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抱着孩子,目中都是泪水。
阿琇盯着她看了一瞬,忽然道:“这孩子是阿邺的骨肉?”
阿琇望了她一眼,忽然起身走下车来,却对豆蔻道:“你上去吧。”
那黄门犹豫了一瞬,转身便跑了过去,不多时却领了那几个女子过来。为首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那女子满面都是泪痕,却不是豆蔻是谁。她抬头看到阿琇,大是惊诧,却有些局促地跪倒在地,凄声道:“奴婢自知对不住殿下,不求殿下饶恕。但这孩子是吴王的骨肉,请殿下将他带出城去吧。”
豆蔻大惊失色:“公主殿下……”
阿琇指了指远处宫门外那几个女子道:“你去问问,她们是哪个府上的?”
阿琇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她所乘的车驾甚是狭小,原本是出入宫人所用,只能容身一人。豆蔻含泪抱着孩子上了车,那赶车的黄门迟疑道:“公主殿下,这是成都王亲自吩咐的,让您……”
阿琇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远处站着几个华服女子,哀哀地伏在地上哭泣不已。她隔得远了瞧得不甚分明,便说道:“快停车。”赶车的黄门诧异道:“殿下有何事情?”
“将他们母子送到长安去,”阿琇斩钉截铁道,“他们是吴王府的人,不能出任何意外。”
侍卫的声音极是不耐烦:“快让开,宫里已经没有车驾了,都自行逃命去吧。”
豆蔻未想到她竟然不计前嫌,这样救她,她一时间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瞧着阿琇。阿琇忽然拿出半枚白虎符,递给豆蔻,低声道,“这是我这个做姑姑的送给孩子的见面礼……他叫什么名字?”
天际灰蒙蒙的一片,如同闷着一场大雨要下,可偏偏下不来,更闷得人心中焦烦混乱。车辚辚向城外而去,耳听着天际打了几个闷雷,一声声如重鼓一般突突地敲在阿琇心间,她正焦急未定,只听外面隐隐有女子的哭喊声:“求求你,带我们一同逃命吧。”
“叫做裒儿。”豆蔻喃喃道,手中攥紧了那半枚白虎符。
阿琇百般不舍地含泪与司马颖道别,叔侄俩十余年相依为命,各自都知今日一别,不知日后何时才有相见之期。阿琇上了大车,仍旧啜泣不已,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司马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弭在宫门内不见。
“裒儿,”阿琇望着熟睡的孩子,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轻声道:“快走吧,阿邺也盼着见到你们母子。”
此时司马颖看到曹统远远地安排内眷出城的车马,便唤道:“曹统,快过来,安排长公主殿下出城。”曹统赶忙跑了过来,只见阿琇还跪在地上哭泣,便说道:“殿下莫要哭泣,宫中内眷的车驾中还剩下一辆,我扶殿下过去。”
那小黄门见阿琇心意已决,情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他一扬马鞭,赶着车驾疾驰而去。
司马颖心下到底感动,叹了口气,抚了抚阿琇的长发,又温言道:“我一个人并无拖累牵挂,来去自如,自然有离城的办法,你不用为我担心。”阿琇想到司马颖平素武功过人,心下放宽了几分。
阿琇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大车扬起的烟尘,忽然心中有一丝的感慨。阿邺的孩子也出世了,他若见到他们母子,该会高兴吧。只是自己呢?她苦笑了一声,自己孤孑一人,又有什么必要逃命呢?
司马颖走出太极殿,只见殿外已经乱成一片,宫中到处都是哭喊声,再也不见平日里整肃的景象。他巡着殿阁走了几步,却见阿琇瘦小的身影站在阶下,便诧异道:“阿琇,你怎么还没走?”阿琇双目哭得红肿,摇头道:“阿琇要随十六叔一起守城。”司马颖脸一板,鲜见地厉色道:“孩子话!你当打仗如小孩过家家一般?还不赶紧让你宫里的人收拾东西,带你出城去。”阿琇被吓得一怔,过了半晌方才哭出声来,她扑在司马颖脚下,哭泣道:“那十六叔怎么办?”
