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翠缕微微失神,手上点了薄荷膏轻轻点在阿琇身上,却是微不可觉地抖了一抖。
“翠缕,”阿琇任由翠缕扶着她进入木桶中,直待热水浸过她的脖颈,她方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玉燕这几日在做什么?”阿琇忽然问道,“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
云英有些迷糊地摇摇头,迟疑道:“这倒是没有,便是我们这些小宫婢的用度都是詹事府送来的顶好的。”
翠缕轻声道:“她这几天身子有些不适,让奴婢帮忙告个假,等身子好些再来伺候娘娘。”
木槿怔怔地瞧着远方,轻声道:“你瞧我们宫里的吃穿用度可短过半分吗?”
“嗯,”阿琇淡淡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她好好养着吧。”
“可是守着这位娘娘,如同守在冷宫一样,有什么出息。”云英蹙眉道,“你看嘉兰、鸢尾她们几个跟着两位贵人娘娘,现在何等风光富贵,我们这位采人娘娘连陛下的面也没见过一次,却只能守在枯井一样的地方。”
翠缕轻轻用手摁着阿琇的太阳穴,说道:“娘娘,那两个小妮子可能知道了点什么。要不要……”
木槿神情大变,慌忙捂住了云英的嘴,低声道:“这样的话以后提都不要提。采人娘娘对我们好,并没有猜忌提防我们,可话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阿琇缓缓道:“我们是迫不得已如此,何必再为难她们。打发她们远远的就是了。”
云英见她神情肃穆,心里也有些害怕,紧紧偎依在木槿身边,小心道:“我们去求求大将军,让我们回两位贵人身边吧。”
“奴婢总是不明白,既然陛下这样爱重娘娘,夜夜都要来咱们宫里,”翠缕迟疑道,“为何不让人知道?”
两人一直走到殿外,云英犹自愤愤不平,气红了双眼道:“我又没有说错什么,翠缕姐姐为何那样对我。”木槿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你在宫里说话要小心,这里不同之前在府里的,稍不留神,可能会没命的。”
“宫里见过我的人太多,无论他们以为我是单征的女儿,还是其他什么人,传出去对他总是没有好处的。”阿琇闭目淡淡道,“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在清净。”
翠缕低声道:“娘娘不必担心,等会儿沐浴后奴婢让太医过来开几服药便好了。”说着她眼风狠狠地扫过云英和木槿:“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丫头,还不快出去。”两人忙叩了头退出殿去。
翠缕想了想,忽然鼓足勇气道:“陛下私下里问过奴婢,娘娘有没有和其他什么人接触……”
“翠缕姐姐,你看娘娘身上……”云英指着阿琇的身上一道一道的红痕,迟疑道。翠缕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是用薄缎笼住了阿琇,厉声道:“这是风疹,都是你们笨手笨脚,才让娘娘受了风。”阿琇面色却是如常,仿若没有听到一般,只轻轻地唔了一声,声音极是低的。
阿琇霍然睁开了眼:“你怎么说?”
木槿赶忙低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水有点烫。”正此时,翠缕忽然进来,面露不悦,训斥二人道:“你们怎么回事,可是要冻坏娘娘。”
翠缕忙欠身道:“奴婢自然说是没有的。”阿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神情却仍是凝重。翠缕想了想,又小声道,“今日田贵妃要为母亲做寿,午后要开宴席,却要宣会稽郡公入宫去,怕是又有折辱。”
云英为阿琇除下衣衫,只见她身上尽是红痕,讶异道:“呀,娘娘,这是怎么弄的?”阿琇自己往铜镜里照去,只见身上斑斓若夜花绽放。她往镜中看得仔细,忽然看到身后的木槿亦是呆呆地瞧着自己,便转头道:“你怎么了?”
阿琇面色须臾间沉了下去,她拨了拨腕上的翡翠金丝镯,取下递给了翠缕,沉吟道:“这个赏你。”
第二日一早,云英和木槿进殿去伺候阿琇起身洗沐,云英言笑晏晏,在阿琇身旁尽心服侍,木槿却只是跟在后面,目光四处乱转,只见晖华殿内处处都是珠帘琳琅,光晕流转,瞧得室内雾蒙蒙的,并不甚分明。阿琇仿若刚从梦中醒来,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可眉头紧锁,极是困倦的样子。木槿放下帷幕,在一旁往木桶中注水,一边用手轻试水温。
翠缕喜不自禁,接过镯子叩头谢恩,又道:“娘娘,今日还要送东西去郡公府里吗?”
