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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杜宇春归

刘聪面上浮起浅浅的怒意,他咬了咬牙,又道:“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羊献容觑着刘聪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只是很关切会稽郡公。”

羊献容应道:“再没什么了。只临走的时候,娘娘问臣妾,世上最快乐又痛苦的事是什么?”

刘聪默了一瞬,问道:“她提到朕了吗?”

刘聪有一瞬的错愕,追问道:“是什么?”

羊献容刚一出晖华殿,便被李桓带到太极殿中。此时她心情略有几分忐忑,跪下回话道:“娘娘身体很虚弱,气色很差。”

羊献容摇了摇头,微微低首:“娘娘没有告诉臣妾答案。”

“她怎么样?”大殿上,刘聪面无表情地问道。

刘聪叹了口气,转身问李桓道:“司马炽最近怎么样了?”

“是什么?”羊献容茫然地转过身,却见阿琇伏在床沿正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她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肤色若琉璃,眸色似蜜蜡,一笑一颦亦只让人觉得清冷透骨。她望着她微微笑,却再不说话。

李桓小声道:“郡公本已有咯血之症,那日又受了惊吓……”

羊献容瞬时脸色惨白,半晌方道:“你好好保重身体,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人传话告诉我。”她见阿琇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便欲起身离开。谁知她刚走到门口,却听到阿琇清冷的声音道:“姊姊,你知道世上最快乐又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刘聪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罢了,让会稽郡公进宫去瞧瞧她吧。”

“司徒夫人能与仇人举案齐眉,我却做不到。”阿琇话语中不无讥讽。

次日一早,李桓便让人用一乘轿子送了司马炽入宫。阿琇病中见到叔父,终于勉力起身,惶惶然欲下拜道:“二十五叔。”司马炽徐徐打量她,却见她含泪垂首,到底心中不忍,勉力笑道:“如今可有些瘦得脱形了。”

羊献容有什么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终是咽了回去,只道:“你对我总是有许多误会,那也就罢了。可陛下是一片真心待你的,这些日子他怕是也不好过。你若能解开心结,与他好好相处,岂不是好事?”

阿琇瞧见司马炽衣衫单薄,衣料都洗得发白,掩不住形销骨立的身形,又何尝不是瘦到极致,哽咽道:“叔父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她话一出口,便已后悔,瞧着司马炽主仆的样子,如何说得上一个好字。

“我已经助你们削了田妃的封位,你们该高兴才是,”阿琇微微一笑,顺势转过身去,却是背对着羊献容,“我早说过,我进宫是为了二十五叔,不是为你们夫妻做棋子。这一次我们的恩怨了清,从此各走各路。”

司马炽静静望着她:“我很好。”

献容有一瞬的默然,却未否认,只轻声道:“你若都知晓,何不与我们知会一声,我们也好与你做些筹谋安排,不让你这样受苦。”

阿琇神色黯然,想了一瞬,终还是问道:“她呢?”

“司徒夫人的愿望不就是这样吗?”阿琇闭目沉声道,“朝堂之上,刘曜想与田密一搏,在宫内便需借我之手,与田妃抗衡。”

他微微抬眸,眸底都是悲伤,简洁道:“城破之时,她不愿受辱,坠楼而亡。”

翠缕服侍她喝完了药,便引着羊献容进来。羊献容坐在阿琇身边,瞧见她瘦骨嶙峋,几乎是皮包骨头一般,忍不住垂泪道:“早知今日,我断断不会送你入宫来。”

仿若在水心激起的一点涟漪,他平静说道:“自国破那日,我就是该死之人。娘娘无须为我做那些无谓的事。”

阿琇叹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阿琇流泪道:“如今晋室中人,只剩我们在洛阳,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二十五叔受那奇耻大辱?”

翠缕跪在阿琇榻边,轻声道:“娘娘,该进药了。”阿琇轻轻地“嗯”了一声,从被中伸出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手,翠缕见她气息不稳,便一边轻轻用银勺喂着药,一边缓缓道:“娘娘,司徒夫人在外面候着,她想来看看您。”

司马炽转头叹道:“从今往后娘娘大可不必为臣做这些事了。”

木槿缩了缩肩膀,轻轻道:“哥哥,多谢你了。”郑子华一怔,笑道:“你我兄妹,还说什么谢字。”

阿琇睁大了眼,急声道:“二十五叔。”

郑子华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道:“亡国之人,如浮萍一般,没了根基,只能到处流浪而已。你让她心下放宽些,虽然眼前不能相聚,终会有相见的一天。”

司马炽轻声道:“陛下隆恩,恩准臣去邺城,从今往后娘娘多加保重,勿要以臣为念。”

木槿“嗯”了一声,低声道:“云英夜夜啼哭,实在可怜。”

阿琇初闻乍喜,可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却只见跟随在他身后的张怀瑾面上有凄然之色,疑道:“此言当真?”

