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在帐前跪倒,此时传令官已经传令下去,三军都挑起了白幡。
刘渊缓缓道:“传我口令下去,三军休整三日,发兵洛阳!”
靳准见机奏道:“汉王掌天下之君,何必臣于昏庸晋室。臣请大王自立为帝,以正汉室。”刘渊当下并不推辞,便自立称帝,封妻子呼延氏为皇后,长子刘和为左贤王,四子刘聪为右贤王,当下便要起兵讨伐晋室。
靳准后退了几步,跪下顿首道:“晋室不仁在先,大王征讨有道。请大王发号施令。”
谁知皇后呼延氏却并不放过刘聪,她当着众将的面道:“刘聪乃是庶出之子,怎能与和儿同立为王,我呼延一氏绝不答应!”这次她竟是搬出了呼延一族来压迫刘渊,刘渊心中一动,便向长子望去。可谁知刘和并不吭声,只是跪在地上。此时刘渊看到帐中诸将皆露出了犹疑之色,心知呼延一族在匈奴人中有极高威望,便只能依顺。呼延氏命人削去了刘聪的兵权,又找出了刘渊宠爱的侍妾陈氏,将她带在身边,这才听了纤罗的劝告一起回了平阳。
刘渊瞧着呼延氏被军医施过针后,悠悠醒转过来,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想起三子的意外之死,心里更是恨到极处,细细地盯着桌上的那把染血的暗器看了一瞬,忽然拔刀砍下桌角,道:“我刘元海不报杀子之仇,誓不为人!”
王衍今年已经五十七岁,早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他少年得志,十四岁即入朝为官。虽然世事混乱,但他始终左右逢源,从未受过坎坷。当年更因他目光“卓远”,将女儿许配给当时最无人瞧得上的豫章王,因而如今一跃而成国丈,已然是权势滔天。他住的宅院是从前齐王的王府,自是画栋雕梁,奢华无比。
呼延氏两眼一翻,痛呼了声:“我的儿。”便晕厥了过去。刘和心疼母亲,自是又出去找军医来为母亲诊治。
曹统来拜见王衍时,王衍正在家中,但门上的小厮却甚是瞧不上曹统落魄的打扮,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并不给他通报。曹统无奈之下,拿出了身上仅剩的银两,这才换来小厮的一个白眼,将他引入花厅,冷道:“大人先在这里等等,司徒大人前面还有六七拨贵客要见,今日未必能轮得上见你。”曹统急道:“我从孟津赶来,有重要军情向司徒大人禀报,还请通融一二。”
纤罗顿了顿,含泪续道:“……谁知遥遥地却看到两个人恶斗的身影,我害怕不过,便大声喊了四表哥出来。等四表哥赶去时,那刺客却已经逃走了,只有三表哥躺在地上。事情经过便是这样了。”她口齿伶俐,一番话娓娓道来,又哭对呼延氏道,“姑母,若是要怪,就怪纤罗好了。是我没有早点发现三表哥遇到刺客,不然三表哥也不会因此丧命。”
那小厮冷声道:“再重要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武官,就老实在这等着吧。”
众人看去,只见纤罗轻移莲步,从帐外走了进来,一双妙目中噙满了泪水,跪在地上哭道:“姑父,四表哥是听了我的喊声才赶来的。”她望了刘聪一眼,目中似是凄楚无限,哽咽道:“夜里我与四表哥起了争执,我心里烦闷不过,便在帐外透气。”她说到此处,声音渐低,众人心中都信了九分。人人都知他们虽是新婚夫妻,但感情并不相谐,常有吵闹之事,难怪深夜都没有睡。
曹统无奈之下,只得在花厅里等候起来。他奉司马颖的命令,一直跟随在东海王的军马之后有四月之久。直到三日前,他得了极重要的军情,这才向洛阳而来。可他跑遍兵部诸司,谁也不认他这个虚职的邺城副将,更有人因他是成都王旧人,想将他抓起来。他迫于无奈,便想来找司徒王衍。
正此时,忽然帐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声:“姑父、姑姑,是我先瞧见的。”
此时他在花厅上将茶喝了三壶,太阳渐渐偏西,连倒茶的婢女也不来了,他再也坐不住了,便向后堂冲去。一路上有丫鬟侍女看到,阻拦他道:“呀,这是国丈府邸,可不能乱闯。”可他们哪里能够阻拦住曹统,等他闯到后堂之时,却见一个身着墨袍的老者正在送客。那老者神态从容潇洒,风姿安详文雅,曹统一怔之下,便猜出这老者便是国丈大人了。此时府里的家丁都冲了过来,便要捉拿曹统。他情急之时纳头拜倒在地:“末将曹统,见过司徒大人。”
刘和却道:“既是深夜,四弟为何不休息,却在帐外走动?”
