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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牧野洋洋

“末将怎敢,”曹统被她逼得无奈,凝神想了半晌,才说道,“要说当日征战之时,都是寻常之事,并没有如何惊心。倒是长沙之役时,有一桩小事,让我一直记得。”

阿琇仿若不信一样,摇头道:“我便不信了。你瞧前朝虽然有官渡、赤壁几番大战,但不也有曹公走华容,诸葛定三分的事吗,件件都是有趣的。你可是瞧不起我,不愿讲给我听?”

阿琇盘膝坐在地上的蒲团上,竟是摆出了要长谈下去的架势。

曹统心里急切,一抬头却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见阿琇一身男子的装束皆是布衣,可折腾了一晚已有些褶皱,此时她的帽子除下,飘逸的长发都披散在肩上,如泻玉墨光,十分的光艳耀眼,竟比女子装束更妩媚数分。他心下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公主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若她拿定主意的事,怕是难说动的。他半晌才说道:“成都王英武果决,在战场上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只是沙场杀人如麻,都是惨烈之事,哪有什么趣事可讲。”

曹统只得讲道:“那是前年约莫冬月,我们刚收复了长沙郡。夜里我随着王爷在城内巡视。南方的冬月,夜里是极湿寒的,滴水成冰的天气,也没有什么人在路上行走。而城里新遭了战乱,不时有妇孺的哭泣声,王爷心里不忍,便让兵士将御寒的衣物尽量匀出些给百姓。”

阿琇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移向了他,轻声道:“曹将军,你随十六叔征战日久,能否讲一两件出征时的趣事给我听?”

阿琇插口道:“那兵士们可有异言?”

曹统催促道:“公主还要耽搁什么。驺虞幡也交给了李含,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事要做?早点离开才是正经。”

曹统摇头道:“王爷军纪甚严,兵士们人人都无异言,除了在帐外巡逻守营的,其余人都把衣服给百姓送了去,一时间城里的哭声小了不少,到了第二天时,几乎没有听到了。当时城中粮草短缺,几乎到处都有饿殍。王爷又安排了风纪官陆机大人,城中家家户户都要登记核查,不可再饿死一个人。”

阿琇并不起身,却只淡淡道:“现在还不急走。”

“陆机?”阿琇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一惊,可曹统讶异道:“公主也识得陆机陆士衡?他是东吴名将陆逊之后,颇有将帅之才。”

曹统心下焦虑,眼见着窗外一点点露了晴色,便催促道:“公主,我们赶紧回邺城吧,如果李含回去万一被看出破绽,齐王怕是很快就会派人来这里查看。”

阿琇强笑道:“只是听说过罢了。”

阿琇唇边浮起一丝凄苦的笑意,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光,怅然地望着窗外,却始终不言语。

曹统续道:“但第三天我们巡视到城南时,却忽然听到一户人家里传来了一个孩童的啼哭声,那天吴王殿下也在,便第一个进了屋去,只见这一家大人都死尽了,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地上啼哭。”他略是一顿,又道,“吴王殿下亲自抱了那孩童起来,问了好一些话,那孩童年纪虽小,口齿却很清楚,说道自己这一家人原是姓马,本是做粮米生意的。前两日来了许多官兵,将家中粮食都抢走了,还将大人都杀了。”

外面风雨似是小了些,不如刚才那么急了,树叶间沙沙作响,如歌似泣。曹统叹道:“月儿姑娘一片忠义之心,不输于男儿。”

阿琇听到弟弟的名字,略是愣了一瞬,面上露出一些不自然的神色。曹统并没有留意,仍是叙叙道:“成都王一看这样的场景,当时便有些发怒。他早交代过士卒务必要将百姓人家都妥善安抚,却不想还有这样的孩童失怙。当时成都王还没有说话,负责军纪的陆将军便跪了下来,自称失职,要请军法处置。”

阿琇看着小月儿的面容终是一点点地被盖住,心里大是痛楚,不觉又垂下泪来。曹统本是在旁静静瞧着,此时见阿琇这样难受,终是开口劝解道:“公主节哀。”阿琇的头微微一低:“我对小月儿并没有太多的恩惠,可她却以死报我。”

阿琇脱口道:“此事有疑,一个小小孩童怎能脱口便说出家事?饿了三天还这样口齿清晰?”