忽然间一个年轻的侍女跑了过来,却是对着阿琇娇声道:“我们太后娘娘听说长公主殿下在此,特命奴婢来请。”阿琇微微一怔,便意识到她口中的太后娘娘该是羊献容,她心下便有了拒意,正想着寻个什么托辞推了去,谁知那侍女口齿极是伶俐,瞥着她且说且笑道:“太后娘娘吩咐了奴婢,若是请不来长公主殿下,便该亲自来请了。”
其中一人正是适才答话的杜婴,他叩头道:“末将无亲眷家人在城中,愿随王爷誓死守城。”司马颖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又落到他身后几人身上,只见那几人都跪倒道:“臣等愿追随王爷,誓死守城。”司马颖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很好,你们去清点城中还有多少兵士自愿留下来,将他们收编成队,随我去守城。”
阿琇闻言,只觉得胸中忽然郁了一股忿忿之气,她心里既然存了气,便转身道:“那我随你去。”这侍女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自是引着阿琇往前走去。
司马颖坚决地摇了摇头:“如今由不得陛下的性子了,先帝与陛下都无后嗣,若是在洛阳被俘,大晋便是真的亡国了。”张怀瑾点了点头,又道:“那王爷何时走?”司马颖淡然道:“我孤身一人,无可去处,便守洛阳到死。”张怀瑾听他这样言说,自是不敢再劝,便去后殿劝说司马炽。司马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朝廷上还有几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问道:“你们为何不走?”
却说护送太后车驾的将领名叫韩士武,原是曹统麾下的一员偏将,他本在马上随侍,见到太后忽然唤停车,大是惊异,问道:“太后娘娘为何要停车?”那在前引路的侍女微笑道:“有劳将军大人挂念,这是太后娘娘要传见公主殿下呢。”韩士武低声道:“曹都尉吩咐过要加紧赶路。现在刚刚出城,恐怕追兵会来,还请太后娘娘快些起程。”正说话间,只见阿琇轻移莲步,已是姗姗走了过来。韩士武不敢造次,赶忙低下头去站在道旁侍立。
张怀瑾听司马颖做完安排,反倒是愣在远处,喃喃自语道:“这天下,真的要完了?”司马颖淡淡地瞧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是国之根本,你现在就调拨五十精锐,先送陛下出城去。”张怀瑾迟疑道:“陛下的性子倔得很,几日前臣等都劝说过陛下早日出城,可陛下便是不听,执意要在城中等着王爷来,说一定要与洛阳共存亡。”
虽然是在逃亡途中,可羊献容的排场依然摆得十足,众车中唯有她的车驾是明黄的绣绘龙凤的蜀锦所罩,两个侍女轻轻挑起帘幔,里面阔然有丈宽,羊献容独坐在正中的软榻上,旁边自有侍女服侍打扇,软榻后还有一间耳室,都笼着碧绡縠帐,便是下人用来备茶添膳的地方。不过数月不见,羊献容却明显气色好了许多,额上缓鬓倾髻,松松地垂在耳畔,挽作玉山模样,鬓上斜斜地插着一支东珠衬托的步摇,在青白色的光影映衬下,更衬出她如丹点的唇色上勾勒着点点妆痕。羊献容看着阿琇在对面坐下,方才微微一笑道:“阿琇,我们好久不见了。”
司马颖摇头道:“蝼蚁也知求生,如今的洛阳已是无人可守,何必将他们都拘在城中?传我的话下去,打开宫门与西南城门,在匈奴人来之前,让宫中奴仆和城中百姓也有条逃生之路。”他停顿了一瞬,对曹统吩咐道:“你先去安顿宫中内眷,务必今日都要撤离洛阳。”
阿琇瞧了瞧她身上朱红色的绸裙上重重叠叠的金线绣莲图样耀眼夺目,沉默了一瞬便点头道:“太后娘娘别来无恙,还是一般康健。”
那几个朝臣互望一眼,便纷纷站了出来道:“既然如此,小臣便得罪了。”说完,便飞也似的退出朝堂。此例既开,很快便纷纷有人效仿。不少观望者见司马颖动也不动地站在朝堂之中,并没有对那些逃走的人做些什么,便也都上前或是躬身作礼,或是面露惭色,人人都离宫而去。张怀瑾见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急得直跳脚,对司马颖埋怨道:“王爷,你这是做什么,城中已无兵防,若是连大臣们也走完了,这洛阳岂不是空城?”
