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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风醉酴醾

龙池空设,芳意粼粼。

凤阁虚临,鸳径亡尘。

清明时酒,重祭碧霄。

桃靥红匀,梨腮粉薄。

一朝仙韶,内苑又新。

刘聪无奈之下,硬着头皮读道:

九重鸾杖,天上长春。

她下笔极快,刘聪见她写完,心中忽然涌上一丝奇怪的预感。可刘渊却远远说道:“聪儿,她写了些什么,你替朕读一读。”

此时刘渊饮了不少酒,听得并不甚分明,只隐约听到几句好话,便十分高兴地对单征笑道:“汝女这样有才情,十分难得。”他想起适才刘聪写的那诗,又沉吟道,“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刘聪嘴角划过一丝苦涩的笑意,将手中的格玉管笔递给她,两人手指相触的一瞬,似有一阵电流从彼此手中经过,两人离得近了,那股馨香便传了过来,仍是熟悉的气息。可只就是那么轻微的一触,她很快就侧了侧身,信手在纸上写了起来。

一抬头,见单征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刘渊有些恍然地一笑:“你女儿担得起这样的赞词。”单征干笑连连,心中却如重鼓敲击。刘渊此时醉里斜眼瞧向阿琇,只觉能得到这样才情与样貌并佳的女子,他心中是喜欢到十分的。

刘聪从旁看去,只见阿琇捧着那纸看得极是仔细,几缕发丝散落在鬓边也浑然不觉,他心中微微一颤。却见阿琇忽然放下了那纸,轻移莲步走到他身边。刘聪心中大动,一时间手脚发麻,不知该如何应对。而阿琇对他微微行礼,十分平静地对上了他的目光,说道:“王爷,奴婢想借纸笔一用。”

众人瞧他眼色,都知他定要纳了单征的女儿了,一时都默不吭声,只听刘渊如何宣封。便连呼延皇后也紧张到了十分,她本是心中又嫉又恨,可瞧着在一旁的张夫人腆着大肚子面上却露出淡淡凄凉之色,忽然又觉得心中痛快得很。

单征只觉得汗水浸湿了后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刘渊沉吟了一瞬,忽然说道:“单氏有女,才貌并重,册为右皇后,钦此。”

刘渊大是高兴,便对单征说:“还说你教女无方,朕看你自己一个字也不识得,却知道教女读书,还是很有方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最是欢喜的莫过单征了,他一下子跪在御前,叩头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阿琇面无表情地从靳准手中接过那纸,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从纸上挪开:“小时候爹爹让人教我读过些书。”

可只听砰的一声,呼延皇后手中玉杯掉到地上,跌得粉碎。刘和心知不妙,与舅舅呼延攸对望一眼,都向呼延皇后看去,只见呼延皇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她霍然站起身来,双手亦有些发抖地说道:“陛……陛下……”

“无碍的,”刘渊摆了摆手,让靳准把纸递给阿琇,目光亦是转向了她,却是奇道,“你识得字?”

刘渊连眼也没瞧她,只淡淡道:“皇后有什么话要说?”

呼延皇后大怒:“好没规矩,怎么还我啊我的,在御前要自称奴婢。”单征也是吓了一头冷汗,跪下连连叩头:“都是末将教女无方。”

呼延皇后瞥了一眼儿子和弟弟焦急的神情,忽然心一横,大声道:“六宫命妇乃皇后所辖,臣妾以为此封不妥。”

忽然,那阿琇轻声说道:“陛下,可将这诗给我一看吗?”

刘渊心中大是不快,他此时酒劲上头,听到呼延氏竟敢出言拂逆,大怒道:“朕有何不妥?”