此时殿中的人都走了干净。阿琇静静地注目小月儿与始平,她见小月儿身上的衣衫都已经撕裂,伤口尚且裸露出来,心里微微不忍,便脱下身上的披衣给她轻轻覆上。她望着始平和小月儿安静的面孔,心下伤痛难忍,终是硬着心肠站起身来,将她二人的尸身挪到了地上的那个大坑中,又把那驺虞石像上的机关一拧,那石像便缓缓挪动到原来的位置上。

曹统点头叹道:“此事当时在场人人都心存疑惑,可吴王反复盘问那孩子,却听他回答流畅,并无任何破绽。于是也不由得大家都信了。当时成都王震怒之下,命人将陆将军绑了起来,命人好好查实。”

李含当下无话,带了铁甲卫便冒雨而去了。

阿琇皱眉道:“你说这事是发生在长沙时,那时候齐王可有被俘?”

阿琇对他点头轻笑道:“无须多礼。真到事成那日,我会在邺城亲自向十六叔举荐你。”

曹统叹了口气:“那是大战前的最后一夜,第二日齐王就在沙场上被擒了。”

李含接过匕首,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道:“殿下放心,末将自然会去办好这件事。”

阿琇面色煞白如纸。

阿琇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那把鱼肠剑,递给李含道:“此匕虽小,但锋利异常。可一并交给董氏。”

曹统直视着她道:“公主许是猜到了,陆将军就是那晚在军牢中自尽了。”

李含瞬时心领神会,他接过信函,说道:“此事虽并不困难,但董氏……董氏……”他迟疑地没有说出下文。此时曹统忽然插言道:“李将军所思不错,董氏到底是个妇人,还需一把利刃才能事半功倍。”

阿琇心中很快将这一切勾勒起来,阿邺抱起的孩子,陆机自杀,最终的受益者只能是齐王。是了,那时候齐王和阿邺就已经秘密勾结在一起,为齐王日后诈降埋下了伏笔。他们都知道若是有陆机监督军纪,齐王降后事情定然会有阻碍,便先找了个由头除掉了陆机。

阿琇晶莹的双眸里深不见底,慢慢说道:“枕边刀,往往才是温柔刀。将军是明白人,自然是知道该怎么做的。”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函,交到了李含手中,“回城后,将军要先看这封信,便会明白该怎么做了。”

曹统觑着阿琇神色,忽然道,“公主可知陆将军自杀前说了什么?”阿琇道:“你说。”曹统答道:“陆将军临终时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阿琇双睫微动,忽而想起那年雪中贾谧说的话,一时心中竟不是滋味。

此时窗外雨声越来越大,砸得窗棂作响。阿琇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听说齐王有一位夫人董氏,便是你说的那个董艾的姊姊吧。”李含心念一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阿琇道:“公主的意思是?”

曹统的声音里却没有温度,只说道:“后来成都王也许也知道陆大人的死是有疑处的,但他却将此都归罪到自己身上。我知道王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后悔的,因此回京后不久便交出了兵权。”

李含感激地跪下叩头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阿琇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才哑声道:“你告诉我这些,是让我提防阿邺?”

阿琇坚定地望着他:“我信得过将军,这样要紧之事,只有将军可以为之。”

“末将不敢,”曹统垂头道,“末将知道公主与吴王是姊弟之亲,并不敢妄言。只是恳请公主想一想陆将军的死。”

李含接过驺虞幡,不敢置信地看着阿琇道:“公主,此乃国朝重宝,公主竟然这样便托付给末将?”

阿琇怔了一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方才苦声道:“你放心,我现在等的并不是阿邺。”

阿琇却将那驺虞幡交到了李含手中,轻声道:“你拿这个回宫去,齐王便不会生疑了。”

殿外风雨渐渐住了,此时天际隐隐有些发白,檐头滴水落在青石阶上,带着浸骨的寒意。外面忽然有铃声作响,曹统霍然警觉,亦是护卫在阿琇身前。然而推开殿门进来的却是个女子,衣着朴素,眉长入鬓,十分的端丽。曹统见那女子是孤身而来,心下放宽了三分,正想询问来历,却见身后的阿琇冲了过去,对着那女子哭道:“献容姊姊。”

带兵打仗之人谁人不知先帝临终的两样统兵的重宝,曹统和李含同时脱口道:“这是……驺虞幡?”