羊献容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只异常亲热地笑道:“阿琇,从前与你有些许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当日都是受王衍挑唆,我心里实是一直都挂念你的。”她顿了顿,瞧着阿琇面色木然,心知她心中不信,便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珠钗道,“我记得这是从前你常戴着的,我一直替你留意收着,只盼着有一天可以还与你。”
司马颖一字一句道:“本王言必有践。”
阿琇接过那钗,却正是母亲当年送给自己的那支七宝琉璃钗。她那日被诳去永巷,匆忙中未戴此钗,再回宫时找寻不到,不知何时却落到了羊献容手里。几经周旋颠沛,这钗终于又回到她的手里。她心中略是柔和了几分,瞧着羊献容的神情温柔不似作伪,心里便也软了三分。羊献容笑道:“今日出宫赶得匆忙,怕是连午膳也没有用过吧。”说着她扭头道,“曼罗,将哀家的酥乳饼给公主添来。”
此言一出,人人都十分震惊,顿时朝堂上沸议起来。曹统离得最近,劝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啊。”司马颖并不理睬他,只是望着众臣。其中有几个人耐不住先问道:“王爷此言当真?”
适才引路的那侍女曼罗俯首应了一声,便去耳室了。不多时,她便端着漆盘出来,盘上盛着一碗酪盏,配着几个小巧如满月的酥饼,甫一端出来,便有一股浓浓的酪香四溢。阿琇本就怕腻,微微皱了皱眉头。
司马颖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如今洛京已无可守之兵,城中民心惶惶,各位都是朝廷重臣,亦有家小在城中,若是想出城去,我便相允。今日之内,尽可携眷出城。”
羊献容见状便拿起一个酥饼吃了,又对阿琇笑道:“这饼是曼罗做的,你瞧瞧她的手艺如何?”阿琇无法,只得拿起一个酥饼,慢慢地嚼了,只觉得一股羊奶的腥膻味实在难以下咽。曼罗闻言轻声笑道:“瞧太后娘娘说的,倒是自卖自夸了。”她在羊献容面前是极为得脸的,言语也十分的随意,她侍候着羊献容用了一个酥饼又进了一碗酪盏。羊献容便道:“罢了,哀家用得好了。你去给外面的将士们都添些酪盏,今日难为他们都还饿着肚子。”
张怀瑾见司马颖不识此人,便说道:“这是新任的骑射校尉杜婴。”
曼罗抿嘴一笑,便端着酪盏出去了。献容见阿琇吃得艰难,便笑道:“还不快给公主添碗酪盏。”
司马颖环顾朝堂,只见今日上朝的众臣已是三停中去了两停。司马炽依旧卧床不起,不能上朝,只有张怀瑾站在殿上。司马颖问道:“如今城中还有多少可用之兵?”张怀瑾摇头苦笑道:“城中原有十万兵防,如今尽被王太傅带走,已无可用之兵。”听到这话,满堂尽是震动。司马颖又问道:“匈奴逆军还有几日可到城下?”却见庭中有一人走上一步,大声说道:“匈奴人前日已过黄河,这几日都无军报来,末将推算,最多明日便会兵临城下。”
说话间从耳室里忽然又转出一个人来。阿琇忽然愣住,此人娥眉凤目,容色秀丽,却是司马炽的原配皇后王平阳。
阿琇心里惶恐至极,一边去叫了曹统,一边却也让人抬了翠辇入宫去。