刘渊无所谓道:“都是自家儿女,宣进宫来热闹热闹。”呼延皇后听他提起南经兄妹,总算脸上有几分光彩,她使了个眼色,呼延攸便识相地出宫去宣旨了。

天子之威,响若雷霆。呼延皇后与他夫妻近三十载,何曾得他如此当众怒斥过。她已是心中激动到极点,哭泣道:“臣妾有何失德之处,竟让陛下如此厌弃,前有晋宫小婢辱我至深,如今就连氐族的一个庶女也要欺凌到臣妾头上,臣妾宁愿一死,也不愿受此大辱。”

呼延攸跪下笑道:“无陛下旨意,他们兄妹俩不敢擅自入宫。”

刘渊勃然大怒:“你嫉良妒善,没有丝毫贤良,已失妇德。朕瞧在你呼延氏一族的颜面上,不与你计较,你道张氏与陈氏之事,朕当真不知?”他此言一出,最是震惊的便是刘聪。

刘聪忙叩头谢恩。此时呼延皇后与太子刘和对望一眼,面上均有几分难看。却听刘渊忽然问道:“听人说南经和纤罗兄妹这两日都到洛阳了?怎么不进宫来?”

却见此时刘渊饮酒上脑,便将心中的厌恶都说了出来。张氏便是刘聪生母,亡时不过三十余岁,刘渊面上不说,心中一直耿耿。今日他越说越怒,仗着酒劲忽然拔出腰间佩剑,掷在地上道:“至于在朕身边安插耳目,刺探消息,干涉朝政,简直罪不容诛。你作恶之多,朕厌恶至深,你自己寻个了断吧。”

此时间,刘渊已命人赏赐刘聪银绢百匹,又道:“聪儿才学过人,深得朕心,晋位为楚王。”

太子刘和闻言大惊,慌忙膝行几步抱住刘渊的腿,哭泣道:“父皇,母后只是一时糊涂,求父皇饶恕。”

呼延皇后浑然不解其意,凑去问道:“这诗里写了些什么?”刘和露出一丝笑容,解释道:“都是些好话,赞赏氐族女子如仙娥一样,又祝母后芳春。”

呼延皇后听到丈夫的话,脸色霎时惨白。数十年来她全心全意地为了这个家付出,一门心思地维护着丈夫。可哪知丈夫心中竟这样厌恶自己,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能见人的事他都瞧在眼里。在他心里,自己便是那样恶毒不堪的女人,恐怕从张氏死时起,他便是瞧在兄长面子上应付自己。她想到此处,心中已是冰凉一片,她转头徐徐望去,席间众人都在瞧着自己。

刘渊听了一遍,大声赞道:“好,好。”他顿了顿,又道,“拿过来给我看看。”靳准将纸递了过去,却见刘渊低头默默念诵,似是面色有些变化。

张夫人、刘聪、刘曜、单征,便是那个新入宫的红衣女子也在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些目光中有厌恶、有憎恨、有怜悯、有惊诧……诸多目光如无数细韧的铁索一样将她紧紧缚住,她只觉心中凉透了,从此之后,她还有何面目坐在六宫之主的位置上?

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她此时心灰意冷极了,忽然捡起地上的长剑,仰起脸来,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刘渊,高声道:“陛下,臣妾对不起你,你就没有对不起臣妾之事吗!”她语声未落,忽然众人都惊呼起来,只见她将那长剑全然插入了自己胸口,鲜血瞬时染透了她的凤衣。

万岁声中,北斗绽新。

“母亲!”太子刘和眼目欲裂,冲到了呼延皇后身边,牢牢地抱住了母亲。

仙娥花月,奏凤管弦,

“姑姑!”“姊姊!”此时这一幕正好被带着南经和纤罗兄妹入宫的呼延攸看到,三人同时冲了过来,围在呼延皇后身边。

纹波细皱,碧水粼粼。

太子刘和只见这一剑刺得甚深,母亲眼见亦是不活了,他心中再也难忍悲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母亲,是和儿不孝,是和儿不孝。”

东风皱起,纤雨如尘。

“好……孩子,”呼延皇后虚弱地抚了抚刘和的脸,目光却又向呼延攸和南经、纤罗看去,见他们都围在自己身边,她终是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神情,“都……在这儿了,只剩隆……隆儿和大哥……不……不在……”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

南经和纤罗同时握住了她的两只手,恸哭道:“姑姑……姑姑……”

写罢满满一页,刘乘将那纸捧到刘渊面前。只听刘渊却摆了摆手,吩咐道:“靳准,你来念。”靳准本站在众人之后,此时便也来到圣驾前,躬身念道:

