掩:“无事,我便是怕爹爹会心里怪罪姊夫。”桂枝心里何尝不埋怨丈夫不会在自家做人,但口头上却不肯输人,啐道:“你姊夫是官家的人,难免应酬要多些。”

“成都王那半枚又在何处?”刘曜忽然望向了刘聪。

一家人在家里苦等崔源,可崔源直到过了晌午方才回来。桂枝见他回来,大是高兴,笑着便迎了过去,可她随即便看到阿琇居然也跟在后面,她当时便柳眉倒竖,指着阿琇道:“这……这丫头怎么还在这里?”

“当年齐王与成都王相争,各持半枚虎符。田密是齐王心腹,这半枚该是齐王那半枚。”

钱家一家人都知此事底细,大是尴尬,可崔源却冷笑道:“她不是船家的外甥女吗?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丫头?要不是我今日在吴山上碰到她,还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刘曜目光一闪:“只有半枚?”

桂枝见父母妹妹神色如此,心中已知大概,偏偏丈夫在侧,她只是又羞又恼,跺足道:“你们都这样对我!”“姊姊。”明月想去搀扶她,可桂枝狠狠地甩开她,却哪里理她。

刘聪淡淡道:“那日破城之时,田密献上了半枚白虎符。”

钱老太爷见女儿们闹得不成话,碍于女婿在场,干咳了一声,说道:“好了,都别闹了。今日是贤婿回来的好日子,还是先开饭。阿琇啊,给大小姐盛碗汤,算是赔罪你之前弄坏她的妆盒。”阿琇何曾弄坏过桂枝的妆盒,钱老太爷这么说不过是给桂枝一个台阶下,也是提醒她不要在姑爷面前闹得太过,万一传出去她贩卖人口之事,怕是面子上更难看。

刘曜笑笑道:“四哥竟这样老实,这节骨眼儿上别人可都在忙着栽培自己的人,四哥可知道大哥引荐的那位田密,父皇可器重得紧。”

可阿琇却跪倒在地,哭泣道:“钱老太爷,大小姐、二小姐,求你们放我回去吧。”

刘聪手一抖,酒便撒了出来,惊道:“他竟这样大胆。”他沉吟一瞬,面色已是沉了下来,“我得好好警告一下他了。”

钱老太爷大是尴尬,手直哆嗦:“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钱老夫人亦是不忿:“你这白眼狼,我们钱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什么时候短亏过你?你居然还不知足。”

“更有意思的是,这羯奴取道潼关,竟然把始皇帝陵墓掘了,”刘曜眨眼笑道,“此事四哥恐怕还不知吧。”

阿琇哭泣道:“我也有家人,我并不愿意为奴婢,恳求放我一条生路。”

刘聪细思石勒表面粗犷,但内心却如此细密,只觉不寒而栗。他咬牙道:“其心可诛。”

崔源铁青着脸道:“好岳丈,好贤妻!这就是你们钱家做的好事!”

“这就是这个羯奴的狡猾之处,”刘曜嘴角微提,“像王衍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若是投降岂能不啰嗦一番?甚至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怂恿他拥兵自立的话,怕也是有的。只要有一言半语落入陛下耳中,能不生猜忌之心?”

桂枝听丈夫说得严厉,心中有几分害怕,便去拉丈夫的衣袖,哭道:“相公,相公。”崔源扭过头去,面色难看之至,吼道:“我崔家真是祖上烧了高香,竟与你这等人家结亲!”

刘聪倏然而惊:“那他为何还要杀了……”

钱老太爷心里盘算一会儿,忽然向阿琇行了一礼道:“阿琇姑娘,是我们钱家多有亏待,老汉这里给你赔礼了。”阿琇见他态度忽然转变这样大,一时间倒不知所措,迟疑道:“钱家并没有亏待我,只请您放我回家。”

“你道他是怎么杀的王衍?”刘曜目光一闪,微笑道,“王衍是不战而降,无用之至。”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听钱老太爷连声应和,又对钱福吩咐道,“钱福啊,好好带阿琇姑娘回房去休息,我一定好好教训我的两个不听话的女儿,等阿琇姑娘吃过了饭,我带着两个女儿给阿琇姑娘赔罪,再好好地把姑娘送回家去。”

刘聪皱眉道:“你说什么?”