阿琇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平阳根本没有死,这本是和羊献容商量好的金蝉脱壳之计。想清楚此节,阿琇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处在怎样的一种境地中,此时只有她们几个人在这车中,自己还有什么反抗之力。她咬牙道:“王衍是个卖国求荣、贪图富贵的小人,你何必与他勾结?”她又看着平阳道,“陛下思念皇后娘娘您,茶不思饭不想,已经患了咯血之症,皇后娘娘就是这样报答陛下?”平阳哆嗦了一下,霎时面色雪白,却不敢接话。
到了第五日,司马颖收到了东海郡的奏报,东海王已决计不肯出兵,他颓然坐倒在虎榻上,半晌没有说话。正在此时,阿琇捧着一盅桂花莲子羹进来,瞧见司马颖面色不对,轻声道:“十六叔,是军情不利吗?”司马颖背负着双手,面色疲倦至极,说道:“去叫曹统过来。”他想了想,又道,“让他随我一起入宫一趟。”
阿琇手里攥紧了那七宝琉璃钗,只掐得自己手心都要破了。
谁知司马颖并不追究前事,用兵调度,一概如常。他先是命人去调琅琊、东海、长沙三郡兵马,又派人加强城防,力图等到援兵至时守住城池。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先是长沙郡不肯出兵,琅琊王远走江东,也不肯发兵。而洛阳城中的情形却是一日坏过一日,城中不断有驻守的兵士逃出城去,百姓人人自危,市价飞涨,已成一座死城一般。
羊献容面上忽然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她轻声道:“阿琇,你知道现在外面还有几个活人吗?”她忽然起身用力拉开了帐子,阿琇骇然睁大了双眼,刚才守卫在车辇旁的韩士武和众多侍卫内官,一个个都倒在地上,俱七窍流血,哪里还有活命。
司马颖缓缓巡视左右,只见满殿大臣竟有多半面生,自己熟悉的故旧大臣多半早遭贬谪。他只是瞧了一圈,便见到中间不少认识的人也都心虚地低下头去,去年王衍掌权之时,许多人都曾经附和王衍落井下石过,此时重新瞧见成都王站在这里,唯恐他追究前事,哪里还有抬头的勇气。
阿琇倒退几步,心中恐惧至极,结巴道:“你,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怀瑾忙解围似的扶住司马炽,将他重新扶回金殿之上。司马炽喘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知有罪,只盼皇兄全念大局为重,主持洛阳都城一切事务。”他话音未落,便猛烈地咳嗽起来,面颊上也泛起一抹鲜艳的红晕。张怀瑾焦虑至极,说道:“陛下这几日一直卧床养病,今日还未用药,还请王爷海涵。”说着,便命人将司马炽扶进内殿,自是去用药了。
却见羊献容漫不经心地向外看了看,轻声笑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便是所有的为什么。”曼罗此时早已收起了那副恭敬的模样,却对羊献容道:“太后还与她废话什么,趁早做个了断。”
到了太极殿外,司马颖抬头瞧了瞧阔别一年的大殿,只觉巍峨堂皇。他正等内侍进去通报,却看到司马炽亲自走出太极殿来迎接。司马炽这几日大病了一场,脚下亦是虚浮无力,全由张怀瑾扶着他出来。他见到司马颖的须发尽白,内心亦是极为震动,牢牢握住了司马颖的双手,心中歉然之至,他性情本就柔软,此时两行清泪便顺势滑落下来。反而是司马颖笑着说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平阳到底心软,眉目间闪过一丝不忍,本想相劝,但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住。
