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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狐裘在堂

说来也怪,自打新帝登基后,宫中不断有神鬼之事。时常有宫人声称自己夜里在内禁中见到了白衣鬼怪,状貌怕人。不多日竟有传言散漫,说那鬼怪乃是废太子的冤魂没有散去,还盘旋在宫城之上。刘聪几次明声厉令,不许乱议鬼神之事。可哪里堵得住这悠悠之口,过了几日,最是得宠的田妃竟也被鬼神吓得病倒在床,竟缠绵病榻,而不能起身。刘聪虽然恼怒,却也对田妃百般慰问,又遣了御医在床前问药,极是周全。

田密眼珠一转,微笑道:“不急,若是想扳倒靳准,单靠区区一件占地的事,是动摇不到分毫的,需要做些更大的事。”刘睿不由脸上一呆,只道:“要如何做才好?”田密给他斟了杯酒,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刘睿一拍桌案,赞道:“好,尚书大人果然智计过人。”

过了三日,却是传出消息,田妃并不是郁疾,而是有喜。宫中顿时一扫阴郁的气氛,人人都欢喜起来。这是刘聪的第一个孩子,他亦是格外重视,马上加封田氏为贵妃,亲令田密的夫人与小女儿一同入宫照料,务必要照顾妥当。

田密心胸狭窄,断然是睚眦必报之人。他送女入宫心愿既成,便盯上了当初没有支持纳妃的靳准。私下里田密便邀刘睿到府中小聚,席中说道:“我们都是拥立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他靳准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报信之人,有什么功劳?偏偏陛下还要让他在我二人之上,岂不可气?”刘睿头脑简单,果然勃然大怒道:“确是如此,他一介草民出身,也配做中书令?他家人建宅邸居然还占了废太子的前院。明日老夫就去参奏他一本。”

纤罗听到消息,便把昭阳殿内所有陈设都摔在了地上。兰氏快步赶入殿中,却是拉住女儿,苦劝道:“女儿,田贵妃有孕是宫里的喜事,你心里再难受也不能这样任性。”纤罗一下子扑在母亲怀中大哭起来,“你们日日要我忍耐,可忍耐有什么用,她们一个个都要爬到我头上来。”兰氏叹了口气,目中也含了泪,“母亲也知道你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既然嫁给了帝王,就只能忍着。”她瞧了瞧女儿红肿的双眼,又劝说道,“若你肚子争气的话,你生的孩子到底是嫡子,那些妃嫔是比不了的。”

羊献容皱眉道:“这些人争来争去,真无半点消停。陛下只怕也头痛得紧。”刘曜微微一笑:“为人君者,最盼的就是属下相争,两派相持不下,方有平衡之道。最可怕的就是臣子团结一心,那陛下更要寝食不安了。”他此言虽然说得大胆,但羊献容细思其中关节,只觉不寒而栗。

“四郎每月只有正日和旬日才来我宫中。”纤罗悲从中来,抽咽不能成语。兰氏叹气道:“田贵妃是高门之女,陛下难免要多偏着些。现在田贵妃有孕,陛下自然会多来看你。”

刘曜冷笑道:“你且看吧,我倒还罢了,好歹还有陛下视我如兄弟一般。靳准是前朝重臣,更被他们猜忌,恐怕不日就要生变。”

话虽是这么说,可纤罗只觉五内俱焚,心如刀割,却哪里能忍住泪。

“都有陛下圣裁,他还能生出什么事来?”羊献容问道,“难不成他还要抗旨?”

