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出城不久,去请刘曜的副将便赶了回来,大声道:“启禀王爷,五公子让末将传话,他如今执掌司徒府,愿为王爷内应,为王爷赴汤蹈火,绝不出城。”刘聪大是感动,连声道:“好,好。”
且说刘聪冲出宫中,第一件事便是赶去拿到调军兵符。此时司徒府众人都不知有变,见他神情肃穆,纷纷跪倒在地,盟誓曰:“我等都愿听楚王调遣。”刘聪便无他话,一边派人去请刘曜,一边率着部众出城而去。
安昌王刘盛一入芙蓉殿,只见太子刘和坐在正中,旁边立着刘锐与呼延氏叔侄,便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陛下要见我,怎么是你们在这里?”
刘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慌什么!等会儿三哥来了,你按我的吩咐行事。”说着,他看了看地上的尸身,皱眉对南经道:“你先将这些弄到后殿去。”南经望了一眼刘和,见他无话,便自是去办了。
刘和微微语结,只听刘锐含泪道:“楚王大胆弑君,陛下已然驾崩了,临终遗命太子为新君,还请三哥与我们一同保扶太子。”刘盛大惊失色:“楚王为何要弑君?陛下现在又在哪里?”刘锐便按照事先编好的那一套说辞,却见刘盛越听脸色越是不对,问道,“如果楚王之事为真,陛下既在芙蓉殿中陪伴张夫人,如何能发现楚王之事?陛下昨夜才传见过我们,之后便应该安歇了,怎还会生这许多风波来?”
呼延攸霍然站起身来,急急在宫中踱步,口中只道:“怎么办,怎么办?”
刘锐被他问得无法对答,只说道:“我们四个都是见证,难道三哥信不过我们吗?”
正说话间,却听又有人慌张来报:“禀报王爷,安昌王进宫了。”
呼延南经忽然一举手中宝玺,高声道:“陛下宝玺在此,见之如见天子,安昌王是要造反?”
刘锐面色更加难看,还要说出更难听的来。太子刘和却拉住了他,皱眉道:“先别吵了,说正事要紧。”
刘盛忍住怒气,便向刘和跪下,口称道:“太子。”
那侍卫抖抖索索道:“小人并不知情,只看到楚王策马疾驰出了宫门。”刘锐面色一变:“坏了,定是走漏了风声。”他忽然有点狐疑地望向了呼延南经,厉声道,“你妹妹在哪里?”呼延南经面色霍然一变道:“我妹妹一直都在姑母宫中守灵。”
刘锐见他拜服,心里总算松下一口气,笑道:“三哥果然识时务。”他又对刘和说道,“陛下刚刚驾崩,还没有安排好天下大事。如今楚王又有不臣之心,应速速下令,捉拿楚王。”
“他跑了?”呼延攸与西昌王刘锐听到消息同时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刘锐厉声问道:“是怎么跑的?刘乘怎么没有信报来?”
刘盛的目光扫过呼延攸与呼延南经,只见他二人目光都有躲闪。他心中一沉,目光终落到刘和身上,沉声道:“纵然陛下已然驾崩,如今棺柩也还未安葬。陛下大业未成,天下百废待兴,太子殿下切不要听信小人谗言,猜疑兄弟。试想若连兄弟都信不过,天下还有谁可信?太子若做出手足相残之事,天下人又会怎么评价呢?”