阿琇跟在他身后,只见十六叔消瘦了不少,衣服空荡荡地架在身上,唯有那股清俊之气与从前无二。
“不忙,”羊献容慢悠悠地看向了平阳,“你父亲的人什么时候来?”平阳战战兢兢道:“父亲书信上说今日申时之前,便有人来接应。”
然而奔到近处,却忽然驻足止步,迟疑叫道:“十六叔……十六叔你的头发……”阿琇此时所见的司马颖,面目依然,甚至连笑容也与去岁分别时一样。可是昔日里满头乌黑的头发,竟成了白霜之色。阿琇心中大恸,瞬时眼眶便红了。司马颖微笑地凝视着她道:“莫抹眼泪了,走,我们一起去太极殿。”
阿琇心知如今自己形势极为不利,她心下一横,便对羊献容怒骂不止。羊献容微微皱起了眉头,却给曼罗使了个眼色,曼罗出手劈向阿琇后颈,阿琇身形一晃,已是倒在地上。平阳瞬时吓得面无人色,却听羊献容笑道:“不用怕,只是让她晕过去了而已。”
司马颖跃下马背,亦是露出笑意:“阿琇。”
“阿弥陀佛。”平阳念了句佛号。
宫门外的垂柳又长了几寸,阿琇有些焦急地等待在柳枝下,翘首盼望着远方的来人。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身着一袭粗布素袍,身姿挺拔,形容疏朗,却不正是成都王司马颖。阿琇欣喜若狂,便飞奔过去,口中唤道:“十六叔,十六叔……”
羊献容皱了皱眉,不耐道:“你父亲带了人马,现在到了哪里?”曼罗亦是焦急:“我去路口等待一会儿。”
刘聪审慎地说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以胜勇而击敌,这是出其不意的法门。至于用计,兼形势,包阴阳,才是用计的技巧。”他说完了这番话,可父亲却久久没有言语。他心中迟疑不定,悄悄抬起头来觑了父亲一眼,却见刘渊侧着头看着帐外,似在思索什么。他又瞧了站在刘渊身后的靳准一眼,此时的靳准面上露出了三分笑意,对他不露声色地微微颔首。
羊献容瞧了瞧昏倒在地的阿琇,忽然笑道:“原是怕你碍事,想一起了结你。但如今本宫却改变主意了。”她看了一眼在旁垂头不语的平阳,轻笑道,“若是王司徒的人不来,公主或许还有些用处。”
刘渊心下略惊,忽然想起白日里与众将的议论,便来回踱步道:“你且说说,韩信如何至奇,如何用计?”
平阳身形颤抖了一瞬,尖声道:“父亲不会这样的。”
刘聪略一思索,说道:“淮阴侯出兵至奇,胜在用计也。”
羊献容嘴角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似是在嘲讽平阳一般:“连亲生女儿都能舍下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呢?”
刘渊随口考校道:“韩信用兵制胜,所在为何?”
曼罗一直等到了日落,方才回来,一脸沮丧道:“道旁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有人来?”
刘聪跪在地上,垂目道:“父王曾教诲过,若不读兵书,何以用兵。儿子并不敢忘。”
此处离洛阳城不过十余里路,却处人迹罕至,已是萧条荒凉之至,眼前大路平川,放眼便可见通路上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会来。羊献容此时却镇定下来,她对曼罗道:“王司徒指望不上了,你去替我传信给五公子,就说我在城外等他。”
刘渊见他果然在读书,便拾起那书册,却见是《淮阴三篇》,他微微诧异道:“韩信之书,你竟能读?”