日近中秋,一场秋雨便添一场凉意。这日羊献容对阿琇私语道:“过几天宫中有中秋宴,各家命妇都要入宫,你可愿意陪我一同入宫去?”阿琇摇了摇头本想拒绝,可羊献容又凑近了她耳边道,“会稽郡公也要去。”

“陛下已经赐给靳家了,”刘曜摇了摇头道,“田密和刘睿都自诩为带兵拥立之人,田密心胸又窄,最是不能容人。他向来便不把我和靳准放在眼里。如今靳准这不成器的儿子敢跟他争,我看定要生出一些事来。”

阿琇乍然变了颜色,用手绞着衣襟,只是沉默不语。羊献容悠悠地叹了口气,忽然说道:“你还记得那日见过的那位靳光公子吗?”阿琇点了点头,她只记得那位靳公子身上的熏香气味让她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刘曜目光一闪,却道:“他怎么会在这儿?”羊献容回忆道:“我隐隐约约听了一句似是要用废太子的宅院修戏台子用。”刘曜轻笑道:“那宅院看上的人可不少,听说田密也看上了。”羊献容说道:“那怎么办?这两家谁能拿下宅院?”

“他死了,”羊献容顿了一顿,收敛了笑容道,“死在闹市之中。三日前靳光喝醉了酒,大白天的与人在花楼上争夺一个娈童,结果失足从楼上跌下,死时全身赤裸,一手搂着一个男宠。”

“那样终是不好,”羊献容摇了摇头,“阿琇性子这样刚烈,要是入宫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会连累曜郎。”她想了想,忽然道,“今日救这两个侍女时,靳准的儿子靳光也露了一面。”

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可能?”她细思片刻,便觉得疑点无数,“既是喝花酒,怎会是在白日?靳光既然要和人争夺娈童,又怎会死时手里还搂着两个男宠?至于全身赤裸,岂不更是荒谬?”

刘曜有些怜惜地看着羊献容:“你也别太费心神,若实在说不通她,我便去跟四哥说,让他派人把她接回去。”他顿了顿又道,“四哥这几日命人搜宫都搜了三四次,搜的都是酴醾台那边,皇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数的。”

羊献容嗤笑一声:“你也觉得荒谬?可有甚不可能的,堂堂一个宰相公子,便是这样青天白日地死在洛阳城最热闹的南市里。他从楼上跌落,连同那两个男宠一起摔得血肉模糊,围观的人围了三四层,怎香艳二字了得。京兆尹领了中书令大人去看,你道靳大人说什么?”

“还未说起此事,”羊献容敛容道,“再给我一些时日,我试着说服她。”

阿琇回想起靳准素日里不苟言笑的样状,迟疑道:“靳先生……”

“哼,”刘曜冷哼了一声,声音极是轻微,“帝王之家,多出铁石心肠。”他望了望羊献容抿起的双唇,又问道,“她可愿意入宫去了?”

羊献容瞥了她一眼,缓缓说道:“靳大人只看了一眼,神色木然道‘不认得’。”

羊献容瞧见刘曜脸色疲惫,轻声问道:“这件事很难处理吧?”“也没有什么难的,”刘曜微微皱眉,“就是跟田密老儿多废话几句罢了,他也不敢真的去问陛下。”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两个女子?”羊献容心中一跳,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一点影子,却不敢据实说,只道:“想是她们从前在这私邸里服侍过阿琇的缘故。”刘曜摇了摇头,轻蔑道:“她连自己的亲姊姊都不救。”羊献容口舌发干,半晌方才淡淡道:“东海是贾后所生,从前害过阿琇。”

阿琇微微踟蹰:“那是他独生之子……”

入夜时刘曜归家,带了玉燕与翠缕回来,却说道:“这两个侍女以后就留下服侍阿琇姑娘吧。”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先拜谢了刘曜与羊献容,又对阿琇叩了几个头,都含泪道:“我们愿意粉身碎骨,报答姑娘。”阿琇素来寡言少语,也不说什么,径自领着二婢回房去了。

“这便是朝堂,”羊献容一字一句道,“血腥、阴谋,没有一丝给人透气的机会。你我出入宫廷这么多年,宫中的阴谋权诈又百倍于此。”

“父为虎,子类犬。”羊献容也是摇了摇头,叹息道,“靳大人可是头疼得紧了。”

