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极是不满道:“公主这是做什么?我好好请公主看歌舞,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阿琇诚恳道:“十六叔是为了保京中太平,才回京来。如今匈奴已反,鲜卑人蠢蠢欲动,这正是国难当头之际,我们不能互相猜疑,给人可乘之机。”
阿琇也不理她,只对着司马炽道:“二十五叔若信不过成都王,何不与他直面而对,你们亲兄弟又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切莫受人挑唆,日后徒是悔恨。”
司马炽面露尴尬,快速望了羊皇后一眼,口中含糊道:“孤不知公主在说些什么。”
司马炽心念一动,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
阿琇气得面色发白,她早知自从十六叔回京时,京中便有传言十六叔是来争夺皇位。可没想到羊献容竟在宫中教习歌舞,还让人当着司马炽的面传唱这些歌调。她索性扭头对着司马炽道:“这是皇后娘娘意下如此,还是二十五叔的主意?”
羊献容见司马炽不仅不听自己所言,反而被阿琇说动,自是愤恨地起身拂袖而去。
羊献容故作惊异:“哦?什么谣言?我倒未曾听说过。”
阿琇回到荼菽殿,却见一个青年男子正在殿外等候。阿琇望着他的背影,迟疑道:“阿邺……”
“够了,”阿琇猛然打断那歌姬的歌声,怒对羊献容道,“皇后娘娘,这样市野中无稽的谣言,怎可在宫中传唱。”
那男子转过身来,却正是阔别日久的吴王司马邺。他瞧见阿琇,微微笑道:“阿姊。”
那个名叫婉玉的歌姬有些胆怯地低下头,怯生生地站到阿琇和司马炽的席前,柔声唱道:“河水清复清,成都定洛城……”此语一出,连司马炽的手也是一抖,手中所持的酒盏顿时倾洒出不少。
阿琇瞧着他只穿一件单袍,神色萧肃,不是当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下也有几分心酸,说道:“你别怪十六叔,他不是不想保你,只是齐王的事……若不按律处理,恐怕不能服众。”
羊献容一扬下巴,对一个长相清丽的歌姬说道:“婉玉,你去给公主好好唱一遍。”
“我明白成都王的难处,”阿邺说道,“是我自己不懂事,给他添了这么多难处。今日我来见阿姊,并不是想找阿姊求情。我是来向阿姊道别的。”
阿琇强作镇定道:“这歌声吐字有些奇怪,听不太清楚。”
“阿邺,”阿琇听他这么说,心中愈发酸涩,“你要去哪里?”
羊献容细细瞧着阿琇的神情,忽然拍手笑道:“公主觉得这歌舞如何?”她既开口,歌舞自是停了下来。
阿邺慢慢说道:“成都王派我去琅琊郡。”
只见一群身着鲜丽翠裙的年轻舞伎轻步而来,俱是豆蔻年华,明丽青春,十分的娇艳。她们皆是赤着双足,足尖在红锦地衣上轻点舞蹈,身姿优美,曲调旖旎,十分的怡人。宫中歌舞阿琇虽看过许多,但这样的歌舞却从没见过。此时她只觉这歌声曲调都十分的怪异,她仔细辨别其中歌女的歌声,忽然脸色有些发白。
阿琇心中一惊:“如今刘渊已反,琅琊王却袖手旁观,他那里会是什么好去处!我去找十六叔说说,就让你留在京中就是了。”
阿琇刚想摇头推辞,谁知羊献容早已拍掌让教坊舞伎上来。她无奈之下,只得观看。
“不用了,阿姊,”阿邺按住了她的肩,平静道,“自我背叛成都王,引齐王回京开始,我就该承受这样的后果。我愿意去琅琊王军中,男儿就当沙场磨炼,如果在京城苟且偷生,对我而言生不如死。”
“不饮也无妨。”羊献容挥了挥手,那送酒的宫女自是知趣地端走了金樽。羊献容忽然笑道,“如今宫里人少,也没什么可以娱情。教坊新排了歌舞,却还可以一看,公主可愿意与我同赏?”