王衍略有讶异,他思忖一瞬,方道:“你是陈留王曹景明之子?”
刘聪忍住气,在刘渊面前拭泪道:“父王,儿臣亦不知那刺客为何会出现在儿臣帐旁,还望父亲明察。”
曹统呆了半晌,脸色煞白道:“司徒大人竟识得我父?”
刘和忙拉住母亲,说道:“母亲无需动怒,一切有父王主持公道。”
王衍叹了口气道:“你父为燕王世子时,老夫便与他熟识。直到他被废为陈留王,远去封地。老夫与他一别已经三十多年,看你相貌有几分相似,这才一猜。”说着,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老夫好好看看你。”
此言一出,呼延氏目中亦是露出了凶悍之色,她便向刘聪扑去,怒道:“定是你害死我儿。”
此时那些家丁还愣愣地站在廊下,不知什么情况。王衍不客气地说道:“还站着干什么,都退下去。”这些人这才赶紧退了个干净。
刘和面露疑色,却道:“四弟的寝帐离这里最远,那刺客既是来行刺父王,为何在四弟帐旁活动?”
曹统膝行几步,跪在王衍面前。
刘聪双目红肿,低声道:“正是,我从帐中出来,瞧见三哥似与一个黑衣人恶斗,等我赶过去时,三哥已经中了暗器倒地,没了气息。”
王衍细细看了看他的面貌,方才笑道:“不错,果然有几分像景明年轻时的样子。你兄弟几人?你父亲可还好?“
刘和眼中泪光一闪,直直地望着刘聪道:“我听说是四弟先瞧见此事,然后禀告靳先生?”
曹统双目一红,低声道:“我兄弟三人,我排行最小。永宁二年父王便去世了,如今是大哥袭了封位。”
刘渊扶着榻边的立柱,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噩耗。此时刘和搀扶着母亲呼延氏走入帐中,呼延氏哭声连连:“我的隆儿在哪里?”
王衍略是一愣,似是想起了许多往事,半晌方才喟叹道:“景明比我还小一岁,想不到他先去了。”
靳准瞥了站在一旁的刘聪一眼,缓缓道:“启禀汉王,此事属实。晋军派来的刺客想偷袭汉王的大帐,却遇到了巡值的三公子。三公子与刺客力搏而死,身上有好几处暗器所伤的。”
曹统目中含泪,却伏在地上不敢出声。他一直将家世瞒得极紧。他祖上赫赫有名,乃是前朝魏武帝之后。到了祖父这一辈,依旧是天潢贵胄的燕王。父亲曹奂,字景明,乃是司马昭废除高贵乡公所立的魏元帝,后来晋武帝司马炎废除了形如傀儡的曹奂,将他贬黜为陈留王。他自幼随父亲生长在陈留,目睹了父亲虽为一方王侯,却有名无实,过着被严密监禁的生活。
刘渊听到三子被刺身亡的消息,震惊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怒道:“这怎么可能?”
晋武帝去世后,这种监禁方才有所松缓,但父亲除了能领些闲散的俸禄,并不能做任何事。这陈留王的封号,与其说是一种尊荣,更不如说是曹氏一族的耻辱。所幸他是庶子,无须继承封爵。自打十五岁起,父亲就令他离家学艺,后又让他去了成都王帐下效力。如今在外漂泊十余年,他从未与人提起过家世来历。纵然连父亲数年前离世的消息传来,他亦身在前线不得回去。此时听王衍提起过往,他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落。
纤罗一双杏目中含满泪水,她身子颤抖了一瞬,迟疑道:“四表哥……”
王衍心中亦是伤怀,叹了口气道:“老夫与景明知交多年,他子亦如我子。你拭干眼泪,随老夫到屋里来。”
刘聪疲惫地转过头来,对着身旁呆若木鸡的纤罗道:“纤罗妹妹,你可愿意帮我一次?”