阿琇怔神片刻,已觉刻骨之寒,偏偏羊献容的话一句句窜入耳中:“阿琇,你若想保全别人,第一便是要保全自身。若没有自身的强大,又怎能庇护得了别人的安稳?到头来连累自身,空是被人笑话。”阿琇神色一黯:“不用说了,献容姊姊,我随你一起入宫去。”

阿琇望着那靳光的背影:“靳先生何等人物,怎会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靳准到底被儿子的事所拖累,他上奏皇帝,自请去职。刘聪知他心灰意冷,仍挽留道:“朕也听到市议,都是无稽之谈,与卿何干?”靳准坚辞不已,便不愿上朝。刘聪无奈之下,只得准奏,让他做个中军的闲职。

阿琇见她二人逃脱性命,感激地向靳光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相助。”谁知靳光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哪里搭理。而他身后过来了两个眉目俊俏的少年人,却妖妖娆娆有几分女态,给靳光递了一块素色的帕子去。靳光接过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自是搂着那两个少年去了。阿琇瞧得目瞪口呆,羊献容低声在她耳旁道:“这位靳公子好男风,在京城里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刘睿听到田妃有孕的消息,心里极是不忿。此时靳准既除,他与田密同为拥立大臣,岂甘示弱、落在人后,他便从自己族中选了两个貌美少女,也要送入宫去。田密闻之心生不快,觉得刘睿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便上谏道:“陛下与刘睿同姓,怎能纳刘氏之女?”

那侍卫长瞧见这两个女子都做侍女打扮,并不是刘和姬妾,便一挥手道:“罢了,将这两个女子带回去再审。”

刘睿大是苦恼,只得将两个族女又接回家中,私下对刘曜抱怨:“那田老儿只许自己送女儿进宫,却不让我送,还说什么同姓不得通婚,那都是汉人的臭规矩,我匈奴何时有同姓不得通婚的讲究?”

此时翠缕也清醒过来,大哭道:“我们确实在私邸中服侍过陛下,并不是废太子家的人。”阿琇亦道:“她们说得是真是假,将军进宫一问便知,若是错杀了陛下私邸之人,恐怕陛下日后也会怪罪。”靳光此时也插口道:“陛下在京城时确实有段时间住在私邸,那时候他还常去我家喝酒呢。”他的神情极是自傲。

刘曜却问道:“大将军出身何处?”刘睿不解其意,说道:“我祖上出自淮阳,司徒大人何有此问?”“这就是了,”刘曜笑道,“大将军出生淮阳,祖上许是周朝的刘康公,与陛下虽然同姓,但祖先不同,当然可以送女入宫。”刘睿顿觉醍醐灌顶,第二日便依这话上奏刘聪。

阿琇不及多想,大声说道:“住手。这两个都是陛下昔日私邸时的侍女,并不是废太子家人。”那田密手下的侍卫长狐疑地问道:“你是何人?”羊献容见隐瞒不住,只得说道:“我们是司徒大人家中之人。”那侍卫长听说是刘曜府里的人,也不敢怠慢,只问道:“她说的可是实情?”

刘聪闻之笑道:“卿不读书,这话是谁教卿?”刘曜在旁心中一突,唯恐刘睿说出实情。刘睿虽是个粗人,却并不傻,他粗声粗气地回禀道:“没有人教臣,是臣自己回去查的族谱。”刘聪哈哈大笑,当日便命人迎了刘睿的两个族女入宫,都封了贵人,又赐名刘英、刘娥。消息传出,田密勃然大怒道:“他的族女成了娥皇女英,我的女儿却又是什么。”

那年轻公子显然也看到她二人,却是偏过头去,厌恶地皱眉道:“快把人带走,不要把地弄脏了。”羊献容小声道:“这人是靳准的独子靳光。”

同样烦恼之人还有羊献容,她对刘曜说道:“你何苦使计让刘睿把人送进宫去,万一大小刘贵人在宫中得宠,我们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刘曜一捻她鬓边珠花,笑道:“你懂什么。没了靳准,田刘二人的结盟何等脆弱,马上就会针锋相对,若不挑得他们自相残杀,陛下必会给他们找个新的敌人。”

“阿琇姑娘救我。”此时忽有两个女子大声疾呼。阿琇定睛望去,却见是玉燕和翠缕不知为何都在废太子的家眷中,二人看到阿琇,都大声求救,哀切异常。

献容只觉得不寒而栗:“难道竟是陛下故意为之?”