郑子华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缓缓道:“吴王殿下对我们兄妹有大恩,如今他在长安登基,我们要做他耳目,你切记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至于那位采人娘娘,你留神打听她的来历,务必万事小心。”木槿听他说得甚重,便点了点头。郑子华又道,“你上次托我打听云英的父亲的事,我在帮你打听着,若是有了下落,就去告诉你。”

张怀瑾抬头瞧了一眼司马炽,很快又低下头去:“娘娘,是真的。”

“采人娘娘对我很好,”木槿迟疑道,“只是我总觉着这位娘娘出身有几分蹊跷,不真是靳大人的女儿,倒有几分……”她想了一瞬,却没有说完。

阿琇终于放下心来,她想了一想,从身上取下玉佩,交到张怀瑾手中,轻声道:“此去邺城,再不比往时。万望张大人照顾好郡公。”张怀瑾瞧见那玉佩上是龙形之形,心知是刘聪赏赐之物,若有此物在,往后日子会好过得多。他心中感激,跪下来重重地对阿琇叩头道:“老奴替郡公多谢娘娘。”

郑子华瞧见她这般神情,打趣道:“你何时这样深沉起来?竟活脱脱可以在晖华殿当半个主子了。”木槿面上一红,轻声道:“你莫要打趣我。”郑子华见她面色不好,以为她还有心事,便问道:“你在晖华殿还好么?”

“娘娘,外面的梅花开了,”木槿好不容易等到寝殿中没人,便鼓起勇气对阿琇道,“奴婢扶您出去走走吧。”

可木槿神情愈发慎重,她皱了皱眉头,却不再说话。

阿琇自见过司马炽后,情绪好了许多,偶尔也能与下人说说话,并不复往日郁郁神情。她听了木槿的话,难得地展颜笑道:“好,去看看便是了。”

郑子华舒了口气:“那是无妨的。采人娘娘受了那么重的外伤,用这药是对症的。”

梅园香径,在春日薄薄的晨雾中,分外的清婉流溢。径旁皆是低矮的梅枝,却并不茂密,稀疏间更显几分栽者别出心裁的心意。花枝虽不繁茂,但难得在于娇而不艳,更有万千淡眉清冷的疏朗姿态。

木槿面色一沉:“这是咱们采人娘娘的药……”

阿琇起初有些讶异,很快便赞许地点点头,望向木槿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夸奖,再看木槿却并没有得意之色,只是低着头格外恭敬地扶着阿琇。“娘娘,陛下昨日也来看过这梅枝。”木槿忽然轻声道。

“那是断然不可的,小产之人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再用这些活血的猛虎之药,恐怕以后再难有孕,”郑子华顿时紧张起来,追问道,“这药是哪里来的?是给哪位小产的病人服用吗?”

阿琇心中微微一动:“是吗?何时来的?”

木槿凝神片刻,又问道:“若是给已经小产的病人服用呢?”

“是午后时,只在园中走了走。”木槿轻声说道,“翠缕姐姐吩咐过,不许打扰了娘娘,便没有通传。”

木槿神情有些尴尬,她打量左右无人,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郑子华,低声道:“哥哥,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郑子华只嗅了一下,便道:“都是活血化淤的药,不过里面还有几味紫石英、零陵香和附子罢了。”木槿睁大眼道:“这几味药有什么坏处吗?”郑子华想了想,轻声道:“也没有什么坏处,可以活血化淤,对跌打损伤的伤势是有好处的。”

阿琇眉峰微蹙:“这样已有几次了?”

那年轻的太医名叫郑子华,是木槿的同胞兄长,此时抬头见她,极是惊喜道:“木槿,怎么是你?”

木槿低头想了一瞬,慢慢道:“大约有四五次吧。”

晚上木槿做完了差事,却转出门来自去了太医院。里面恰好只有一个年轻的太医当值,木槿有些局促地在门口轻声道:“哥哥,你在忙吗?”