曹统赶紧起身,随着王衍走进他的书房。却只见他的书房中并不似府里那样奢侈辉煌,用具皆用竹制,从桌榻到柜顶都放满了书卷,桌边还焚着淡淡的素香,看起来甚是清贵。王衍细细地问了曹统这些年的经历,曹统便拣着父亲让他学武从军的事说了,又讲了自己一直在成都王帐下为校尉。
匐勒茫然地听他说完,忽然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公子,我这就去了。”说罢,跳起身便上了马,向南疾驰而去。
王衍听到成都王三字,眉头陡然皱紧,说道:“他让你去孟津做什么?”
电光火石的一瞬,刘聪将宝剑撤开已是拿定了主意,沉声道:“你现在立刻赶回洛阳,待在刘曜身边,一步也不许离开。记住,你从未离开过洛阳,也从未来过这里。”说罢,他叮嘱道,“今日之事,你务必烂在肚子里,永不可再提。”
曹统迟疑了一瞬,还是照实说道:“成都王让我在孟津严密注意南匈奴诸部的动向,若他们有过黄河的企图,就要回来禀报。”
可这到底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纵然他们再不亲近,毕竟血脉相连,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属下将兄长刺死。匐勒跪倒在地,静静道:“匐勒自知犯了大错,甘愿承受处罚。只望公子日后记得还有个匐勒曾经追随过公子。”说着他迎上刘聪的宝剑,便要自刎。
王衍听清其中关节,点头道:“成都王的部署是对的,若是匈奴人过了黄河,洛阳便危险了。”
刘聪脑中嗡然一声,一时竟乱了方寸。他何尝不知以三哥的性情,定然会将此事添油加醋说给父王,到时候父王猜忌自己,恐怕再无什么前程可言。
曹统没想到王衍居然这样豁达,并不如外人所传与成都王结怨已深。于是他霍然站起身来,急道:“我今日赶回来就是为了禀报此事,如今刘渊率部已过了黄河。”
匐勒右手一松,手中影箭落在地上,他坦然面对着刘聪的剑尖道:“四公子,此人不除,今日之事决计瞒不过去。”
王衍呆了一瞬,脸色煞白道:“怎么可能?东海王不是驻守在附近吗?”
此时大变陡起,刘聪放下刘隆的尸身,拔着腰中长剑,对着匐勒道:“你竟敢如此!”
曹统轻轻摇头:“末将也不明白其中缘由,东海王原本是驻守在黄河南岸,与匈奴人隔河相望。可在半个月前,东海王突然撤军东走,眼下匈奴诸部都过了黄河了。”
纤罗惊道:“三表哥,三表哥。”亦是扑了过去,围在刘隆身旁。
王衍霍然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不止。曹统跪下道:“司徒大人,如今匈奴人大举来犯,只能请成都王出山挂帅了。”王衍摇手道,“贤侄休急,此事要慢慢商议。我且问你,匈奴人马多少?几日可到洛阳?”
忽然嗤的一声轻响,刘隆高大的身躯突然便倒在地上。纤罗离得最近,瞧得清楚,只见匐勒右手微动,却是他暗中下了手。刘聪一把推开匐勒,厉声道:“你做什么!”他抱起刘隆的身体,只见刘隆面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双眼圆睁,却已经没了气息。
曹统答道:“匈奴五部倾巢而出,总数不下三十万人。恐怕三日内就可抵达洛阳。”
刘隆忽然松开了纤罗,几步走到刘聪面前,恨恨地低声道:“你若真想让我包涵,当初就别跟我争纤罗。”他一扭头,大步向前走去,“走,去父王帐中,今日定要把此事说个清楚。”
王衍脸上一白,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记住,此事谁也不能提。我这就入宫去告知陛下。”
纤罗亦是哀求道:“三表哥,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姑父。”
曹统苦劝道:“司徒大人,一定要请成都王出来,方能定匈奴之乱。”王衍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老夫自有分寸。”又说道:“贤侄在京中可有住处,老夫让人为你安顿好。”
刘聪心中着急万分,心知若父亲听到此事,定然会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他急道:“三哥切不要告诉父王,大夫嘱托过父王不可动怒。若是小弟做得有不妥之处,请三哥多多包涵。”
曹统无奈之下,只得从王衍府中告退。他刚从后院走出去,王衍忽然吩咐下人道:“去请二老爷、三老爷来,我有要事相商。”
刘隆冷笑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去父王帐下说个明白吧。”
王家的管家客客气气地将曹统带到了上元居安顿好,又对老板吩咐道:“这是司徒大人的贵客,务必好好招待。”客栈老板满脸奉笑,眼睛都眯了起来,自是将曹统带去天字一号的房里歇下。