曼罗面上闪过一丝犹疑的神色,却看向了平阳和昏迷在地上的阿琇,低声在羊献容耳边道:“这两人一个是大晋的公主,一个是皇后,太后若想投奔我家公子,带着她们终有不便。”她顿了一下,又道,“便是五公子答应了,陛下那里也是不会答应的。”
夜里大军驻扎安好,刘渊亲自巡营,巡到四子刘聪帐外时,却见帐中还有烛光,靳准在旁笑道:“四皇子真爱读书,这么晚了都还没睡。”刘渊微微一怔,道:“是吗?”说着便掀帐而入。只见刘聪正襟危坐,却是正在榻边读书,他看到父亲进来,忙跪道:“父王。”
羊献容眸中闪过一瞬时的狠戾,便向平阳望去,却说道:“公主的性命权且留下。”说罢便移步到一旁车内去了,并不欲亲眼目睹杀戮。
四月戊申日,刘渊头扎白巾,一马当先领着大军渡过黄河,直向洛阳而去。军心激愤,旗上皆挂白幡,气势高涨之至,一路上势如破竹,几日内便连取三城,洛阳已遥遥在望。白日里刘渊与众将论起出征之事,众将都言当强攻洛阳,尤其是长子刘和带着一些少壮的将领,急于争功,抢着要出城为先锋。刘渊虽然言语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几分不悦的。
平阳被曼罗的目光吓得向后倒退数步。曼罗拔出了银质小刀,一步步向平阳迫近。平阳猛然向后跑去,可脚下却一个踉跄,却是被阿琇绊倒,猛地跌倒在地。曼罗哪里容她再逃,一刀便向她脖子上划去,却听嗤的一声裂帛之声,平阳本以为自己已经就死,谁知睁开眼却见几滴血正滴在她面上,却原来是阿琇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以臂膀挡在她身前。此时曼罗见一击不中,便拔刀又刺,但阿琇死死地护住平阳,不让曼罗近身。曼罗怒道:“你让开。”阿琇护紧了平阳,愈发不让半分。
阿琇既然被放了出来,第一件事便要去吴王府看望豆蔻。谁知豆蔻却闭门不见,阿琇在门外怅然良久,心知当日永巷之事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心中一时茫然。吴王府的门房有些歉意道:“公主殿下,非是我们王妃有意不见,实则是如今小世子刚刚出世,王妃着实抽不开身。”阿琇轻轻点了点头,漠然道:“既然如此,你去通报一声我来过便是了。”那门房答应一声,瞧着阿琇慢慢地离去。
曼罗并不理睬她,只拿刀向她们迫去。阿琇和平阳都是足不出户的闺秀,哪里跑得过曼罗,几步便被她追上,眼见便要无幸,却听身后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似是有人在喊:“城破了。”
阿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六叔也可以回京了?”张怀瑾没好气道:“曹统已经领旨去赦免成都王了,现在已在路上,到时候殿下亲眼见到成都王便知老奴说的是真是假。”
三人同时震住,回望时只见不远处的城头上硝烟弥漫,红光冲天。远远地似有铁骑从城内冲出。曼罗震惊之下,马上便向羊献容的车驾奔去,她奉命保护羊献容,不敢有任何闪失。曼罗翻身上马,赶着大车向南而去,远远扬起烟尘。
张怀瑾气道:“殿下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当初陛下被奸人蒙蔽,却也从来没有想过手足相残。琅琊王自请去吴地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陛下也已放行。陛下对手足何等亲厚,如今亲自来接殿下出永巷,便是想补偿这些日子殿下所受的委屈。何止是殿下,如今便是成都王也正在回京的路上了。”
此时旁边再无藏身之处,唯就近有一处灌木约有半人高,勉强可以藏身。阿琇果断地扶起平阳,躲在灌木丛中。平阳惊道:“公主,你受伤了。”却原来阿琇的右臂受伤甚重,血从衣襟中渗出,滴在她身上。阿琇并不搭理她,她把地上的黄土在平阳和自己脸上涂抹,又将她的外衣上擦上许多灰尘。平阳自幼生得娇惯,极是不适宜地连连呛声,可她瞧见阿琇也是这样涂抹,也不敢说什么。却见城中虽然烟尘弥漫,但并不见人马出城而来,就连适才的人声也渐渐远了,看来并不是往她们这个方向而来。
阿琇抬头看着张怀瑾,心中无数疑窦,结结巴巴道:“陛下为何要赦我与十六叔?不是说陛下一直都要杀了我们吗?”