阿琇静静道:“我知道了。”

木槿悄悄地退出殿门,临出殿时,心中总存着几分不安。她悄悄抬起头,只见殿中陈设都蒙了一层古旧的赤红,仿佛是终年的古董之物,尽是灰尘浮在空中。

“奴婢想着陛下心里既惦记着娘娘,娘娘不若与陛下修好,”木槿忽然鼓起勇气道,“古话说疏不间亲,若是娘娘常与陛下太过疏远了,难免会有人见隙。”

翠缕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阿琇定了定神:“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多话。”

木槿忙低下头:“小路子有些腹急,让奴婢送药进来。”

木槿只觉额上冷汗涔涔,跪下道:“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怎么是你来送药?”翠缕不知从何处出来,接过木槿手中的药碗,疑惑道。

“起来吧,”隔了片刻,阿琇方才淡淡道,“你何错之有?”

木槿微微一笑,接过药盏便尽心尽力地滤了起来,小路子见她动作稳稳当当,心知比自己妥帖,便高高兴兴地跑走了。木槿滤好了药,小心翼翼用银盏托了,便送到殿中去。她许久未曾入殿了,此时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极重的药味,而殿中光线极暗,四周都是厚厚的帷幕遮住长窗,唯有殿中的卧榻上倚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微微闭着双目,一脸病容,却正是阿琇。

木槿心中一喜,却又说道:“娘娘,奴婢的兄长是太医院的太医,那日他说见娘娘气色已经大好,斗胆进言,娘娘日后不需服药,每日只多出来走动走动,身子便会痊愈。”

小路子一抹头上的汗,说道:“可不是吗,这御医不知道开的什么药,味道实在难闻极了,我闻着都作呕,难为咱们娘娘一碗一碗的天天喝。”木槿心中忽然滑过一个念头,她呆了一瞬,却对小路子道:“你笨手笨脚的,别把药洒了,我替你滤吧。”小路子喜道:“好姐姐,那可亏了你了。”

阿琇点了点头。两人又走了片刻,阿琇忽然折下一枝盛放的梅花的枝条,递给木槿,淡淡道:“将这个送到太极殿去。”

木槿既然存了心事,再见到翠缕时便分外留神,却见翠缕依旧如常照顾阿琇,每日里尽心尽力服侍,并没露出半点端倪。她心中始终疑惑,这日里恰到廊下,却闻到一股极重的中药味,熬药的内侍小路子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盏滤药,木槿与小路子极是熟识的,便笑道:“这药味这样重,怕是苦得紧吧。”

木槿愕然了一刹,旋即眉间露出喜色,低声道:“娘娘想交予……”

云英大大的眼里含着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头轻轻靠在木槿肩上,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就交给李桓。”

“管好你的嘴,我们才能活下去。”木槿沉声道,“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

木槿抬头时,只见阿琇已走出去颇远,她赶忙追了过去,小步跟在阿琇身后,心中极是欢喜。

云英抽泣着将那日在翠缕屋外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木槿,哭道:“木槿姐姐,你说是不是那日我叫了一句凤花,就害了她的性命?”木槿听到玉燕有孕之事,已极是惊惧,待听到在门外与凤花那几句对答,心下便慌到了十分,却不愿再让云英害怕,便安慰道:“哪有这样的事,只是意外巧合罢了。”云英睁大了眼:“木槿姐姐,我们要不要去告诉采人娘娘?”

两人转到园子门口,却见翠缕正探头探脑地向园里张望,见到阿琇出来,喜道:“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别慌,别慌,”木槿心里一沉,拍着她的背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殿里太闷,出来走走。”阿琇淡淡道。翠缕有些犹疑地瞧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木槿手里捧着的梅枝,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只道:“娘娘,该到进药的时候了。”

突然哇的一声,云英将吃进去的东西尽数呕了出来,吐了一地。木槿慌忙给她倒水,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云英心中惶恐之至,再也忍不住,忽然伏在木槿怀中痛哭道:“姐姐,我怕。”

“今日不进了,”阿琇忽道,“翠缕,替我梳妆。”