“三哥,你误会了。”刘聪上前一步,解释道,“我并不是想欺瞒父王,只是现在我们的大军疲乏不堪,父亲也萌生了退意,并不是进攻洛阳的最好时机。”
且说曹统在客栈里用过晚饭,一个人喝了二两酒,心里始终并不踏实。王衍虽然对自己十分客气周到,可半个字也没有提及要放成都王出来。他越想越急,在洛阳城里人生地不熟,也无人可以拜托打听。他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一个人匆匆向城西的铁甲营走去。
刘聪和匐勒都是一惊,匐勒极是忠心耿耿,迅速拔刀护卫在刘聪身前。却见刘隆一手挟着纤罗,慢慢地从土丘后走了出来,目光中透着得意地瞧着刘聪:“想不到四弟连洛阳来的传书都要隐藏。走吧,随我去父王帐中走一趟吧。”
走到铁甲营外,远远就有多名铁甲卫戍卫。曹统报明来历,那铁甲卫便进去通报。不多时,铁甲卫的首领李含便走了出来。他见到曹统倒是一怔,忽然爽悦大笑道:“曹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忽然土丘后有人拍手道:“四弟好智谋,竟然连父王也要瞒过。”
曹统眉头皱紧,说道:“一言难尽,我今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
刘聪心中一动,便想起父亲对自己说话时倦怠的神情,他思忖了一瞬,方才说道:“先不要告诉父王。”
李含迟疑道:“若是为成都王和清河公主之事,我劝你提也休提。这是陛下御笔定罪,谁也使不上法子。”曹统心下一惊,说道:“连清河公主也定罪了?”
那黑衣人抬起头道:“属下一一查实,并不敢欺瞒四公子,五公子在晋宫中确有内应。如今离间之计已然生效,此时东海王带兵出走,晋廷空虚,正是出兵之时,公子是否要将这个消息传给汉王?”
“你小声些,”李含紧张地将曹统拉到一旁,见四下无人方才说道,“清河公主被关在永巷之中,与成都王一样,都是定的大逆。”
“此话当真?”只听刘聪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说道,“消息属实吗?”
曹统呆了一瞬,方才说道:“我今日并不是为了他们二人而来,而是为了更严重的一件事。你可知道匈奴人已经过黄河了?”说着,他便把孟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对李含说了。李含听他说了对王衍所说的话,跺足道:“你怎能相信那老贼的话,他素来与刘渊的义子刘曜交好,京城里谁个不知?只怕这次东海王撤离守地,也有他的份儿!”
纤罗大惊失色,便想出声示警。谁知刘隆反应极快,已是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目光中露出了少见的威胁意味。纤罗被他挟持在怀中,丈夫和匐勒的对话一句句传入耳中,她心里急得简直要疯了,却毫无办法。
曹统简直不敢置信:“司徒大人身为国丈,他怎会做此卖国之事?”
她想回去的念头一闪而过,等她回头时,忽然却见自己身旁竟然多出一人,却不是三表哥刘隆是谁?却原来刘隆适才在帐外已经瞧见了纤罗,但他并未动声色,先将呼延氏送回寝帐后方才过来找寻纤罗,却尾随着纤罗走到了这土丘之后。
李含摇头道:“这老贼有什么做不出来?自从刘渊反后,他的义子刘曜居然还在洛阳城里出手阔绰,结交士林。京兆尹几次要捉拿他,都是那老贼出面拦下,说什么两国相交不斩来使。陛下已经对老贼起疑,命我私下查他暗通刘渊的证据。你这就随我进宫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陛下。”
那人微微抬头,却正是刘聪最得力的部属匐勒。纤罗在平阳时,曾见过匐勒多次,自也是极熟识的。纤罗一怔,忽然有些好笑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人,星夜筹划的必是大事,怎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李含带着曹统匆匆入宫,他手里有皇帝御赐的金牌,入宫十分顺畅。不多时便在太极殿里见到了熬夜批奏折的皇帝司马炽。李含将曹统所说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皇帝,他听后放下手中的奏折,默然良久,方才道:“曹将军星夜赶来奏报,辛苦了。”
纤罗此夜的甜蜜忽然便转成了浓浓的醋意,她脑海中浮现出阿琇的样子,心里已是郁怒到了极致。却听那黑衣人低声道:“洛阳五公子传来消息,说大事几可定矣。”
曹统跪下磕头道:“末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纤罗本想出声相唤,可丈夫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她忽然就转了念头。只听刘聪低声说道:“洛阳那边消息如何?”