刘聪不敢拖延,翻身上马便向宫外疾驰,宫门戍守的侍卫见他出来,大惊道:“王爷要去哪里?”刘聪哪里理他们,挥鞭疾驰出宫。那侍卫大惊失色,喊道:“速速禀报太子殿下与呼延大人,就说楚王出宫去了。”
太子刘和似是被他说动,只是沉默不语。刘锐勃然大怒,以剑指着刘盛道:“三哥说谁是小人?”刘盛侧过头去,淡淡哼道:“谁自以为所指,谁便是那搬弄是非之小人。”
靳准侧身却不受他大礼,只跺足道:“莫再等待,速去,速去。”
刘锐怒不可遏,脸成青黑之色,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五官亦是有些扭曲,他大声道:“你再说一遍!”刘盛岂可受激,亦大声道:“谁自以为所指,谁便是那……”他口中话语未完,忽然啊的一声大叫,仿若不敢置信一样看着直直插入自己腹中的长剑,再看刘锐面上都是狰狞之色,手里长剑用力一送一扭,直透刘盛而过。刘盛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口中嗬嗬作响,却是双目圆睁地倒在地上,已是没命。
“若是老臣猜想有错,未有大变,我料陛下不会过于责罚王爷,”靳准说道,“王爷如今仍是领兵的楚王,抵戍外城,却是本分。王爷只说西南有异报,不及回禀便是了。”他顿了顿,却加重语气道,“万一真有变故,王爷进可戍国,退可保身,朝中有谁敢不忌惮,这是万全之策。”刘聪听到此只觉额上冷汗涔涔,长拜道:“多谢先生教我。”
这一下变故迭起,呼延攸惊得说不出话来,刘和亦是站起了身来。刘锐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轻轻擦去剑上血迹,大声对刘和道:“陛下,请即刻下旨,捉拿楚王。”刘和长叹了口气,抛了那宝玺在地上,掩面道:“罢了,你自己拿去拟旨吧。”刘锐捡起宝玺,大声道:“陛下,臣要分军三路调动军马。”他久经沙场,瞬间已是谋筹得当,命呼延攸率领永安王刘安国的部队进攻刘聪大军左翼,尚书田密、将军刘睿进攻刘聪大军右翼,自己与呼延南经一道率部进攻中军。又命呼延南经先行在中军集结,自己坐镇都城。
刘聪皱眉道:“我若领军出城,父兄岂能容我?”
刘和长叹一声,抬了抬手,便在诏书上用了宝玺。呼延南经忽然跪下道:“陛下,恳请您赦免臣的妹妹。臣妹虽为楚王妃,但并不得楚王爱重。望陛下看在故去的姑姑面上,千万宽恕于她。”刘和瞧见刘锐似是有话要说,忙道:“纤罗也是朕的妹妹,朕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动她。”刘锐见他将话已说满,脸色一沉,到底还是闭了嘴。
刘聪此时心中已服了十分,正色道:“求先生教我。”靳准道了声不敢,却松开了手正色道:“我若是王爷,此刻便领兵出城去守着。只要有军权在手,天下之事又有何惧?”
且说刘锐的布置极快,刘聪接到奏报时,心中一沉,自己所拥部众不过十万,呼延攸和刘锐竟是倾国兵力来攻,所帅部众五倍于己。他在中军帐中长叹道:“呼延攸与刘锐弑君乱国,我等虽寡亦死战到底。成败便在今日。”令传下去,三军起呼:“虽寡犹战!”声若排山倒海,振聋发聩。
只听靳准续道:“如今形势有变,于外呼延一族皆有不忿之心,于内若是与单氏女之事被陛下所知晓,保不准又是一场滔天大祸。王爷若想保命,便听臣一言。”
阿琇在酴醾台中被惊醒,大声道:“外面是什么声音?”侍女匆匆赶来,回禀道:“启禀娘娘,陛下昨夜驾崩。太子出兵讨伐楚王,这是出兵的号鼓。”阿琇脸色一白,顷刻忽然笑道:“匈奴人也有今日?”那侍女瞧着她脸色怪异,大是惊诧。却见阿琇疾步奔至酴醾台上,远远眺望,却只见城头旗帜翻卷如云,黄尘蔽天,竟是千军万马倾城而出。那侍女战战兢兢道:“娘娘,您在看什么?”阿琇默默望了一会儿,忽然面露微笑,却是冷声道:“我在亲眼看着匈奴人自相残杀,灭族而亡。”
靳准点头道,指着地上刘乘的尸身道:“这贱奴是呼延攸的人,老臣先替王爷结果了,望王爷赦罪。”刘聪点了点头,心中已经醒了大半。
整整三日,没有一个人到酴醾台来,宫中仿若被冰冻了一样,没有一点生气。到了第三日,那侍女有些害怕,悄悄对阿琇道:“娘娘,宫里许多人都逃出去了,连膳房都没人了,要不您也跑吧。”阿琇顿了片刻,笑道:“你先走吧。”那侍女闻言大喜,便快步奔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娘娘,您不走吗?”阿琇眼中忽然划过一丝奇异的神采,漫不经心地用长长的指甲划过花梨的书案,淡笑道:“我不能走,我还有一些事要做。”
刘聪不想他说得竟这样直白,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几个念头,昨夜为何能听到刘乘吩咐侍女让阿琇住在酴醾台,自己又如何酒醉后神魂颠倒地闯入酴醾台,竟然全无人阻拦。他忽然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只觉一颗心堕入冰窖中,脱口问道:“他们是准备推到我身上?”