阿琇心里哪里还忍得住,已是泪如雨下。
羊献容见阿琇不理睬自己,开口道:“现如今圣上病重不能理事,本宫代圣上赐酒公主还宫。”阿琇见了羊献容便想起当日在邙山之事,只觉得心中如梗着一根刺一样。她低下头去,并不发一言,连宫女送上的金樽酒也不接。羊献容微微一笑,倒是十分直接地道:“公主可是恨着我?”阿琇垂首不答,司马炽见状便圆场道:“公主恐怕是长途奔波,有些不适罢了。”
阿邺如今已经比阿琇高了一个头了,着实是壮实的青年人。他低下头去,看着姊姊哭泣的样子,迟疑道:“阿姊,齐王是枉死的。齐王征战沙场多年,怎会被妇人所伤,那信虽是刘渊使的离间计不假,但真正要人性命的却是匕首上喂过的毒药。而那毒药是早就喂在姊姊的那把匕首上了。”
阿琇与这位二十五叔遥遥的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比起十六叔还小了五岁,一直长在外藩。此时见他容貌清秀,只觉得他十分的优雅清贵,便也还了一礼。
阿琇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那夜却是曹统开口提醒没有利刃难以成事,自己才会拿出那鱼肠剑交给李含。
阿琇既是以公主之仪还京,自是要回宫居住。她初回宫依例要到太极殿拜见父皇,谁知惠帝却并不在殿中,唯有羊献容一袭皇后冕服,端坐殿上,身边还陪坐着先帝的第二十五子,如今的皇太弟司马炽。他身着储君的服饰,看到阿琇便点头一笑,倒是十分的腼腆。
阿邺瞧着阿琇神情复杂,轻声道:“齐王死后我去过他府里,那夜里刺杀他的董氏疯疯癫癫地告诉我,她那匕首只是浅浅一刀划破了齐王的皮肤,但齐王却七窍流血当场毙命了。”
司马颖的大军很快便赶到了洛阳,京城里原本因为齐王的死乱作一团,但如今成都王既到,他积威极高,又颇有杀伐决断,处置了一批跟随齐王的旧人,杀了几个在京中兴风作浪的小人,他本想将司徒王衍一同问罪,奈何司马炽为其求情,司马颖不得不给储君面子,便罢黜了王衍的官职,京里形势很快便稳定下来。而吴王司马邺一直追随齐王左右,此时成都王也未对他法外开恩,将他兵权尽削,只保留王爵。
阿琇微微语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匕首的样子。她心中如乱麻一样,刚理清的一点头绪一时竟又乱了。
这一声司马颖却没有听到,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图,手在图上虚指,颇是入神。
阿邺瞧着远远地似有人来了,心知不便多说,便淡然道:“阿姊,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让你好好保重自己,千万莫要卷入这些是非中。”
司马颖忽然低低道:“阿琇,此事谁也不能说。”阿琇默默看去,只见他低着头仍在看着桌上的卷轴,她忽然心里也生几分凄恻,轻声道:“十六叔。”
阿琇麻木地点点头:“我明白的。”
阿琇自悔多言,低声道:“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阿邺望着姊姊微笑道:“豆蔻在我那里一切都好,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姊姊放心。”阿琇大是讶异,她与二女隔绝音讯许久,今日才知她们竟是在阿邺府里。她心中一时酸涩又欢喜,柔声道:“豆蔻有身孕了?”
司马颖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都猜到了?”
阿邺望着远处群山暮烟,忽然轻轻侧头道:“姊姊,这次我不能带她远行,你能替我照顾好她吗?”
阿琇抬头望着他,忽然开口道:“十六叔,如今邺城里的可用之兵还够五万吗?”
阿琇心中明了,他此去琅琊王军中,恐怕必有一场痛苦磨炼,随军对豆蔻并无好处。她郑重点头道:“你且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知道又如何,不用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司马颖疲惫道,“现在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而已,你不用太过担心。”他想了想又对阿琇道,“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邺城,你就随军跟我去洛阳吧。”
阿邺面上露出一丝坦然的笑意:“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白袖我也寻到了下落,到时候我会把白袖送入宫来,让她继续服侍姊姊。”
阿琇只觉得眼角酸涩,轻声道:“我以为十六叔……不知道他们作恶多端。”
入夜,阿邺命人送了白袖入宫,白袖跪在阶下低泣不语。阿琇心中微微触动,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要回来?”