司马炽的声音里却有几分干涩,道:“你所说的东海王兵马已经撤走,是否属实?”
她一路不敢声张,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土丘旁,忽然听得土丘之后有两个人的语声低低地传来,声音虽细,却很容易听出是丈夫刘聪的声音。她有些好奇地侧头望去,却见丈夫正身披一件青袍站在土丘背后,他的脚下还跪着一个黑衣的壮汉。
曹统答道:“臣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那兵士茫然道:“未曾瞧见公子出来。”纤罗还想再问,却看见不远处汉王的寝帐掀开了,三表哥刘隆搀扶着姑母从帐中出来,她不欲与刘隆相见,闪身便向后寨跑去。
司马炽慢慢起身,吩咐左右道:“查!是谁的命令,让东海王撤军。”
汉军扎寨在荒野上,四面空旷得紧,一望可知除了戍卫的兵士并无他人。纤罗心里有几分着急,便问那守卫的兵士道:“你可瞧见了四公子?”
不多时,左右黄门侍者便回来禀报:“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查清,是司徒大人十日前拟发的陛下手谕。”
夜深三更,北风呼啸,阵阵如泣似诉。纤罗醒来时,却发觉枕边的人已不知去向。她心下大是疑惑,便趿鞋起身,向帐外寻去。一出帐门,只见刘聪平时饲养的那对鸽子都咕咕地对着自己叫,她平时最讨厌这两只东西,可今日不知怎的却瞧着格外顺眼,顺手抓了一把稻黍喂给它们,可这两只鸽子却并不领情,反而啄了她一下,幸亏她反应快,赶忙把手缩了回去。她气道:“你们这些扁毛畜生,看我不把你们做了汤。”
李含已愤慨至极,连连顿首道:“臣不明白,为何司徒大人可以签发陛下手谕。是谁在手谕上用了陛下贴身的玉玺。”
羊献容恨恨地一跺足,却将地上那嫩芽重重地蹍了几脚,直到蹍得一片稀烂,这才解气地去了。
司马炽愣了片刻,声音平静道:“叫皇后前来回话。”昭阳殿所住的王皇后,是王衍之女平阳。他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吭声,黄门侍者便领命而去。
“你若真的不后悔,便也好。”阿琇瞧着她有些戾气的神情,无比失望地关上了窗子。
李含说道:“陛下,司徒大人与匈奴人暗通证据已实。请陛下下令,臣这就带人去捉拿他和刘曜。”
羊献容眉间突地一跳,冷不防被她揭开了痛处,她盯着阿琇道:“我有什么不好过的,先帝尸骨未寒,我依旧是太后。你道皇帝还是你叔父?他如今视你和成都王如眼中钉一般,若不是我保全你,你焉能活到今日?”
司马炽微微瞥了曹统一眼,疲惫道:“你去吧,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朕的岳丈是何等人,怎会等到你们登门而去。”
阿琇冷笑道:“我再不识时务,也知道大局为重。如今定是二十五叔对你和王衍起了疑心,渐渐疏远了你们,你们便想到要用十六叔手中的虎符来对抗。你们这样浅薄的计谋,连我都瞒不过,就算真写了信给了十六叔,又怎么能哄过他去?”她顿了顿,又道,“献容姊姊,你如今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吧。”
李含微微一愣,还是带人冲了出去。曹统此时一个人跪在御阶下,忽然觉得四周都静了下来,他不敢抬头,只是伏在地上。
羊献容后退了数步,脸色铁青道:“我今日来是让公主想明白,如今这世上,像今上这样通应变的才是胜者。成都王和公主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落到阶下囚的地步。你昔日是不是对平阳有恩,你看她现在身为皇后了,又何时来看过你一次?人都是要为自己打算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成都王手里不过半枚白虎符,现在拿着有什么用处?不要日后灭顶之灾时才知后悔,公主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过了片刻,他忽听司马炽轻声说道:“曹爱卿,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失败?”