回到房中,云英见她脸色不好,便问道:“你瞧见了什么?”木槿强笑道:“没有什么的,檐下瞧到一只死老鼠。”云英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转。木槿赶忙扯过被子,将头蒙进去道:“想想就怪怕人的,快睡吧。”
阿琇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冷了,把咱们宫里的金丝炭再送几篓过去。”她想了想,忽然起身道,“你替我梳妆,咱们走一趟芙蓉殿。”
也许只是过了一瞬,可对于她来说却何等漫长,那男子微不可闻地唔了一声,转身便回去了。殿门须臾间关上,一切仿若没了痕迹。翠缕低声喝道:“快滚回去吧。管好你的嘴。”木槿叩头连连,如同三魂丢了两魂一般,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翠缕有些担心:“田贵妃娘娘可不好惹。”
殿内透出的红罗炭火的气息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在空气里流动,她攥紧了手中的绢子,指甲快要陷到手心里,耳旁只听翠缕轻声道:“是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伏在地上的木槿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只觉得自己仿若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时都可以被捏死。
“那也要惹一惹才知道。”阿琇淡淡道,却在镜前细细地描起远山眉黛。
木槿心里惊恐到极点,头伏得更低,只看到眼前有一角明黄的袍角在门槛处微闪,袍边滚了金线绣的如意祥云纹,直晃得她眼目晕眩。
阿琇沐浴之后,兴致颇好,又难得出去走动一番。且说晖华殿外有一大片荒芜的园子,里面尽是枯枝败草,瞧着十分荒凉。阿琇瞧着心中感叹,想起又是母亲住在此处时,满园都是繁茂的景象,不由叹息道:“这里竟是可惜了。”
二人话音未落,忽然殿门开了,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问道:“是什么人?”
木槿和云英都跟在身旁,二人十分伶俐,此时双双对视一眼,木槿一咬牙,便开口对阿琇说道:“我二人能莳花草,愿为娘娘清理这个园子。”阿琇眺着不远处巍峨的宫墙琉璃,却是尽在冬日暖阳的薄薄光晕中镀了迷蒙的影子,她淡然笑道:“你们会植什么花草?”
木槿吓了一跳,忙跪道:“奴婢该死,奴婢听到外面有声音,便出来看看。”翠缕轻哼一声,冷道:“哪里有什么声音,你们半夜不好好睡觉,却来惊扰娘娘。”木槿不敢再辩,伏地连连叩首:“奴婢再也不敢了。”
木槿一呆,云英便抢着道:“奴婢会植牡丹,昔日大将军府里‘紫芸呈瑛’‘明霞漱玉’的名品奴婢们都曾照料过。”她说得极是得意,洛阳牡丹名盛一时,大将军府里所植更是寻常坊间难得一见的珍品,照料起来极是不容易的。
木槿唯恐自己听错,又往前走了几步,便要伏在窗前。突然翠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挑着眉厉声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可会植冬梅?”阿琇忽然问道。
木槿趿了鞋出了门,外面夜色昏暗,却哪里有什么动静。她心中虽然不耐,却也往外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晖华殿前,忽然听到里面似有人声,她微微一怔,瞬时已是愣住。殿里竟是男子说话的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亦是从殿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云英顿时哑口,良久只听木槿怯怯道:“奴婢曾植过一些,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神情极是羞怯。阿琇忽然转过身:“只是什么?”