云英回去便吓得不轻,当晚便发了烧,在房里躲了好几日。这日她胃口方好些,刚用了些饭食,却见木槿双眼红红的进来,便问道:“木槿姐姐,出了什么事了。”木槿坐在她身旁,轻声道:“今日凤花没了。”云英吓得手一抖,筷子落到地上,颤声道:“怎么……怎么没的……”木槿叹了口气:“也怪她贪玩,失足跌到井里,也没人发现,等捞出来时人已经救不活了。”

翠缕吓了一跳,再看向木槿时的神色更加怪异。木槿心中亦是拿捏不定,却又有些高兴,至少,采人娘娘听进了自己的劝告,于是她便欢欢喜喜地将梅枝送到太极殿去。

翠缕捡起地上的绣鞋,冷冷地望着空空的门口,一咬银牙,目光中却露出几分狠戾。

翠缕拿捏着细心地替阿琇梳了一个坠马髻,此时正好李桓命人来传口谕:“晚上陛下要与娘娘一同用膳。”阿琇只点了点头,命人打赏了小锞金子。翠缕试探道:“陛下怎又有空来了?”阿琇连头也未偏,只看了看镜中,便道:“你去将衣裳熏一熏,用栀子香便是了。让木槿来给我梳头。”

云英听得不解,只觉得如罩五云中,忽然背后有人喊她:“你在那里做什么?”她心里一急,头便撞到窗框上,一回头却见是凤花在叫她。云英心里大急,一扔绣鞋,只尖声道:“凤花,木槿姐姐在后面找你呢。”说完慌忙便往后面跑去。凤花听她这样说,真以为木槿要找自己,慌忙也跑到后面去了。翠缕匆匆地从房里出来,却只见自己的一只绣鞋丢在地上,人影却跑得远了。玉燕慌忙赶出来,急道:“是谁,是谁在外面?”

翠缕迟疑了半晌,应了声是,放下木梳便出去了。木槿轻手轻脚地入殿,小声道:“娘娘,梳个飞天髻如何?”阿琇轻轻点头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木槿抿嘴一笑,便无他话。

她微一分神,听到的话便少了几句,只听玉燕低声抽泣道:“我不怕死,只怕连累了你。你这些日子为了我的事,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大的险,还有皇后那里……我……我心里都是知道的。”翠缕却叹道:“我们姐妹这些年,一同从平阳来到京里,经历过多少事,还说这些做什么?”她语气中更多了几分喟叹。玉燕犹自低低啜泣:“我们到底是对不住娘娘的……”

翠缕捧着长裙进来,奉承笑道:“这飞天髻真个好看。娘娘,云英擅长画眉,让她来与娘娘画个远山黛如何?”阿琇点了点头,木槿心下稍觉诡异,却见翠缕很快地便领了云英进殿,云英自从经过那事后,始终是有些怯怯然的。此刻瞧着铜镜前的阿琇,畏手畏脚,不敢靠前。

云英随即反应过来,另一个女子便是今日在园子外远远瞥见的玉燕了,她果然是有了身子。云英不由地撇了撇嘴,心道此事一定要去告诉木槿,她还不信玉燕胖了呢。

阿琇没有理她,却从镜中看到李桓身边的小内侍进来,口中报道:“师傅让奴婢给娘娘送花来。”说话间,已是有十余个内侍各捧着不同的花摆放在廊下,有粉白芍药,富丽牡丹,都不是应时之花,却格外灿烂炫目。阿琇微微一笑:“替我谢过你师傅。”那小内侍甚是伶俐,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直哄得阿琇露出笑意,方才去了。

只听翠缕轻声道:“你如今身子有些显了,可不要再出去招摇。从前还有娘娘得宠可以庇护你,现在不比从前,陛下是真的冷了娘娘了,你的事要是传出去可怎生是好?今日幸好只有那两个丫头看到,万一被有心人看到了,我怎么能保得住你?”另一个女子声音中带着低低的抽泣,却道:“像我这样的人,原是该随着太子而去,活下来已是苟且偷生……”这女子的声音却不那么熟悉,云英愣了一瞬。只听翠缕叹息道:“玉燕,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的身子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不得有一点闪失。”

翠缕瞧着阿琇心情甚好,存心想在阿琇面前抬举云英,便推了她一把,笑道:“采人娘娘最是温和的,你拿出平日里的本事就成。”