呼延皇后与大行皇帝的棺柩都停在太极殿中已经三日了。阿琇到太极殿外时,果然见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连守灵的内侍都逃得不知所终。她轻轻推开门,扑入眼帘的是高高垂下的巨大的白色帷幔,似飞瀑一样从藻井坠下。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帷幔,最终驻足在两具高大的深色棺柩前。
刘聪大惊失色,快步便往前去:“你的消息确实吗?我要去芙蓉殿看看。”靳准死死拉住他,低声道:“王爷切不可去。老臣的消息是有人从昭阳殿递出来的,绝无半句虚言。老臣推断,陛下若还有神志,怎会不处置呼延攸?可宫里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便是最坏的情形。从另一层看,昨夜王爷未曾离宫,此事我亦知道,宫中岂能瞒得住。如今陛下若安在,王爷定然难逃怒责。万一陛下有遭不测,”他艰难说道,“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出来?王爷就不怕这是个陷阱,有人正等着王爷去上钩呢。”
这便是刘渊和呼延氏的棺木了,在它们之上的,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阿琇静静地注视着宝座,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她幼时在这里见过祖父和祖母,后来是父亲和贾后坐在上面,然后是二十五叔……
靳准道:“便是昨夜三更,呼延攸与西昌王带人夜闯芙蓉殿,张夫人受惊小产。陛下怒责之下与呼延攸大有冲突。如今芙蓉殿宫门紧闭,一律通报不进。”他见刘聪脸色不好,又道,“臣知情形不好,便去王爷府上,谁知王爷并不在家中。臣冒死又入宫中,请王爷速速离宫。”
不过二十多年的光阴,这宝座却几易其主。
刘聪心里怦然一跳,瞬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脸色瞬时发白,脱口道:“何时之事?”
害得大晋江山断送的人如今也躺在棺柩里了,这宝座的下一个主人会是谁?她试着登上玉阶,在那宝座上轻轻坐下。忽然间她能感到彻骨的寒意,至高之处,便是至孤独处。她终是可以感受到从前她的那些亲人曾有过的感受了。
靳准撒剑跪在地上,说道:“臣冒死来示警,芙蓉殿出了变故,陛下恐怕不测。”
帷幔忽然一动,阿琇有些警惕地喊道:“是谁?”可眼前静悄悄的,却哪里有动静。阿琇狐疑地走了下来,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只觉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架在脖子上,她微微侧头,只见一个浑身孝服素裳的女子冷笑地出现在面前,目光中全然都是恨意。阿琇有一瞬时的恍然,很快她便认出了面前的女子:“是你!”
刘聪看着刘乘倒在地上的尸身,惊道:“大胆!你这是做什么!”
这女子正是呼延纤罗,阿琇见落入她手中,心知无幸,低声道:“你要杀了我?”
靳准跑得衣冠散乱,忽然一抬头看到刘乘在宫门后缩手缩脚地窥视,他大急之下一把拔出刘聪腰间的佩剑,刘乘大惊赶紧向回逃去,靳准哪里能让他逃走,一剑送出便要了他的命。
“我自然想杀了你。”纤罗恶狠狠道,“想活命就别多嘴。”
刘聪一呆,说道:“靳先生之意如何?”
