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问道:“先生这样足智多谋,深受成都王信赖,何以要来助我父王?”
“既然躲不掉,不如去争,”靳准微笑道,“公子本就足智多谋,深得汉王信任。如今一味惧怕嫡母和长兄的猜忌,白白失去了许多机会。却不知若再躲下去,失了汉王的欢心,才是真正给了别人把你踩到脚底的机会。”
“追云从龙,乃我辈之志。”靳准却是神色如常,“成都王虽然贤明,却无半分进取之心,江山垂手不取,终不成大事。我在邺城之中,只觉耻臣非类也。”
刘聪心知靳准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旋即跪倒道:“还望先生教我。”
“耻臣非类。”刘聪触动心事,忽然若有所思地向灯火通明的大帐望去。
靳准凝神听他说完,笑道:“原来公子是烦恼这个。公子可愿听我一言?”
靳准一眼瞧破他的心事,却不点破,只笑道:“公子与臣不同,公子的妻舅都是外助,但不是用来给公子挡灾挡难的。如今汉王心怀天下,万事济济,公子若事事身先士卒,为汉王开辟天下立下百十件大功来,有谁还敢再给公子脸色看?真到论功行赏时,到时候再加上呼延一族的威望,恐怕连世子之位公子都可以好好争上一争!”
刘聪抱着双臂,苦笑道:“天不遂人愿,自打岳丈去世后,夫人对我猜忌日重。若是往常,南经兄还能护我,可现在南经在家守孝,夫人却硬塞了三哥在军中,岂不是成心怕我立了功劳回去。我哪里还敢出头露面,躲也躲不及。”
刘聪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怦然一跳,待他抬起头来时,却见靳准早已迈着大步远去了。
靳准面上微微变色,叹道:“公子如真这样想,匈奴兴许还有气数。”
第二日天蒙蒙亮,匈奴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将渡黄河。刘渊在马上盟誓曰:“今日我若能渡黄河,将平天下以慰呼延公。”刘和跟随在侧,这句话听得极是明白的,只觉振聋发聩,一时间心潮起伏不定。三军中有许多呼延氏的贵族子弟,无不下马涕零。刘渊极是意气风发,右手一扬马鞭,已是一马当先地渡河而去。紧跟其后的刘和马上追了上去。
刘聪抬头看了靳准一瞬。靳准竟有一时的错觉,只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眸光深不见底,但他更想细看时,却发觉这年轻人已经低下头去,轻声道:“匈奴虽然骁勇,易得天下,可若不循汉人仁爱治国之道,终究难守天下。”
刘聪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稳妥,想去追赶,却见千军万马都在前行,瞬时间黄河上黑甲密布。他心里到底有些不托底,这时瞧着刘隆从身边过,便叫道:“三哥,留步。”
靳准淡淡道:“如今再无旁人,我可否有幸听到公子真言?”
刘隆素来与他交恶,本想假装没见着,听他叫自己,也只远远隔了数丈勒了马,慢吞吞道:“何事啊?”
刘聪低着头,沉声道:“想得出如何,想不出又如何?我已受嫡母猜忌,不愿再失兄长的庇护。”
刘聪匆匆拍马过去,凑近急切道:“三哥,怎么今日没有见五叔的人马?”
靳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道:“刚才汉王问公子的话,公子果然想不出吗?”
五叔便是刘景。刘渊同胞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除了大哥早逝之外,三弟刘盛、四弟刘锐、五弟刘景都一直跟随于他。刘景在他们兄弟几人中最为骁勇善战,素来统领左骑营,平日里从不离刘渊半步,今日渡河却未见他。
刘和心里叹了口气,心知他们的恩怨纠葛,于是便拍了拍他的肩,岔开话题道:“明天就要过黄河了,到了洛阳估摸着还有场硬仗要打。你也早点休息吧。”说罢,径自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刘隆不耐烦道:“父王命他去攻黎阳,今晨已经先行过河了。”
刘聪听他提到纤罗,更是沉默不言。刘和送他回了帐前,抬头见他的营帐门口挂着两个笼子,里面有两只白色的鸽子,他知刘聪把这对鸽子爱若至宝,纵然是行军打仗也从不离开。
刘聪大惊失色:“这样大的事,父王怎未知会三军?”