曹统一怔之下,已是明白这端丽的女子便是当朝的羊皇后,他也跪下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阿琇轻轻蹲身下去,从坑里捧出了一个木匣。也不知她如何扳动数下,那木匣便开了,她取出里面所藏之物,却正是那面白色的锦缎绣旗,正中一只驺虞栩栩如生。

羊献容虚虚一扶,让曹统免礼。她瞧见阿琇,已是两行清泪落下:“阿琇,天可怜见,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曹李二人都睁大了双眼,目也不瞬地却看阿琇移动机关,那驺虞忽然微微移动,固若金石的地面上竟出现了方方正正的一个大坑来。

阿琇泣道:“你若瞧见那驺虞幡,必会来这里找我,因此我就在这里等你。”

阿琇微微一笑,忽而莲步轻移,却是向着殿中的驺虞款款走去。

羊献容也有些动容,轻轻握住了阿琇的双手,叹道:“那日我回宫之后,就再没有见到你。直到今天看到有人给齐王送来了驺虞幡,便想到也许是你在这里,于是我谁也没有惊动,独自上行宫来看看你。”

李含迟疑道:“适才始平公主是在宫中见的齐王,想必现在齐王仍在宫中。”

阿琇更觉伤感:“夜深天寒,难为你一个人巴巴地跑来一趟。”

阿琇唇角一扬:“齐王现在何处?”

“我如今还怕什么,”羊献容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横竖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再没什么可以畏惧的。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夜里齐王刚收到奏报,太原刘渊自立为汉王了。”

李含说道:“齐王猜疑之心甚重,末将护卫始平公主,本就是为取宝而来,却连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末将现在回去,齐王定会对末将军法处置。”

阿琇倒吸一口冷气:“刘渊?”

阿琇一眼便知他的心思,轻声道:“你是担心始平已死,你回去了齐王不会信你?”曹统亦皱眉道:“此事怕是不妥。”

羊献容望着她陡然变了的神色,点头道:“不错,便是匈奴五部的右都督刘渊,他终于按捺不住,自立为王,明日京城形势便会有变。现在齐王还一门心思盯着成都王和东海王,要出兵征讨成都王,他刚刚修书一封给刘渊送去,让他出兵相助,若如此,便认可他的汉王。”

李含只是犹豫不语,齐王征战多年,何等戒备森严,寻常人哪里能近身行刺得了。纵然如他这样得齐王信任的,也从不许携兵刃靠近半分。

曹统跺脚道:“齐王真糊涂,刚引了鲜卑人来祸害洛阳还不知醒悟。若真把匈奴人引来,天下就真要大乱了。”

阿琇点了点头,沉着道:“如今齐王已经拟定了成都王的罪状,很快就要传檄四方,若我们不先下手,真让他纠集兵马出征邺城,势必又是一场大战。将军是齐王铁甲护卫,最受他信任,只有你能近身于他。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将军三思。”

羊献容脸色白了一瞬,咬牙道:“谁说不是呢?”

李含面色转为凝重:“公主是让末将去弑杀齐王?”

阿琇犹自不信,追问道:“匈奴五部都督不是呼延贵吗?刘渊被朝廷压制多年,怎么会突然自立?”

阿琇缓缓道:“齐王挟天子而祸国,已成祸害,若假以时日,定然再酿出赵王的祸乱。将军可愿意为国除贼?”

羊献容瞥了阿琇一眼,轻声道:“你还不知道吧,半个月前,呼延贵的独女嫁给了刘渊的四子刘聪为妻,朝廷派了使臣去贺喜。结果在婚宴那日,呼延贵忽然暴毙。呼延家族和刘家在匈奴五部中势力极大,一时群情激愤。更有人说是朝廷的使臣在酒中投毒,于是当场便把那使臣乱刀斩杀。朝廷为了压制此事,安抚匈奴各部,便让刘渊接了匈奴五部大都督之位。谁知刚刚安生了半个月,刘渊就造反了。”

李含猛地抬起头来,虎目中含了怒意:“公主何意?”