呼延皇后看到他们兄妹,目中闪过一丝伤痛,她眼眸已经有些涣散,声音也愈发低了,一丝鲜血从她唇边流出。她的目光忽然转开,望向天空,轻声喃喃道:“大……大哥……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刘聪被他一打岔,心思便稳了些。他转目看向阿琇,只见她垂首默立,连发丝也未动。、,心中一时间竟是恍然,迷蒙中拿起格玉管笔,龙飞凤舞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终是消不可闻。南经和纤罗齐齐抱住呼延皇后,却见她没了脉息,唯有一双凤目仍是睁得大大的,仿佛至死不能瞑目。

刘曜大笑道:“单统领说的哪里话,出身名门,何贱之有。我看她大是富贵命相,日后定然尊贵过统领。”说着他信自回位坐定,哪里理睬背后的单征冷汗涔涔。

刘和霍然站起身来,只觉眼眸中一滴泪也没有,全然都是灼烧的痛苦,他双目直直地望着刘渊,大声道:“父皇,母后为您生儿育女,三十年尽心持家,母后何过之有!”

单征心里惶恐,面上却强撑道:“这是我的庶女,贱名不足辱五公子之耳。”

经此大变,刘渊的酒也醒了大半,瞧见呼延皇后横死于地,心中大是愧疚,痛惜道:“是朕失言,朕对不起你母后。辍朝七日,以国葬之礼安葬皇后。”

匈奴人饮酒甚豪,宫中不置金杯,都用金碗。刘聪接过这酒,也是一饮而尽。刘曜踱了几步,却走到单征身边,忽然笑道:“我与单统领的三个儿子都有相交,却不知单统领何时冒出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来?”

太子刘和还想再说,可呼延攸从旁扯了扯他,示意他止声。此时张夫人忽然痛呼了几声,刘渊忙回头道:“怎么了?”张夫人身旁的长史焦虑道:“夫人受了惊吓,怕是动了胎气。”刘渊急道:“快快把夫人扶回芙蓉殿。”众人便将脸色惨白的张夫人扶走了,刘渊心中记挂张夫人,也无颜面对哀哀哭泣的呼延氏众人,自也是离去了。

忽然间,刘曜离席而起,手捧金壶倒出一大碗酒,走到刘聪身边,他笑道:“四哥最是才思敏捷,写一首诗有何难。小弟是个粗人,愿浮一大白敬兄长,为兄长添些诗情。”说着他将碗中酒一口饮尽,又斟了满满一碗递给刘聪。

酴醾台下,满阶新色。

此言更是灼人心之至,刘聪面色由红转白,瞬时间仿若被人抽去血气一样。呼延皇后虽不知他为何脸色这样难看,却也知这定然是个难题。她抿嘴一笑,便命内侍举来牙床,又呈上金镶水晶砚、格玉管笔,都放在刘聪面前。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竟是看他是写还是不写。

册封阿琇之事虽因呼延皇后之死耽搁下来,但阿琇俨然已是宫中最要紧的人物。刘乘自然不敢怠慢,他将阿琇安顿在宫中景色最好的酴醾台中,又拨了十余个侍女侍奉于她,自是好一番殷勤,临行时仍说道:“娘娘先在酴醾台暂歇几日,今日先皇后的灵柩还在昭阳殿,等先皇后下葬之后,陛下自然会将昭阳殿赐给娘娘的。”

至此情景,刘聪还有什么心绪赋诗?刘和瞧着刘聪脸色不佳,却笑道:“父皇说得有理,聪弟最擅诗书,今日春宴又逢母后寿辰,父皇也得佳人。可以春字为韵,书一书此夜之情。”

阿琇不耐人多,只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她索性将侍女都遣散了,又将酴醾台的凉窗都打了开。此时凉风阵阵,只闻淡淡馨香扑窗而入,她方觉得心静些,便独自倚在软榻上睡去。

刘曜松了口气,放开了他的衣袖。刘和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有几分不信。只见刘渊哈哈大笑道:“汉人瞧不起我匈奴人,说我匈奴人茹毛饮血,不知诗书。可聪儿是我诸子中读书最多的,今日你就以此赋诗一首,给大家瞧瞧。”

呼延皇后的尸身被宫人收裹好,抬回了昭阳殿中。太子刘和强忍着悲痛,却是与南经和纤罗一起,在昭阳殿中守灵入夜。刘聪远远地瞧着他们都走了,心中竟觉得松了口气。他饮了一夜的酒,已觉有些头痛,便用手摁了摁太阳穴。忽听身旁刘乘在吩咐一个宫人道:“好好将新娘娘送到酴醾台去,务必要侍候妥帖了。”刘聪接口道:“酴醾台?”