曹统心下万般不愿,仍然领命而去。此时帐中只剩下阿琇与司马颖二人。司马颖瞥了阿琇一眼,叹道:“我何尝不知你心里憎恨东海王和他手下的鲜卑人,只是如今用人之际,我也是不得已才用他们,还须防备一二。”
白袖引袖拭泪,却不言语。
“我身在洛阳,有什么需要护卫的?”司马颖面色一沉道,“你牢牢记着,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需恪守军令,不可擅离职守。”
阿琇摇了摇头:“我那日留你在献容身边,便是知晓你与匐勒有情,希望有一日你能逃离宫中这个牢笼,你还回来作甚?”
曹统大是惊愕:“末将若去了,谁来护卫王爷?”
“他……他……”白袖泪如雨下,抽泣道,“他有他的抱负志向,奴婢实在不愿意拖累他。”她话虽如此,可心中却伤恸难忍,泪水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司马颖缓缓开口道:“你带五百死士,悄悄随着东海王往左国城方向去。你就跟随在他之后,无论他有何等动作,你都要隐忍不发,不可擅离半步。”
阿琇辨她神色,忽然道:“在那边有人为难你?”她见白袖神情,心念一动,涩声道,“是呼延夫人,还是纤罗?她们是否憎你是我的侍女?”
曹统脸色一震,高声道:“末将万死不辞!”
“与公主殿下无关,”白袖微微摇头,良久方道,“他如今是汉王心腹爱将,自不能娶我这样出身奴婢的汉女。”
司马颖此时面色稍和,却对曹统冷声道:“我这里还真有一条将令,只是不知你接不接得了。”
阿琇心下全然明了,纤罗与呼延夫人本就憎恨自己,眼下呼延贵又遇刺而亡,这笔账难免要算到阿邺头上的。白袖是自己昔日的宫人,她们怎能不迁怒于她。
曹统又羞又愧,膝行几步,叩头道:“末将知错,恳请王爷给末将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末将定在沙场上拼死报恩。”阿琇亦觉得自己对不住曹统,连累他如此受辱,也是为他求情。
白袖重重磕了头道:“奴婢从此之后一心服侍公主,若……若公主不愿收留,奴婢愿意削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一世罢了!”
司马颖理也不理跪在地上的阿琇和曹统,叫来了军中将领,一一开始发号施令,不多时案上的将令发完,军中就连参将也接了军令。可此时大帐里的人都散尽,司马颖独却不提曹统二字。
“你也是个痴人。”阿琇叹了口气,“往后就安心留在我这里吧。”
司马颖将那地形图细细又看了一遍,方才拿定主意,号令道:“王兄,请你带领部属去左国城,力争一举剿灭刘渊的匈奴诸部。我自带人马去京中稳定局势。”东海王眸中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他便俯身接令,带着人马出去了。
皇太弟司马炽是最先来成都王府一试口风的,他本就是齐王和成都王共同保奏的储君,却一直有名无实,除了草草颁布了一个诏令外,竟然连加冠礼也未行。此时这兄弟二人相见,自是众所瞩目,人人都在看司马颖究竟会如何对他。
东海王低头沉吟半晌,应声道:“他有驺虞幡,咱们有白虎符,还算势均力敌。请成都王发令,我愿听从调遣。”
谁知司马颖竟然大开府门,在门前以跪拜之礼迎接司马炽。司马炽大是感动,双手扶起司马颖道:“兄长在上,小弟怎敢受拜。”
司马颖望着他,面上露出几分伤感:“这是最让我头痛的。邺城这四十万大军,每日光是吃粮就让人发愁。”
司马颖摇头道:“你是储君,我是臣子。君臣有尊卑之别,不可怠慢。”他执意对司马炽行完大礼,方才起身恭恭敬敬地将司马炽迎入府中。
东海王目光一闪,说道:“章度,如今邺城可用人马还有多少?”
