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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附骨之毒

船行北上,一直都颇顺利。行了五六日,眼见过了晋军把守的地界,那船公便紧张起来,对阿琇说道:“姑娘这几日小心些,前面便是匈奴人把守的地方了,咱们是货船,他们一般不会为难咱,但也不得不小心些,姑娘最好还是不要下船去。”说罢又把船上的账簿和过关簿文都藏了起来,权是等着到了夜里再过江去。

阿琇身子微微一颤,是阿邺,竟是阿邺登基做皇帝了。她想也没想,便对那船公道:“老伯,您老人家还要回长安吗?能不能带我一起去。”那船公有些皱眉:“回倒是要回,明天有一批绸缎我要运回长安,就是咱们是运货的船,实在不便载人。”阿琇摸出怀中的金步摇,递给那船公,恳求道:“我还有亲人在长安,求您捎上我一程,这就给您做船资了。”那船公双眼放光,迟疑了一瞬便道:“那好,姑娘请上船吧。只是船上实在简陋,姑娘要委屈几日了。”

夜里阿琇睡得甚轻,忽然听到外面喧嚣声渐大,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忽然想到来时在夏口遇到的劫船,心知这一段不甚太平,她愈发小心,缩在船舱内不敢动弹。可谁知外面喊声越来越大,不多时那船公便出去了,似是在与岸上官兵应答。阿琇偷偷缩在门边向外望去,只见几个匈奴骑兵正在盘问船公,状貌甚凶。那船公极是恭敬,先给他们都磕了头,方才小心翼翼地递上一锭银子,说道:“小人的船是运绸缎的,不敢叨扰大人,这点银两给大人打点酒喝。”

那船公笑道:“哪有的事,我刚从长安来,皇帝在北边遇难,听说有个年轻的小王爷继承了皇位。已经先一步在长安登基了。咱们琅琊王何等气量,不会跟侄子争皇位的。”阿琇只觉一颗心忽然跳慢了一拍:“哪个小王爷?”船公皱了皱眉头,想了半晌道:“听说原来是叫做吴王的,咱们都是干活的粗人,哪里知道那些天子的事。”

那匈奴骑兵接过银两,却并没有缓和脸色,反而板着脸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绸缎?什么绸缎?”那船公以为他存心勒索,忙从舱中取出两匹上好的绸缎,递给那骑兵道:“军爷,这绸缎也是孝敬您老的。”谁知那骑兵看了绸缎,忽然面露几分讶异,和身旁的匈奴队长商量了几句,那队长便捧着绸缎向回跑去。

阿琇心中忽然清明几分,王衍带兵仓皇南逃,害得晋帝赴难,王导身为王衍族弟,哪里能脱得了干系。他自是怕人揭穿他的底细,便不许人入城。她低下头想了一瞬,问道:“琅琊王快登基了吧?”

江南苏绣最是有名,这船公运的都是上好的云锦织金绣的绸缎,更是苏绣中的上品。阿琇心知不妙,这些匈奴人怕是起了贪财之心。情急之下,她伸手在船舱上的煤灰里抓了一把,便向脸上抹去。

那船公说道:“听说是王太傅下的命令,说是防止奸细。”阿琇大惊:“是哪个王太傅?”那船公亦是有些吃惊:“便是王导王太傅,王太傅保驾有功,姑娘连这也不知晓。”阿琇迟疑道:“为何不是王衍?”那船公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王衍带兵仓促逃出,被匈奴人石勒所擒,已被斩杀。如今在建邺执掌朝政的是王衍的族弟,王导王太傅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这匈奴队长便回来了,他大喊道:“长官有令,全都押回洛阳。”匈奴兵们便过来驱赶船公,竟是要把这一船的绸缎都全数拖走。那船公顿时傻了眼,连连告求道:“这绸缎可是有商家付钱订过的,不能充公啊大人。”但那几个匈奴兵哪里听他说话,那队长更是一把将他推开,上船便去抢夺绸缎。

阿琇大是诧异:“这是什么缘故?”