“真是齐王派去的使臣投毒吗?”曹统追问道。他却一转头看到阿琇紧咬双唇,身子摇摇晃晃,已是站立不稳,而双目中都含了泪,更是凄然无比。

“将军且慢,”阿琇将手臂轻轻缩回,却是合抱在胸前,望了他半晌方道,“我并非要带将军回邺城。”

羊献容自是看到了阿琇的神情,也只能假作不知,说道:“齐王巴结匈奴诸部还来不及,怎么会去使人投毒。”她有些犹豫地看了阿琇一眼,含含糊糊道,“倒是那使臣原本是吴王的门客,而那杯酒据说就是使臣敬给新郎官的,当时新郎官醉得不省人事,呼延贵心疼女婿,就代替他饮了。”

李含在地上连连叩首,激动道:“末将誓死为成都王效力。”

阿琇瞬时如遭雷击,口中轻道:“阿邺,难道是阿邺……”

阿琇淡然微笑:“将军是虎将,我愿为引路人。”

羊献容拍了拍她的肩,她自是对阿琇和刘聪的事都了然的,心里也很愤恨刘聪的薄幸无情,而司马邺心中的愤怒更是可想而知,若他做出这种事来,也属正常。于是羊献容此时便劝慰道:“你别想太多了。再说齐王也没将吴王怎么样,只是下令让他不得出府一步。倒是你也看开些,蛮夷之人何等凉薄无情,是他负你在先,你又何必为他着想?”

李含心中大喜:“公主这是愿意向成都王引荐末将了?”曹统也甚是欢喜,面上亦露出几分喜色。

阿琇冲出大殿,站在寒冷的山风中,忽然觉得满身的烦热都被风吹得透了。此时山野宽阔无边,夜幕低垂,漫天星子灿然笼罩四野,夜风在耳畔流转。

阿琇双手将他扶起,诚恳道:“若日后能有将军这样的虎将相助,成都王定能如虎添翼。”

不远处的洛阳城依然是星火点点,此情此景,何等相熟。

李含起初不语,听到后来已是汗如雨下,终是对阿琇心悦诚服地拜道:“末将受教。”

仿佛只是不久前的那个深夜,在这夜里的邙山上,有人与自己结誓相知。

阿琇却不理他的话,只对李含正色道:“我知你心中定然怪我是妇人之仁,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是,在沙场上征战的人,多半杀人如麻,并不在乎蝼蚁的性命,不然何以挣得功名?你杀伐决断有度,能力挽危局,有勇有谋,是大将之才,我不会看错你。但为将为帅者,心中不可不存苍生,不可不知怜悯。”她停了停,又道,“若你只知杀戮,不知苍生,那不过是个刽子手。以暴制暴,天下之人何其多也,你几时能杀得完?真若想成就大事,必先存仁者之心,将军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可有半分道理。”

她一直在寻找,那晚两个人并肩的那块大石。不过数月的工夫,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之前那块大石头了。不知道是因为夜色太深,还是因为这里的一切也都变了。

李含垂头不语,曹统瞧着他神情尴尬,便解释道:“此处行宫离京城太近,李将军也是担心消息走漏出去。”

沿着弯曲的山道她一直向山下走去,到处都是荆棘,划破了她单薄的衣袖,风裹挟着水雾吹到她的面上,淡淡的,带着几分腥气。她前行了几步,终于目光一闪,找到了那块大石头。

阿琇望了他一瞬,说道:“情急之下你刺死始平,我并不怪你。可你为何又要杀这么多人?”