司马炽走进司马颖的书房,却见房中置办好了一桌酒菜,他笑着看了一眼东首的案台上搁了一副对联,上面写着“枯桑知天风,海水晓天寒”。司马炽微微一怔,道:“十六哥好雅兴,这是蔡邕的诗。”
“一个王衍而已,在京里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司马颖隔了半晌方才说道,“罢了,如今最重要之事,是要一面控住京中事态,一面发兵洛阳,不能让刘渊乘势而下,占了洛阳。”
司马颖淡笑道:“蔡邕的诗平和中正,颇与他的琴音相通,很得平静天然的妙处。”司马炽凝神细思了一瞬,已是心中畅快许多,便在桌旁坐下,笑道:“与十六哥相谈,何等畅快。”司马颖替他布了菜,又将每样都尝了一口。司马炽心知他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疑心,便也都样样尝了。
阿琇和曹统都没想到东海王会开口相救,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兄弟二人在书房内密谈良久,直到深夜司马颖方把司马炽送出了府邸。他一直目送着司马炽的马车远去,方才回身准备回屋,谁知一回头却瞧见阿琇站在门旁。
东海王瞧着曹统和阿琇跪着实在尴尬,便大笑对司马颖说道:“章度,我来为他们讨个情吧。一个是你的亲侄女,一个是你的心腹爱将。此事也不怪他们大意,只怪那靳准太狡诈了些。你就饶了他们吧。”
司马颖微微讶异:“阿琇,你怎么来了?”
司马颖厌恶道:“此人手段最卑,如墙头草一般,既无半点骨头,又贪得无厌。昔日先帝就说过他机巧而已,成不得大事。如今他把洛阳弄得乌烟瘴气,实在该杀。”
“十六叔,”阿琇微微一咬唇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东海王也不理他,漫然道:“不过那王衍老儿实在猴急,他不过把个女儿平阳郡主嫁给了司马炽,国丈都还没当上,就这样着急要揽权了。”
司马颖被她说中心事,倒是一怔,他确实是觉得此间洛阳诸事已了,并不想在这里久待,有了想回邺城的念头,适才与司马炽相谈,其实就是说的此事。
曹统闻言一张脸又涨得通红,只是跪地告罪。
阿琇见他不语,心知自己所料不错,她便鼓起勇气道:“十六叔,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皇帝?”
曹统忽然跪下道:“王爷息怒,此事不关公主的事。都是末将粗心大意,没有将事情及时禀报给王爷,才惹下如今的祸事。”东海王皱眉笑道:“你倒是个有担当的,不管青红皂白都揽在自己身上,如今可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
司马颖面色一沉:“你怎么想到这个?”
阿琇心下一片冰凉,靳准对她有相救之功,可如今想想,若他与刘家人早有相识,恐怕连当日的相救也存着蹊跷。她想到此处,已不敢再细想下去,心知自己一举一动,无不在别人的筹谋布置之中。
阿琇退后一步,轻声道:“我只是想,父皇不理国事,才会导致如今这样混战的局面。二十五叔这样年轻文弱,将来未必能够做个好皇帝。若十六叔能够做皇帝,对大晋而言才是最好的。”
“这就是了,”东海王慢慢摇头,“公主到底年轻,没有见过这些老奸巨猾之徒。他明则是为公主和成都王分忧效力,实则却是刘渊的心腹。他此番来邺城,全是为刘渊起兵做谋划。”
司马颖面色减缓,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孩子话了。皇储是国本,哪里能够轻言废立。”
东海王转头向她浅笑道:“公主可以仔细回想,这次回来靳准和你说过什么没有?”阿琇手心微微出汗,说道:“他说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阿琇抬起头目也不瞬道:“可十六叔也是先帝所生,为何不能一争?”
阿琇此时细思靳准那日言谈,忽然想起那日他密封火漆之时确实进过内帐,此时种种奇怪之处都在脑中闪回,一些从未念及之事一一浮出,她的面色便有些发白。
空气顿时胶着起来,司马颖望着她,一言不发。阿琇只觉得脊背发凉,心里毫无底气。
“障眼法何其多也,公主可见过幻术?种种蛊惑人心、瞒天过海全在奇巧筹谋之间,”东海王轻笑道,“我也未亲眼所见当时情景,不知靳准给公主的信函究竟是怎样,也许他交给公主的信早就被他换过了吧。”说着他斜斜地瞥了阿琇一眼,忽见阿琇面色发白,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只笑道,“这也是小王的一种推测罢了。况且靳准原本就是京中官员,又在大理寺任过职。他若识得王衍,一点也不奇怪。如今的关键倒不在这里,而是靳准居心可怖,他为何要挑唆你们帮他除掉齐王,到底他是帮谁的?”