匈奴队长带着数个士兵冲入舱内,阿琇无处可躲,只能侧着头坐在床边。那几个匈奴兵瞧见这船中忽然有一个年轻女子,都面露讶异。阿琇虽然脸上都抹过了煤灰,瞧上去甚是貌陋,可这些匈奴人都是常年征战在外,哪里还按捺得住。那匈奴队长便不怀好意地靠近了过来,伸手想去扯她,她尖叫一声:“别碰我”。伸手便打开了那人的手,拼命向后躲去,可她身后已是船板,哪里还有可躲的去处。那队长此时见这女子如同落入縠中的羔羊一般,自是狞笑连连,哪里管她呼救讨饶,却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便向床板上摁去。

阿琇到了渡口,只见两三舟子守在船边,便问道:“可有船能去建邺?”那舟子极是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却问道:“你是北人?”阿琇点了点头,只见那舟子变了脸色,却跟另一人耳语几句,方才白了她一眼道:“今日不渡了。”阿琇大是焦急,问道:“为何不渡,我又不是不付船资。”那舟子没好气道:“不渡就是不渡,去别家问去。”阿琇还想软语相求,那舟子竟是一撑船桨,将船驶得远了。阿琇气苦,险要坠下泪来。旁边另一个正在往岸边搬货品的船公看上去年纪大些,便说道:“姑娘莫气,他不载你是有缘由的。如今所有人入建邺城都要查问户籍,若是北地口音的一个都不能入城。”

他动作极是粗野,凑在阿琇唇边便要亲她,满脸的胡子扎得阿琇的脸颊生疼。阿琇又是绝望又是情急,忽然猛向那人耳朵上咬去,只听那队长痛叫一声,再看阿琇满嘴是血,竟是生生从他耳上咬下一块肉来。一时间船舱内的人都惊得呆了,那匈奴队长大怒之下,拔出马鞭便向阿琇身上抽去。

刘和说服了母亲,便往外走去,他如今是左贤王,朝堂之上以他为尊,自是有许多事要处理。呼延氏看着儿子健硕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初和刘渊少年夫妻,情投意合的甜蜜时光,少女时的无忧无虑似是瞬时重回心头,一幕幕仿若昨日一般,彼时何知夫婿飞黄腾达之后竟有今日这样的困扰无奈。她重重叹了口气,命人去请弟弟呼延攸进宫来商议,可忍不住有几滴清泪从已不那么清澈的眸中缓缓滑落。

“无耻的匈奴人!”阿琇蜷缩在地上仍是痛骂不止。

呼延氏想了一瞬道:“有个侍中刘乘,过去受过你舅舅的大恩,你父皇并不知道此事,想来是可用的。”刘和长舒了口气:“那母后要私下里给此人多点赏赐,如今能在父皇身边说上句话不是容易事。”他见母亲无话,又道,“我近日与氐族族长单征颇为交好,氐族既然归顺我们大汉,以后也能为我所用,母亲放心。”

那些匈奴人汉话不通,但听她语气激昂也知道她定然是在咒骂,这队长下手愈发重了,竟是使出了极大的力气向她抽去。忽然只听有个匈奴士兵紧张地说了句什么,这队长竟是住了手,却见一个面净无须、身穿红袍的人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似是斥责道:“不过是装点绸缎,怎么这么大的动静。这些缎子都要运到宫里去的,你们小心着些。”

呼延氏怦然心动,现在的确是这样,如果自己动手弄掉张氏肚子里的孩子,刘渊第一个便会疑心到自己,可如果后宫人多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儿子的提议。刘和忽然又问道:“母后在父皇身边,还有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可用?”

那匈奴队长忙丢下马鞭,跪在地上有些尴尬道:“属下知错。”匈奴军纪甚严,几个匈奴兵都有些害怕,不知此人会怎么处罚自己。

刘和望着母亲,摇头道:“母后不让父皇纳嫔妃,父皇就会进昭阳殿吗?母后当初抓到过一个陈娘子,把她牢牢看管在并州,可是不久不就有张夫人进宫。”他瞧着呼延氏脸色发白,便缓了口气,顿了顿道,“父皇如今已经登基,是天下之主,母后一味吃醋岂是长久之计?母后不若做得漂亮大方些,索性多选些美貌姬妾入宫,到时候姹紫嫣红一片,那张夫人还有什么可得意的?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凑近呼延氏耳边,轻声道,“岂不是更好解决。”

谁知那穿红袍的匈奴人微微瞥了阿琇一眼,只见她发髻松散,满面尘土地蜷曲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也不以为意,只对那队长说道:“别弄出太大动静。”

呼延氏眼前一亮,忙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刘和轻声道:“广开后宫,多纳嫔妃,自有人能和她争,将她压制下去。”呼延氏皱起眉头,大是不悦:“你父皇年纪大了,还要弄些狐媚子入宫,岂不是要折腾垮了他。”