星光下的山石上长出了郁郁的青苔,一层层茂密地叠起,不再是那时光秃秃的荒凉。她爬上了那块巨大的岩石,闭起双目。夜静时,该能听到林中鸟儿轻啼,一切恍如昨日。可为什么结誓的那个人,说过的那些话,却再也不会回来。

李含心中一凛,跪下道:“末将适才惊扰了公主,末将罪该万死。”

她忽然觉得喉头一苦,低下头去,轻轻以帕拭唇角,却只见帕子上殷红斑然。

阿琇轻轻嗯了一声,却低头不语。

曹统护送着阿琇回到邺城之时,邺城里已经尽是兵马整集,竟是要出征的势头。司马颖听阿琇说了此番去京的始末,他听到小月儿屈死一节,亦是叹息几声,又好好安抚了阿琇一番。阿琇想起靳先生的吩咐,略过了驺虞幡一节没有说,只说自己是担心董艾回京对齐王胡言乱语,便按照靳准的计策在路上拖延他一阵。

曹统瞬时有些慌乱,他按照靳准之计,给了董艾许多钱财珠宝,原以为董艾可以拖住齐王一些时日,却想不到齐王连董艾也关了。他便对阿琇道:“公主,得赶紧拿个主意了。”

司马颖赞许道:“阿琇,这次多亏你了,若不是你在路上拖延住董艾,恐怕我也不能这么从容地和东海王商议好出兵之事。”

李含说道:“正是如此。可齐王似乎决心已下,执意要出兵征讨成都王。还把他的内舅董艾给关起来了。”

阿琇惊道:“十六叔要和东海王一起出兵?”

曹统大惊,怒道:“齐王贼喊捉贼。成都王连兵权都交出去了,哪有谋反之意。”

正此时,忽有黄门来报:“东海王到。”

李含却瞧着阿琇,迟疑道:“曹将军有所不知,今日我出来之前,齐王刚刚颁下旨意,成都王与东海王密谋勾结、意图不轨,已经将成都王的罪状传檄天下,很快就要派兵征讨了。”

司马颖笑道:“他倒是巧,刚说到他便到了。”

曹统此时低头看自己的臂上,却是被始平刺出了很长的一道伤口,还有鲜血不断浸出。他心中感激李含,知道适才若不是他相救,自己这条胳膊恐怕是保不住了。他见李含此时表情复杂,心知他刺杀始平原就是一不做二不休,自然是无法回齐王那里去了。李含勇武过人,剑术高超,若成都王可得这个人才,必然是日后佐力。便对他道:“李将军,你是如何打算?可愿意跟我们一路回邺城去?”

门口走进来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说道:“成都王在说我什么?”

铁甲卫们瞧着李含点头,都退到殿外守候。

阿琇留神望去,只见此人长脸、双眉入鬓,极是清秀的样貌,真想不到他便是在东海威震一时、杀人如麻的东海王司马越。司马越原本是高密王司马泰的长子,父亲司马泰既是旁支,定藩时便去了甚是偏远一直有鲜卑人作乱的东海郡。然而司马泰不懂兵事,就藩不久便被当地鲜卑人所杀。司马越当时只有十八岁,他再三上表朝廷,要为父亲报仇。可那时先帝去世,朝中一团混乱,哪里有人会管他一个旁支宗亲的事。司马越一怒之下,纠集府中仆役杀到鲜卑人的族中,宰杀了刺杀司马泰的鲜卑首领祁宏。司马越下手狠辣无情,鲜卑人无不闻风丧胆。但他又颇有智谋,在鲜卑族中扶持了段务目尘为新的首领,又娶了鲜卑族中女子为妻,不多时东海郡竟被他所平定,他也自请上奏,改高密王为东海王。

“你们也出去吧,我有话对李将军说。”阿琇忽然冷声对周围的铁甲卫说道。

司马颖对东海王说道:“这位便是陛下的清河公主,这次若不是公主去京拖住董艾,我们恐怕也不能这么顺畅地集结兵马。”

莺儿抹了抹眼泪,却是不敢再接言半句。她有些胆怯地回望了一眼殿中的人,只见人人都十分冷淡地望着自己,她心中害怕到极点,一步步慢慢向殿门挪去,见无人理睬自己,便转身冒着大雨飞奔下山去了。

东海王打量了阿琇一瞬,笑道:“公主好胆识,巾帼不让须眉。”他身后还站着一位戎装将领,服饰却与汉人不同,此人狼视虎步,却正是段务目尘。

莺儿叩头如捣蒜,连连道:“奴婢感激公主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公主。”阿琇却不看她,只望着地上始平和小月儿并排的尸身,冷声道:“我不要你的报答,若小月儿生而有灵,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怪我的。你也不必谢我,赶紧下山去吧,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阿琇不由退后一步,想起在洛阳时种种见闻,心里愈发不快起来。她面色微变,对司马颖行了一礼道:“十六叔,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罢,径自姗姗地去了。