刘和见他这样冷的天,身上竟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袍,便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轻松了口气说道:“你和纤罗妹妹新婚燕尔,她常来信问你的状况。你别和她置着气,有空也去信关心她。洛阳不比平阳暖和,要是冻坏了你回去,她可要找我讨命。”
刘隆白了他一眼道:“是五叔自行请战的。父王和大哥都已经同意了,难道还要你过问?”
刘聪低头道:“臣弟不敢。”
刘聪被他呛得一愣,心中焦急起来,诚恳道:“五叔性子刚烈,最是莽撞好战。他若去攻黎阳,恐怕事会有变。三哥可否将右骑营兵马暂借给我,我这就赶去黎阳。”
刘和看了他一眼,过了良久方才说道:“三弟性子耿直,因为纤罗的事心里一直对你存着气。你别怪他。我会好好说说他。”
刘隆顿时心里的火气腾腾而起,他怒极反笑道:“将右骑营借给你?你得先问问我手里这根马鞭答不答应。”
刘隆讥讽地望着刘聪道:“读那些南人的书有什么用,一身酸腐气,闻着就臭。”说罢,他瞧着刘聪只是低着头立在原地,连反驳的话也没有一句,愈发鄙夷地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便走了。
刘聪还想再劝,却见刘隆一挥马鞭,已是扬尘而去。
刘渊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摇了摇头,便背着手走开了。
司马炽听闻汉军过了黄河,在太极殿中霍然站起,连声道:“你们说什么?刘渊已过黄河?”
刘聪迟疑了一瞬,低头道:“儿子愚笨,觉得大哥说得有理。”
众臣都在太极殿下叩首,御史中丞诸葛玫说道:“如今只有请东海王和成都王出兵,才是定法。”
刘渊点头示意,刘和便将适才和刘渊的问答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刘渊望着刘聪,期许道:“聪儿,你们兄弟几个里,你读的书最多,怎么看?”刘和虽然面无表情,但刘隆却露出了极为不屑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声。
司徒王衍却站了出来,说道:“不可,成都王如今已是庶人,心怀不轨,断不能让他带兵。”
刘聪本是远远地跟在众人之后,此时听到父亲叫自己,只得策马跟了过来。他先向兄长和父亲行过礼,方才站在一旁恭敬道:“父王有何吩咐?”
诸葛玫高声道:“成都王何罪之有?司徒大人这是公报私仇。”
“只说到了三分,”刘渊摇了摇头,却侧头叫道,“聪儿,你过来。”
王衍回首瞥了他一眼,状似不屑:“老夫一心为了陛下。私即是公,公即是私。倒是御史中丞口口声声保荐大逆罪人,是何缘由?”
刘渊沉默不语,神色极是萧索。刘和沉吟道:“当年是因为诸部争位,互相侵碾,才会败于汉朝。如今父亲率师三十万,攻打天下,势如破竹一般。”他此言一出,刘隆马上露出钦佩的表情,说道:“父王,大哥说的可有道理?”
