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说到成都王,东海王便信了九分,他怒道:“你可有成都王逆谋的书信?拿给我一看。”
“此事成都王怕是也脱不了关系了,今晚吴王妃秘密呈上了一封成都王逆谋造反的书信,也与此有关。”羊献容忽然冷声道。
羊献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上面密着火漆,信笺上却正是成都王亲笔的“阿琇亲启”的字样。阿琇此时心知肚明,若东海王真信了她的话,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她对东海王道:“王爷,阿琇与十六叔没有做这样的事。王爷切勿要信她的离间之计。”
阿琇心下一沉,心知自己跌入的圈套实在太深,如果豆蔻无事,那为何胭脂会来报信,她不敢再想下去。
羊献容笑道:“这书信是吴王妃亲手呈上,王爷与公主对质可知。”
“公主可是失心疯了?”羊献容大笑道,“本宫好端端在开宴席,为何会与吴王妃过不去?”她忽然脸色一板,“倒是公主殿下要说清楚,你为何要在这里?”
“豆蔻?”白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地上道,“她怎么会来陷害殿下?”
阿琇心里一惊:“你不是遣人将吴王妃抓起来了吗?”
“吴王妃深明大义,不愿公主与成都王共同谋反,她呈上书信之时,再三请求本宫宽恕公主殿下,”羊献容冷笑道,“一个小小的侍女尚且如此深明大义,公主殿下却还执迷不悟?”
“本宫陷害你?”羊献容面上忽然抹了一丝笑意,“今夜水榭中人人都可为证,本宫未离开水榭半步。”
阿琇听得分明,再想一想适才胭脂的言辞,忽然心底一片冰冷。
阿琇冷然一笑,反唇相讥道:“你遣人将我引到此处,再伺机陷害,你算得倒好。”
东海王轻哼一声,将那信展开来看,他愈看脸色愈沉,忽然重重地将信扔到阿琇面前,道:“你自己看。”
羊献容脸色涨红,倒是无语来反驳。只听她身旁侍女红杏劝道:“皇后娘娘不要动怒。此事是黑是白,一搜便知。若公主殿下真是清白,想来也找不出什么凶器的,自然就可以洗清公主的嫌疑。”
阿琇接过信笺,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只有八个字:移花接木,杀人灭口。这八个字再熟悉不过,正是成都王亲笔。阿琇闭目片刻,静静道:“若王爷真信此信,才是中了他人‘移花接木、杀人灭口’之计。”
东海王神色犹疑,目光又转向了羊献容,面上带了几分怀疑的神色。
羊献容望了一眼阿琇,冷声道:“此事已然证据确凿,凶器且要先找出来。”说着她环顾左右道,“给我搜一搜。”
“今夜我送王妃到了东宫门口,王妃执意不用我相送,是东宫侍从送她离开的。”阿琇此时心里明白了几分,她反而镇定下来,瞥了羊献容一眼,缓缓道,“至于我为何在这里,既是禁苑,却又无人把守,如何不能进入?何况皇后娘娘不也在此,如何只是我有嫌疑?”
不过片刻,宫人便从白袖怀中搜出了一把匕首。
“王爷说得甚是,”羊献容不紧不慢道,“公主如今还未洗清自己的嫌疑呢?宫里侍卫都瞧得分明,那刺客是个女子身形,便是向永巷这一带跑来了。我带人来搜,却只见公主居然身在这禁苑之中,岂不是嫌疑最大?”说着她双目圆睁,大声道,“清河公主跪下!你深夜进出禁苑,行踪诡异。今夜陛下遇刺,东海王妃被害,可是与你有关?”
东海王只瞧了一眼那匕首,忽然面色一沉:“这匕首上有毒。”
“清河公主且慢,”东海王霍然转身,直面阿琇道,“清河公主今夜离开东宫后,又去了哪里?为何会出现在永巷中和孤的王妃在一起?而宫廷中谁能近身刺杀陛下?”