那匈奴队长得到了长官的默许,大是高兴。几个匈奴兵都呼喊万岁,叫好连连,人人面上露出喜色。为首的匈奴队长手下使劲,忽然扯下了阿琇半幅衣裙,只见她右臂全然裸露出来,颈项姣好,脖颈细腻柔白,并不似脸上那样乌黑。那穿红袍之人本要出舱去,一个回头忽然怔住,他一眼瞧见阿琇赤裸的双足和微裸的身体,竟是如玉一样洁白剔透。

刘和急道:“母后噤声!这话哪里说得的。父皇如今是皇帝,雷霆雨露都是天威。”他心知母亲到底是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又缓和劝道,“如今张夫人虽然得宠,但根基不牢,无非是宫中无人能与她争,风头才会强劲一时。母后若真想压制于她,我倒有个法子。”

他微微一怔,忽然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赶开了那个匈奴队长,捡起阿琇掉落在地上的衣裙,用力往她脸上抹去,只见他抹了几抹,阿琇脸上的煤灰都被蹭掉,竟是个眉目如画的绝色美人。

呼延氏面露憎色:“那贱人生的儿子要封王也就罢了,到底是你父皇的骨肉。可他一个奴隶出身,也配和你同封为王?我断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刘和叹了口气道:“母后这就有失大局了,如今之计,笼络人心最为重要,不可处处都树强敌。而且那次之后,父皇也对匈奴诸将警惕许多,总觉得他们听命呼延一族,又削减了小舅舅的兵权,母亲岂不是自削羽翼。”呼延氏固执道:“听命我们呼延氏有什么不好,当初若没有我哥哥,他一个质子岂能为王?”

此时舱中的人都惊呆了,匈奴队长还色心未死,想去摸阿琇的脚。那红袍人忽然面色一沉,一脚踢开了他,沉声道:“大胆,这样的美人也是你消受得起的?好生护送回京。”

刘和默然片刻,心底也是黯然,半晌才说道:“当初册封诸王时,母后怂恿匈奴诸将执意不肯立五弟为王,难怪他要与我们作对。”

匈奴队长咽了咽口水,偷偷地瞧了阿琇一眼,心中极是不甘。却不敢违抗长官的命令,只能低头称是。

呼延氏白了儿子一眼:“亲舅舅你都不帮着,你还指望谁能替你说话?我每每想到此事,就夜不能寐。这也就罢了,安昌王和西昌王两个都狡猾得要命,迟迟不肯在立太子的问题上表态。而那个刘曜摆明了和刘聪结成一脉,处处与你作对,若他们弄进宫的那个小狐媚子再生下个儿子,就不知你我母子在你父亲心里还有没有半分重量了!”

那身着红袍之人看起来极有权势,一路上护送着阿琇和这数百匹绸缎入洛阳,沿途城池竟无人敢查问。只是他为人格外仔细,生怕手下的人冒犯阿琇,竟是亲自在大车中看押护送,每日里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阿琇,只是他话极少,从不与阿琇交谈。阿琇也只偶然听得那些匈奴士兵都唤他为“单大人”。阿琇心中极恨这些匈奴人,自也不会理他,每每看到那些匈奴人她目中便会露出愤恨的怒火。

刘和心知母亲的幼弟呼延攸实在是个草包,他不满地打断母亲道:“小舅舅心比天高,但实在无甚才学,过去大舅也不看重他,这事怨不得父皇。”

一路无话,不过十数日,便至洛阳,临入城时。那红袍人低声命人取下了车上所有的标志,他一转头,却见阿琇正呆呆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面上露出又是凄惶而又迷离的神色。那红袍人诧异问道:“姑娘来过洛阳?”

寝殿里须臾间便寂静下来,宫女们识趣地退了下去。呼延氏望着儿子,忽然悲从中来,呜咽道:“你三弟也不在了,如今母亲只有你一个,偏你父皇还迟迟不肯立太子,而那贱人生下的儿子哪里是好相与的,可你父亲还把他与你并立左右贤王,我怎能不焦心。若是你大舅父在还好,你父皇到底敬他三分,现在你大舅父也不在了,小舅舅想为你说话,但你父亲从来都不听他的。”

阿琇点了点头。那红袍人奇道:“你是洛阳人?过去家里是做什么的?”