那铁甲卫住了手,却是等着李含的指示。李含微微皱眉,凝神望了阿琇片刻,说道:“既然公主有命,就放了她。”

司马颖很少见到她这样无礼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惊诧。东海王却不以为意,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铺开在桌案上,便和司马颖商量起布防的事情来。

早有一个铁甲卫跟随过来,抓住了她脖后的衣襟,就要对她下手。阿琇虽然心中恨恼了莺儿,却也不愿见她横尸于此,便将她往身后一拦,道:“李将军,手下留情。”

阿琇回去之后始终闷闷不乐,她每每想起鲜卑人在邙山行宫之事,便恨得咬牙切齿。她心下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找靳先生去拿个主意。她刚刚走进后院书房,只见靳准正在伏案临帖。见她进来,头也不抬便道:“公主从洛阳回来了?驺虞幡可是托付给合适的人了?”阿琇点了点头,讲了将驺虞幡托付给李含的始末。

莺儿离阿琇最近,此时见到杀戮,吓得魂飞魄散,膝行几步抱紧了阿琇的双腿,哭泣道:“公主救我,公主救我。”

靳准侧头听得极认真,他将笔搁在架上,沉吟道:“李含的铁甲卫是齐王心腹,若能得他相助,事可成也。公主殿下这步棋看起来险,却下得极好。曹统没有说什么吧?”

那几个铁甲卫略微一怔,各自拔出腰间宝剑,向殿中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和黄门刺去,很快一人一剑都结果了性命。

阿琇道:“曹将军虽然不解为何我要把驺虞幡给李含,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含点了点头,面上仍是肃然:“很好,你们若心意如此,便做出些表率来。”

靳准笑了笑:“曹统是老实人,必不会走漏出去的。”

那几个铁甲卫互相望了一眼,却都抱拳道:“我们愿意跟随将军,绝不背叛。”

阿琇却有些担心,问道:“靳先生,李含拿到了驺虞幡,会不会给了齐王反而成为一个助力。”

此时殿中情形已是大变,原本服侍始平的几个侍女都吓得惊叫起来,殿中其他的铁甲卫也都露出了惊惧的神色。李含面不改色,却对殿中铁甲卫说道:“你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跟随我多时的,今日你们若想回去博取功名富贵,这里殿门大开,你们自是可以回去,我绝不为难你们。”

靳准淡然一笑:“公主可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齐王拿到驺虞幡,他本有百万大军,若真要打过来,小小的一个邺城哪有防守之力。如今胜负在此一举,就靠用驺虞幡一搏了。”

阿琇震惊而动容,却见始平原本俏丽的面容上已是没有了血色,她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只是那眼眸中再没有半分温度,眼珠也突了出来,异常骇人。阿琇轻轻地走到她的身旁,用手背试她鼻息,却已是毫无气息。她心下不觉也有几分凄然,将手覆在她的眼上,替她合上了双目。

阿琇点头叹道:“怪不得当初我跟十六叔说过白虎符和驺虞幡的事,他也并不为意。”

始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直到长剑冰凉地刺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她尚且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李含慢慢地抽出长剑,剑尖上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始平的身体慢慢地软倒,终于瘫倒在地,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这一剑正中胸口,已是不能活了。

靳准亦是赞许道:“王爷看得通透。”

李含的面色忽然平静下来:“我答应过曹将军,不会让人伤到长公主殿下。李含出言有信,绝不相背。”说着,他剑尖轻送,却是直直地插入了始平的心窝。

阿琇随即苦恼道:“如今此事是办妥了,但东海王怎么来了?他手下都是虎豹豺狼,十六叔哪里能统领得了。”

此时始平已经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李含,声音有些嘶哑:“你是不是疯了?”

靳准瞧着她气恼的模样,忽然哑然失笑:“公主这是怎么了?竟然对东海王这样不满?”