“我若想当皇帝,早就可以一争,”司马颖忽然开口道,“但我既已经保奏立了二十五弟,就会尽心尽力地保扶他。现在大晋真正的希望是二十五弟,他虽然年轻,只要历练几年,终是可以担当大用的。而我留在洛阳,并不能再做什么。时间久了,人心思动,反而会生出新的事端来。”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母妃去世前有遗训,让我不得搅入诸王的是非中。我如今这样已是对不起我的母妃,如果再妄生念头,恐怕日后无法在地下与母妃相见。”
阿琇迟疑道:“可是我亲眼所见……”
阿琇争道:“谢贵妃去世时,并未见到如今情势。”
“这么说,公主给李含的信封中是装着两封信了?”东海王盯着她道,“公主有没有想过,里面可能还有一封给司徒王衍的信呢?王衍身为司徒,这次羊皇后回宫便是他所力保。若他与羊皇后勾结,轻而易举便可瞒天过海。”
“我这一世,只愿做贤王,不愿为君主。”司马颖摇了摇头,望着阿琇露出笑意,“况且当皇帝有什么好,日日被困在富丽高台上,终日言不由心,又有什么乐趣?”
东海王笑道:“孤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主指教。李含是齐王手下最得力之人,董氏是齐王的内眷,他们如何能被公主所用?”阿琇道:“靳先生擅摹人字迹,他事先摹了一份齐王笔迹的信笺,内容是杀死董艾的。我把信交给李含,李含看了信后附的计策,自是知道该怎么去做。”
“那十六叔要做什么?”
阿琇心中冰冷,半晌方才涩声道:“这都是献容姊姊亲口所说。难道……难道是献容姊姊骗我……可是这怎么可能,靳准并不识得献容……”
“我只想等天下太平了,安安静静地找个地方做个富家翁,再也不要有这些事相烦就好。”司马颖轻轻叹了口气。
司马颖怒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真是被靳准卖了还茫然无知。”
阿琇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轻轻踩着脚下的石子。
阿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道:“不可能是这样。齐王是要率军来征讨十六叔的,怎么会是去征讨刘渊的?他不是一直在讨好胡人吗?”
“阿琇,谢谢你。”司马颖忽然开口道。
只听东海王在旁冷冷地说出了答案:“洛阳王衍、并州刘渊。”他笑着望向阿琇,解释道,“如今司徒王衍嫁女于储君,重掌权势。并州刘渊久有不臣之心,自立起兵。”
阿琇微微一怔,只见司马颖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要不是你劝二十五弟来找我,恐怕我们兄弟也很难这样尽释前嫌。这件事情我该多谢你。”说着,他拿出半枚白玉虎符递给阿琇,微笑道,“此物完璧归赵。”
司马颖恨道:“你还以为你做得对?你知不知道现在洛阳三军无主,谁才是渔翁得利?”阿琇心里忽然一惊,有几分忐忑不安起来。
阿琇没有去接,仍然道:“十六叔,这白虎符还是你保管吧。”
司马颖重重一拂衣袖,怒道:“自然要追究你的失职,但你最大的过错却不是这事。”他见曹统仍不解地望着自己,摇头道,“靳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挑唆得齐王杀了内舅董艾。而董艾只有一姊董氏,愤慨之下,竟然在夜里刺死了齐王。可怜齐王也是一代英杰,竟就这么丧于妇人之手。”阿琇双手握拳,依然沉默不语。
司马颖摇了摇头,却将那白虎符交给阿琇,笑道:“驺虞幡我转交给二十五弟了,日后他为天下之主,一旦有变,可以掌控。此物是天下人为之变色的白虎符,可它只有半枚,拿着又有什么用处。父皇将它传给了你的母妃,还是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阿琇亦是蹙眉望着司马颖不解。只听东海王轻笑道:“那老儿着实狡猾,事先摹写了老十六的笔迹,昨日就出城去了,现在恐怕都快到洛阳了。”曹统霎时面白如纸,跪下道:“臣负责城中防务,此事是臣失职,愿受军法。”
第二日司马颖便收拾好行装,带着大军回了邺城。
“你可知道靳准现在何处?”司马颖缓缓转目瞥了曹统一眼,倒让曹统也心惊起来。
自此之后,京中人心大定,人人都道成都王是真心保扶皇太弟,一时间谣言不攻自破。司马炽命人送了数十把上好的牙骨绢扇到了荼菽殿,俱是蜀锦织面,在日头下看去,扇上金丝耀眼,极是华贵。又有数十筐蕲柑堆在殿外,极是难得。白袖替阿琇剥了一个,盛在金盘中奉上。阿琇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生津,清甜无比,便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阿琇点了点头,咬牙道:“是靳先生秘密嘱咐我的,我都按他说的做了。”
白袖说道:“这是今日司徒夫人入宫时送来的,每宫都分得数十筐。”
阿琇手心都是湿汗,说道:“十六叔,我便是不懂。齐王既然有心害你,你为何不愿意与他为敌,还要交出兵权来。”司马颖冷着脸道:“我只问你,是不是靳准给你出的主意?”