羊献容又对东海王道:“王爷,今夜之事,事涉陛下和王妃,都恐怕与此匕首有关。即刻便宣太医来,验一验匕首上的毒与陛下所中之毒是否一致。”
阿琇听到最后一句,霍然心惊,站起身道:“皇后娘娘,我想要去太极殿看看父皇。”
东海王面色一沉,冷声道:“速宣太医。”
“刺客在陛下肩上刺了一剑便跑了,陛下如今还昏迷不醒,储君正在太极殿照料陛下。”羊献容一双凤目盯着阿琇,一字一句道,“那剑上是喂了毒的,陛下生死还未料呢。”
不多时,几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便跪在门外候命。羊献容命宫人将匕首传了出去,却听那为首的太医道:“启禀皇后娘娘,匕首上有鸩毒。”
“父皇遇刺?”阿琇大惊失色,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父皇现在如何了?”
羊献容点了点头,又问道:“可与陛下所中的毒一致?”
羊献容目光却转到阿琇身上,一字一句地道:“今夜太极殿中,陛下亦遇刺了。”
那太医说道:“正是。”
“还有谁?”东海王大声喝问道。
羊献容转过头来,却是森然对阿琇道:“清河公主,既有吴王妃呈上你造反的密信,又有凶器在此,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众人都吓得一哆嗦,唯有羊献容镇定道:“王爷节哀,今夜王妃娘娘并不是宫里第一个遇刺的人。”
东海王缓缓走到羊献容身旁,亦道:“既然如此,恐怕清河公主和成都王难逃弑君之罪。”
可地上的女子发髻松散,双眸紧闭,却哪里还有半分生气。东海王紧紧搂住妻子的尸身,仰天长号,目中却无半点泪意。众人听到他的号声,只觉凄厉为甚,亦是伤心至极。东海王忽然目视室中众人,厉声道:“是谁,是谁害死了孤的王妃?”
阿琇被他们的语声激得后背发麻,心下忽添了几分绝望。她凄声道:“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你们休想诬赖在我身上。”
羊献容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东海王便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女子,他不敢置信地俯下身去,双手颤抖地拂过那女子的面容,颤声道:“碧蕊,碧蕊……”
瘫坐在地上的白袖忽然目光惶恐,喃喃道:“皇后娘娘恕罪,王爷恕罪。”
正在此时,东海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王妃找到了没有?”说着,他已是大步闯入室内来。
“白袖,”阿琇不敢置信地回头望着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宫女,却见她此时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在地上叩头连连:“奴婢罪该万死!”
阿琇低头一看,却瞬时心惊胆战,只见内侍们抹去了地上的女子面上血污,那女子端然是杏眼桃腮,分明是刚刚在东宫外分别的东海王妃蒲察氏,却不知为何竟换了一身麻布衣衫。
羊献容目中露出一丝惊喜,得意地扫了阿琇一眼,沉声道:“说!”
阿琇只觉得自己必然踏入了极大的一个圈套中,可她却一时有些想不分明,只得实言道:“我是来看吴王妃的,想不到这疯女人忽然要置我于死地,我刚将她挣脱开。”羊献容慢慢地走进室内,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子,忽然面色一变道:“公主休要巧言令色,你看看这地上的是谁?”
白袖小心翼翼地瞥了阿琇一眼,目光中有凄凉,也有决绝,她颤声道:“今夜是奴婢把东海王妃带到永巷来,暗中杀害了她,这一切都是奴婢一人所为,殿下并不知情。”
铁甲卫忽然都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果然羊献容就站在屋外,她望着阿琇,微微露出笑意:“公主殿下,深夜在这僻静永巷中何为?”