只听一声轻响,曹统只觉臂上一凉,似是衣襟撕裂了一条长口。他转头望去,却见始平手中的长剑落地,亦是被削作了两段。出剑相阻的,却不是李含是谁。而他此时的长剑所对着的,已是始平。

阿琇气道:“先生你是没见到那群鲜卑人在洛阳城里烧杀抢掠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十六叔怎么能和他一起合作?”

阿琇身无武功,哪里躲闪得开。曹统心中知是不好,已是闪身护在阿琇身前,可却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始平这一剑。

靳准叹了口气:“王爷手里的兵马不够,只能去求人。”

李含抬起头来,只见曹统满不在乎地弃了手中半截佩剑,双目却直直地瞧向了站在一旁面色煞白的阿琇,那目光中有担忧,有怜惜,却没有半分对自己现在处境的关注。始平见李含站着不动,曹统和阿琇四目相对的样子,愈发有气,忽然她伸手拔出了身旁最近的侍卫腰中的佩剑,直直地便向阿琇刺去。

阿琇眨了眨眼,想了一瞬道:“可十六叔原本手里有兵,是自己放了兵权啊。”

只听当的一声轻响,两人都跃开数步之远,只见曹统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李含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却连个伤口也没有。他自是知道,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若不是曹统手下留情,自己这持剑的右手已是没了。而龙泉宝剑锋利无比,却是削断了曹统手中的长剑。李含心中惭愧,自知曹统又对自己手下留情。可殿中其他人却并没有看懂,始平尤其怒气冲冲,以为李含明明占了上风还故意想让,便大声喝道:“李含,你还愣着干什么,是想造反吗?”

“这就是王爷心里的仁念所致,他本想息事宁人,谁知齐王步步紧逼,”靳准沉声道,“王爷不愿自己手上沾了杀戮,一念之差以至于此。”

谁知曹统的剑尖堪堪点到他的腕上,却顺势一偏,只用剑背平平地拍上了李含的右腕。李含顺势将长剑抽出,两剑即交,反而是李含的剑锋对上了曹统的剑背。

“十六叔借了东海王的兵马,到时候若真打败齐王,东海王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肯定会再生祸乱。”阿琇皱眉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上次鲜卑人乱洛阳,便是教训了。”

在驺虞石像旁相斗,空间自是狭小许多。曹统连连退让,显出了几分应接不暇。阿琇心下着急万分,奈何却毫不通剑法,只得在旁边凝神观察。却见曹统闪身转到了张天师的塑像之后,李含颇有几分临阵经验,并不以身犯险,他将龙泉宝剑舞得极密,护在身前。曹统忽然身法奇快地回过身来,一剑直直地向那剑网中间点去,李含大惊失色,可退让哪里还来得及,他转身之时,身形一滞,已是把腕口的破绽露了出来。曹统一剑切下,李含双目一闭,心头一凉,心知这持剑的右手怕是不能保了。

这次靳准并不答话,他取回笔,蘸饱了浓墨,便在纸上挥毫。待他住了笔,自己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纸上的字,便对阿琇道:“公主,你来瞧瞧老夫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曹统轻啸一声,已是点足便至李含面前。两人身若游龙,缠斗在一起,李含一身墨色铁甲,曹统只着素色布衣,一暗一亮,一素一墨,哪里还看得清人形,只见得剑影光寒,隐隐有肃杀之气。曹统与他相斗数回,此番交手只觉李含苦练剑法,已远非昔日可比。但曹统到底是剑术名家,他留神观察,发觉李含剑势虽快,但每每转身时身形略有滞涩,并不十分流畅。他一发现李含剑法中的这个破绽,果断足下暗转,剑法中略显颓势,人也向殿中的驺虞石像挪去,李含自是乘胜追击过去。

阿琇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五个大字:以德居天下。她心中若有所动,笑道:“先生擅写各家书法,这是张有道的笔意了。“

宝剑晃得厅中众人都有些眼花,只见剑光一闪,便向曹统胸前刺去。

靳准赞许道:“公主果然好眼力,张芝的笔意,妙在书外。”

李含闻言一肃,应声长剑出鞘,手中宝剑正是龙泉名剑,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宝物,原本是齐王佩剑,长沙一战后因念李含有功,便赏赐给了他。此时宝剑出鞘,波光流转,隐隐覆了一层碧色,连曹统也喝了一声:“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