云英只是央求她不止。木槿拗不过她,只得披衣起身:“好,不过我只去瞧一眼,回来咱们就睡。”云英喜道:“能瞧一眼我便能放心了。”
木槿迟疑片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角明黄的袍角,便低声道:“只是大将军并不喜欢梅花,命奴婢都从园子里除了去。”
木槿虽然心里也害怕,却勉强撑住道:“你休要自己吓唬自己,这里这么僻远,哪里能有什么声音。”
阿琇默了一瞬,吩咐道:“你们随翠缕去趟琼林苑领些花苗来,就在这园子里植些梅吧。”
云英忽然坐起身来:“我明明听到有脚步声。”木槿被她冷森森的语调吓得惊醒过来,亦是坐直了身,却听不出什么异常。云英有些害怕道:“姊姊,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几日我常常半夜听到怪声,好姊姊,你出去看一眼好不好。”
木槿小心翼翼称了是,抬起头来,却只见云英眼中都是迷茫神色,而阿琇已是走远了去,唯有一身浅碧的十斓裙与周遭寒天之色浑若一体。“下雪了。”木槿轻声道。
只因晖华殿窄小,云英和木槿两人夜里都挤在东首一间小小的厢房里。是夜难得天晴云静,云英忽然推了推木槿,轻声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木槿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云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竟转了阴蒙,鹅毛般的雪片落了下来,如撒盐一般,霎时在地上覆了一层白霜。
刘聪见状到底心软,又搂住她道:“莫要伤心了,等到合适的时机,朕自然会风风光光给你一个名分。”
阿琇只携了翠缕一人去了芙蓉殿,她自进去时,众人皆已齐全。只因今日下雪,宴席便设在芙蓉殿外的廊下,从外望去,田贵妃端坐正中,一身绯红的绣芙蓉蝶的大氅何等耀目,其容色之明艳,更远在衣饰之上。在她之下便是母亲秦氏。众人都是一边享宴,一边赏着雪景,又是融融。
少顷,阿琇忽然转过身去,在榻边默默垂泪。
田贵妃的母亲秦氏是大将军田密的续弦夫人,今年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与女儿一样的瓜子脸、薄嘴唇,她身着一件新做的月白色缀莲瓣纹的寿纹缎袍,便连袍上纽扣都是珍珠所缀,极是华贵。她发上簪着十支碧翠点银细钗,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女儿身边,盛装打扮下容光焕发,只是如若细看便能看出皮肤已不如年轻时那样紧致,而眼角也有细细的鱼纹。
此间明明烛下相伴,却都各觉孤冷。
其余宫妃嫔妾都在殿上落了座,除了皇后不在席上,竟是聚得齐全,偌大的殿中人声不闻,众人皆屏气凝神细听田贵妃与母亲笑语,席上连落针之声都可闻。
刘聪大觉尴尬,陡然收起笑容,一时默然。两人都是各怀了心事,并不如年少时那样坦荡深情。
阿琇甫一入殿,众人目光便都落在她身上。大小刘贵人坐在右席,姐妹二人便欲欠身,却都先看了田贵妃一眼,怯怯然不敢开言。田贵妃并不识得阿琇,见她衣饰平平,倒是陌生,只听她身旁侍女素影轻声道:“娘娘,这是晖华殿的采人。”
阿琇迎着他的目光,定定望着他道:“若是怕引人非议,却何苦那日来酴醾台找我。”
田贵妃微微一愣,面上便浮起一丝淡淡的嘲意,见阿琇过来向她端正行礼,竟是倨傲地扭过头去,全当不见。阿琇也不以为意,依照礼数向田贵妃行过大礼,方才在自己的席上坐定。只听田贵妃道:“今日抚州供来几篓银橘,这个时令也算难得,素影,分给诸位姐妹尝尝吧。”
刘聪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说道:“昔日在宫宴上许多人都见过你,都道知你是氐族之女,父皇才下葬,热孝未过,实恐引人非议。”他顿了顿,又道:“再说现下有什么不好的,朕日日都来陪你,还有什么不足?”
素影依言将银橘分下,众人都起身谢了恩。阿琇冷眼瞧去,许多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忿之色。
“何时才是时机?”阿琇忽然转头,目光直视着他道。
果真宴开不久,田贵妃便着人去传郡公前来。翠缕心中一紧,便向阿琇看去,却见她只是轻轻剥着银橘,并不作声。
“原来是为了这个,”刘聪笑着将她搂紧,却是温存道,“不是朕要把你金屋藏娇,实是如今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不多时,司马炽便被宫人引至席前。田贵妃素来与他有旧睚,今日又无刘聪在侧,更是无所顾忌。她见司马炽即来,便冷冷吩咐身旁内侍道:“给郡公拿一身内侍的衣裳来。”
阿琇轻声抽泣道:“我是亡国之女,合该见不得人的,只是陛下以后不用再来晖华殿了。”
众人皆是惊惧,便向田贵妃望去,却见她面上都是得意的神情。她身后内侍微微一怔,赶紧下去准备衣裳。
刘聪失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是谁给你气受了?还是怨朕来晚了?”阿琇不理,她仰面而躺,却将那书卷掩在面上。刘聪轻轻从她面上掀开那书页,却见她已是泪从眼角滑落,眉间都是凄苦神情。他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伸臂搂住了她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人人惧怕田贵妃权势,何人敢开口劝阻?