钱福何等伶俐,赶忙哈着腰对阿琇行礼道:“阿琇姑娘,请您随我去暂作休歇吧。”

刘曜凝神想了片刻,笑道:“这个羯奴真不简单,竟连陛下也哄了去。”

阿琇望向了崔源,却见崔源对自己点点头,她便默然随钱福而去。临行时,似听到明月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心知明月对自己并不坏,便对她报以善意的笑容,可明月面色却难看至极,目光如刀子一样,眼风狠狠地从阿琇身上扫过,再没有半点平日里的友善。

刘聪并不欲隐瞒,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了起来,口中却是淡淡:“今日在宫宴上父皇赐了匐勒姓氏。”

此时厅中只剩下钱氏一家和崔源,桂枝兀自哭哭啼啼,拉扯着崔源的衣袖,只连声道:“相公,相公,我知错了,你可不能休了我啊。”钱老太爷被她吵得头痛,对钱老夫人吩咐道:“你把桂枝和明月带回去,我有点话要跟贤婿聊聊。”钱老夫人“哼”了一声,便拉着两个女儿出去了。

他回转过身,只见刘曜已命人布好了酒菜,便入席而坐。又见桌上有酒盅,便给自己倒了一盅,闷然一口饮尽。刘曜瞧他一瞬,笑道:“四哥心里不痛快?”

钱老太爷见崔源脸色仍然很难看,便起身给崔源斟了杯酒,赔笑道:“贤婿,这是上好的女儿红,老夫留了二十余年,今日专门招待贤婿。贤婿尝一口吧。”

后院的小楼旁种了两排湘妃竹,竹上斑痕点点,如美人泪一般,刘聪抚竹忽然怔住,一时间往事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酒过三巡,众人都很尽兴,琅琊王端坐正中,王导便在他身侧之座端然而坐,琅琊王笑对王导道:“今日入席的都是年轻的才俊,我们俩真算是老头子了。”王导躬身笑道:“王爷正当壮年,怎能言老。这席中只有老臣是老朽了。”其实琅琊王与王导同岁,只是保养甚佳,虽然年过五旬,但远望去不过四旬出头的样子。琅琊王闻言微微一笑,对王导道,“罢了罢了,如今都是青年才俊之天下了。”

“住过一些日子。”刘聪淡笑道,信步却走到了后院。如今刘渊既已称帝,诸子皆封王,刘和为左贤王,刘聪为右贤王,就连死去的刘隆也追封为兴义王。他又把两个弟弟刘盛和刘锐分封安昌王和西昌王。唯有刘曜是螟蛉义子,刘渊本有意封王,奈何呼延皇后的弟弟呼延攸联合西昌王强烈反对,刘渊便也作罢,宫中便称五公子,算是含混过去。刘聪知他心中不悦,故而这种日子还躲在府里偷闲,并不乐意去宫中敷衍。

今日宴席是王导安排其第二子王恬主持,意在琅琊王面前推举儿子。此时王导微微颔首,王恬便自斟了一杯,先向琅琊王行过礼,又敬向琅琊王右边之人道:“久闻曹公子的剑术天下无双,不知可有眼福一见?”

刘曜笑道:“在这里住得习惯了,倒也不想再挪地方。”他瞧着刘聪神色郁郁,便道,“听说从前四哥也在这里住过?”

坐在琅琊王身侧的曹公子却是身形微微一滞,却并不起身。

“这里现在是你的府邸?”刘聪随口问道,抬足便迈入府中。

王恬听闻这位曹统曹公子是如今琅琊王身边一等一的重要人物,王爷十分信赖与他,当然要好好拍马一番。他听说曹公子是习武出身,剑术最是不凡,便有意请他舞剑,需知座中都是吴地名士,若是曹公子当场舞剑,明日便有诗文传遍天下。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四哥怎么不进去?”刘聪一扭头,只见却是刘曜在门边笑望着自己。

琅琊王自是知道他们父子的意思,他淡笑道,“士昀身上的剑伤未复,便不要勉强了。”王恬大吃一惊,只见父亲对自己投来一缕责备的目光,心下更是惶恐之至。

好不容易宴尽席散,刘聪迟疑了一会儿,眼见着石勒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他不欲与之照面,转身便向宫外走去。沿着宫道走了许久,不知不觉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前。刘聪忽然驻足,呆呆立在门前。

却听曹统开言道:“实不相瞒,那日洛阳城破之时,末将已立下誓言,此生不再用剑。”众人未想到他竟然直言抗拒,一时都是惊愕。琅琊王仿若不觉众人神色,却对曹统道:“那日你是怎样逃得一条性命?”