呼延氏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可她强辩解道:“这是我的宫中,我看谁敢传出去!”刘和苦劝道:“母后,如今不比当初在并州时,父皇已经登基为帝,母后虽为正宫,也要恪守言行,不要给别人落下话柄。”

“我家是做小生意的,后来洛阳城破,便逃难去了南方。”阿琇轻声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红袍人心中略微放心,沉吟道:“你家里现在还有人在吗?”

呼延氏心中恨极,私下与刘和言道:“汉女最是狐媚,偏能迷惑陛下,我恨不能效仿吕后将她做成人彘。”刘和大是惊骇,赶忙捂住母亲的口,低声斥道:“母后可是糊涂了,这话若是传出去还能得了。”

阿琇摇了摇头:“都死了。”她迟疑了一瞬,忽然问道,“单大人,你是要送我入宫吗?”

张夫人有身孕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刘渊极是欢喜,又赐张夫人黄金万两,以示恩宠。张夫人并不忘旧恩,言道羊献容曾是故主,曾有恩于己,定要认为义姐。朝臣虽竭力反对,但刘渊仍是不愿拂逆红杏的心愿,也对羊献容多有赏赐,甚至赐她出入张夫人寝宫的恩典,至于她与刘曜之事,权当睁只眼闭只眼,不再过问。张夫人一时间恩宠之盛,无人能及。

那红袍人问道:“你怎知我姓单?”

元宵即过,冰雪很快消融,一时城中绿芽新萌,百物待新,都是一派勃勃生机,若不是宫里换了新的大汉旗帜,浑然瞧不出与去岁有何区别。

阿琇一指窗外的士兵:“我听他们有时候称呼你。”单征发觉这女孩虽言语不多,其实却玲珑聪明,心中更是高兴,便说道:“我叫单征,是氐族人。入宫是个好去处,你家里既然亲人都不在了,以后就认我做义父吧。我把你送到宫里去,以后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阿琇转身便向门外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她终于明白,自己实在不谙这世事的险恶,直到临别时明月的那几句话她才醍醐灌顶,自己为何会遭此大难一场。若想在这乱世存身,永须记住要明哲保身,自己看似衣着质朴,可一言一行却无时不流露出旧时的影子,今日若无明月相救,恐怕就要命丧钱家绣楼,做个冤死鬼了。

阿琇眸中忽然一闪,露出一丝奇异的光彩:“入宫能见到皇上吗?”单征点了点头:“那是当然,入宫就可以见到了。怎么,你想见皇上?”

明月听她许诺,始是放下心来,轻道:“走吧。”

阿琇掩饰地低下头去:“是的。我听说当今的皇上是位百世不出的匈奴大英雄,很想见一见。”

阿琇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道:“二小姐宅心仁厚,日后定有福报。阿琇不会忘记。”

“嗯,大英雄。”单征似是有些感叹地重复了一遍,却没有再言语。

明月默默看了她许久,方道:“我看你言行举止,不似出于贫寒之家。定是洛阳城破,你才遭此劫难。我都能看出此节,爹爹娘亲和姊夫更是都能看出。他们既然已经得罪了你,留着你难免日后会生祸乱。这也许是他们定要取你性命的缘由。他们虽是我亲人,但我并不认同爹爹他们的做法,你我相处甚洽,我不愿加害你。在此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日后你会回来,请你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怪罪我的家人。”

阿琇怔怔地看着窗外,只见城边绿柳如茵,哪是当初仓皇逃离时凄风苦雨的景象。她心下忽然一沉,这洛阳,她终是又回来了。

阿琇想不到她会出此言,一时间竟是愣住了,迟疑道:“二小姐……”

只不过这一次,她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明月点了点头,面上神情却是平常:“今夜他们都不会过来,你从后门出去吧,一直往北走就是渡口,不要回头。”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支金步摇,递给阿琇,“你随我这么久,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支步摇还可以换些银钱,你拿着吧。”

三月初七,是呼延皇后的生日,过去数十年里呼延氏的寿宴都由刘渊亲手操办,一直是刘家最重要的事。今年新迁都城,呼延皇后眼巴巴地盼着丈夫给自己做寿宴,可刘渊似乎是忙忘了,迟迟没有下旨筹宴。到了初七那日,唯有呼延攸和刘和一早便来了昭阳殿,给呼延皇后送贺礼。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逃出去。”明月哑着嗓子冷冷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下次你未必有这样好的运气。”阿琇虽然恨极了钱家的人,却也知道明月对自己着实不错,她低下头深深地向明月行了一礼:“日后若能相见,我一定会报答二小姐的大恩。”