阿琇听说是王衍的夫人送来的,面色便不是很好。她素来听说王衍自为国丈以来,奢侈至极,心里早是不喜,又瞧着殿中侍女们人人都甚是期盼的眼神,便让人先将蕲柑送到吴王府去,又把绢扇都赏赐给了宫人,于是满殿尽是欢喜。
司马颖越听面色越是不善,极要发作,又忍了下来。倒是东海王略是诧异道:“驺虞幡?”他瞬目望了司马颖一眼,“先帝的驺虞幡竟是真的?”司马颖怒道:“驺虞幡、白虎符,这都是帝王才可以掌控的,若是落入豺狼之手,可生出多少祸害?”他极是失望地对阿琇道,“我看着你长大,一直觉得你是明事理的女子,怎能如此被人蒙蔽。谋害齐王的主意也是靳准给你出的吧?”
白袖悄悄对阿琇进言道:“公主将这些蕲柑赏吴王府里倒也罢了,只是这些绢扇是储君所赏,公主赐给宫人的事若传了出去,储君难免会觉公主心中怠慢。”阿琇微微一怔,她平素并不爱这些名贵之物,倒也不放在心上。白袖见她迟疑,便拿出了阿琇赏给她的那把绢扇,轻轻放在桌榻上,又道:“奴婢听说过几日东海王妃要来京,到时候定有宫宴,公主若带了这绢扇去,储君定然会高兴。”
阿琇忽然清声道:“不关他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她话音未落,在一旁静默不语的东海王嗤地笑了一声,似是讥讽。阿琇恨恨地瞧了东海王一眼,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是我带着曹统回洛阳取了驺虞幡,又让齐王的心腹李含将驺虞幡拿给齐王,再伺机动手暗害于他。曹统只在路上护卫,并不知内情。”
阿琇略有诧异,道:“东海王妃要来京作甚?”
两旁侍卫应了一声便要上前来拖曹统。
白袖略有吃惊:“公主竟不知晓?宫里都传遍了,东海王司马越连克刘渊大军,一举收复了蒲阪诸郡,刘渊连连败退,率师撤守五国城坚壁不出。如今冬月,西北寒冬严苦,东海王的大军长途袭敌,准备近日班师回朝休整。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功绩,便让东海王妃来京。”
“连你也要为她欺瞒?”司马颖勃然大怒,“给我拖出去军杖四十。”
阿琇心中略觉不安,但一时之间也想不透这其中关窍。她于是命白袖取来纸笔,将此事细细写好,又将信笺交给白袖道:“你将这信拿到东华门去,让人送信到邺城去给成都王,切勿有误。”白袖虽不明白阿琇为何如此不安,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下领命而去。
曹统瞧了瞧阿琇,惶然跪倒:“末将……”
东海王妃到京之日,东海王的大军还在路途上。宫宴上阿琇自是带了那把绢扇去,司马炽远远瞧见,点头微笑,神色和悦。平阳初为王妃,形容十分腼腆,只静静地坐在司马炽之侧,连话也甚少说,唯有看到阿琇时微微点头,微笑示意。
阿琇偏过头去,一言不发。曹统从未见过成都王这样气恼的样子,只觉得后脑一阵阵发麻,忽听成都王对自己道:“曹统,你来说。”
席间羊献容也是注意到那绢扇,问道:“公主手里的扇子甚好,那上面绣的不是花鸟人物,倒像是几句诗。”
司马颖一拍紫檀桌案,案上的碧玉镇尺掉在地上断作两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出这样大的事来。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阿琇不慌不忙地轻执绢扇,微笑道:“这扇上不过是我绣的几句日常吟诵的诗罢了。”
阿琇扬起了脖子,“嗯”了一声。
羊献容眼波浅漾,似是随口道:“公主可否一诵?”