“哪有此事!”阿琇大声喝道,“白袖,你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阿琇主仆一怔,只见外面火光忽然亮起,映得这四下如白昼一般。一排排铁甲卫忽然冲了进来,将狭窄的斗室内围得水泄不通。此时白袖已经吓得慌乱不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反倒是阿琇镇定些,她站起身来,轻声说道:“皇后娘娘。”
白袖却哭泣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与王爷,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这些事都是奴婢一人所为,公主殿下绝不知情,请娘娘明鉴。”
白袖大惊失色,只见阿琇从裙上撕下半幅衣料,将那匕首细细包裹好,方才交给白袖道:“你将这个收好,明日找太医来验一验,刀上是什么毒药。”白袖答应了一声,刚想把匕首放入怀中,忽然外面脚步声纷叠,只听外面传来许多人的声音道:“将这里都围起来。”
“你为何要杀害王妃?”羊献容显然有些意外,她逼问道,“你与王妃素不相识,若你不受人指使,怎会去做此事?”
白袖伸手要抹去上面的血迹,阿琇想起阿邺临走时说的话,慌忙制止道:“别捡,匕首上有毒。”
白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奴婢乃是匈奴人,奉汉王之命潜在宫中,密谋监视晋廷。今夜之事,都是汉王指使,与公主无关。”
白袖这才心惊胆战地将那女子翻了过来,却见那女子满脸鲜血,瞧不出面容,身体冰冷,哪里还有气在。白袖惊道:“公主,这疯女人……好像是死了……”她从那女子胸口取出利刃,却见是一把金光闪闪的匕首,正是当日阿琇交给李含的那把鱼肠。
阿琇大惊失色,回首望着她道:“你此言是真?”白袖点了点头,目中含泪,却是徐徐引开衣袖,只见她雪白的藕臂上确实刺着一个狼首。
阿琇心口怦怦乱跳:“先别点烛火,你看看那女子怎么样了。”
此时东海王已信了八成,他双目圆瞪,用剑尖指着她道:“你这贱人!”
“你别走!”白袖忽然嚷道,“你要去哪里?”她只觉眼前一花,胭脂竟是向屋外冲去。她想尽力去追,可哪里追赶得上,眼见得胭脂身子晃了晃,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袖咬牙道,“奴婢去找点烛火来。”
“不,绝不是白袖。”阿琇有片刻的震惊,白袖是匈奴人,她为何一直隐瞒说是汉人?她明明已经和匐勒一起逃出宫去,为何又会回到自己身旁,还有她臂上的狼首,一瞬间似乎都有了答案。她竟是刘渊和匐勒安插在自己身旁的一个耳目,所谓只因是汉人而被赶出来云云,不过都是编的瞎话罢了。
阿琇这才挣脱了,她咳嗽连连,勉强喘过一口气来,她起身要去看那女子动静,忽然那女子挣扎着又来掐阿琇的脖子。白袖大惊失色地要去扶开阿琇,忽见那胭脂本来站在一旁,此时不知从地上捡起了个什么东西,猛向那女子刺去。阿琇忙叫道:“别伤她。”她话音未落,却见胭脂已经利刃脱手,堪堪刺入了那女子胸口中。那女子抽搐几下,忽然没了声息。
可阿琇知道她绝对不是凶手,为何现在她出来要以身抵罪?阿琇低头望着白袖,却见她目中都是泪光盈盈,目中有难过、有绝望,却无半分躲闪。阿琇很快回过神来,便拉开白袖:“我明明看得清楚,不是你杀的东海王妃。”
阿琇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到那间屋子门口。只见里面一丝光也没有,窗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一个女子的侧影。她轻轻推开门进去,忽然觉得脖子一紧,竟是有人使劲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使劲地挣脱,那手腕竟如铁铐一样,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哪里还挣脱得开。