木槿心中怜她年小,便道:“去吧去吧,娘娘如今病着,别惊扰了就是了。”云英欢呼一声,自是蹦蹦跳跳地跑回去拿花毽去了。一路跑回晖华殿外,云英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跑,路过翠缕的屋子时只见一只绣鞋落在窗下,那鞋上绣了一只彩蝶,云英识得那是翠缕的鞋子,心中顽皮,便想悄悄捡去藏起来,好让翠缕着急。她见四下无人,门窗紧闭,便悄悄在窗下弯腰捡起鞋子,起身时忽听房里传出低低的耳语。她不由好奇,凑近去听,里面是两个女子的声音。

云英捻起螺子黛,在妆盒里细细研了,便为阿琇用心描画起来。她描好了一边,退到一旁,嚅嚅道:“娘娘看看可是合适?”阿琇往镜中望去,只见她将眉峰画若远山,十分雅致,笑道:“果然是不错的。”云英略略安心,又上前去画另一边眉。阿琇问道:“你从前学过画?”

云英娇笑着把花锄丢下,笑道:“好姐姐,我今儿累了,让我去玩会儿吧。”

云英点头道:“奴婢从前入大将军府前,随父亲学过丹青。”木槿心中忽然一沉,只觉得有些不妙。

木槿看着她眸中闪着的光芒,又好气又好笑,“还是先好好干活吧,我的云英娘娘。”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阿琇随口问道。

“说得也是,”云英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要是有一天我们也能在宫里当娘娘就好了,到时候想责骂谁就责骂谁,谁都不敢欺负我们。”

“家父曾……曾……”云英看了翠缕一眼,结结巴巴,不敢说下去。

“千万别!”木槿慌乱道,“采人娘娘要是知道了,只会责罚翠缕姐姐,又不会把她怎样。回过头来,翠缕姐姐岂不是又要骂我们?”

阿琇留了心,转头望着她道:“曾是什么……”

云英笑道:“我有空要告诉采人娘娘去,翠缕姐姐老骂我们躲懒,却一味地护着玉燕。”

云英迟疑着说道:“家父……曾在晋廷中为画师。后……后来跟随会稽郡公为长随……”

木槿心跳得极快,打断她道:“不要议论姐姐们的事。”

阿琇豁然明了,原来她也是汉人出身,想来是国破之时,这些官家妻女尽皆没为奴婢。她心中生了同病相怜之感,温言问道:“你父亲现在也在邺城吧,他有没有给你寄书信来?”

“是真的呢,”云英迟疑道,“这些日子都不怎么见她出门,人人都说她病了,怎么反而胖了这么多。”

云英忽然叩头泣道:“奴婢想为老父求一个恩典。”

可玉燕的脸色却愈发白了,垂下头去,瞧起来神色凄然至极。翠缕不知对玉燕说了些什么,玉燕顺从地听了她的话,转身慢慢回屋去。云英忽然插口道:“你有没有发现,玉燕姐姐最近胖了许多,可不怎么出门了。”木槿心里突地一跳,直觉隐隐好像触到什么,她忙道:“可不要乱说话。”

“云英!”木槿厉声道,便想喝止住云英。

此时天寒地冻,展眼只见满园都是光秃秃的梅枝,却都是含苞,在风中瑟瑟如剥。这日木槿和云英两人刚刚修剪过梅枝,一抬头却远远看见玉燕呆呆地站在园边,身上裹着一件阔大的衣袍,面色如纸,全无一点血色。木槿便欲过去唤玉燕姐姐,却见翠缕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拉住玉燕,似是焦急地责怪她什么。

可哪里还阻拦得住,只听阿琇已然正色道:“你让她说完。”

如是便挨过了冬日,眼见正月便要到了。木槿与云英尽心照料园中梅花,阿琇瞧她们用心,又拨了个叫凤花的小丫头跟她们一起学莳花。阿琇这一次病得甚重,连殿门也很少出,终日里只有一个御医每日来问安诊脉,晖华殿如原来一样,冷冷清清,鲜有人问津。

云英哭得双目通红,却是抽泣道:“会稽郡公已遭横死,奴婢之父只是小小一个画师,可否饶他性命?”