诸葛玫被他倒打一耙,大怒之下涨红了脸,指着王衍还要说什么,却一口气背了过去,倒在了殿上。
刘隆性情直爽,便抢着说道:“这里没有草原,土地也不肥沃,夏天炎热,冬天冷得要命,牲畜都被冻死了,我们才要去漠上放牧。”
司马炽只觉得做这个皇帝竟是处处不顺心,怒道:“这就命人去传令给东海王,火速出兵。”
此时河面上冻了厚厚的冰,纵然昔日里汹涌澎湃,如今一点声息也无,平静得仿佛尘封日久。刘渊不由心生感慨,微微瞥了身旁的两个儿子一眼,说道:“昔时冒顿单于在位时,我匈奴一族极盛,这黄河一带,曾经都是我们匈奴人的天下。可我们匈奴人也就是从这里一步一步退出中原,远走漠上的,你们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王衍目光一闪,叩头道:“臣愿居中调度,为陛下分忧。”
不多时数十万大军就地扎寨休息,竟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可见军纪森严。刘渊对两个儿子道:“行军布阵之事,你们要多向靳先生讨教。不要一味地好功冒失,要多用点脑子。”他说到后面语声愈发严厉。
司马炽瞧着倒在地上的诸葛玫和乱作一团的朝臣,心里烦乱至极,点头道:“就依爱卿。”
刘渊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素来教子甚严,从不轻易夸奖。
汉军过了黄河,便在孟津扎寨。刘聪心急如焚,快马赶到父亲的帐外,便要进去禀报。可正巧刘和从帐里出来,见了刘聪倒是一怔,笑道:“四弟,父王刚刚歇下了。”刘聪急道:“大哥,我有急事要见父王。”
靳准赔笑道:“四公子心细如发,想出了在马蹄上裹上棉布的法子,大军行经数百里,竟没有人发现。这也多亏了四公子的智谋。”
刘和神情不变,淡淡道:“父王新纳的陈娘子也在里面伺候,你若要进去也可,但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想清楚了。”刘聪旋即愣住,他今日出兵时确实瞧见过有个娇俏柔美的汉人女子在父亲帐外一闪而过,便是这位新纳的陈娘子了。
刘渊说道:“司仆,你叫上聪儿一起去传令,他有时想得仔细。”
刘和瞧着他发愣,忽然说道:“父王今早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刘聪垂下头去,低声道:“父王让我们渡黄河去。”
刘渊点头道:“甚好,传令下去。大军就地休息,不许埋锅造饭,只准吃军中自带的干粮。”靳准借机便道:“那臣先传令下去。”
刘和扬了扬眉,轻声道:“你没听到后一句吗?父王要平天下了。”他瞧着刘聪不作声的样子,叹了口气,“三弟都跟我说了,你要去跟父王说的是不是五叔的事?我劝你别说,父王是容不下他的。”
刘和等了一瞬,见父王并不再说话,便问道:“父王,大军连日奔袭,已是疲乏不堪,可否在黄河岸边安营扎寨,且做休息一晚。”
刘聪反倒怔在原地,不敢置信道:“什么?”
靳准瞧着刘和虽不说话,刘隆却露出了不悦的神色,靳准自是不再吭声,只是微笑不语。
刘和皱眉望了他一眼,始终欲言又止,只道:“父亲戎马一生,何等筹谋。四弟,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
刘渊摇头道:“都是些雕虫小技,匹夫之勇,司仆莫要夸他们。”
在平阳正为兄长料理丧事的呼延氏接到三子刘隆的来信,震怒不已。她未想到丈夫出征不到数月,便在军中纳了一个小妾,她哪里还捺得住性子,立刻快马赶到军中。她赶到之时,刘和与刘隆都被派出去巡视军情,刘渊正在帐中与众将商讨军事,忽听有人来报:“禀报汉王,大军营地外来了几个女子一直吵闹不休,说是汉王家眷。”众人都是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见一个中年的妇人闯进帐来,大声道:“刘元海,你躲在哪里!”