白袖在外面听得不对,赶紧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却只见一个女子死死地把阿琇按在墙角,一双手掐得阿琇喘不过气来。白袖赶紧去拽那女子,那女子却似是疯了一样,手里半分也不松,嘴里还念念有词。白袖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烛台便向那女子头上砸去,只听扑通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那女子应声倒地,躺在地上微微抽搐。
“殿下,奴婢对不起你,奴婢不能一错到底,这罪孽奴婢今日还清,只是以后不能再侍奉殿下了。”白袖目中泪水簌簌而落,她决绝地望了阿琇一眼,忽然猛地往东海王剑上撞去。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宝剑透身而过,白袖如一团败絮一样倒在地上,再无气息,唯有洁白的颈项间滑出一端小小的红绳,刺目的让人不忍直视。
白袖被唬得一抖,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手里的宫灯跌落在地,风一拂过,那灯瞬时熄了。只听胭脂颤声道:“殿下,便是这里了。”阿琇匆匆地往前跑去,白袖刚准备去追,却只觉得脚上钻心地疼,低头一看,昏暗的月光下可见她的脚脖子肿得馒头一样,看上去扭得不轻。胭脂见状便道:“姊姊在这里等着,我陪着殿下看看就回。”
“不!”阿琇大喊一声,呆呆地看着白袖软倒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
阿琇正迟疑间,只听东首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女人的哀号声,似是受了极大的苦楚,如夜枭啼鸣,尖厉地刺破黑夜,听起来瘆人极了。
“公主的侍女奉命刺杀陛下,谋害王妃,已是死罪。事到如今,公主殿下也逃脱不了干系。”羊献容已是变了脸色,侧头对铁甲卫吩咐道,“传本宫旨意,清河公主所犯大逆之罪,已经查实。成都王与清河公主交往过密,恐为同谋。东海王,你即刻起程去邺城将他幽禁起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胭脂在前领路,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宫巷,眼前的路便逼仄起来,脚下亦甚是不平整,到处都是碎石嶙峋;白袖提着一盏八角宫灯,在前面为阿琇引路。三人穿过这段碎石路,贴着宫壁的便是一排黑漆漆的宫房,四下里处处都是黑蒙蒙的影子,一时也看不分明。白袖迟疑道:“殿下,永巷这一带平时都有人把守,今日怎么一个人都不见?”
东海王冷冷地瞥了阿琇一眼,便应了一声,自是领命而去。
永巷从汉时起,便是关押犯错宫人的所在,与冷宫无异,自从前些年一场大火烧死了淮南王,齐王便命人重新整修了永巷,将此划入禁苑,寻常若无令牌都不得出入。此时已是夜里下钥,永巷地处偏僻,并没有什么人走动。
阿琇惊道:“不可,若十六叔被幽禁,天下诸王便无人可制约。”
白袖气得脸发红,这话里竟是怀疑自己故意阻拦阿琇去救人了。她刚要反驳,只见阿琇站起身,利落道:“此事就一万个蹊跷,我也要去。她肚子里的是阿邺的骨肉,我绝不能不管。”白袖还想再劝,可看着阿琇这样急切,她也只能匆匆跟了出去。
羊献容忽然凑近了阿琇的耳旁,低语道:“你猜得到今夜谁最想看到如今的结局?”
“具体说的是什么,奴婢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可皇后娘娘却生气得要命。”胭脂也不惧白袖的逼问,抬头直视着她,哭泣道,“白袖姐姐,我们娘娘平日里是不是有什么开罪您的地方,奴婢替她向您叩头赔不是了,如今是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请姊姊放下前嫌。”
阿琇恍然大悟:“是二十五叔主谋,还是东海王?还是你自己?”