刘聪侧过头去,只见刘曜瞧着自己的目光里都是警告的神情,刘聪余光又看向刘和,刘和的目光中似是充满了淡淡的讥笑和挑衅,他转头向阿琇望去,却见她低着头,哪里会看自己一眼?刘聪心中到底一凉,闷然道:“儿……儿臣恭喜父皇,得此佳人。”

刘乘一抬头,只见是刘聪站在身边,便谄媚道:“王爷,老奴将新娘娘安置在酴醾台,也不知道妥帖不妥帖。”酴醾台离主殿甚远,却在华林苑之侧,是景色最为秀丽的一处宫所。

刘聪被他一言点醒,顿时愣住不动。刘渊远远瞥见他起身,笑问道:“聪儿有什么要说的?”

刘聪点头道:“不错。”刘乘抬头觑了他一眼,只见他脸色不佳,插口道:“王爷今夜莫不是酒饮多了?便在宫内住下吧,老奴为王爷安排一个清净的住处。”刘聪道:“便依你了。”刘乘自然服侍得极为殷勤,亲自将刘聪搀扶到住处,又命人端上醒酒汤,直到服侍了刘聪入睡方才离去。

在看到阿琇容貌的那一瞬,刘曜没有错过太子刘和脸上闪过的那丝错愕神情,他心里更是纳罕,难道他之前没有见到这女子容貌?一曲即终,刘渊兀自拍掌连连,极是激赏。刘聪忽然站起身来,便要说话。刘曜急忙在桌下扯了他一把,轻声道:“四哥,这可能是个圈套!”

睡到半夜,刘聪只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只觉得触手温软。他迟疑道:“是谁?”那女子却是“唔”了一声,并不言声。若是平日,刘聪定然会有所察觉不妥,可今夜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口渴得紧,脑中模糊一片,哪里还分辨得了什么。寝殿中的灯烛都暗着,亦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只见那面纱之后竟是张倾国倾城的绝世面孔,眉如青黛,唇似樱珠,颦笑间盈盈都是风姿。刘渊直瞧得如痴如醉,简直神游天外。可自她揭下面纱的那一瞬起,刘聪的面色便更加僵硬难看,他瞧得分明妥帖,这红衣女子就是阿琇,便连她左颈上一颗胭脂痣也鲜红如初,哪里会认错人。

他伸手去摸床边,却恰好有一杯水,他取来就口饮下。顿觉得干渴稍解,可随即一股热气忽然升腾而起,生平从未有这样难受过。他脑中轰然迷迷糊糊,眼目一概都有混沌。恰此时,身旁那女子似是翻了个身,恰好与他肌肤相触,那女子的肌肤如丝一般滑顺,冰凉得仿佛能把他的炙热溶解。

刘曜听到这女子名叫“单琇”,心中已知不妙,他目光狠厉地向刘和扫去,却见刘和若无事人一样,只是欣赏着歌舞,丝毫不觉有异。刘聪心中亦是诧然,阿琇何等刚烈的性子,怎会这样服帖地在宴上献舞。此时只见那阿琇足下转急,伴着琵琶声清脆入耳,鼓点亦如急雨一样,她娇小的身姿在鼓上起舞蹁跹,忽然一个急转,她竟是伸手摘掉了面上的轻纱。

他只觉胸口闷热得紧,正此时,那女子便嘤然一声,似是醒来,疾呼道:“是谁?”