自此之后,刘聪决计不来看望阿琇。又隔了几日,李桓恭敬来宣旨,请采人娘娘移驾回晖华殿。翠缕心有不甘,阿琇却淡淡一笑,仍由李桓命人安置。

“会稽郡公死了?”阿琇忽然面色煞白,哪里还坐立得住。翠缕却面露迷茫之色,追问云英道:“你此言可信否?会稽郡公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她埋首在被中,一直到他缓步离开,她都没有抬起过。

木槿心中厌极翠缕的装腔作势,却也只能实话道:“信是三日前递进来的,云英哭了几天了。”阿琇秀眉陡掀,直视着云英道:“实情到底如何?”

可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愈来愈苍白的脸颊,他心里有一瞬的颓然,松开了手,面上都是薄薄的怒气:“朕有哪里对不住你?给你这样的荣宠,给你锦衣玉食,你要的朕全都给你。但你还不知足,成心与朕作对!果然如皇后所说,朕不能再这么惯着你。”

云英伏在地上,低声抽泣道:“奴婢的家人来书信说,会稽郡公七日前暴毙,如今郡公府中旧臣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府内已经乱成一团,奴婢的父亲不知是死是活。”

她被他掐得渐渐呼吸困难,双眼亦是闭紧。他心里恨到极处,这几日他一直在恨,恨田氏、恨司马炽、恨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不比此时这样恨到骨髓里,只觉得心被她剐去了一块,这一刀竟是生生插在他心口上。

“是怎样死的?”阿琇双手都攥紧了,直盯着云英道。

他眼眸瞬时血红,双手掐着她纤细的脖颈:“是你。果然你是故意的,你疯了,你疯了……”

“是鸩毒,”云英哭道,“七日前陛下赐下了一壶酒,臣女的父亲本想代饮,可郡公不让。郡公喝下了酒便毙命了。”

她一字一句轻声道:“从我知道这腹中有了这个孽种开始,我从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轻松畅快。”她睁开眼,目中都是快意的残忍,望着他轻笑道,“我死去的亲人们,洛阳城被屠尽的三万百姓,他们所流的血,都需要付出代价。而你们匈奴人未出生的生命,就是最好的祭奠。”

阿琇哑声道:“郡公死前说了什么?”

他有瞬时的震惊,随即转成暴怒,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脑海中那个念头蹿了出来,他再也按捺不住,目中怒意转盛,一把抓住她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她的唇色也是苍白的,可她却似是满心欢喜,笑得灿若桃李。

云英垂头哭泣道:“信里说,是夜窗外有风雨声,郡公听了一会儿,问道:‘是杜鹃在啼吗?’说罢便咽气了。”

他瞧着她的神情只觉愈发怪异,忽然间他意识到这怪异从何而来,从始至终她竟是笑着的,她的眼中唇角都是笑意,满满的,藏也藏不住:“你们匈奴人在辱我族人这件事上,何时有过一点一分的手下留情?”

阿琇呆了一瞬,却再无一滴眼泪落下。

“是吗?”她轻声道,几乎如呓语一般,眸中却有了神采。这几日阿琇是在病中,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瘦得愈发小了,便显得一双乌黑的杏核眼更大了些,可眼仁却如黑色玛瑙一样,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刘聪注视着她眸中神情,心中忽然一寒,仍是试探道:“你若是先与朕说一声,朕定会让人对他手下留情的。”

翠缕见目的达到,却是一拉云英,斥责道:“你这妮子忒没轻重,怎能在娘娘面前乱嚼舌根。”说着便扯着犹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云英,走了出去。

翠缕见刘聪进来,便识趣地让开了位置,又对李桓使了个眼色,二人都退了出去,一时殿中只剩下了阿琇与刘聪独处。阿琇低了头,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被刘聪握住的那只手,却藏入被中。刘聪见她面色雪白,极是心疼,切切道:“你怎么这么傻,若你不想让会稽郡公入宫,跟朕说一声便是,何苦要亲自去芙蓉殿?”说着,他目光直视着阿琇,目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木槿心知不妙,再瞧阿琇脸色已然发白,她咬牙说道:“娘娘,此事不是陛下所为。”

阿琇微微转头,便闻到龙涎香的清苦香气,她扫视四周,只见一平如镜的金砖地上光鉴人影,旁边整齐地摆着巨大的乌木镶金长柜,这屋子的陈设这样熟悉,分明就是太极殿中的摆置。她心中微微一惊,果然不过片刻,刘聪便匆匆进来,双目通红地握住了她的手道:“醒来便好。”