阿琇心里略松了口气,她回头打量了一下平阳,见她如难民一般再也看不出宫里出来的痕迹,方满意地点点头,转头便向回行去。平阳一把拉住她,惊恐道:“公主,你要去哪里?”阿琇轻声道:“十六叔还在洛阳,我回去看看他。”平阳大惊失色:“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这会儿回去,岂不是送死?”阿琇心里本不喜她,她略一顿,慢慢说道:“我并没有说要带你一起回洛阳,适才救你,我已对不起当今陛下,我们就此别过。”
张怀瑾还想说什么,司马炽摆了摆手道:“阿琇,你没事就好。让宫人先送你回寝殿休息,这些日子你受屈了。朕定会补偿于你。”说罢,他身形微微晃动,似是步履不稳地向远处走去。
平阳面色由红转白,她犹豫了一瞬,终是说道:“公主,我随你去。”
阿琇却咬牙道:“十六叔视陛下手足同胞,心心念念要拥立陛下为帝。可陛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囚禁了十六叔。罪女并不怕死,却不知千秋后世怎样评价二十五叔。”
阿琇大是讶异,回头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你当真想清楚了?”平阳点了点头,似是鼓足了勇气道:“我要回去陪伴陛下。”阿琇微微动容,只一点头便算答应。
司马炽心中微微酸苦,侧过头去并不言语。张怀瑾忍不住道:“当初的事都是王衍蒙蔽陛下,怎能都怪在陛下头上?”
两人一路往洛阳走去,倒是十分顺利。沿路上哀鸿遍野,不断有难民从城中逃出,有些从城中逃出的人瞧见她们,都喊叫道:“你们往城里走干什么,北门都被匈奴人攻破了。”平阳吓得心惊胆战,牢牢拉住了阿琇的手,只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阿琇勉强笑道:“国难之时,多有谣言,未必是真的。”
阿琇微微抬起头,余光瞟见张怀瑾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可心里却不知为何如一根刺扎在心头,还是说道:“罪女不敢为自己开脱,却想替十六叔鸣不平。十六叔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却将他囚于阶下。”
两人一直走到天黑,方至城下。此时城门已闭,阿琇抬头见城门上还有铁甲卫把守,心里松了口气,便在城下叫道:“守城大人,请开门。”
司马炽“嗯”了一声,唇边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不敢便是有了,都不如从前一样叫我二十五叔了。”
谁知那城上却无人应答,她叫喊了数声,城上那铁甲卫只是立着,全然不言声。平阳忽然吓得一缩,指着铁甲卫颤声道:“那人不是活的……”阿琇定睛看去,果然那城上的铁甲卫随着风吹微微飘起,绝不是活人。阿琇此时心中亦是恐惧,可她不愿在面上露出半分,她走到城门前轻轻一推,那城门却也只是虚掩而已,此时再无什么思索的时间,她拉着平阳便进城而去。
阿琇心中痛得一缩,道:“陛下,罪女不敢。”
说来也怪,离开不过数个时辰,可这洛阳城竟如一座死城一般,完全没有半点生气。昔日里繁华熙攘的南市,如今一盏灯火都没有,四下里黑黢黢的,只是沉寂,唯有一条铜驼路贯穿南北,更无人烟车马,于是显得愈发宽阔。两人沿着铜驼路向北走去,走过昔日里熟悉的街市、店铺,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唯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司马炽立了半晌,方才微微皱眉道:“阿琇,你对朕有怨气?”
她们愈走愈是心惊,脚步便更加快了,走到九重宫阙外,只见宫门也是大开,抬头便可望见城中最高的太极殿,此时在暗夜中巍然耸立。平阳忽然挣开阿琇,向太极殿上冲去,一边跑一边哭喊着:“陛下,陛下……”
阿琇默不吭声地便跪在了地上。
阿琇赶紧随着她跑了上去,可奇怪的是两人把太极殿都走了一遍,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平阳不住哭道:“陛下在哪里?”阿琇忽然心念一动,望向了平阳。平阳一震之下,忽然明白了阿琇的含意,拔腿便向自己居住的昭阳殿跑去。
阿琇心中事了,便随着张怀瑾向外走去。谁知刚走出永巷,却见一人身着龙袍,正望着自己,却不是司马炽是谁?张怀瑾瞧着皇帝还没有等得不耐烦,心里松了口气,笑道:“殿下,陛下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昭阳殿的殿门半掩,里面悠悠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平阳,平阳。”语声无限哀婉,似是伤心至极。阿琇向身旁的平阳瞧去,只见她面上都是泪水,心中忽然明了。
张怀瑾心想这等小事也不算什么,便点头道:“好,此事老奴一定为公主殿下办到。”他心中着急皇帝还在外面等着,又催促道:“公主可否随老奴移驾。”
平阳有些颤抖地冲进殿去,忽然放声恸哭:“陛下,臣妾回来陪伴你了。”阿琇驻足在门外,只见里面坐在龙榻上面色虚弱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平阳,面色却渐渐由震惊转成欣慰,他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平阳的发丝,而平阳伏在他的脚边,已是泣不成声。
老黄门老泪俱下:“殿下……”阿琇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为公公做的了。”
阿琇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却听里面的皇帝声音沙哑地说道:“阿琇,十六哥在北门城头上。”
阿琇轻声道:“请放这位王公公出宫去。”
阿琇赶到北门之时,果然见到高高的城头上站着几个全副铁甲的卫士,正中拱卫的人便是成都王司马颖。阿琇心里松了口气,刚想高声喊叫,却忽然听到司马颖对身旁的杜婴说道:“城内都安置好了吗?”杜婴答道:“城中七千六百户内,尽安置好桐油干柴,只等匈奴恶狗入城!”