阿琇忽然从刘聪手中抢过那书卷,却道:“我便是爱瞧这些奇物灵怪的书又如何?”语声却是忿忿的。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郡公大人乃陛下亲封,田贵妃娘娘为何辱之?”
刘聪自觉没趣,抽出了她手中书卷,笑道:“爱妃在看什么,朕也要瞧瞧。”他揭开书页,却是一卷《淮南子》,他翻了翻,不免有些好笑,“都是些鬼神异志、奇物灵怪之事,爱妃这样有兴致。”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仗言不平的竟是坐在席末的那个小小的靳采人。
阿琇依旧倚在榻上,只“嗯”了一声,身子却未挪动。刘聪少见她这样倦怠神色,倒是觑了她神色,轻笑道:“怎么,今日有些累了?”阿琇拿着书,身子顺势转了过去,却是脸对着床内。
司马炽本来面色麻木,听到这声音忽然一惊,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恰与阿琇目光相触。阿琇避开他的注视,却是上前几步,径自走到席前。田贵妃自入宫来何等得意,从未受过人顶撞,闻听此言,她顿时怒意横生,盯着阿琇道:“靳采人意下如何?”她刻意咬重了“采人”二字,言语中透着不屑。
刘聪接过茶呷了一口,坐在阿琇身旁,笑道:“今日朕来晚了些。”翠缕知趣地退了出去,伸手带上了门。
阿琇毫无惧色,朗朗道:“郡公是外臣,今日娘娘内府家宴,遣外臣入宴,妾以为失仪。至于娘娘本是汉女,从前与郡公君臣有别,今日又让郡公佐酒,更是失礼之至。”此言既出,人人都震惊之至。
正说话间,殿门忽然开了。刘聪亦是缓步入殿,他今日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只一袭雨过天晴的缀绣夔龙袍,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味。翠缕忙给刘聪沏好茶,笑道:“我们娘娘一直等着陛下呢。”
田贵妃面色发青,咬牙道:“本宫偏要如此,你一个小小采人又能如何?”
“他有些捺不住了。”阿琇淡淡道,“想让我出手助他。”
司马炽目中含泪,望向阿琇道:“多谢采人……娘娘,不用说了……”
翠缕小心翼翼展开那画,却是刘曜亲笔所绘,乃是一只凤凰飞在九天之上,其下有一团烈焰相炽,宛若浴火凤凰。刘曜雅擅丹青,笔致灵活,几笔勾勒栩栩如生。阿琇凝神看了一瞬,便道:“收起来吧。”翠缕依言收好,依旧茫然道:“娘娘,五公子此画何意?”