阿琇却望着她眨也不眨,说道:“昔时我只是疑心,那晚在邙山行宫里你跟我说的那番话是有人授意。如今看来,你果然和王衍有所勾结。”她见羊献容脸色微变,更是证实了心里的猜测,一字一句道,“献容姊姊,你原本就已是皇后了,天下之贵没有能够胜过你的。你何必再图谋这些权势,你究竟图些什么?王衍又给了你多大的好处,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帮他?”
曹统心里一颤,小心翼翼道:“陛下英明神武,是奸臣太过狡猾。”
羊献容微微一愣,神色十分不自然:“公主说些什么?”
“你很会说话,”司马炽勉强一笑,“李含提醒过朕多次,让朕提防王衍,可朕总念在这些年他照拂过朕的情分上,始终对他下不了手,却想不到他竟然做得这样决绝,”司马炽皱着眉头,心下黯然,“当年他袖手旁观十一哥之事,还有陷害十六哥,暗地里私通刘曜,朕都瞧在眼里,却只作没瞧见一样。原想着他会收敛些,不想他却把匈奴人给朕引到家门口来了。”
阿琇细思了一瞬,忽然说道:“献容,果然是你。”
曹统闻言,心中不觉一震,说道:“成都王实属无辜。陛下若能放出成都王,让他统兵,也许洛阳还有幸……”
羊献容轻声笑道:“公主果然是爽利人,我今日来找公主,是想请公主写一封信给成都王。司徒王衍一直对成都王多有敬重,奈何成都王一直对司徒存有误会。若是成都王能够放下成见,交出白虎符,司徒大人未尝不能为王爷洗清冤屈,重出辅政。到时候别说王爷可以施展才干,便是公主也可以恢复尊位,享尽荣华。”
正在这时,那黄门回来叩报道:“启禀陛下,微臣赶去昭阳殿时,皇后娘娘已经……”他顿了顿,不敢说下去。
阿琇低头看着地上,忽然觉得那一抹新绿亮得有些锥人眼目,她默然一瞬,方道:“有话直说吧。”
“说!”司马炽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那黄门少见他这样愤怒的样子,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已经自尽了。”
羊献容只作不知,慢条斯理地说道:“当时我与众侍卫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先帝的疑问,便是齐王也有些无措。谁知今上却说道:‘陛下,臣弟猜想蛤蟆在官地鸣叫是为了官事,若是在私地鸣叫,就是为了私事吧’。”言毕,她略略一顿,又笑望着阿琇道,“今上应变之速,当时也令我刮目相看呢。”
“好,好……”司马炽呆了一瞬,已是面色发红。满殿明耀耀的光影衬在他脸上,更浮出一层淡淡的青气。他默立了一会儿,忽然对曹统吩咐道:“你带人去邺城,传朕旨意,即刻释放成都王,让他赶往洛阳护驾。”
阿琇面上微微变色,心知自己的父皇蠢笨如几岁孩童一样,治国完全不通,却不想如今还要这样被羊献容羞辱。她双手攥紧拳头,克制着自己不要发作。
曹统精神一振,大声道:“是!”
羊献容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先帝问道:‘此蛤蟆这样啼叫不休,是为了官事还是为了私事?”
昭阳殿内,司马炽站在自己皇后的身旁,静静地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熟悉而美丽的脸庞,仿佛昨夜她温柔的话语还在耳旁流转,一转眼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平阳,”司马炽低低唤了一声,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他听着满殿宫女的哭声,忽然极不耐道,“吵什么!都给朕拖出去。”
阿琇默想半晌,说道:“我猜不到。”
侍从们便将宫女都拖了出去,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司马炽悄悄俯下身去,却是在平阳额上轻轻一吻。李含进来时,正巧看着这一幕,但他只作未知,禀报道:“臣无能,王衍和刘曜带着满城戍卫都已经逃跑,连同王衍的族弟王导和王敦也都已经出城了。现在洛阳城无一兵一将可守,形同空城。”他见司马炽仍旧低着头,有些迟疑道,“臣已命人将他们的家眷拿下,现在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听她说起去年之事,阿琇心中略有几分诧异,但仍是静静地听着。羊献容瞥了她一眼,极是舒心地笑道:“当时齐王与今上都跟在后面随侍,齐王回禀道:‘这是蛤蟆’。先帝听了却问出一句甚是让人惊异的话来,公主猜猜是什么?”