阿琇一愣,转目直视她道:“你怎知不是他?”木槿惊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再接话。阿琇冷冷一笑:“今早那番话,也是他让你来说的?你倒真是忠心耿耿。”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她缓缓睁开眼,最先见到的却是翠缕欢喜至极的神情,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大声道,“天可怜见,娘娘您终于醒了。”

木槿从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忙跪倒道:“这都是奴婢斗胆妄为,奴……奴婢……死罪。”

这场噩梦实在太长,血光混着哭声、种种光怪陆离。一声声清晰的木杖敲击声将她惊醒。她却觉得灵魂好似出窍,遥遥地飘在半空中,她十分清醒又冷漠地注视着那个伏在雪地里受着杖刑的女子,看着她身上的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她心里忽有一瞬时的恍然,那女子可是我吗?为何她那样陌生,连一丝痛意都没了?想到这里,她突然似是能感受到痛了,这一瞬时痛意扑向自己,她只觉得满心满怀都是痛,牵扯着五脏六腑,痛到骨髓里。

阿琇转首看了她一眼,半晌开口道:“你从此不必进殿来伺候了。”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李桓面色不改,恭敬道:“老奴这就去办。”

“娘娘,”木槿叩头道,“请娘娘千万保重,不要见罪于陛下。”

大小刘氏姊妹喜不自禁,都跪在地上叩头谢恩。刘聪却又问道:“她可以挪动吗?”大小刘氏一怔,便见李桓躬身道:“御医说上过药就可以挪动了,不知陛下想将采人娘娘安置在何处。”刘聪淡淡道:“就安置在太极殿。”

阿琇闭上了眼睛。

刘聪目光微沉,转身说道:“小刘贵人贤良淑德,晋婕妤之位;大刘贵人协理有功,同晋为嫔,田贵妃恃宠而骄,失态失仪,褫夺贵妃之位……降……”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阿琇,又道,“降为妃。”

木槿心知难以转圜,慢慢退了出去。出得殿门,却见翠缕恰在廊下,望着自己冷笑道:“你如今可知道厉害了?”木槿只木然往阶下走,并不理她。却听翠缕的声音在后面道:“莫要故作聪明,小心害了自己性命。”

大小刘贵人忙跪下道:“臣妾绝不敢泄露。”

木槿回到房中,却见云英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扑过来道:“我并不是故意的,是翠缕姐姐逼我……”木槿点了点头,见她鬓发凌乱,替她抚了一抚,轻声道:“嗯。”再瞧着云英眼眶中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到底有几分怜她,便说道:“你父亲的事,你还告诉了谁?”

大小刘氏都偷眼看向刘聪,却见刘聪似是呆了一瞬,眉间无限寂寥,目中却浮了淡淡一层灰色。过了良久,他方才说道:“这些话一句都不可传出去,违者,朕决不轻饶。”

“只有翠缕,”云英瑟瑟地说道,“前几日她瞧见我在园子里哭,便拉住我问了几句。”

大刘贵人在旁插口道:“御医可没有诊错?采人入宫可不过一个月呢。”太医胆战心惊道:“臣不敢乱说。”小刘贵人觑见刘聪脸色不好,忙道:“如今最重要的是等妹妹醒来好好调理身子。”

“你什么都说了?”木槿望着她道。

那御医迟疑了一瞬,又叩头道:“这位娘娘受得更重的伤却不是这个,而是……”他偷眼觑了一眼刘聪铁青的脸色,斟酌道,“而是……娘娘肚中已有四个月的胎儿,已经不保了。”说毕,刘聪手中参汤砰地摔落在地,呼吸却转沉重。

“没有,我只说了爹爹的事,”云英拉着她的袖口,急道,“翠缕说娘娘能帮我的。”

御医给阿琇诊过脉,皱起眉头道:“这位娘娘受伤极重,动了筋骨,恐怕百日内都不能行走。不然将来要落下足疾……不过……”“不过什么?”刘聪急问道。

“你要是不想害死你爹爹,就别再告诉别人。”木槿疲惫地闭上眼。

小刘贵人颇是善伺上意,她瞧出皇帝对阿琇不同寻常的关心,便赶忙命人将自己住的寝殿收拾整洁,又拨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宫人在旁伺候,这才跪道:“陛下,请先进碗参汤,等太医来了再做个定断。”刘聪接过参汤,恰好御医匆匆进来,他却只注视着御医道:“她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