“妾只是言正道仪礼,”阿琇停了停,环顾众人道,“宫人都注目而视,娘娘也该知道公道自在人心。”
“拿给我看看。”
田贵妃本已气极,听到她最后一句,忽然抬了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见众人都簌簌然垂着头,哪有人敢直视自己。
是夜,红烛燃尽,已是三更。宫阙中只是寂静一片,宫人俱都入眠。阿琇枕在榻边看书,双眸微合,已有几分倦意。翠缕轻轻为她捶着双腿,忽然说道:“娘娘,今日五公子送来一幅画。”
“公道?”她轻蔑地望了阿琇一眼,冷笑道,“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来人。”她话音刚落,便有身旁信任的内侍白广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田贵妃凤目一挑,斜斜地看向阿琇,眸中都是冷意,“将这个目无尊上的贱婢拖出去……”
唯有刘睿遣来的两名侍女还算妥帖,二女名唤云英、木槿,木槿性子沉稳,做事得力;云英生性活泼、言语有趣,极能逗得阿琇喜欢。两人年纪尚小,阿琇喜她们单纯可爱,便让她们在身旁伺候,有时候连翠缕也不叫,只让她们俩在殿内做些端茶送水的杂事。
席间众人都是惊恐之至,小刘贵人再也忍不住,站起身道:“娘娘……”田贵妃连眼风都未扫她:“谁要多事?”大刘贵人拉了妹妹一把,小刘贵人目中含泪,不敢再劝,退回席中。
阿琇入宫已逾十日,刘聪竟连一次也未踏足过僻远的晖华殿,阿琇近身事务一概都由翠缕和玉燕打理,那些詹事府拨来的宫人们见阿琇恩宠全无,更不将她放在心上,日日里连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阿琇却不以为意,反觉得更加自在。
“将这贱婢拖出去重责五十杖……”
小刘贵人听闻此事,气道:“这田贵妃不过仗着肚子,便这样欺侮我们姊妹。那靳采人只是给我们送了一对玉环,她便拿靳采人出气,岂不是杀鸡儆猴,往后宫里谁还敢与我们姊妹接近。”大刘贵人亦是不忿:“田贵妃实在欺侮我们太甚。”可她想了一想阿琇的容貌神态,又道,“不过那个靳采人姿色容貌那样出色,远在我们姐妹之上,以后她若得宠,我们更难被陛下记起了。”一语点醒了小刘贵人,她自是幡然醒悟过来,再也不提此事。
话音一落,众人瞬时鸦雀无声。大刘贵人偷眼瞧去,只见阿琇面色如常,她心中暗道,只怕这刚入宫的小女子还不知道杖刑的厉害。须知宫中私刑甚多,五十杖打下去,纵然是个壮汉,性命也要去了大半条,更何况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皇后纤罗听到田贵妃如此擅专,初时极是愤怒,可侍女珊瑚劝道:“娘娘何苦生气,田贵妃这是与二位刘贵人相斗,娘娘何必管她们闲事。”纤罗觉得有理,果然不再过问,却使人将消息传给二位刘贵人。
宫中杖刑向来惨烈,从汉时起便在永巷中传下。此刑是死是活全在行刑人手中这根一丈长的木杖上,若是受刑人事前打点,保准打下去看似是皮开肉绽,可全然都是表皮伤,绝不会真正动了筋骨,养上十天半月便可恢复如初。但若是行刑人有意加害,这杖杖落下去都是致命的伤,昔时汉成帝时,飞燕合德姊妹宠冠一时,私用杖刑惩治宫人,便有十杖而要人性命的。
话传到田贵妃宫中,田贵妃大是恼怒,便命内侍吩咐詹士宫,从侍寝的金盘中抽掉了靳采人的玉牌。詹士宫长丞颇是犹豫,迟疑道:“田贵妃娘娘,此事并未得皇后同意。”田贵妃冷笑道:“你怕什么,难道本宫肚子里的龙子还不能保你的狗命?”詹士宫的长丞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最终只得奉命去办。
司马炽忍不住开言道:“贵妃娘娘,臣自愿为娘娘佐酒助兴,请娘娘饶恕这位……这位……采人……”他回身看了阿琇一眼,已是哽咽难语。
入宫第一日,阿琇就命翠缕送了一对极好的碧玉双环到大小刘氏宫中,两位刘贵人受宠若惊,又得了刘睿的吩咐,双双便来晖华殿回礼,言语都对阿琇极是亲热。而阿琇盛装打扮出迎,谦和有礼之至,临行时大小刘贵人亦是回赠了一对金镶玛瑙的步摇给她,又言道要和她结为姊妹,阿琇一一笑着应承。
阿琇骤然抬头,目中透出奇异的光彩,她直视着田贵妃道:“我若甘愿受杖刑,娘娘能否免去让郡公受此侮辱?”