“殿下且慢,”白袖忽有几分迟疑,却盯着胭脂问道,“我平时瞧着吴王妃是个谨慎稳重的人,她到底说了什么话,惹得皇后娘娘这样生气。”
羊献容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容,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今夜是我此生最为快活的一夜,我入宫这近千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杀了你父皇。”
阿琇咬牙道:“走,我去瞧瞧去。”
她话音未落,只听外面有人急报而来:“启禀皇后娘娘,储君让您过去。”
“她怎么能这么做,豆蔻可是有身孕的!”阿琇顿时站起身来,“豆蔻现在情形如何?”胭脂叩头哭泣道:“公主殿下,我们家娘娘现在见红不止,奴才这才冒死前来通报。”
羊献容微微一怔,随即冷声对着众人道:“传本宫口谕,将清河公主……哦……不,将大逆罪人关押起来。无我手谕,任何人不得入永巷半步。”
“就是刚刚的事,”胭脂哭道,“公主殿下走后,我们娘娘又说了几句永巷闹鬼的事,触怒了皇后娘娘。刚才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说我们娘娘胡言乱语、触犯宫规,罚她到永巷去自省。我们娘娘又气又急,一到永巷就晕了过去……”
众侍卫将阿琇扔在这宫房内,拖走了东海王妃与白袖的尸体,便将门锁上走了。阿琇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屋子里,竟觉得从未这样凄凉过。不知不觉天色渐白,外面的光一点点透进来,地上还有白袖未干的血迹,映衬在这凄清的室中愈加显得寡然。
“她适才不还在席上饮酒赴宴?”阿琇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是谁把她关起来的?”
忽然外面传来了几声钟鸣,振聋发聩,这样巨大的声响,禁城的每个角落都该能听到吧。阿琇仔细数着钟声,一声,两声,三声……她忽然脸色愈来愈白,钟声响了整整九声方停。
“殿下,快去救救我们娘娘吧。”胭脂一入殿便伏在地上哭道,“我们娘娘被送到永巷关了起来,现在情形不妙。”
九声,这是天子之丧,她的父亲,驾崩了。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阿琇霍然站起身来,只瞧来人正是豆蔻身旁的侍女胭脂。
她一瞬时清醒过来,纵然她的父皇这一世连话也未跟她说过几句,可他到底还是去世了。这是与她血肉至亲的人,将她的生命带来这个世上的人。无论他浑浑噩噩的一生中是否有片刻真正意识到过自己是他的女儿,他终归为自己带来了作为公主无上荣耀的一切。
两人说话间,只听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吴王妃娘娘出事了。”
可到如今,父皇也死了。
阿琇听到永巷二字忽然凝了神,皱眉道:“无事,便是随便问问罢了。”
与自己骨肉至亲的人,祖父、祖母、母亲、哥哥、父亲……他们一个个都离自己远去。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而已。
“成都王为人宽厚,虽然齐王罪人图谋不轨,但王爷宽恕了他的家人,如今家眷都关在永巷,奴婢有时候夜里经过,常能听到那边哭声瘆人得紧,”白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公主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个来?”
她仿若还记得那一次父皇瞧见自己时,露出的惊喜笑容,还有父皇那声轻轻的呼唤:“阿玖。”
“这必然不是针对我们的,恐怕是因为这几日东海王回来的缘故吧。”阿琇被她提醒,忽问道,“齐王死后,他的家眷是处死了还是关起来了?”
这一瞬间,她恍然明白。
却见白袖恭敬地低着头,低声说道:“奴婢还是担心得紧,不知道为何侍卫多了这么多。可是皇后娘娘还因为齐王的事……”她顿了顿,心知此事是宫中忌讳,只小声道,“听宫里人说,齐王死得实在蹊跷,竟是他最宠幸的侍妾所为……”
阿玖,那是母亲的名字。
“你做得不错!”阿琇微微一笑,嘉许地瞧了白袖一眼。
原来在父亲始终浑噩的一生中,他唯一铭记的人,是母亲。
“奴婢说是东海王妃宫里的,来看看有没有东海郡送来的信札。那侍卫倒没问什么,就让奴婢快些回来了。”
心底的苦味渐渐弥漫到舌尖,这种带着麻木的痛感一丝丝牵扯着五脏六腑都是痛的。明白过来这一切的阿琇只觉得眼角冰凉,似有泪水悄然滑落。
“你怎么说?”阿琇慢慢地拨动着手中的珠花。
阿琇扑到窗上,屋内的窗上都围了很粗的铁栏,便是个囚室了,她还能去哪里。
白袖对左右使了个眼色,殿中的侍女便捧着金盆等物出去,她方才小声说道:“殿下,奴婢今日又去东华门外等候,却见到数十个侍卫把守在宫门口,外面稍有人靠近,都被侍卫驱逐了,奴婢在那里探头望了几眼,便有侍卫过来盘问。”
日子一天天冷了起来,白天的阳光也越来越少。阿琇便待在这个斗室之中,每日除了一个年老的黄门来送饭,她几乎不知时日久长。
夜里回到殿中,白袖捧了金盆来侍候,她将素帕栉巾样样准备妥当,却见阿琇摇了摇手,只将头靠在榻边,闭上了眼。白袖知道她是乏极了,便为阿琇解散发髻,用乌木梳轻轻梳散那长长的青丝。阿琇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是邺城那边有信来吗?”