此时刘和回首向刘聪低语道:“四弟门中之人,果然不同凡响。”刘聪听到他话中似有深意,却不能不答:“石勒为陛下所用,是陛下之臣。”刘和低声而笑,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曹统苦笑道,“当时末将奉命护送清河公主出城,可却在城外被匈奴人捉住,一刀砍在右肩上,顿时人事不知。等末将醒来时,便是在城外的乱石岗上,末将的身旁只有成都王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改口道,“……便只有成都王的尸身。”

匐勒叩地感激涕零:“末将石勒叩谢陛下圣恩!”

琅琊王摇了摇头,叹息道,“十六郎一身霁月风光,竟落得这样下场。”

刘渊细思片刻后沉吟道:“昔时西域四十八国,曾有石国。后羯人随我匈奴入塞,安顿在羌渠一支,朕便赐你姓石,名勒。日后你便不是无名无姓之人了。”

周戡与王导交好,此时见提到当日洛阳城破之事,心知王导必然尴尬,便插口恭维道:“曹公子如今弃武从文,已成琅琊王左膀右臂,日后前途更不可限量。”说话间,却只听有人冷声道:“当今国家乃用兵之际,弃武从文,岂不可笑。若朝中都是读书人治国,如王夷甫一般,更是祸国。”

刘渊讶异了一瞬,朗声大笑道:“好,好,朕就赐你这个恩典。”刘聪顿时松了口气,心下终于安下几分,却也对眼前这个壮汉刮目相看。

既提到王衍,一时间众人都缄默无声。王导心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的兄长王衍带走了洛阳所有的兵力逃跑,却在路上遭石勒大军所捕,又欲投降,被石勒所诛杀。他抬眼瞧了一眼,只见说话的人正是琅琊王府中的掾吏顾谆,他顿时沉默不语。可他的儿子王恬却没有这么好的脾气,站起身来便要驳斥,王导重重地哼了一声,王恬到底畏惧父亲,于是便将话咽了回去。

“末将是羯人,从小在洛阳的富人家为奴,无名无姓,只有主人叫我匐勒,”匐勒嘿嘿一笑,说道,“末将想请陛下赐名。”

顾谆也许是饮多了酒,自斟了一杯,又转头对周戡道:“周大人可知王夷甫是怎么死的?”

刘聪心里一惊,不知匐勒要说出什么话来。刘渊大是好奇,问道:“你要个什么恩典?”

周戡微微瞥了王导一眼,只道:“不知。”

匐勒抬起头来,却是目也不瞬道:“末将不想做官,末将想向陛下讨个天大的恩典。”

顾谆嗤笑道:“那王夷甫惹人耻笑之至,他率军数十万,路遇石勒,居然不战而降。石勒本也敬他是两朝老臣,想免他一死。谁想他聪明过分,竟然劝说石勒拥兵自立,你道石勒军中有多少刘渊密探,此言若传出还能得了。石勒当时便斥其无耻,可怜我朝堂堂太傅大人,清谈名士,竟然被一个羯族庶奴斥责得满头是汗,连连叩头自称死罪。纵使如此,那石勒也不会放过他,当时取了他的首级便送到洛阳去了。”

刘渊哈哈大笑,他深喜匐勒的粗犷不羁,大笑道:“真乃一员虎将也,朕要重重赏你。”他顿了顿,问道,“你想要个什么官做?”