宫中规矩繁冗,光是嫔妃请安便分晨请与夕请,又有许多觐见问安的规矩,数不胜数。然而皇后呼延纤罗厌烦那些规矩,改每日问安为三日一次,又干脆免去了低等嫔妃的问安之礼,这样一来,也只有得宠的田贵妃与大小刘贵人需要常去昭阳殿立规矩,其他宫人都无须出入皇后宫中。
“不要……”司马炽脱口道,他本已病入膏肓,此时焦急之下更是咳嗽连连,连站立也快不稳。
她竟是有一瞬时的伤感,这里与十余年前母亲住时并无分别,连室内陈设也是依着原样。翠缕手脚麻利,即刻便开始收拾东西,抹拭灰尘。玉燕瞧着阿琇落泪,轻声道:“娘娘怎么了?”阿琇摇了摇头,一转身已是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看到这里,想到一些旧事罢了。”玉燕心中疑惑,却没有再问。
田贵妃唇角笑意深绽,仿若春霞娇艳:“这是自然。”此时她心中恨意全然转到阿琇身上,不再搭理司马炽,只命人道,“取杖具来,就在这儿打。”她一仰脸,白广便带了几个内侍将阿琇架住,竟是要往雪地里拖。阿琇猛一挣脱,厌弃地低喝道:“放手。”内侍们被她目中神色所慑,竟不约而同放开了她。
这一切阿琇听在耳里,却恍若未闻。她默默打量这宫殿,珠帘上蒙着淡淡的灰尘,床榻边素白的帷幕上依稀还有银线刺绣的小兔小猫的图样,阳光透入殿阁,便在帷幕上印下淡淡的光泽。那还是她小时候,母亲为了哄自己,信手在帷幕上绣的图样。
阿琇微微一整衣裙,忽然回头瞥了一眼簌簌发抖的翠缕。翠缕与她目光相触,不由打了个寒噤。阿琇一双眸中沉若深渊,她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施施然缓步走下台阶,跪在雪地之中,竟是闭上了双眼,便等着刑杖落下。
翠缕气鼓鼓地骂道:“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反倒是玉燕悄悄拉了拉她衣袖,轻声道:“别与人置气,给娘娘多添是非。”
行刑的内侍对望了一眼,见白广微微点头,心下会意,木杖重重落下,只听闷然一声,阿琇素洁的月白长裙上竟是血花迸溅,瞬时若盛开了一朵灿烂的血染花朵。阿琇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贝齿紧紧咬住下唇,面上已无半点血色。一阵冷风刮来,她霎时便觉得冻透了,连舌尖都是麻木的,唯有身下的冰雪还带着微微的余温。
他既是这样态度,同是分来侍候阿琇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气,俱是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唯有刘睿遣来的两名使女十分恭敬,并无半分轻视之色。
纵然人已如此,可行刑的内侍手下绝不留情,一杖接着一杖地往下打,一时席间只闻木杖与皮肉的声音,格外刺耳。司马炽只瞧见阿琇气息越来越弱,情急之下跪倒在地,苦求道:“求求娘娘高抬贵手……”田贵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只作不见。
宫内承接的内侍名叫黄晋,他瞧着阿琇这样寒酸入宫,颇有轻视之心。又听说靳采人奉旨住在最是偏远的晖华殿,更是抱怨连连道:“晖华殿是什么地方,除了永巷再也没有第二处的冷清地方,真是倒霉,怎么跟了这样一位主子。”阿琇并不言语,翠缕心直口快,不忿道:“中侍大人若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大可去换了便是,何必在我们娘娘面前使气?”黄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抱着手便走了。
司马炽无奈之下,忽然冲了过去,便欲拉开那内侍,可很快便有人架住了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琇半个身子都如浸在血中,惨烈异常。
入宫那日却是立冬,阿琇是被一乘青布小轿悄悄送入宫中的,入宫之时,刘聪口谕只说靳准庶女出身卑微,也只册了位分低等的采人。羊献容大是不平,埋怨道:“田姝儿入宫就封妃,二刘入宫也是贵人,为何独有阿琇是小小一个采人。”刘曜笑而不语,已是胸有成竹。果然田密知道此事,大是快意,对刘曜和靳准愈发不屑。而刘睿深觉歉意,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刘曜的引荐,又遣人送了几名使女给阿琇。
眼看着打过了二十杖,阿琇伏在地上,气息全无,可行刑内侍手仍不停。小刘贵人不顾姐姐阻拦,跪在地上急道:“贵妃娘娘,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田贵妃性子极悍,今日存心要在众人面前立威,眼皮也不抬一下,浑不在意道:“出了人命怕什么?本宫今日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跟本宫作对!”