两人一入大殿,便见殿中氛围颇是冷清,呼延皇后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抹眼泪,一双凤目哭得又红又肿。刘和吓坏了,忙道:“母亲这是何故,好好的日子为何哭泣?”呼延氏侧过脸去,并不说话,可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呼延攸瞧见宫内情形便明白了几分,他大是不忿,怒道:“姊夫再忙也不该忘了姊姊的生日,我看他就是被芙蓉殿的那个小妖精迷去了魂。”刘和皱眉不悦道:“舅舅说的什么话,父皇是一国之主,张夫人是父皇的嫔妃,舅舅要客气些。”

明月拉着她就往楼下跑去,火势这样大,顺着木质的楼梯蜿蜒而上,很快就将她们的衣襟和发丝烧得炽热,楼梯几乎都要被烧尽。两人冲到楼下时,楼梯堪堪烧塌,轰的一声倒在地上,两人都被吓得不轻,跑出绣楼时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却在对方眼中都看到惊惧。

呼延攸还想反唇相讥,可呼延皇后抹了抹眼泪,却怒道:“够了,都别吵了,还嫌咱们丢的人不够大吗!”呼延攸闷闷道:“越来越没规矩,外甥居然敢教训舅舅了。”呼延皇后便对刘和道:“你对你舅舅尊重些,你舅舅这些天可是为了你立太子的事跑断了腿。”

她话音刚落,锁声忽然清脆一响,门竟是开了。阿琇随即愣住,站在门口的女子手里拿着长长的一挂铜钥匙,面色清冷,却是明月。阿琇从未想到竟是她又来救自己,一时间心中感激万分,却不知该说什么。

几日前刘和刚刚被刘渊册立为太子,若论起来呼延攸确实薄有功劳。刘和瞧在母亲的面子上,忍气对呼延攸道:“小舅舅,是和儿失礼了。”呼延攸扬扬得意:“这还差不多,对了,你猜我今年给姊姊寻了个什么大礼?”

那门外的人似是怔了一瞬,忽然只听门锁轻响,阿琇只觉得这声音若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一时间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过了约莫片刻,楼下的浓烟滚滚,火似乎烧了上来,那房内的浓烟愈发呛人,阿琇焦心如焚,门外的人亦是着急,可她试了许多把钥匙都不对,锁仍然未开。阿琇见门缝里隐约透来火光,看来火势已经很大了,她绝望之下大声道:“你别管我了,你快逃出去吧。”

“是千年的古玉,还是万丈的红绸?”刘和顺口道,这些日子呼延攸到处搜刮民间,所费不下万千,又在城中遍铺红绸,尽用金丝绣纹,几有万丈,被刘渊得知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呼延攸面上一红,却对呼延皇后说道:“我这次可是给姐姐找了个大宝贝,氐族单征在江南寻到了一个绝色的女子,准备献给姊夫,你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阿琇在房中正是绝望之际,忽然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阿琇大是惊喜,站起身冲到门口,疾呼道:“是谁?”那门外的人忽然站住,并不说话。阿琇拼命呼救,“求求你救救我吧,放我出去吧。”

“此言当真?”呼延皇后眼前一亮,急问道,“果然是绝色吗?”

桂枝愕然道:“父亲和相公都知道了吗?”钱老夫人道:“自然都是说好了的,你只盯着些你妹妹,这事别让她知道了坏事。”说着钱老夫人又有些感叹道,“若是当时便把那丫头处置了,也不会多生这些事,都是你妹妹坏事。”

“当然是绝色,标致的江南美人,更难得是举止相貌,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呼延攸瞧见刘和也听得极认真,大是得意道,“我亲自去看过了,别说是芙蓉殿的张夫人,就是九天上的仙女怕也是比不上的。”

“傻丫头,一个绣楼费得了多少银两?”钱老夫人语重心长道,“我们到底是大户人家,现在又有姑爷做官,要是传出去我们家有虐婢和私相买卖的事,那可怎么了得。”

呼延皇后忽然有些忧心:“又是汉家的狐媚子,会不会迷惑了陛下,更加冷落我们?”

桂枝一下子抬起头来:“放火?那绣楼岂不是可惜了?”