那侍卫首领恭声道:“靳公子,我们是奉田尚书的命令处置废太子家眷。”

刘曜冷笑道:“陛下把废太子的宅院赏给靳准,就是摆明了坐山观虎斗。靳准虽是个明白人,约束得了自己,却哪里约束得了家人,生生折损了独子的性命。”此时暑意未消,羊献容竟打了个寒战:“帝王之术,实在可怖。”刘曜将她搂紧,低声道:“不妨事的,有我在呢。至于陛下,他对阿琇才是十足真心。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把人送入宫去。”

忽然有一行人疾驰而来,为首之人是个年轻公子,面容消瘦,双眼浮肿,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唯有一身衣衫都是崭新亮丽,就连袍角都以苏绣密密地滚了竹枝边,人还未到近处,一股浓浓的熏香味便传了过来。他摇着头道:“这宅院是本公子要用来修戏台子的,弄这么多血怎么行?”

待到中秋是夜,宫中重新铺张一新,纤罗存了心思要好好除尽前些日子宫中的晦气,便让人将宫中重新张上彩灯,却将正宴设在太极殿中。

“快将这里都收拾干净了。”

此时朝臣未至,宫妇先入席中。待到入席之时,宫人都是笑脸相迎,对羊献容言道:“夫人随我来。”却是把献容迎至末席,遥遥地竟与前座隔了数十丈远。羊献容微微讶异,她到底是刘曜的夫人,怎能受此怠慢,可她环顾左右,只见身旁宫眷命妇多做汉人打扮,便有几分了然,心知皇后是存了心让田贵妃难堪。她抿嘴一笑,也不说话,却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领着阿琇款款坐下,轻声道:“这里更适宜我们看戏呢。”说着她轻轻瞥了阿琇一眼,只见阿琇恍若未闻,眉头紧紧锁住,眉间似笼着一层薄雾。

阿琇想出声叫她,忽然她搂着两个幼子竟是直直地向那士卒手里的利剑上撞去,顿时血溅三尺,转眼间俱是横尸遍地。

不多时,宫灯张亮,四下都是辉煌耀目。却是田贵妃和大小刘贵人都入席中。阿琇远远瞧去,只见田贵妃果是个神采飞扬的美艳女子,尤其难得的是一双美眸中颇有勃勃英气。她如今身怀有孕,身形虽不明显,可面若银盘,颇有几分丰腴之姿。远观大小刘贵人却都颇是瘦弱纤细的美人,虽然也颇有姿色,但比田贵妃却逊色许多。

正此时田密手下的士卒追了过来,手中都持着利剑,见到这几个女子,也不由分说,拔剑向几人胸口刺去,几个女子顿时血溅当场。而东海并不哭喊,亦不挣扎,她唇角始终带着一抹冷笑,却是斜斜地瞥了阿琇一眼。

到了入席时,果然田贵妃之位也置于二刘之下,田贵妃脸色甚是难看,而二刘亦是惶恐,都立在席边不敢入座。皇后纤罗却笑道:“两位妹妹怎么不坐下?今日我们宫中姐妹相聚,不论尊卑,大家便如一家人一样,只叙情谊。”

羊献容见阿琇脸上神情变化,摇了摇头,轻声阻拦道:“莫要惹事,是田密奉命处置废太子家人,我们惹不起他。”东海望向阿琇的眼神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她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身后几个兀自哭泣的姬妾,忽然一整衣冠,呵斥道:“哭什么?”那几个姬妾被她吓住,都不敢出声,俱是睁大了眼惶恐万分。

大小刘贵人还是不敢坐下,都跪下道:“我等不敢居贵妃娘娘之上。”纤罗面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她贴身的女官珊瑚便呵斥道:“皇后娘娘都说了只叙姐妹,不论尊卑。二位贵人娘娘出身匈奴高门,原就是我们皇后娘娘的姐妹,却有什么不敢坐下的?”