她本以为羊献容会尽快处决了她,可说来也怪,羊献容除了派人剥去了她公主的服制,将她安置在永巷内严密地看守起来,再也没有新的处罚。她似乎就这样被遗忘在宫闱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人再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琇见此,也只得作罢,在东宫门前与蒲察氏作别。
那位来送饭的老黄门已有六十余岁了,起初每次都是轻轻将篮子放在门口,渐渐地偶尔也会跟阿琇说几句话,但从不会涉及朝政。眼见天气渐渐寒冷,这日老黄门来送饭时,篮子里多带了一件棉衣,一壶热茶。阿琇拿起那有着霉味的衣裳,轻声道:“谢谢。”
蒲察氏摇头执意不肯,东宫门前的侍者也道:“王妃所住的云胤阁就在宫门外,奴婢们定能将王妃好好送回。”
那老黄门忽然身子一抖,转过头来瞧了阿琇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琇扶着蒲察氏慢慢走出畅音阁,走到东宫门口,蒲察氏略有歉意道:“不敢劳烦殿下远送,我自己回去便是了。”阿琇瞧着她嘴唇有些发白,面色却奇异的红晕,便道:“王妃娘娘,我瞧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阿琇侧耳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声,轻声道:“外面可是新帝登基了?”
东海王望向蒲察氏,目光里都是柔情:“还是我送你回去吧。”蒲察氏摇头道:“不劳王爷了,让长公主殿下送我即可。”
那老黄门忽然开口道:“殿下,外面乱着呢。”
司马炽笑道:“如此甚好,王兄也可以放心了。”
阿琇默然一瞬,声音有些酸涩:“成都王现在如何了?”
蒲察氏只得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是妾身自己的不是。”阿琇本在旁观,一转头远远地见有个绿裙宫女似在对自己招手,她仔细一看,却不是白袖是谁。她心念一动,便起身道:“二十五叔,我也觉得天气寒冷,可否让我先送王嫂回去。”
“也与公主殿下的处境差不多吧,”那老黄门摇了摇头,“现在外面斗得一团糟,东海王打长沙王,长沙王打河间王,一干司马氏的王爷们杀得好不热闹。这样的光景,也与早些时甘露年间差不多了。”
蒲察氏本想拒绝,奈何司马炽也道:“今日湖上风大,是孤考虑不周,让王嫂受寒。改日定当面赔罪,只是今日可否把王兄留下,让我们兄弟好好畅饮一宿。”
阿琇微微一怔:“您竟是甘露年间便在宫里的?”说着她从篮子里取出那壶热茶,给那老黄门斟了一杯,双手递给他。
东海王亦是转目看着蒲察氏,关心道:“我陪你先回去可好?”