“她敢?”呼延攸哈哈大笑道,“她已被单征收做义女,从此便是氐族之女,以后都会服服帖帖听我们的了。”

钱老夫人轻声道:“自然不用让她活着,都安排好了,今晚一把火烧了就是了。”

刘和亦是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这个小舅舅居然还能办件靠谱的事,他对呼延皇后说道:“事不宜迟,今晚还请母后举办家宴,将此女献给父皇,也许还能为我们挽回些局面。”

桂枝倚在钱老夫人身边,且笑道:“娘亲,爹爹是怎样说服相公的?今日相公待我格外亲厚。”钱老夫人叹了口气:“女婿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开罪的,更别说休妻,那是想都不要想了,到底是你舅舅还在王家有点地位,要不然女婿怎么能登得了王家的门。”桂枝将头埋在母亲怀中:“那个死丫头怎么办,我可不想让她好过。”

呼延皇后心中万般不愿,匈奴人并不纳妾,她自幼心高气傲,如今竟让她亲手把女人送到丈夫的床上去,这口气她怎能咽得下去。可她一抬头瞧见儿子和弟弟都期盼地望着自己,到底心下软了几分,点了点头,无力道:“我知道了。”

她心里实在怕极,大声喊叫起来,可奇怪的是,往日里热闹的钱家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哪有人理她。她此时心中惊惧至极,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烧焦的味道从楼下传来,她一瞬时忽然心中冰凉,竟是呆呆地坐在床沿。

到底还是春寒时分,夜里微风起时,便添了几丝凉意。呼延皇后将宴席设在华林苑,每席都置牙床,又有宫人数人珠笼金玉,或手执香球,或肩挑宫灯,随侍在侧,无不是精挑细选的美貌少女,让人眼前一亮。呼延皇后祝寿,刘和身为皇后嫡子自然是要忙碌在侧,他命人布置事务,极是有条不紊。

阿琇一直等到晚饭,也没有人来放她走。她心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使劲推了推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她心里愈发焦急,大声喊道:“钱老太爷……二小姐……崔大人……”可哪里有人理她。她这才慌乱起来,打量四周,只见这间房门窗紧闭,竟是从外面都反锁住了,哪里跑得出去。

华林苑亦是从前贾后最爱的置宴之所,刘聪与刘曜入席时对视一眼,刘曜忽然眨了眨眼,向前迫近一步,在刘聪耳边轻声道:“他能做得太子,四哥为何做不得?四哥就没想过……”

明月抬起头来:“娘,我们要去哪?”

“住口!”刘聪忽然神色大变,果断地喝止了他。他如今与太子刘和本就生了猜疑,这样的话再传出去……他只觉额上汗如泉涌。刘曜哈哈大笑,满不在乎往刘聪杯里斟酒。

钱老夫人侧耳听着前厅里谈话声渐低,又道:“你们俩快收拾收拾东西。”

呼延皇后在席上等得心焦,刘渊却迟迟不来,左手张夫人的坐席亦是空着,她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刘和清咳几声,一转头只见刘聪和刘曜正在低语,便笑道:“两个弟弟在谈些什么,这样有趣?”刘聪微微一怔,躬身道:“五弟说了个玩笑而已。”太子刘和淡笑着目光从他身上一扫,却是落在刘曜身上。

钱老夫人道:“傻丫头,你道你爹爹连亲疏都分不清楚吗?”桂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钱老夫人见明月在一旁不说话,便责怪道:“明月,你以后少给你姊姊惹麻烦。”桂枝怒道:“就是,若不是明月捣乱,哪里有这么多事。”明月低下头去,并不说话。

刘曜却不欲与他敷衍,他冷哼一声故意搂过了牙床上的少女,与她调笑起来。刘和城府极深,也不与他计较,他回头只见一个红袍男子走了进来,便忙迎了过去,与他交谈甚密。

后厅厢房里,桂枝还在哭闹不止,钱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消停些吧,万事都有你爹爹在呢。”桂枝一下子睁大了眼:“爹爹真的能哄好相公吗?”钱老夫人冷笑了几声:“我跟随你爹爹二十多年,在吴山这个地方,还没见有你爹爹摆不平的事。”桂枝想起钱老太爷平时行事,突然有些害怕:“娘,爹爹不会对相公不利吧?”

刘曜见刘聪露出诧异的表情,便道:“四哥不识得此人?”刘聪摇了摇头。刘曜小声道:“西昌王刚刚打下了蒲板,这是率部投降的氐族族长单征。氐族人能征善战,父皇还是很看重他们的。这才几天的工夫,咱们的太子殿下可就去笼络人心了。”他说得阴阳怪气,刘聪只是笑笑而已,心中却是暗暗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