两人说话间,那十六个少女开始奏乐,氐族人最擅歌舞,这妙乐奴更是在氐族人中专司礼乐、祭祀神灵,因而俱是国手。此时只闻仙乐飘飘,若九天之外传来,而那红衣女子身姿一转,已随乐声翩然起舞,舞姿优美,身影灵动之至。单征至此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一直担心这半路上劫来的女孩会在席上不听指挥,却想不到她竟然这样配合。

他眼见那女子,心中大惊,随即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强忍着胸中的烦闷,低声道:“别叫,是我。”

西昌王刘锐哈哈大笑,凑近了尚书田密,低声道:“听闻你有个女儿,国色无双,怎么没如这单老儿一样送进宫里来。”田密此时又悔又恨,心中暗暗筹谋,口中却道:“我乃汉臣,怎敢送女入宫。”西昌王刘锐瞥了他一眼,知他口不对心,哈哈大笑道:“本王看送得,送得。”

阿琇从梦中惊醒,只觉自己床上竟是躺着一个人。她此时清醒了八分,心念微动,忽然开口轻声道:“四王爷这样好的雅兴,不在深宵入梦,却在父皇的嫔妃宫中坐着。”她语声轻柔,带着几分淡淡的讥讽,却让刘聪心中一滞,半晌他方才答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在你这里。”

单征从旁奏报道:“这是小女单琇,今日想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献舞一曲。”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了然。

阿琇拿了一块苏绣的软垫靠在身后,半倚着身子靠在垫上,一头如瀑的长发未经挽起,却是垂在身前,她身着白色的内裙,肌肤的光泽仿若可见,面容宛若十六七岁的稚女一样天真可爱。可她语声中却带着如刀一般的锋利:“四王爷是因为妾睡不着,还是因为大仇得报才睡不着?”

他自是知道刘聪与阿琇之间一段情事,也瞧见过刘聪听闻阿琇已死后失魂落魄的状貌。可她怎会没死?又来到宫中,做什么氐族女子?刘曜脑海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但话到嘴边反倒是轻声安慰刘聪道:“四哥莫急,世上相像之人很多,可能是咱们认错人了。”

刘聪目中似有火焰灼热一闪,道:“你有何见教?”

刘聪从瞧见这女子起,只觉得有人用重锤在心上猛击了一下,一股血气翻涌上来,他极力才忍了下去,只把双手攥成拳头,指甲狠狠地掐在肉里。刘曜在旁瞧得清楚,他微微诧异,低问道:“四哥识得这女子?”他瞧着刘聪面色不对,便仔细向那红衣女子望去,忽然有几分诧异,“呀,这不是那清河公主吗?”

阿琇心中淡淡嗤笑:“万岁声中,北斗绽新。九霞杯内,长醉芳春。”她念完这四句,只见刘聪面色似有所变,他闭上双目,却做养神状。

她们向刘渊行过礼,忽然散了开来,她们正中围着一个蒙着面纱的红衣少女,此时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那少女赤着双足站在一面大鼓上,她身着大红绡金长短裙,上着合袖天衣,外披一件织金杂袄,云肩上亦是缀满珊瑚玛瑙,耀人眼目。她虽低着头,蒙着面纱,可每个人都只觉得这女子竟是美到极处,艳到极处,竟是让人不敢逼视。

“若我没记错,王爷的生母张夫人,便是闺名‘霞芳’吧。”她索性与他点破了,“旁人只道四王爷瞧见我时那样的心绪激动,却想不到小小一首词作里,王爷都暗暗下了功夫。让陛下记起张夫人之事,心中便会憎恨呼延皇后吧。一箭双雕地既报了杀母之仇,又将我送到高位之上。又是‘北斗绽新’,又是‘奏凤管弦’,王爷真是不把我捧上皇后之位不肯罢手。”她讥诮地笑道,“难为了王爷一番苦心,以至于呼延皇后如此失态,竟忍不住自刎而死,这更是意外收获了。王爷这样好的手段,将这席中之人都瞒了去,却不怕我将此事告诉单征和呼延攸?”