那老黄门受宠若惊:“怎敢劳烦公主殿下……”
司马炽坐在主位上遥遥瞧见,便笑道:“王嫂既然身体不适,何不让人先送王嫂回去。我陪兄长多饮几杯便是了。”
阿琇淡淡笑道:“现在哪有什么公主殿下,我便是个罪人而已。公公照料我多日,斟一杯茶是我应当的。”
蒲察氏本就不善饮酒,此时只觉得头晕脑涨,然而瞧着满席的人都瞧着自己,便尴尬道:“不碍事的,兴许是夜风太凉的缘故。”东海王亦是转头瞧见蒲察氏脸色不好,关切问道:“你怎么了?”蒲察氏摇了摇头,低声道:“妾无妨的,别为妾扫了大家的兴致。”东海王只得作罢,但他到底关心妻子,脱下身上的长袍披在了蒲察氏身上。
那老黄门心中感激,啜了口热茶,用双手搓着茶杯,慢慢道:“在这宫里一晃也待了五十多年了,像殿下这样体恤下人的主子,老奴真没遇到过几个。老奴刚入宫时服侍过一位贵人张娘娘,也是殿下这样慈悦有礼的性子……”他若有所思地住了口,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
此时已入初秋,偌大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满池尽是听雨残荷。酒用的是宫里的御酿,蒲察氏一杯下肚,面色便添了红晕,她微微摇头,显得极为不适。豆蔻坐在席上瞧得清楚,问道:“王妃可是饮不得此酒?”
阿琇随口问道:“那位张娘娘后来如何了?”
羊献容轻轻摇扇,淡笑道:“鬼神之说都是怪力乱神,这是下人们自己吓自己罢了。若是真有鬼神,合该多少人先遭报应,可你几时见恶人遭恶报?反倒是好人多不善终,可见鬼神一事都是虚妄。”豆蔻面上一红,欠身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
那老黄门出神片刻,说道:“后来张娘娘被前朝高贵乡公立为皇后,帝后本是恩爱一时,只可惜好景不长,不久高贵乡公就被弑了……”
蒲察氏插口道:“宫里果真闹鬼?那可要好好驱上一驱。”
阿琇猛然一惊:“你服侍的这位贵人莫不是前朝的张……张皇后……”
豆蔻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司马炽,道:“臣妾也只是听说,永巷那边常有夜鬼啼哭,十分可怖,宫女们夜里都不敢从那边经过。”
那老黄门叹道:“不错,张娘娘为人仁慈谦和,高贵乡公被弑后,宫中嫔妃多被殉葬,她身旁宫人拼死以身而代,她才逃过死劫。不过对于张娘娘来说,关在这永巷中,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张皇后心中痛苦,不进饮食,不到二十五岁就郁郁而终了。”那老黄门瞧了她一眼,淡淡道,“其实张娘娘实在福薄,就在那一年年底,太宗皇帝大赦天下,将前朝的宫人都放出去了。若张娘娘能撑到那时出了宫,现在也许已经儿孙满堂了。”
豆蔻甚少参与宫宴,竟然突兀插言道:“近日宫里不甚干净,王妃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少入宫的是。”她话一出口,司马炽便皱起了眉头,似欲岔开话题。可羊献容却凝眸于她:“如何不干净了?”
阿琇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公公的好意,阿琇全然明白。”
司马炽微微皱眉道:“她身子不适,就不来了。”阿琇略觉诧异,又见豆蔻先来了,心中就更是奇怪,她今日来了怎会不先告知自己,但宴席已开,也不便再生波折。
那老黄门叹了口气,淡淡道:“唉,这世上谁做皇帝,谁做奴婢,都是假的。老奴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就觉得只有活着,才是真的。”说着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阿琇的衣带,忽然轻声道,“这便是先帝所传的白虎符吧。”
第三日又逢司马炽赐宴,宴席便设在东宫的畅音阁中。阿琇一入席便瞧见羊献容端坐正中,豆蔻相陪在侧,司马炽却坐在东首,陪着东海王夫妇。她转头环视,却见平阳不在席中,微微诧异道:“王妃怎么不在?”