靳准微笑道:“虎父无犬子。大公子筹谋布阵,连臣也拜服不已。三公子英武过人,阵上杀敌,连取四城,军中传作美谈。”
此时帐中众人都向这妇人望去,都已认出这妇人身材高大,颇有几分英气,却正是刘渊的嫡妻呼延氏。众将大觉尴尬,知是汉王家事,谁也不敢劝解,纷纷告退出去。
刘渊哈哈大笑,指着两个儿子道:“你问问你们靳伯伯,我像你们这么年轻时,可以骑着骏马奔驰五个昼夜,可没喘过长气。”
刘渊面色铁青,呵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刘和与刘隆都不在帐中,刘聪只得硬着头皮,扶住嫡母呼延氏,低声道:“夫人,这里是军帐。”谁知呼延氏不仅不领情,反而回首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这逆子,不仅不劝解你父亲,还由着他一把年纪为老不尊、胡作非为。”刘聪捂着脸,只觉得左颊火辣辣地痛,正此时,一个红裙的身影忽然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急切道:“四表哥,你怎么了?痛不痛?”却是纤罗也来了。
说话间刘渊和靳准身后跟上来两个年轻人,一路上他们快马加鞭方才追了上来,此时他们都有些愧色地下马,靳准自是识相地向旁边让开,斜眼打量过去,只见刘渊的这两个嫡子都站在了他的身旁。刘渊的嫡妻呼延氏所生的三个儿子,刘和、刘刈、刘隆,其中刘刈早死,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嫡子和一个庶出的儿子刘聪。这两个年轻人便是刘渊的两个嫡子刘和与刘隆了。
刘渊此时只觉得头都要裂开,想不到夫人打翻了醋坛子,还带着娘子军一道来了。当着儿子和媳妇的面他不好训斥妻子,只道:“聪儿,你先带纤罗出去,我有话要跟你母亲讲。”
这中年人正是满腹智谋的靳准,他微微侧过脸去,月光下便能看清身旁这位匈奴人奉为神灵一般的汉王刘渊,一时间心里也浮起昔年种种。当年刘渊还是匈奴五部大都督的世子时,他便追随在他身后。一晃四十年过去,两人都已两鬓星星花白,昔日俊朗的容貌上,都添了新的皱纹。此时尤为醒目的是刘渊额上裹着一条白巾,这是匈奴人服孝的习俗了,他是在给刚刚过世的匈奴五部都督呼延贵服孝。
刘聪应了一声,刚要出去。谁知呼延氏却哭着坐在地上大声道:“谁都不许走,都在这里给我评评理!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刘家了?就这么欺负到我头上了。”她一边哭一边指着刘聪骂道,“我哥哥就是为了这个丧门星的儿子才惨死的,他还尸骨未寒啊……”纤罗极是不忿地插口道:“姑母,爹爹去世不关表哥的事,都是晋朝皇帝太奸恶,派来的人下毒害死了爹爹!”
那中年人亦是感慨万千,语声却不漏半点波澜:“恭喜汉王。”
呼延氏白了她一眼,继续呼天抢地:“小的丧气也就罢了。连老的也欺负到我头上,这出门才几天,就娶了小狐狸精养在军中。这可叫我怎么活下去。”她声调极高,这一哭号,整个军营怕是都能听得清楚。
刘渊忽然哈哈大笑,但语声却极是萧瑟:“一别四十年,我终于又回到这里了。”
刘渊脸上哪里还挂得住,可他知道夫人的脾气,如今是刘聪已经挨了打,若他过去怕也是一个耳刮子打过来的。他只得忍气对纤罗道:“纤罗,快劝劝你姑母。”大多数匈奴人家都是一夫一妻,是不像汉人一样有纳妾的传统的。
他身旁的中年人轻声说道:“汉王,这正是黄河。”
纤罗本来心里也气着姑父纳小妾的事,又担心刘聪会不会也在外面养了小妾,这才吵着让呼延氏带她一起来。可一见面就见到自己丈夫挨了打,心里的天平顿时就偏向了丈夫这边,便劝解呼延氏道:“姑母,我先扶您回帐休息吧,咱们赶了几天的路,您还没有歇息一会儿呢。”
是夜大雪纷飞,将天地都覆上了一层茫茫的白色。大军的最前,一马当先的刘渊翻身下马,望着面前的大河叹道:“这便是黄河了?”