单征先向刘渊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方才回过头去,轻轻击掌数下。十六个氐族少女围成一个圆圈,来到殿前,她们身姿轻盈,脚步曼妙,更奇异的是她们所着的服饰。只见她们都身披着璎珞,将头发垂下,编成数股小辫,头戴象牙佛冠,面上描着七彩,手中却拿着龙笛、头管、小鼓、筝、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还有金刚杵和金铃,竟似是要起舞奏乐。宴中人都不解其意,唯有刘聪知晓这是氐族的十六妙乐奴。

“你只说对了一半,”刘聪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阿琇道,“我想报仇不假,但我不想把你送到父皇身边。”他忽然伸出手去,搂定了她,将她的身子紧紧箍在胸前,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只要你做我的皇后。”

“至宝?”刘渊略有惊异,“尔有什么至宝?”

阿琇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一时间竟是怔住,只觉领口处忽然微微一凉,却是亵衣被他解开了一颗珠扣,却只觉得胸口皮肤被他手指所触,惊起细细的栗子。“你做什么!”阿琇心中惊慌不已,微微一推,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他反而将她纤腰搂得更紧,凑在她耳边暧昧低语,声音亦是喑哑得有些陌生,他不愿再按压心中的激动,带着酒气道:“你不愿意?”

刘和回头望了一眼单征,示意他上前,又跪在地上道:“此宝是儿臣借花献佛了,乃是氐族的族长单征要把族中至宝献给陛下。”

“王爷喝醉了。”阿琇目中闪过一丝复杂,将他手指逐一掰开,摇头低声道,“我是你父皇的妃子,王爷请放尊重些。”

刘曜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几人一唱一和,做戏做得也忒明显了些。刘渊果然闻言有些惊喜,他今日心情甚好,笑道:“哦?太子还有给朕的礼物?”

“父皇?”他忽然嗤笑了起来,语声却转高昂,“你真愿做我父皇妃子?还是……”他明明饮了醒酒汤,可为何只觉得脑海中醉意愈发深了。他伸手猛然入她怀中,她只觉得胸口微微一凉,已是被他解开了亵衣,而裹在亵衣中的匕首掉了下来,却被他拿在手中。他凝望着那短小墨黑的利刃,轻轻抽出匕首,只见寒光扑面,一看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他再望向她呆若木鸡的神情,忽然唇边抹上一丝讥讽的笑意,“我父皇马上得天下,何等武功!你这点小伎俩连我都瞒不过,又怎想在床上瞒过我父皇?”

呼延攸趁机笑道:“太子有这么好的礼物献给皇后娘娘,可不是冷落陛下了。”刘和应声道:“儿臣还有一宝,愿献给父皇。”

阿琇的脸涨得通红,却想去夺那匕首,可刘聪身子一闪,她哪里夺得到。刘聪似是玩味一般看着那匕首,又瞥了瞥她。她这才惶然地捡起亵衣,捂在自己胸前。刘聪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这样好的匕首,怕是内府所藏。公主好胆识,想牺牲色相入宫,就是为了报这家仇国仇?却也不怕连累了单征与呼延攸。”

刘和缓缓说道:“儿子寻到了一块美玉,想献给母后。”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上好的美玉,上面琢着一只凤凰,正昂首向天。呼延皇后册封已有年余,可刘渊却迟迟不颁玺印给她。她此时接过美玉,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刘渊心中到底亏欠于她,便笑道:“这美玉甚好,可做皇后之宝。”呼延皇后与刘和大喜,双双跪在地上俯首纳谢。

“他们本就只是利用我,”阿琇不屑地一侧头,将自己的胸口捂得紧紧的,“匈奴人人都该死,我恨不能食你们的皮肉。”

太子刘和见母亲神色不对,便离席跪在地上,对刘渊说道:“今日是母后寿宴,儿臣有礼物献给母后,愿母后凤体安康。”他既开口,诸人便都跪在地上,齐声为呼延皇后祝寿。刘渊面上略显尴尬,他确实忘记了呼延皇后的生日,便说道:“太子如此有孝心,做父母的也觉得欣慰。和儿为你母后准备了什么礼物?”