司马炽怔怔地瞧着平阳的面容,忽然间心灰意冷:“都关押起来吧。”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昭阳殿,李含见状只得快步跟了过去。
阿琇两手微微发颤,面色也有些发白。羊献容瞧在眼里,却说道:“想起去年这时,我陪伴先帝在华林园一带散步,彼时也是隆冬,忽然池边传来几声蛙鸣,众人都觉得奇怪,先帝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在叫?’”
昭阳殿内冷清如斯,忽然从王皇后的榻后转出一个素衣女子,极是得意地对榻上人说道:“本宫这计策不错吧。”
阿琇却并不接话。羊献容自觉无趣,又找话题道:“公主可知道,今日皇帝已经改年号永嘉了。”
榻上的王平阳陡然间死而复生,她坐起身来,含泪道:“多谢太后娘娘相救,臣妾一家性命方得以保全。”
羊献容心中一触,点头道:“不错。”她见阿琇的目光始终聚在那一点新绿上,心中倒是微微诧异,望着她道:“公主如今倒这样怜花惜草。”
那素衣女子正是羊献容,她望着王平阳微笑道:“皇帝心慈手软,若你先自尽而死,他必不忍心处置你的家人。”
阿琇静默良久,轻声道:“金碧栋梁与永巷冷宫,原也没什么好坏之分。”
平阳心里到底有所愧疚,低下头道:“是我偷了陛下的玉玺,我父又带兵逃跑,我实在无颜再见陛下。”
羊献容见阿琇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只是一转,旋又转到她的足下,便向脚下看了一眼,随即发现阿琇注目的焦点是什么。她轻轻挪开脚步,隔窗淡笑道:“一别多日,公主近来可好?”
羊献容仰天笑道:“你不闻魏武帝有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你今日只见司徒大人弃洛阳而去青州,却不知他保全自身,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一个是在晋为臣,一个是半壁江山为主,你猜你父会选什么?”
忽然一只堇色的绣鞋恰好踩在那嫩芽上,阿琇一惊之下抬头望去,只见那人一袭月白绣花湘水裙外罩着一件墨金色的鹤氅,瞧起来端然有一股华贵的风仪,却是阔别日久的羊献容。
平阳只觉后背冰冷一片,已是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哪里还敢对视羊献容的目光,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襟一角,心中只是迷茫浑噩,却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朝堂之上如沸如腾之时,后宫之中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一样。阿琇所在的永巷更是与外界隔绝不通音讯,巷内皆用铜浆铸地,一棵草木也不栽,何等的单调萧瑟。她每日里望着窗外飞雪茫茫,一丝生机也无。这日忽然无意向窗外眺去,却见宫墙的缝隙里迸出了一点新绿,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颗绿芽,却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那是满目萧条中唯一的一点活着的颜色。阿琇的双眸中顿时有了光彩,她凑近窗前,细细地看那株小芽,舍不得移开目光。
司马炽从昭阳殿出来,耳听得身后宫室中仍然不断有哭声传出,只觉得心中空茫一阵,似是脚下有千斤之坠,直堕着他往九重深渊而去。李含瞧着司马炽面色不佳,心里有话却也不敢劝。张怀瑾是御前服侍的老人了,见状便小心翼翼道:“陛下,可要先回太极殿歇息一阵?”司马炽默然半晌,却道:“陪朕去永巷走走。”
谁知今上问明事端,却令使节捧了天子佩剑赐给东海王,好言抚慰了一番,又驳回了王衍晋爵的奏承。
李含大惊失色,谏道:“陛下何必去那样的地方,臣替陛下去传旨便是了。”司马炽却摇头道:“你去城上盯着,若城中有事,速向朕报来。那个地方,朕是该去亲自走一趟的。”李含本还想劝,张怀瑾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色,终是不敢再言,只得领旨而去。
汉军撤退的消息传到洛阳,晋廷上下都舒了一口气。最为心满意足的当属司徒王衍,他洋洋自得地表彰了自己居中调度的功劳,却将东海王出征的功劳都几乎抹尽。东海王司马越自是极为不悦,但碍于王衍身为国丈,倒也并不敢去争夺,只上表说愿意守在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