呼延氏本来满腔怒火,此时却又有些担心。她想到自己一身泥土,恐怕现在哭得也没个样子,刘渊会不会更厌恶自己。一时间心里更患得患失,便依着纤罗让她扶着自己出去了。
在晦暗如墨的夜色中,一支军队趁着夜色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黄河岸边。
刘渊一使眼色,刘聪便即会意,赶紧出去把那位陈娘子带出刘渊的寝帐,另行安顿下来。
王衍却笑道:“陛下真是太过仁慈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帐时,却见纤罗已经坐在帐内,一双凤目斜挑着自己,说道:“你替姑父把事情都收拾干净了?”
司马炽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转,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不肯奉旨,再回来禀报朕。”
刘聪心里一惊,忙道:“你都瞧见了?可别去跟夫人说起此事。”
那内侍吓得心惊胆战,又看了看司马炽道:“难道要将东海王……”
纤罗不屑道:“姑父这样年纪的人了,居然还拈花惹草,惹姑母伤心。你可不许学他的样子。”她甚是期待地瞧着刘聪,却见刘聪不答,竟像是没听到一样。
王衍添油加醋道:“陛下,若东海王还是不肯奉旨回京,可否将他……”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却用手做了个斩下的动作。
她心里瞬时有些难过,自己与他新婚不过数月,他见到自己竟无半点欢喜,连一句温和言语也没有。她一下子红了眼眶,想起自从爹爹去世后,母亲和兄长对他也多有误解,都是自己在为他周全,可他却待自己还是如此冷淡,她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聪叹了口气,轻轻扶了她的肩,问道:“好端端的,又哭个什么?”
司马炽眸色一沉,重重地一拍桌案,咬牙对那内侍道:“你遣铁甲卫的人去,速传东海王回京!”
纤罗本想扑在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一抬起头来,却瞧见他身上穿的竟还是那日的那件青色单袍,袍上还有长长的一道补痕。她一时间恼了,反手就往他脸上打去,正好结结实实打在他右颊上。这一巴掌打出去她便后悔了,看他脸颊肿了起来,想起适才姑母也打过他,心里又有几分愧疚,哭道:“你,你……”
王衍嗤笑道:“陛下太过仁慈,哪知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成都王若真心保扶陛下,为何不自己去征刘渊,却让东海王去?他在京中只为了收买人心罢了。”
刘聪莫名其妙就被她打了一巴掌,他强忍着心里的不快,站起身来,说道:“你先歇下吧,我还有事要做,晚上再来瞧你。”
司马炽却似不信,迟疑道:“十六哥不是这样贪恋权势的人。当初他来洛阳,明明可以大权在手,他却拜我为君。”
他出了寝帐,在外面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烦郁莫名。正此时,靳准忽然匆匆过来,瞧见刘聪便道:“四公子,快去大王寝帐,黎阳出事了。”
“怎么会音讯全无?”司马炽心中生了疑窦,眸色愈发深了几分。站在一旁的司徒王衍轻咳了一声,说道:“臣猜想,是不是东海王生了异心,他从前就和成都王来往过密,如果被成都王说服,可能会一起作乱。”
刘聪心里一沉,跟着他便往父亲寝帐走去,一边问道:“怎么了?”
“邺城那边音讯全无,”那内侍诚惶诚恐地低下头,颤声道,“奴婢再派人去邺城查问。”
“情况甚是不妙,”靳准叹了口气,忽然抬头看见刘聪两个脸颊都是肿的,不由问道,“四公子,你脸上怎么了?”
夜里飘起絮絮的飞雪,然而太极殿却烧得热热的金丝炭,一室都是融融。如今时值国丧,宫内一概都用素色,便连熏炉上也都覆了一层水色的细缎。司马炽正极为不悦地训斥着一个内侍道:“东海王怎么还没有信来?”