张怀瑾慌忙道:“殿下但说无妨。”
司马颖忽然跪倒在地,面向帝阙方向庄重行过三跪九叩之礼,低声道:“父皇在天有灵,不孝子司马颖今日无法守护洛阳平安,只能以身护城,以匈奴人的血祭列祖列宗。”他身旁众将听他的誓词,无不心情激荡,纷纷拔剑盟誓道:“誓以我血,尽诛奴狗。”
阿琇诚心诚意向他一拜,说道:“多承公公照料我多日,阿琇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如今世乱,恐无报答之期。”说着她却对着张怀瑾道:“张公公,我想向您求个恩典。”
众人磕头拜过之后,司马颖站起身来,拔出佩剑道:“众将听令,开城!”
老黄门兀自心中惊疑不定,轻声劝阿琇道:“公主殿下,如今非常之时,还望殿下小心。”
曹统手持利刃,便要去割断城门绳索。他一抬头,却正好瞧见站在暗处的阿琇,诧异道:“公……公主殿下,您怎么还在这里?”他这样一说,众人都向城边看去,只见阿琇正站在城门旁,眼中都是泪水。
张怀瑾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殿下,这正是陛下的旨意。”
司马颖大怒道:“曹统,你现在就背上公主,马上送出城去!”阿琇此时看到城下堆着的数丈高的干柴,想起城中闻到的奇怪气味,忽然明白过来,结结巴巴道:“十六叔,你要烧城……”司马颖面色一沉:“你快出城去,不许拖延!”
老黄门心中愈发狐疑,拦在门前道:“你若不说清来历,我便要喊内侍官来。”两人正僵持不下,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琇缓步走出来,面色沉静道:“是陛下要见我吗?”
阿琇哭泣道:“十六叔,你什么时候出城?”司马颖心中不忍,终是骗她道:“等你们出去了,十六叔便会追来。”
张怀瑾心中不耐,却也不敢发作,只得忍气道:“你休要阻拦,我是奉旨来见清河公主的。”
他眼见城下的匈奴人已经集合准备攻城,心知不能再耽误下去,忽然对曹统怒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你骑上我的马,带着公主殿下赶紧出城。”曹统不敢违抗,他走到阿琇面前,跪下道:“末将得罪了。”说完便背起阿琇上马,司马颖的坐骑乃是西域名驹照夜玉狮子,此时宝驹也知与主人分别在即,扬蹄长嘶了一声,便驮着二人向城外疾驰而去。
看守的老黄门年迈昏聩,并不识得张怀瑾的服饰,却是十分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司马颖望着暗夜中两人一骑向南飞奔而去,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喊道:“开城!”
张怀瑾走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室前,轻轻叩门道:“公主殿下在吗?”
杜婴手中长刀脱手,沉闭百年之久的洛阳城门吱呀一声,向着北方大开。
永巷四下里静悄悄的,似是又一重人间。张怀瑾见永巷内尘埃覆地,便对司马炽道:“陛下且在此等候,老奴去传公主出来便是了。”司马炽点点头,便等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