羊献容低声道:“两个孩子都是废太子的姬妾所生,并不是她所出。”阿琇顿时醒悟,刘和与姊姊东海感情并不睦,贾后活着的时候便是如此,贾后死后,姊姊的生活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心下怜悯,有些动容地望向东海,却见她发丝散乱,衣襟脏兮兮的,还溅了许多泥点,面容比出嫁时老了许多,眼角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整个人都在崩溃疯狂的边缘。她一抬头看到阿琇,忽然怔住,眸中划过了几分复杂的神情。

二位刘贵人听到她这么说,对望一眼只得拘谨地坐下。田贵妃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她又瞧见自己的母亲被安排在侧席最末,心里极是不忿,眼眸一转,却望向了坐在皇后之侧的国夫人兰氏,冷笑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事请教,国夫人也是汉女,何以坐在席前?”

正在此时,几个女子忽然从外面跑到阿琇所在的家门口,口中大喊着:“救命,救命。”为首的正是她阔别多年的姐姐东海公主。她一手搂着一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五六岁,两个孩子都在大声哭号。

纤罗未料到她竟在这里发难,顿时语塞。可珊瑚口舌却颇利落,反唇道:“国夫人是皇后娘娘生母,何以坐不了上席?”田贵妃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她轻轻地把手放在腹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此说来,我虽是汉女,可肚中已有陛下的龙子……”说着,她却盯住了纤罗,只瞧见纤罗面色愈发难看,唇边便绽出胜利的笑容。纤罗听着心烦不已,一摆手道:“给田贵妃娘娘换座。”自有田贵妃身边得脸的宫人前去换了座位,恭敬地将田贵妃请到皇后左手的席位上。

阿琇半晌抬起头,望了望有些晦暗的天色:“只愿你真心如此。”两人一时俱是无语,忽听外面隐约有皂隶的斥责声夹杂着女子的哭声,阿琇问道:“这是什么声音?”羊献容淡淡道:“那是废太子的家人,陛下下令尽数杖毙。”阿琇神情陡变:“杖毙?”

等到刘聪领着诸臣子入席之时,风波早已过去,刘聪在主座中坐下,浑然不知之前他的妻妾们刚刚发生过什么,其言笑晏晏便似一团喜气,恍然便是和睦之景。而阿琇偷眼看去,只见坐在朝臣席中多是有功之臣,自有呼延南经与田密、刘睿在席上,那是不必再提。她一一望去,只见席末有一人未着朝服,满头白发,却有几分眼熟,她仔细看去,却见那人也望着自己笑,却是阔别许久的靳准。她心念一动,不过一别数年,靳准已须发皆白。她亦是还报一笑,十分淡然。

羊献容躲开她的目光,叹道:“我终是有亏于晋室,若能救出郡公,也算弥补我的罪孽。”

她的目光逡巡而至席末,只见最末的人身着一件青布衣裳,眼眶深陷,面上都是青黑之色,仿若病入膏肓。那人似是察觉,忽然回望过来,却正是这太极殿曾经的主人晋怀帝司马炽,如今的会稽郡公。两人目光对望,都是一怔,阿琇目中珠泪滚滚,拼命忍住不落下,而司马炽亦是红了眼眶,目光中却显出关心焦急的神情。阿琇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恙。司马炽心中微安,他一眼已瞥到阿琇身旁端坐的羊献容,心中也知羊献容委身刘曜之事,如今阿琇得她庇护,想是太平无恙。

阿琇微微皱眉:“与我有何关系?”羊献容一时只疑心自己听错,想了一瞬又问道:“你如今作何打算?”阿琇垂首道:“若为了二十五叔,我可以再入宫去。”羊献容听她这样说,终是放下心来,却叮嘱道:“此事切不能告诉曜郎,他若知道我告诉你会稽郡公之事,必不会让你回宫去。”“我省得。”阿琇点了点头,却是盯住了羊献容:“只是你为何要告诉我此事?”