刘聪尴尬道:“不碍事的。”
“好孩子,”羊献容叹了口气,抚着她乌黑的发丝,轻声道,“本宫又何尝舍得你呢?只是与匈奴人合作,本宫也有几分担心。你就去当本宫的眼目,替本宫盯得紧些。”
刘聪一进大帐便瞧见刘和与刘隆都已经回来了,和众将一起站在两旁,父亲端坐在帐中的虎皮上,唯有五叔刘景跪在地上,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红杏闻言心中大惊,她生长宫中,只知匈奴人着实可怖,哪里愿意去,听到羊献容的话,眼泪簌簌而下,哭泣道:“奴婢愿意服侍娘娘。”
刘渊怒道:“你可知错!”
羊献容瞬时便定了心意,沉吟道:“白袖是他们送到阿琇身边的,这颗棋子已经废了,难怪他们急着把曼罗送进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要回送一个人过去有个照应。红杏,我身边最信赖的便是你了,你可愿意走这一趟?”
刘景仰头道:“臣弟打了胜仗回来,不知道何错之有?”
红杏大是紧张,跪在地上道:“娘娘……”
刘渊一拍竹榻,榻上的杯盏都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怒道:“孤命你出兵黎阳,何时让你杀降?将三万晋军投在黄河中溺死,是谁的主意?”
羊献容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抬起红杏的下巴,凑近了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不过数年光景,竟长大了不少,琼鼻美目,肤如白玉一般。羊献容忽然心念一动,放开了她,淡淡道:“红杏,我送你去个富贵的去处,你瞧着如何?”
刘景不服道:“汉人狡诈,谁知他们是真降假降?再说我哪有那么多粮米喂他们?不丢进黄河里喂鱼还能怎么办?”
红杏低头道:“自从前次宫难,娘娘的母家都因为孙秀之事被株连了,国丈也一直没有消息。”
刘渊气得面色铁青,指着刘景的手都有些颤抖,怒道:“给我拖出去……”
红杏伏在地上听得极认真,忍不住点了点头。羊献容忽然问道:“我父亲还有消息吗?”
正在此时,忽有将领急急来报:“禀告汉王,东海王率师十万来袭,黎阳已经失守。”
羊献容在软榻上靠了靠,又拿起那丝络,十指灵巧地将一缕梅染绦子系了起来,一边淡笑道:“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和解这丝络是一个道理,既不能理得太清,又不能一团乱麻,总得让他们都互相牵制起来,我才能真正透口气。总之是要恰到好处才适用的。”
黎阳才打下不过一日,便回晋军手中。刘景一下子站起来,惊道:“怎么可能……”
红杏似懂非懂地眨眼问道:“娘娘,您这又是为何?东海王现在可是一心一意都听从娘娘的,何必再让皇上猜忌他。”
说话间,又有将领冲进来道:“禀告汉王,宜阳、洛宁、新安尽皆失陷,晋军已逼近孟津而来。”
“你遣人去太极殿,适时地给皇帝递个话,就说东海王还借故滞留在邺城,”羊献容闭着眼道,“也别让皇帝闲着,省得总盯着咱们。”
他话音未落,刘渊忽然觉得肋间剧痛,竟是一口气没有上来,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红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羊献容有些倦乏地揉了揉太阳穴,忙躬身过去替她轻轻松肩,一边道:“娘娘实在圣明。”
帐中众人大惊失色,刘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急道:“父王,父王。”刘和忙道:“快宣军医来。”
“愈是有人要他们死,我就愈不能让他们死。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就迟早会有人认我这个太后。”羊献容冷声道,“至于王衍,别看他现在得意得很,若把他的事抖出来,诛他十族是逃不掉的,咱们怕他什么。”