她话音未落,只听殿外忽然有一群士兵大声说道:“西昌王说了,抓到楚王妃,封万户侯。”众人大喜过望,便要进殿中搜罗起来。纤罗脸色瞬时惨白,低声咒骂道:“这该死的刘锐。”
刘聪点了点头,又整了整衣冠,抬步便往芙蓉殿走,刚走了没几步,就迎面撞上了靳准。靳准穿着一身素袍,行色极是匆匆,瞧见他忽然松了口气,喜道:“总算找到王爷了。”刘聪点了点头,却只听天边有几声嘲哳之声,抬头一望,原是几只老鸦在檐角乱叫。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只听靳准急声道,“王爷,大祸将至了。”
原来呼延南经出征之前,到底不放心刘锐,让人告诉纤罗千万不要回家,就在宫中躲藏。她心知虽有哥哥保护自己,但心狠手辣的刘锐既然要对付刘聪,又怎会放过自己这个对付刘聪的最好武器,必是秘密遣人来捉拿自己。
“小臣省得。”刘乘极是伶俐地点了点头,眸中透出一丝狡黠的神采,又说道,“王爷可要是去见陛下?陛下昨夜歇在芙蓉殿的张夫人处了。”
所幸这大殿中遍是白幔,殿堂又阔大,一时半会儿都未发现她们。可此时那些士兵越来越近,眼见就要搜到面前,两个女子却能去哪里躲藏。情急之下,阿琇忽然一指阔大的棺柩,回头看向纤罗。纤罗微微一怔,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此时已是情急无奈,纤罗再无办法,她只有用匕尖撬开金丝楠木的大棺,使出吃奶的力气方将棺木推开一个尺余宽的开口。从怀中取出一个玉钩,轻轻挂在棺木上,她轻身功夫极佳,扯着玉钩上的细线一跃便跃入棺中,只觉这棺柩竟然这样阔大,漫说藏一个人了,便是十个人也能藏进来。她再看阿琇还呆呆地立在棺外,心知她没有武功。纤罗忽然心里有一丝得意,却伸出手来,递与阿琇。
刘聪素来佩剑不离身,便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昨夜之事不可说出去。”
阿琇听着外面士卒的声音靠近,心知不能再耽搁。她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握住了纤罗的手,另一只手攀着棺木,慢慢往上爬去。纤罗心里焦急,不断催促,阿琇到底爬了进去。纤罗从里面关上棺木之时,那些士兵堪堪搜罗到棺木周围。纤罗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心知若晚一瞬,她们二人定然会落入刘锐手中。
初春天气仍是肃杀,天刚微明,内禁中甚少有人行走。刘聪从酴醾台出来,抬头望了望天色,却只见蒙蒙天色似被暝云所笼,万里长空仍是微茫一片。唯有一轮新日在云间呼之欲出,却将周遭青灰的天际衬出几分红光透亮。他立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只觉到底与平日所见有几分不同。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他一回头却见是刘乘手捧佩剑巴巴地赶了出来,谄笑道:“王爷将佩剑落在宫里了。”
她们俩翻进的是呼延皇后的棺柩,如今天气渐渐有些热了,呼延皇后的尸身在这里停了三日,已有些腐烂,棺内都是一股刺鼻的腐烂气息。此时两人凑得近了,也能看到呼延皇后虽然身上穿戴崭新,但面部耳鼻已有腐朽,阿琇只瞧了一眼,已觉恐怖之至,便欲作呕。纤罗心里自然也有几分瘆得慌,但到底是自己姑母,她却不觉害怕,却一把扶住阿琇,口中轻声嗤道:“没用的汉女。”她话音刚落,忽听利刃的声音重重撞击到棺柩上。
呼延南经一眼便望穿了他的心思,他二话不说,拿过殿中一个玉碗,却在指上划了一道,将血滴入酒中,大声道:“今日我们盟血为誓,拥立太子为新帝,若有背盟,天地不容。”他将玉碗举到众人面前,呼延攸二话不说,也是割血盟誓,刘锐略有迟疑,也接过匕首滴血入碗。刘和最后接过玉碗,将自己的血滴入碗中。四个人倒酒入碗,各饮一口,便算盟誓。
纤罗心里大惊,便不敢作声。阿琇忽然回望了她一眼,却是握住了她的双手。纤罗只觉不惯,微微一挣,只见阿琇目中都是宽慰之意,她便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一时间只觉心中格外复杂。
太子刘和一时间便沉默了,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悔恨的神情,还有呼延德离奇的死状瞬时勾连起来,他脑中霎时清明过来。可此时他却有些犹豫地望向了刘锐,不知他这样起劲,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只听有人在旁大喝道:“搜楚王妃便是了,不要惊扰陛下和皇后的棺柩。”那人声音非常熟悉,却是刘曜,众士卒都得令称是。纤罗与阿琇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略宽慰。两人在棺柩中躲了半个时辰,只听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似是士卒都撤出了殿中。纤罗心中一宽,便欲推棺而出。阿琇却一把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再等等。”
刘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大舅父是父皇派人杀死的?”呼延南经忽然开口道:“这是真的。”说着他直直地看着刘和,说道,“太子殿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纤罗浑然不解其意,等了约莫半刻,只听殿门忽开,又有人冲进来搜罗了一番,对外面喊道:“确实不在这里了。”说着殿门又重重地关上。
刘锐仿若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大声道:“无毒不丈夫,你父皇命人刺杀呼延德,又手足相残,杀掉同胞兄弟。他哪里仁德过?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纤罗看了阿琇一眼,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纤罗便推开棺盖,跃了出去,这次她在棺外冷冷看着阿琇,却不伸手拉她出来。阿琇也不求她,她回身挪开呼延皇后的尸身,却是要搬她身下的玉床垫足,纤罗气得挥出袖中长鞭,抽了阿琇一下,怒道:“不要碰我姑姑。”她虽然生气,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拉着阿琇出来。
刘和越听越是不堪,皱眉道:“这千载之后,我父皇的名声岂不是被污?”