阿琇甚是震惊,霍然站起身道:“您怎么知道?”白玉虎符乃是宫中至宝,除了见过此物的人多半已是或死或囚。阿琇仓皇之下无处可藏,便将这半枚虎符系在衣带上,谁能想到永巷中一个最末等的黄门竟能认出来?
东海王胜仗还朝,宫里连着三日都是大宴。起初东海王还有几分警惕,可渐渐每日只见羊皇后和司马炽赐宴,成都王绝不来朝,便也心中宽泛许多。
那老黄门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半枚白虎符,叹了口气道:“老奴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它还在张娘娘手里。唉……”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虎符是武皇帝所制,怎会前朝就已有此物。”
东海王听到两个幼子都没有跟来,总算面色稍和,说道:“在家里能出什么意外。不用怕,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此事不知道是谁幕后主使,若是司马炽便无什么,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再加上一个老朽昏庸的王衍能成什么事?倒是成都王就不得不防了。不过如今他远在邺城,也不惧他什么。”
“这有甚奇怪,”老黄门慢慢说道,“白虎符与驺虞幡都是前朝就有的老东西了。说起这白虎符,确是大有来历。公主听说过完璧归赵的故事吗?”
蒲察氏陡然有几分紧张起来,担忧道:“这可怎么办?是谁要对我们下手?我出来之前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武儿和安儿带来,现在他们在家里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阿琇点了点头:“和氏璧本是楚国至宝,后又被赵国所得。秦王觊觎和氏璧,假意以城池换之,终被大夫蔺相如所破,携完璧而归赵。”
东海王手握成拳,怒道:“他们这样狠毒,还想把我们一家子一网打尽。”
“公主说得不错,”老黄门垂目道,“后来秦国一统六国,终得和氏璧,始皇帝将其制成玉玺,是为传国玉玺。秦灭汉立,玉玺代代相传,到王莽篡汉之时,逼入宫中找王太后索要玉玺,王太后大怒之下将玉玺掷在地上,玉玺便碎一角。后来汉朝的光武皇帝刘秀继位,让人用金镶在玉玺上,补齐缺口。”阿琇听到这里已是怦然心动,迟疑道:“难道这白虎符……”
蒲察氏有几分不信道:“皇后娘娘对我很好,既赏金银又赐宅邸,让我安心在京城侍候王爷,还要我把安儿和武儿都接来,一家子好好在京城团聚,不必急着回东海去。”
老黄门点头:“是,这白虎符便是从传国玉玺上磕下的一角。世人只知光武皇帝以金镶玉玺,却不知光武皇帝将那玉玺上磕下的一块剖成两半,制成了白虎符,意在警示后人,勿忘王莽乱政。”
东海王面色陡然阴沉几分,踱步道:“糊涂,他们要你来京能安了什么好心思。”
阿琇怔怔地望着老黄门,只听他续道:“后来的事殿下应该都知道了,到了汉末十常侍乱国,诸侯征战,传国玉玺流落江东,为孙坚所得,在此后玉玺辗转许多人手,虎符也随之一同数易其主,众人拼死抢夺,又折损了多少英雄好汉。”说着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其实诸侯相争,谁人不是英雄?只是人人都恐旁人议论是非,总觉得持玉玺与虎符方为正统,又何其可叹。”
蒲察氏本是一怀喜悦来迎接丈夫,开口就听到丈夫的指责,自是委屈道:“是朝廷的旨意让我来京,你怎么反而这样不高兴?”
阿琇心下微微一动,老黄门说的是前朝事,可与今日诸王之争又何其相似。
隔日东海王还京,见到王妃出迎,大是惊愕道:“你怎么会在洛阳?”
外面忽然爆竹声震彻,天际烟花绚烂缤纷,朱红的宫墙上都映着绚丽的影子,极是富丽灿烂的景象。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殿外瞧去,见那红光映彻了半边夜空,却更显出这永巷的冰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