此时在后帐休息的呼延氏听到消息后,赶忙过来查看,又是呼天抢地地哭了一番。
“成都王和清河公主都是司徒王大人亲自定了大逆之罪,昭告天下了,娘娘为何拖着不处决他们?”红杏迟疑道,“奴婢斗胆猜想,陛下这么久都不来拜见娘娘,说不定也是司徒大人的意思。”
刘聪站在一旁,原本想也过去照料,却见呼延氏和她的两个嫡子将刘渊紧紧围住,哪有自己插手的份儿。正此时,靳准在旁边悄悄一扯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冯嵩是父亲昔日用过的旧人,我是信得过的,”羊献容眯着眼,倦声道,“吩咐他,邺城那边连只苍蝇也不要放回来。既然成都王这样闲适,便和阿琇一样,吃用都不用短了他们的,让他们安心在里面待着就好。”
军医来时对刘渊进行了诊治,又给他扎过针灸,方才对呼延氏说道:“汉王颈上有痈,肝胃火毒上攻,故而才会晕倒,并无大碍。在下给汉王施过针,过会儿便可转醒,只是切忌动怒。”
“东海王得了娘娘的吩咐,正在严密监视长沙王,若没有娘娘的懿旨,无事不敢回京的。”红杏抿嘴笑道,“所以说娘娘尽管高枕无忧,这几位王爷个个都安生着呢,哪敢轻举妄动的。”
呼延氏不过是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只是一味啼哭罢了。倒是刘和说道:“那就有劳大夫替我父王悉心诊治了。”
“那东海王呢?”
过了片刻,刘渊便幽幽醒来,瞧见呼延氏眼眶红红的仍在啼哭,不免心烦道:“你哭什么,孤还没有死。”
红杏低声道:“今日邺城太守冯嵩刚送过信来,成都王还是幽禁在大牢里,每日除了要些纸墨写写字,并没有什么动静。”
呼延氏不敢再闹,任由刘和与刘隆哄着回后帐歇息了。刘渊抬眼瞧见刘聪还站在帐边,又看到他双颊红肿,心下一软,拍了拍软榻旁的空位,叹了口气道:“聪儿,你过来。”靳准忙推了刘聪一把,自己却闪身出了帐去。
羊献容似笑非笑,只瞧着那丝丝缕缕的香烟出神。过了半晌方才问道:“邺城那边有信来吗?”
刘聪心下忐忑地挨着父亲坐下,心里忽有些奇异的感觉。印象中父亲甚少与自己如此亲近,他几乎不记得父亲何时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过。他一抬头,却瞧见刘渊正望着自己,似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一般,他忙垂下头道:“父王,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今上登基已有数月,却迟迟不肯来慈孝殿拜见,心中自是不愿意认羊献容这个太后了。何止是皇帝如此,便是新入宫的王皇后也是一次没来过慈孝殿拜见。红杏想了想从前平阳郡主巴结的样子,也替羊献容觉得心寒,口中却劝慰道:“娘娘不必忧虑,您是先帝迎入昭阳殿的正宫娘娘,您的太后之位是稳稳妥妥的。”
刘渊瞧着这个儿子总是与自己有几分生分,心里便也凉了几分,他嘴角轻轻抽动,过了良久方才疲惫不堪地说道:“聪儿,这次出征已然如此,我们怕是要回平阳去了。”
“今日是除夕,能有什么大事?”羊献容轻嗤了一声,“自古有奉嫡母、庶母为太后的,却没有皇嫂做太后的道理。皇帝不想来见我,也是正常。”
刘聪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半晌方答道:“父王大军势如破竹,何愁天下不定?”
红杏轻轻摇头:“陛下近日事忙,说是没有空过来向娘娘问安,想来过几日就会来的。”
刘渊摇了摇头,叹道:“你五叔坑杀降军,已经激起民愤。如今民意沸腾,我大汉军队到哪里恐怕都会遭到拼死抵抗,洛阳不比黎阳,更是难以攻下。行军打仗,三分靠天时,七分靠人心。汉人常说要知天命,天意如此,我们已失了夺洛阳的时机。”
羊献容忽然问道:“皇帝今日来问安过吗?”