阿琇慢吞吞地爬出那棺柩,两人对面而立,俱是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纤罗忽然问道:“你适才怎么知道他们还会回来?”“我只是猜想。”阿琇慢慢说道,“兵法上说,兵不厌诈,多等一会儿便安全一些。”纤罗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们汉人就是奸诈。”阿琇也不与她辩,她瞧着纤罗慢慢将长鞭和钩子都收入怀中,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纤罗甚是得意,献宝似的把怀中东西都拿了出来,有玉钩、金刚索、短匕、小弓、金丝长鞭……杂七杂八竟然有数十样之多,这下只看得阿琇眼花缭乱,谁能想到纤罗如此纤细的身上竟然带了这么多东西。纤罗瞧见她讶异,极是得意地笑道:“我们匈奴的女子,谁不是马上能骑射,马下能舞剑。我最擅长的是长鞭,便是一般的壮年男子,只怕也打不过我。”
呼延攸亦是赞赏地点了点头:“妙计!”
阿琇想起当年之事,唇角微微绽出一点笑容,点头道:“我领教过。”纤罗想起当年用鞭子抽打阿琇之事,脸上忽然一红,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汉人女子的那些温柔小意,我们也是没有的。”
“抓他做什么?让他死前享足了艳福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来就是了,”刘锐的笑声如夜枭一般,说不出的刺人耳膜,“这么好的机会,你说咱们怎么能错过?我皇兄养了个好儿子,先睡了他父皇的女人,又闯入殿中弑父作恶,哈哈哈哈,简直是天衣无缝。”
刘锐精心策划的三路大军,第一个出了变数的便是尚书田密和将军刘睿率领的十五万右路军,二人奉命领军出城,竟然率众直奔楚王大营投奔,后援军还未反应过来,前路军已成了刘聪宴上的座上宾。刘锐勃然大怒,便欲追杀出去。呼延南经再三苦劝,言道如今刘聪已有二十五万人马,己方虽有三十五万,但保不准再有叛军。刘锐霍然被他点醒,便命三军休整,彻查奸细。
呼延南经听到这话,面色愈发难看,他狠狠地一拍桌子,桌角便碎了一块。
这一查不打紧,夜里从左路军永安王刘安国的帐中居然搜出了数封刘聪的书信。刘锐与呼延攸一朝被蛇咬,格外痛恨叛徒,哪容刘安国辩驳,一刀便取了刘安国的头颅。左路军中多是永安王的部属,永安王既被杀,军心便思变。
只听刘锐却大声笑道:“你不想知道你四弟昨夜在哪里过的?他就在酴醾台拥着你父皇的新妃子,可是欢愉了一夜。”呼延攸焦急道:“你都安排好了吗?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把他们抓住?”