有了刘睿的例子,刘曜便也很坦然地在一次朝会后提起自己物色到一位美貌少女,想献入宫中。田密皱了皱眉刚想反对,可刘睿却感承刘曜的情谊,抢先开口道:“臣恭喜陛下,司徒大人族中女子,定是才貌双全的一位佳人。”刘曜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心里暗暗好笑,却正色道:“这女子并非我族中之人,乃是靳准靳中军的女儿。”刘睿大是诧异,再看刘聪这次倒并不推辞,却是头也不抬地看着折子,口中淡淡说道:“那就送进来吧。”
众人再无多话,此时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郡公。”
刘曜凝神片刻,点头道:“我尽力为之。”
田贵妃转头瞧去,却见会稽郡公司马炽忽然倒在地上,唇边却有殷红的血迹。
阿琇回眸正视着她:“你与我也不是全然言尽,请恕我对你们也有所保留。”说着她目光直视刘曜,忽然端正向他下拜道:“我若入宫,定会为五公子助力,但我只有这一事相求于公子,望公子成全。”
“住手!”忽然有人在门口厉声道。
羊献容有些迟疑道:“阿琇,你为何……”
满殿的人吓得跪倒在地,齐声道:“陛下。”
阿琇淡淡微笑:“望公子言而有信。”
门口的明黄一闪,只见刘聪已是大步走进殿中,他内着一件明黄色的团龙单袍,披着墨狐玄色大氅,身后跟着众多侍从长史,最末跟着的却是一身芙蓉色宫女服侍的翠缕。田贵妃最是讶异,可她自恃宠爱,此时也只是捂着腹部,微微欠身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刘曜讶异了一瞬,目中却透出几分了然:“我会为公主殿下办到。”
刘聪哪里理她,却是疾步走到阿琇身旁,忽然俯下身去,竟是从血泊中将阿琇和衣抱起,急切道:“宣太医来。”他身旁的内侍李桓忙领命而去。阿琇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终于等到他来,她唇角微微浮起一抹苍白而凄楚的笑容,轻声道:“陛下……”话音未落,她双目一翻,已是晕厥过去。
“请让我以靳准之女的身份入宫。”
田贵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便扶着侍女的手想走到近身接驾,她莲步轻移,可下阶时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多亏侍女赶紧搀住了她。田贵妃顺势撒娇道:“陛下,臣妾的脚踝崴得好痛。”
刘曜大声道:“讲。”
若是平日里,刘聪定会好言抚慰几句。可此时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头也没转过来。
刘曜目光只在她身上逡巡不定。阿琇脸上微微涨红:“我只有一个要求。”
众人都瞧得清楚,皇帝对这个靳采人关切之情绝非一般,从进来至现在,他连目光都未从她身上挪开过,至于田贵妃,他压根就没有瞧上一眼。小刘贵人此时会意,便躬身上前道:“陛下,采人妹妹受杖刑甚重,恐怕需要找个干净的地方让她先躺下来,臣妾的撷芳斋离这里最近,可否先移驾到臣妾宫中去。”刘聪应了一声,却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罩在阿琇身上,抱着她便大步往外走去。
阿琇极是决绝地点头,目中透出一分义无反顾:“我自愿入宫,无半分怨言。”
“陛下……”田贵妃忽然在身后叫道,她此时再也掩不住面上的失落之色,今日她在宫中为母做寿,可皇帝从进来到现在连看也未看她一眼,她如何能安心?她踉跄几步奔到刘聪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呼声亦转几分婉转。
刘曜大是诧异,回头便望着羊献容,却见羊献容轻轻颔首。刘曜沉吟道:“你果真想好了?”
“爱妃,”刘聪微微侧头,目中神情难辨,他挣开了她的手,森冷道,“你好好养着身子,改日朕再来看你。”
又过了几日,阿琇忽然来找刘曜与羊献容,一入房门便说道:“我愿意入宫。”
田贵妃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皇帝就这样冷冷地抽出了手。刘聪抱着阿琇前行几步,忽然回头望着田贵妃身边跪着簌簌发抖的几个内侍道:“是谁行的刑?全都杖毙。”
回到家中,阿琇一反常态,只是沉默,便连翠缕与玉燕怎样与她说话,她也并不言声。翠缕极是担心,私下对羊献容道:“姑娘这几日足不出户,每日里话也没有,连东西也没吃几口,奴婢实在担心。”羊献容却淡淡道:“我知道了。”
那几个行刑的内侍顿时大呼饶命,再看田贵妃已是瘫倒在地,面色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