他喟然长叹,面上都是郁郁之色。刘聪心念一转,忽然想起兄长对自己说的话,心中更是冰冷,心知父亲对自己也不过如此,从不会袒露心声。
红杏称了是,退在一旁不语。曼罗却一噘嘴,竟是扭着身子自行退下了。
刘渊低头瞥了他一眼,却瞧着这个儿子低眉顺目地站在自己身旁,眉眼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缓缓道:“以后你要多多辅助你的大哥,你们兄弟同心,来日再战洛阳,便是替为父偿还夙愿吧。”
曼罗一瞪眼,还想反驳几句。羊献容笑道:“罢了罢了,曼罗刚入宫,还不太懂规矩,红杏你慢慢教她吧。”
刘聪不知是怎样走出父王的寝帐的,他只觉得心头一空,那些思绪杂念如浮萍飞絮一样漂荡不定,仿佛置身在云海中,找不到方向。
曼罗不服气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红杏忍不住插话:“在太后娘娘面前,不要我呀我的,要说奴婢。”
纤罗瞧着他双目无神地走进帐来,脸孔冷得发青,不由心中一紧,忙过去扶住了刘聪道:“四表哥,你怎么了?”
红杏听她言语放肆,忍不住向她微微瞥了一眼,却见这新入宫的宫女不知为何竟这样得羊献容宠爱。羊献容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傻丫头。”
“纤罗,我们大概要回平阳去了。”刘聪淡淡道,他胸臆间烦闷难当,慢慢走到榻边坐下。
红杏咬了咬唇,不敢接话。曼罗却笑道:“太后娘娘富贵荣华,受得起这样的喜庆。”
纤罗只是一怔,倒并未多放在心上,却斟了一碗热热的酪盏过来道:“姑父这次出征不利吗?”
羊献容放下丝络,抬眼瞧了她一瞬,道:“这么冷清的地方,添这样喜庆的香,反倒显得不适宜了。”
刘聪摇了摇头:“洛阳易守难攻,本就不是易事。”他犹豫地住了口,转头却瞧见纤罗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里似是含着水一般,而一身薄绿腰裙如碧似翠,衬着水色银鼠的比甲,瞧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红杏赶忙磕头道:“回禀娘娘,奴婢斗胆添了些新贡的花子香,不知娘娘是否中意。”
纤罗见他打量自己,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心中却忐忑不定,不知自己这一身衣裳换得可是对了,她今夜本就精心打扮过,此时从灯下看去,只觉她薄施粉黛的芙面上光华流转,竟如一颗明珠一样熠熠生辉。她少有这样娇羞的模样,平素里更是从未穿过汉人女子的衣裳,此时心里如小鹿乱窜,胸口噗噗地跳个不停。
羊献容倦声道:“这添的是什么香?”
刘聪呆望了她半日,忽然用力将她搂在怀中。纤罗微微一怔,心中惊慌更有几分期待,她心里思忖只一瞬,便欲拒还迎地伸出藕臂揽住他的脖颈。刘聪埋首闻到她衣襟上染着淡淡的素香,心中忽然一动,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他鲜有对她这样的亲近,纤罗简直不敢置信一般,有些僵硬地将头埋在他胸前,心中只觉温柔甜蜜。
除夕是夜,羊献容换了一身新的碧彩赤金衽褛,通身不饰点翠,唯有发上簪了一枝墨青色的五方菊,斜倚在一个青白斗花的斑丝薄锦隐囊上,手中解着一段丝络。红杏轻轻地走进殿来,将殿角的半山莲座的镂空熏炉里添了些新的香料,须臾间一股清甜的暖香便氤氲而出,殿中更显幽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