酒过三巡,皇后纤罗先领着嫔妃祝祷道:“臣妾祝陛下龙体安康,江山万年。”年年岁岁都是这些祝酒的话,刘聪也不以为意,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皇后刚落座,却听田贵妃笑道:“每逢宫宴都是饮酒,并没有什么乐子。”

田姝儿入宫就封妃,她入宫之日,铜驼路尽覆红绸,皇帝更是以妃礼相迎,着她能受命妇朝拜。一时间阖宫内外,喧闹至极。阿琇站在门外远远地望了一眼,转身便欲回屋。忽听身后羊献容轻声道:“你并不乐意见到这样吧。”阿琇淡然道:“他已是皇帝,寻常百姓拾得一斗金银,还要娶个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君?”羊献容倒是讶异,瞥了她一眼道:“你竟这样想得开。”

刘聪似是颇为宠溺地望着她,笑道:“爱妃还想要什么乐子?”田贵妃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坐在众臣之首的父亲田密,见他微微颔首,便大胆娇笑道:“臣妾听说,今日会稽郡公也在席中……”

既然皇帝准允扩选六宫,皇后又出面亲自主持,京中豪门氏族顿时沸腾,纷纷选择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以期待自家女儿能如单征之女一样飞上枝头。田密送入宫的是自己独女田姝儿。姝儿擅歌舞,生得又艳丽多姿,入宫便封妃,极受恩宠,便是皇后也礼遇三分。

她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静住,一时间目光都向司马炽身上扫去,却见他轻轻举起酒盏自斟自饮,恍若未闻。

纤罗到了太极殿外,脱去了簪钗跪在席上,竟是诚恳叩求。刘聪深感纤罗诚意,出迎道:“朕有皇后贤德如此,是社稷之幸。”至此,就算同意了众臣的恳求。当天夜里他便宿在皇后的昭阳殿里,第二日兰氏瞧见女儿与女婿恩爱和美,心里也觉得欣慰,此时恰好儿媳于氏有孕,她便请求出宫,自是回家照料儿媳。

“爱妃意下如何?”刘聪不动声色道。

到了晚上,纤罗在母亲的劝说下,洗去了面上泪痕,却是重新画上了胭脂,描上了妆容,穿好了皇后的冠带,自是了去太极殿外。她先是扶起了田密与刘睿等多位肱股众臣,又含泪道:“诸位大人为陛下谋筹之心,我都已知晓,诸位大人若信得过我,且先回去休息,我定会竭力劝说陛下。”田密和刘睿犹自犹豫迟疑,可纤罗字字坚决,“大人们在此跪叩,岂不是在逼迫陛下,失了为臣之道。”田密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点头道:“如此臣等便托付与皇后娘娘了。”

田贵妃仰一仰脸,却笑道:“臣妾听说会稽郡公能烹好茶,宫中莫有能及者。不知臣妾是否有幸,能饮一盏会稽郡公亲手烹的茶呢?”此言一出,众位晋室旧臣都是色变,阿琇亦是脑中一蒙,不敢置信地望去。却见司马炽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席上,张怀瑾唇边浮上一丝苦笑,二人仿若习惯以至麻痹了一般,并不言语。