他言到此,王导却面不变色,反而手持酒盏,唇露笑意。顾谆还不放过他,又道:“如今天下有气节之士,当如羊玄之一般,听闻女儿投贼,便以身殉国,也算落得个清白。苟延残喘于敌前,无非惹人耻笑罢了。”他这话说得极重了,座中人人都知上个月初国丈羊玄之在家中自缢而亡,琅琊王追赠车骑将军。这是以羊氏之荣,暗讽王氏之耻。

匐勒闷声道:“那老儿实在啰唆,末将一刀便宰了他,望陛下恕罪。”

王导的儿子王恬气得脸色发白,本想拍案而起,但忽然想到此人是琅琊王带来的,琅琊王怕是默许他如此。他想到此处,再看父亲沉静的面容,背上都是冷汗,只得忍气不语。

刘和却眨眼道:“将军为何不将他带来见过陛下,反而一刀杀了他?”

酒既然喝得不畅,众人便无话再说,人人都觉这顾谆扫兴至极,偏偏琅琊王要带他来此。琅琊王瞧见气氛尴尬,便开言道:“士昀,你便瞧在本王的面子上舞剑一曲,给大家助兴。”

匐勒道:“正是。”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在殿中打开。一时间众人只闻得一股恶臭之味,刘聪定睛看去,竟是一个人头。呼延皇后顿时不悦,掩鼻道:“这等无礼。”

曹统默了一瞬,起身躬然道:“是。”

刘渊瞧见他身材魁梧,状貌粗野,饶是有趣道:“便是爱卿诛杀的王衍?”

他一起身,忽然一张画卷从怀中掉了下来。周戡离得最近,捡起画卷展开看了一眼,笑道:“曹公子好生风雅,画上的人真是美人。”

不多时,匐勒大步迈入殿中,在玉阶下叩头连连,粗声粗气道:“末将匐勒见过陛下。”

气氛顿时和悦不少,琅琊王亦抚须笑道:“果真?士昀也有心上人了?”

内侍通禀道:“正在殿外等候。”刘渊笑道:“快快宣入殿中。”须知他自从占洛阳后,每日里最惧的便是晋人王衍带出去的数十万大军,唯恐他们哪日卷土重来。如今小小一个司吏校尉便能斩杀王衍,除了他的心腹大患,他焉能不喜?

王恬凑近望了一眼,忽然奇道:“这画上人哪里见过。”

刘聪闻言肃然一惊,微微侧首,只见刘和正打量自己,他赶忙转过头去,瞧向刘渊,却见刘渊大喜过望道:“此人现在何处?”

周戡与他熟识,便打趣道:“世上的美人哪有我们洵安兄没见过的,仔细曹公子与你拼命。”他话虽是这样说,却终是儒生做派,将画轴卷了起来,递给了琅琊王。

刘聪硬着头皮走入殿中,在刘和身旁坐下,只觉得座上的呼延皇后目光锋利地向自己扫来。正此时,殿外忽有人报:“启禀陛下,襄阳大捷,司吏校尉匐勒大破晋军,斩杀逆贼王衍首级。”

琅琊王接过画卷只看了一眼便淡笑了笑,瞥向了曹统,却见他神情抑不住有一丝紧张。

刘渊爽朗大笑:“进来吧。”

王恬有些着恼道:“我非是打趣,这画上女子我今日还见过。就是适才在这吴山上与崔源兄说话的便是了。”说着他一指那画上的女子,又道,“她脖颈上有一颗胭脂痣,这画上也有,决计不会有错。”

刘聪怔了一会儿,应声道:“是儿臣。”

曹统闻听此言大为震惊,他盯向了王恬:“你此言当真?”

正月初一,合是宫中该朝见的日子。刘聪到了太极殿外,却见里面热闹极了,长兄刘和与皇后呼延氏都端坐在殿中,与刘渊言笑晏晏,一家子父慈子孝,完满无比。刘聪在外瞧着,只觉耳旁嘤嘤嗡嗡,嘈杂异常,他竟难以拔腿进去,只觉得自己如同多出来的一样。他在殿外立了一瞬,只听殿中刘渊大声道:“是聪儿在外面吗?”

王恬还未作答,只听琅琊王忽然打断道:“不必说了,这画上的人是先帝的清河公主,已经在洛阳城破时殉国了。”王恬睁大了眼,迟疑了一瞬,再看父亲投来了警告的眼光,终于咽道:“臣见得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