忽然刘聪一抛那匕首,却是猛地折过她手腕,将她牢牢箍在怀中,凑在她耳边轻笑:“我就是你极恨的匈奴人,你来食我皮肉吧。”他只觉得浑身都是闷热的,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便干净利落地剥去了她身上仅有的薄裳。她拼命地挣扎,手脚在他身上乱踢乱打,他仅用一只手就牢牢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头埋在她颈间细细嗅吻。她气苦难忍,忽然重重向他肩头咬去,直咬得他肩头鲜血淋漓。他闷哼一声,忽然扯过那亵衣塞到她口中,手下动作却不再温柔,他低着头,沿着她紧闭的嘴唇、细长的脖颈一路狠狠地吻了下去,这吻里似有低然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快意的索取,如同蛮横的掠夺。

还是尚书田密察言观色,解围道:“陛下说得是,臣这就去办。”呼延皇后斜斜地瞥了一眼田密,心中已有怒意,便要发作。

殿外忽然下起了暴雨,敲得玉阶声声作响。殿前的荼蘼花朵朵凋敝,洁白的花瓣印上了深深浅浅的红痕,似是被这夜风所扰,更是被那无情的急雨所摧。

呼延皇后皱眉道:“如今哪是杏子成熟的季节?”皇后出言指责,张夫人亦是有些惶恐地低下头去,刘渊却一笑搂住张夫人:“爱妃若是要吃,朕有何满足不了的,皇后不必多言。”呼延皇后被他顶得一怔,心头愈发气苦,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天将黎明,雨竟一夜未住。他醒来时,只见她侧着身子对着自己,枕上却是一片湿痕。他探出指去抚过她脸颊的皮肤,指尖都是泪水。而她几乎整个身子都裸露在被外,白皙的肌肤上,也多多少少留下了些昨夜的红痕。他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若似内院中暖池的玉莲朵,丝缕都是润腻。

张夫人见皇后发问,到底有几分害怕,弯腰便要行礼,谁知刘渊满不在意地一挥手道:“你有孕在身,这些礼数全先免了。”张夫人小心翼翼地谢过恩,方说道:“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这些日子并无碍的,只是胃口不大好,有些想吃酸食。”刘渊插口道:“这有何难,命人快马递些青杏来,务必要越酸越好。”

他想探臂将她搂定,可略一动胳膊,就觉得肩头刺痛。低头看去,自己肩上被她咬出的伤口血已经凝住了,但有几滴落在素色的绸榻上,却与她留下的殷红浅淡地重叠在一起,恰似印出数朵小小的合欢花。他凝神望着那血痕一瞬,忽然拉了拉绸被,将她露在外面的身子盖住。只一行动,她便从极浅的梦中惊醒,慢慢地转过头来,双手却在胸前牢牢地抱住了那把匕首,面色苍白得怕人,眸中泪水已全然干涸。

呼延皇后从旁望去,只见张夫人虽然腹部微微隆起,然而面却如桃花一样娇艳鲜丽,更添了几分成熟妇人的风韵。她心中微微发苦,口中却笑道:“张妹妹身子可好?”

他心下怜惜,便伸手去拉她,她却抱住匕首,身体只是抗拒。他又气又笑,低语道:“你有一夜的时间,却没有舍得杀我。”她目中忽然似要喷出火来,猛地拔出匕首,匕尖对准了他的胸口。他无所谓地迎着那匕首,双目亦是镇定地迫着她。她与他对视了一瞬,忽然指尖微动,那匕首恰恰嵌入他肤下一毫,在他胸口划过长长的一道血痕,然后手一松,那匕首便落在地上。她忽然侧过头去似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到底叹了口气,拾起了落在床边的珠钗,温柔地替她簪在发边,他的口气亦是放柔,“别哭了,阿琇。”阿琇有一瞬时的恍惚,这口气与十多年前一般无异,恍若还是那年在母亲的寝宫里,他背着自己冒着追捕逃出宫去。那时的少年如今已成了自己的仇人,她只觉万般情愁绕在心间,却哪里还能想彻什么。

少顷,只听几声娇笑连连,却是张夫人未至笑先闻,接着刘渊便也随着入了席,目光却不离张夫人身上。此外还有尚书田密、西昌王刘锐等人都依次跟在身后,园中顿时热闹几分。

“你等着我,我会将这事处理好。”这是他临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面如死灰地坐在榻边,似是未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