兰氏深以为然,亦是告诫女儿道:“男人都喜欢温柔些的女人,谁喜欢你那如烈马一样的暴脾气,你可要好好改改。”纤罗被母亲和哥哥数落,又想到丈夫要娶许多女人入宫来,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在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聪只微微望了一眼田贵妃之父田密,开口道:“爱妃这样好兴致?”田贵妃扯着刘聪的袖子撒娇道:“臣妾向陛下讨个恩典。”刘聪微微一顿,颔首道:“便依爱妃。”

南经入宫正是为了此事,便劝妹妹道:“此事虽然有陛下阻拦,但朝臣忌讳姑母之祸,亦是忌惮我呼延氏,会一直上谏。你若是懂事些,便要出来承担此事,方显贤德。”纤罗不敢置信地望着南经,却见哥哥的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神采,她脱口道:“不,绝不可能。”南经低声道:“先帝为何那样恨姑母,连姑母死时都没有落一滴泪?你也想和表弟走到那个份儿上吗?”纤罗怔怔地睁大眼,几乎说不出话来。南经叹了口气,又道:“姑母一生,便败在一个好强嫉妒上,你不要重蹈姑母覆辙。”

田贵妃讨到首肯,心中喜极,却向左右使了眼色,自有人将烹茶器物置在司马炽面前。

听她这样说,南经总算缓过脸色,又对纤罗道:“你要懂事些,不可像从前那样任性惹祸,你们多年夫妻,他心里总是有你的。”纤罗忽然有些烦躁,眼圈一红道:“四郎心里有我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有一干大臣巴不得他多娶些到宫里来。”

司马炽面对着面前的器物神色如常,却是坐着纹丝未动。田密便开口斥责道:“会稽郡公可要抗旨?”司马炽身后的内侍张怀瑾忍不住反唇道:“田尚书与郡公毕竟有君臣之谊,何必苦苦相逼?”田密大怒:“陛下面前,岂有你一个亡国阉人说话的份儿。”

呼延南经一下子便沉下了脸,半晌不语。兰氏瞧见儿子的神色阴沉,却说道:“陛下忙得紧,如今天下有无数事要他处理,他连折子都看不完,夜夜都宿在太极殿里。”

张怀瑾面色惨淡,不敢还口。这下子连已经归降的晋臣都觉面上无光,侍中庾珉性情刚烈,高声道:“我等虽是亡国之臣,田尚书却不也是汉人?一日为君,终身是君。田尚书莫要欺人太甚。”田密自觉是刘聪面前得脸之人,竟这样被他们斥骂,他一时直气得双手攥拳,满脸怒容便要发作。阿琇十分担心地望着席上,可她远远瞧去,刘聪却是视若无睹,只与大小刘贵人闲言轻语。

这句话恰恰说中纤罗心事,她忍不住气道:“他怕是连昭阳殿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

羊献容轻轻扯了扯阿琇的衣袖,轻声道:“千万别作声。”

呼延南经不悦道:“母亲如今已是国夫人,言行举止要得当,不要太娇惯妹妹,让她失了仪态。”纤罗嘟着嘴,却不敢反驳,低下头去只是玩着手里的彩绳,却要将那丝绦都结成一团乱麻。呼延南经见妹妹神色,心里也可怜,柔声道,“纤罗,陛下经常来瞧你吗?”

说话间,只见司马炽轻轻执壶,竟是从容不迫地开始煮水烹茶,他右手执壶,左手执茶皿,却是待水沸尽,方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执壶取水。众人瞧得出神,他手下亦是专注,时而调佐姜盐,时而慢点茶沫,他动作极缓,可手下却平稳如磐石,便是移着沸水烹茶也似是不觉烫手。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匈奴人更多的是瞧着新奇,而汉人的目光中却多少有几分难堪。

纤罗一撇嘴,将手里的花络扔在床上,嗔道:“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总归也不能出去,走几步都有一大堆侍女婆子跟着,怕是闷也要闷死人了。”兰氏也插口道:“这边什么都好,只是天气太炎热了,住得没有在平阳习惯。”

司马炽仿若感觉不到旁人的目光,他只从容地做着面前这一件事。司马炽煮好了茶,却没有人过来端。张怀瑾想动手去端茶,却被田密恶狠狠的目光扫去,吓得不敢动手。司马炽默了一瞬,轻手捧起面前茶盏,敬至刘聪面前。

呼延南经先给母亲行过礼,方缓步走到房中坐定,见妹妹如今做了皇后,衣饰打扮分外的华丽,颇有皇后的派头,便赞许地点点头:“我来瞧瞧你,在昭阳殿可住得习惯?”