司马颖瞧着她,面色沉得怕人:“齐王遇刺的事是你做的手脚?”
阿琇望着她淡然吟诵道:“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豆蔻如今已是吴王妃,她坐在阿琇身侧,此时微微觉得不安,她略欠欠身,却是抬眼望了望羊献容。
阿琇乍然间涨红了脸,她紧紧咬住双唇,双膝跪倒在地。
这两句诗流传日久,原本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才子左思为他两个女儿写得《娇女诗》,左思的大女儿曾是齐王侧妃,小女儿便是贵为贵妃的左纨素了。宫里人人都知左妃与羊皇后不和已久,当年险些有废后之事,只不过自从羊皇后还宫后,左妃下落不明,宫里这才少了些风波。此时听阿琇提起旧事,人人都沉默不语。
只见司马颖依旧是一袭素袍,眨也不眨地望着阿琇,忽然厉声道:“跪下。”
羊献容微微蹙起眉头,已是极为不悦。平阳初嫁入宫,自不便多言语,豆蔻深知她们的恩怨,此时哪敢说话,她身旁的东海王妃蒲察氏本是鲜卑人,不通诗文,尚是不明就里地问道:“这诗里是何意?”
曹统战战兢兢地去了司马颖的军帐,却见东海王和阿琇都已在帐中。他心里七上八下没了着落,而东海王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心中惊疑。
阿琇瞥了羊献容一眼,淡淡道:“只是几句说女儿家德行功容的话。”
到了第四日,成都王忽然命人来传他。
蒲察氏虽不解其意,却也瞧出羊皇后面色极是不佳,自是识趣地转开了话题。席间羊献容赏赐了蒲察氏许多奇珍异宝,又赏赐了在京中的一处极豪华的居所,一切自是隆重。
曹统本心就爱慕阿琇,此时听了靳先生一语道破,竟然心里一时甜蜜一时忧患,竟是一夜无眠。
相比之下豆蔻虽然身为吴王妃,却压根不被羊献容提起半句,她自觉心中失落,阿琇安慰她道:“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万事别太焦心,仔细对身子不好。”
“兵法云,虚虚实实。王爷出兵的目的自然是不会告诉你我的。”顿了顿,又道,“这次去邙山,公主没有什么事吧?我昨儿瞧见她脸色不太好。”曹统忧心道:“公主在邙山上受了风寒,末将十分担心。”靳准赞许道:“你如此忠心护卫公主,十分可嘉。若日后多挣下几件军功,何尝不能尚公主?”
豆蔻默默垂泪道:“我只盼吴王早些回来。”阿琇微笑望着她,目光中有深深的鼓励之色:“阿邺是在军中效力,男儿总有出头之时,到时候妻凭夫贵,何尝没有你的好日子呢。”豆蔻点了点头,神色稍宽,便由侍女扶着出去了。
靳准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有些事我们自觉做得好,可对于王爷来说,却并不一定这么想。”曹统迟疑道:“我听说,这次王爷布置兵马,并不是为了对齐王,而是为了对付自立为王的匈奴刘渊。”
阿琇望着豆蔻的背影,忽然想起弟弟阿邺,心中更是挂念万分。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道:“公主殿下何必得罪皇后娘娘?”阿琇回过身来,却见是平阳站在身后,她略是一怔,却不愿解释得太多,只道:“只是念诵诗文罢了,皇后娘娘何意动气。”
曹统心里总如打鼓一般,悄悄来问靳准道:“先生,是不是李含动手了?”靳准却十分坦然,说道:“曹将军何必着急,京城离此不过两日路程,是福是祸,不出两日便知道了。”曹统皱起眉头:“我是个武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先生不让我把此事告诉王爷。”
平阳犹豫了一瞬,心下转过几个念头,终是鼓起勇气说道:“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齐王百万大军,风头盛极。可谁知临出征那日,军中却忽然出了变故。一下子大军按兵不动,只在城外集结。这倒是让司马颖和东海王困惑不已,派了几批探子出去,都打听不出京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