第二日一早,刘安国的副将刘钦便用斧头劈开城门,率部逃向了楚王军中。
刘和霍然站起身,沉着脸道:“你们还要把四弟怎么样?”呼延南经亦是抬起了头,望向了刘锐。
不过两日工夫,刘聪不费一兵一卒,已得刘锐五分之三的兵力,此时优劣逆转,刘聪岂会错过时机。他迅速集结大军,便直捣刘锐大军。呼延攸仓皇领兵出征,盔甲刚刚披在身上,连马背也未坐稳,却听到前面来报:“西昌王已被斩于马下。”呼延攸吓得一跤跌下马来,再抬头时,只见侄儿呼延南经已是一手提了刘锐的头颅,面色铁青地围了过来,将他围在当中。呼延攸心知大势已去,只是死活不知侄儿呼延南经为何也会反水,他抬头怒问道:“南经,你不欲为你父与你姑姑报仇吗?”
刘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他的艳福享足了,人也该起了吧。刘乘怎么还没有信来?”
呼延南经凑到他耳旁,轻声道:“小叔叔,天下大位,能者居之,是你不识时务,我却不能不保全呼延一族。”说着手起刀落,极是利落地斩下了呼延攸的首级,自是率部归顺刘聪。至此,呼延攸与刘锐的三路大军尽皆覆灭,刘聪大获全胜,率兵势如破竹杀入城中。
呼延攸点了点头:“好,先稳住安昌王,再把刘聪弄进殿来。”
城头呐喊声忽然大响,纤罗忽然站起身来,喜道:“定是哥哥和四郎得胜归来了。”阿琇瞥了她一眼,道:“你怎知是他们,不是刘锐的人来了?”纤罗傲然道:“我就是知道,四郎是不会输的。”她眼中心里都是深深的信任与甜蜜,阿琇默默望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瞬的熟悉与恍然。
呼延攸怦然心跳:“安昌王可是你的亲哥……”刘锐大笑着却盯着呼延攸道:“那人还是你的亲姊夫呢,你下手的时候可也没手软。”
纤罗哪里按捺得住,她飞也似的打开殿门,踮起双足在太极殿外远眺,喜道:“是四郎,果然是四郎。”却原来刘聪的大军已经攻入宫中,外面已尽是“楚”字大旗招展,漫天蔽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了头,蹙眉望着阿琇,神色却变得复杂起来。阿琇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不由倒退了一步,心下一沉,便抬起了头直视她道:“你想杀我。”纤罗被她点破心事,却也不隐瞒道:“不错,我是想杀了你。”说着她手忽然挥出,一柄短匕已经架在她脖前。阿琇闭上双目,并不躲避,竟似是甘心就死。纤罗望着她坦然的模样,手下忽然迟疑。她一咬牙,左手却向阿琇颈后劈去。
“把老三先弄进宫来,若他不允,就做掉他。”西昌王刘锐满不在乎地说。
阿琇顿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呼延攸大是忧虑,来回踱步:“这么说还有安昌王知道这事,他要是走漏出去风声怎么办?”
不知沉睡了多久,她似是做了个冗长的噩梦,梦里有火光与呐喊、哭泣与哀号,她仿若在梦里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幼时,在那里见到了许多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衣裳,都哀戚地望着衣衫单薄的自己,目光中都是同情与悲怜。忽然熊熊烈火烧起,她看到了横剑自刎的十六叔、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玉徽,还有很多很多人,洛阳城的大火这样炽热,烧得她几乎都要骨肉融尽。就这样一阵冷又一阵热的交替,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来,等她睁开眼时忽然怔住,眼前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女子怎么这样熟悉。她挣扎着想起身,可总觉得晕眩,手肘支撑不住便向后倒去。那女子一把扶住了她,急切地向身后叫道:“曜郎,快看,阿琇妹妹醒了。”
呼延南经却蹲在地上,细细在刘渊身上摸索。刘锐亦是吃惊:“南经,你在做什么?”南经寻找了半晌,却从刘渊身上取下一个巴掌大的宝玺,递给了刘和。刘和接过宝玺,只见上面正刻着“天子之玺”,他一时间竟是只觉掌心灼热,仿若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这是哪里?”阿琇艰难问道,眼前清瘦的女子,素服清雅,未施脂粉。唯有秀眉如蹙,还是昔年的模样,却不是羊献容是谁。羊献容轻声劝慰道:“阿琇妹妹,不要害怕。这是在我的家中。”阿琇看了一眼羊献容,目光却很快扫到她身后面色沉静的刘曜,心里微微一惊:“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里恨到极处,知道这个四叔最是大胆暴虐,今日定是他挑衅舅父弑君。可大祸已经埋下,他还能怎么办,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呼延氏怕要灭族。而自己这个有着呼延氏血脉的长子,恐怕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目光如火一样盯着刘锐。
“这事说来话长,”羊献容轻声道,“是曜郎在宫里发现了你,不知道是谁下了重手将你打晕,又把你扔在永巷里。他便将你救出宫外,好妹妹,你已经昏迷三日了。”说着,她目中泪水盈盈,急切之色溢于言表。阿琇的心却如坠冰窖一般,隔了好久,她方望向刘曜,冷笑道:“五公子杀人如麻,洛阳屠城三万余人,手上沾满了鲜血,怎会对我有这样的好心?”