有那一瞬的静默,刘聪与他目光相对,只觉他眼眶深陷,眸中如死水古井一般,可他什么也没说。刘聪接过茶盏,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作罢了。司马炽又捧起数个茶盏,一一放在各嫔妃与王公大臣面前,他身后的众位晋臣无不红了双眼,虽极力压抑仍是热泪滚落。待到他敬茶于田密面前,田密忽然冷哼一声,竟是错手撒了杯盏,滚热的茶水霍然泼到司马炽身上,直淋得他青衫尽是茶渍水痕。田密却对刘聪一躬身,慢悠悠道:“是臣一时失手。”刘聪面上神色未变,只对张怀瑾吩咐道:“替郡公换件衣袍。”

呼延南经在太极殿外转了一圈,见进谏长跪的朝臣竟有十数人之多,他心知不妥,却是转去了昭阳殿。呼延纤罗瞧起来兴致极好,正依偎在母亲兰氏身边,领着侍女们结花络。她瞧见哥哥进来,自是欢喜莫名,喜道:“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兰氏瞧见儿子,亦是面有喜色。

晋臣见司马炽受辱,无不伤苦难挨。侍中庾珉忽然哭号出声,疾行几步奔到司马炽面前,扯着他的袍襟大哭不止。司马炽目中亦是有泪,终是回身引袖掩面,叹了口气。

又过两日,刘聪被朝臣拥立称帝,册封呼延纤罗为皇后,皇后内兄呼延南经为大司马,王弟刘曜为大司徒,又命拥立有功的田密领尚书印,刘睿领大将军,靳准为中书令,一时间朝廷焕然一新。外朝既然稳定,田密便上谏道,鉴前朝事,不可后宫独大,应广选名门贵女,充斥六宫。刘聪却驳斥道:“朕与皇后呼延氏鹣鲽情深,不愿再纳后妃。”此言既出,朝中更是哗然。田密与刘睿都连连上谏,甚至长跪太极殿外不肯离去。唯有中书令靳准叩奏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能擅专。”

羊献容有些担心地望着阿琇。只见阿琇忽然走开了几步,不再去看席上情景。她一双大大的眼眸中都蕴满了泪水,眸中点点俱是泪光。忽听身后有人道:“会稽郡公在席上多受折辱,这并非第一次了。”

刘聪决然地回过头去,淡淡道:“罪定大逆,全尸收殓。”车骑将军田密却进谏道:“大王虽有仁德友爱之心,但弑君大逆之罪不可不察,按律该诛杀其家人幼子。”刘和尚有两子,都不过总角年纪,小时候都被刘聪抱过。但此刻刘聪心下微硬,点头道:“爱卿去办吧。”

阿琇回过身来,只见靳准竟站在自己身后,似是同情地望着自己。她沉默不语,却只听靳准道:“你若想入宫去,刘曜树大招风,并不是好的引路人。”阿琇看了看他,却不作声。

刘和听到呼延攸和刘锐已死,心知大势去矣,便在太极殿内自缢而亡。刘聪入殿之时,只见他以发覆面,向壁而缢,已是气绝。他久久立在兄长的尸首,默然无语。左右侍从问道:“大王,是否要将逆贼的尸身取下?”

靳准垂手淡笑道:“老夫的话,公主殿下姑妄听之,若有用得着老夫处,或许可为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