刘锐无所谓地回过头,眯了眯眼道:“是。大哥连夜召见我和三哥商议了太子废立之事,我听了就告诉你舅父了。”刘和心中勃然大怒,他夜里正在昭阳殿为母守灵,忽听禀报芙蓉殿出事,等他赶到时就已经成了这样,父皇和怀孕三个月的张夫人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而父皇的亲弟弟,他的四叔西昌王刘锐正若无其事地抱手站在一边,他的亲舅父呼延攸手里还拿着带血的利剑。
刘曜面色微微一变,却不接话。羊献容急道:“曜郎救你并无恶意,当时宫里都在搜罗你的下落,是他冒着万难将你送出宫来。”阿琇侧过头去,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刘和冷冷地瞥了刘锐一眼:“父皇要废太子的事也是你告诉舅舅的?”他身旁的呼延南经本来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抬头看了呼延攸一眼,神情复杂。
刘曜望了望羊献容急切的神色,却说道:“你好好陪陪她,我先回宫里去了。”羊献容只觉心中对刘曜有愧,更是起身要送他出去。忽听阿琇冷声道:“献容姊姊,你可知道羊伯父是怎么死的?”
呼延攸听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忙劝道:“和儿,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父皇既然能逼死你母后,自然会废掉你的太子,哪里把你当亲生骨肉?你舅父我是情急才找他评理。”
羊献容瞬时如遭雷击,她呆呆地望着阿琇,只听阿琇冷道:“他不能忍受女儿身为皇后却委身贼人的屈辱,在建邺自尽了。”
原来这身着黑甲之人正是刘渊的四弟西昌王刘锐,他深夜入宫与呼延攸一同刺杀了刘渊,又把太子召进芙蓉殿来商议对策。
羊献容嘴唇急速地抖动数下,眸中晶莹有泪,已是盈盈欲坠。刘曜本想阻拦不让阿琇说出此事,但哪里来得及。他有些担心地望向羊献容,却见献容很快拭去了腮边泪水,唇边又抹上了一丝淡然的笑容,她温婉地望了刘曜一眼,轻声道:“你入宫去,早去早回。”刘曜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十分不放心地离去了。
太子刘和此时面色怪异得怕人,殿内的腥气实在太重,令他无可避免地将目光扫过横尸在地的张夫人和父亲刘渊,冷笑道:“叔父和舅父把事情都已经做了,还问我做什么?”他身旁还立着一个年轻人,正是夜里一同在为呼延皇后守灵的呼延南经。
阿琇回过头来,见羊献容托腮在自己身边,眼眶却是红红的。阿琇心中一动,轻声苦劝道:“献容,你何苦要和他在一起,他心狠手辣,冷面冷心,在洛阳杀人如麻,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你和他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轻声一笑,说道:“单征这个老狐狸,如今正做国丈梦呢,怎么会把你放在心上?”说着他望了一眼站在身旁沉默不语的刘和,又笑道,“太子殿下怎么看?”
“他是我十四岁时就认定的良人,”过了良久羊献容方悠悠道,“我这一世,终是不会和他分开。”
站在他身旁的人却是身着铁甲,面堂黝黑发亮,一看便是常年戎马倥偬、过惯军中生涯之人,尤其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仿若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一般。
阿琇恨恨地瞪着她,却见她目中都是晶莹的泪水,还有淡淡的愁思。
芙蓉殿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呼延攸坐在殿中的榻上,皱眉怒喝道:“单征呢?传了他五六次,怎么还没有来!”跪在地上的宫人战战兢兢道:“单统领昨日饮多了酒,说还未醒,不能入宫。”呼延攸一脚将那宫人踢开,只觉满心都是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