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统抬起头来,只见前方十来个人抬着一顶鸾轿,轿上的女子微微侧着头,正在训斥一旁的宫女和轿夫。旁边还跟随了不少铁甲侍卫,个个身着墨色铁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曹统并不识得宫中服制,却识得那铁甲侍卫正是宫中最精锐的铁甲营,他正诧异间,只见阿琇忽然面色煞白,咬唇不语。
谁能想到这样荒凉冷清的行宫北苑居然隐隐人声喧沸,有一女子骄横的声气在前道:“快点快点,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那顶鸾轿在一间广厦前停住,轿上的女子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下来,径直向里走去。曹统远远望去,只见那殿阁的牌匾上写了三个大字“玉字殿”。阿琇见那女子进去,便赶紧追了过去,曹统阻止不及,只得跟着她过去。阿琇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几步便绕到了玉字殿后面的长窗下,可此时宫殿都被整修过,原先长窗下的那些破损都被补上了。阿琇只是着急,曹统瞬时明白了她的心意,他轻轻伸指在口中润湿,便向纸窗上戳去,纸窗竟毫无声响地破了个不起眼的窟窿。阿琇顿时领会过来,学了他的样子也向殿内看去。
曹统拗不过她,只得在前领路。两人沿着山道走入行宫之中,阿琇对这一带显然轻车熟路,东一拐西一转,便向行宫北苑的一片荒凉之地走去。曹统忙问道:“公主,你这是要去哪里?”谁知阿琇并不吱声,忽然望着前方面色凝重了许多。
那鸾轿上的女子端坐在大殿正中,身旁簇拥着许多侍卫,瞧上去威风极了。女子狐疑地在殿中打量了一圈,只见里面唯有一个张天师的泥像,和一只驺虞的石像,其余的地方空空如也,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便吩咐道:“给我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阿琇却不肯,执意道:“曹将军,行宫就在这山上了,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可以上山,到时候去山上躲避也不迟。”
阿琇心中一紧,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她要找的竟然是驺虞幡。
行到邙山脚下,天上墨云愈发浓了,翻滚着如云海怒涛一般,黑云压城,颇有几分可怖。曹统有些担心道:“公主,怕是要下一场大雨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躲躲吧。”
那铁甲卫领着众人在殿中挖了一会儿,便对那女子禀报道:“公主,这地面都是金砖所铺,金石都钻不开,实在是挖不动。”
阿琇其实并不会骑马,曹统特地让客栈老板牵了匹矮小的马儿出来,慢慢地扶着阿琇上了马。阿琇心里吓得不轻,可面上还强装出镇定的样子,她握紧了缰绳,又让曹统在前面指引,所幸这匹小马十分的温顺听话,行得十分平稳。
那女子略一沉吟,说道:“把小月儿给我带上来。”
她身上穿的是件窄身的胡服,此时做了男装的打扮,更显得颇有几分英姿。曹统细看了她一瞬,忽然面上有些发红,颇是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有些尴尬地说道:“那我们走吧。”
侍卫们应了一声,自是从外面如拎小鸡一样拎来了一个身材略高些的宫女,她一看到始平就吓得匍匐在地上发抖。
曹统在客栈外准备雇乘大车,谁知天色阴暗欲雨,集市中的人都赶着回家去,一时间竟是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曹统心急如焚,只听阿琇轻声道:“若是雇不到车,我们便骑马去吧。”曹统微微一怔:“公主千金之躯,如何能骑马抛头露面?”阿琇眉头微蹙,轻轻伸指拭去了眉间一抹鹅黄的花钿,抹去了胭脂膏,又将细细的远山黛描得粗了些,再对镜梳拢了乌黑的长发,将一头如瀑青丝都笼在帽中,她见曹统看得目瞪口呆,也并不言语,径自去内室换了套衣服出来,却对曹统说道:“这样打扮可像个男子?”
曹统心中大惊,他有些迟疑地望着阿琇,却见阿琇面色愈发苍白了,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殿内,已是紧张到了极点。曹统瞬间明白过来,这殿中的女子竟是当朝的始平公主。
侍卫得令之下,自是拖着董艾去了。董氏听得弟弟的哀嚎之声,只觉肝肠寸断,可又不敢相劝,只扑在榻上轻声抽泣。齐王更觉心中烦恼,便极是不悦地拂袖而去。
且看始平冷笑一声,对小月儿说道:“你别以为躲在浣衣房里,我就找不到你。说,阿琇那贱人在这里藏了什么!”
董艾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苦苦求道:“姊夫……姊夫……王爷……王爷饶命啊。”齐王一甩袖子,哪里理他。董艾便又去跪在姊姊董氏足下,抱着她的衣襟苦苦哀泣。董氏心里不忍,刚想开口,却听齐王冷声道:“若谁劝一句,就多打他十大板,本王之令,谁人敢违。”
小月儿颤声道:“奴……奴婢……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董艾吓得发抖,也寻不出什么言辞出来辩解,便向董氏使眼色。谁料董氏还没看到,却都落在齐王眼里:“来人,”齐王怒意更浓,大喝了一声,自有侍卫进来,齐王一指董艾,说道,“把他给我拖出去,先打五十大板,再关到柴房里去,若是东海那边消息有假,就放他出来,可若是成都王真到了东海郡,那就要了他的狗命。”
始平霍然起身,走过来抽了小月儿一个耳光,直打得小月儿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她厉声道:“撒谎,你没看到?莺儿!”
齐王道:“若是你那日真见他受伤,的确是不会现在就到东海了。”他陷入深深的疑惑中,踱步不止,忽然他余光瞥到董艾得意洋洋的样子,更是生气地喝道,“不过你哪里是快马加鞭赶回来?这两日的路被你走了七天,沿路搜刮百姓、滋扰地方,早有弹劾你的奏报传到京里来了。”
莺儿是始平身旁的宫女,此刻她走出一步,添油加醋道:“那天奴婢看到清河公主将小月儿领了出来,奴婢就跟在她们后面,亲眼看到她们在这殿里鬼鬼祟祟地挖东西。”
董艾闻言吓得腿都软了,他硬着头皮道:“姊夫,决不会如此。从邺城到东海有数日路程,我临行那日成都王还在床上重伤躺着,就算他是神仙也不会现在就插翅飞到东海。我可是一听这消息就快马加鞭回来给姊夫报信的。”
始平怒极,狠狠地踢了小月儿数脚,她下脚颇狠,每一脚都是向着小月儿的要害踢去,口中兀自骂道:“让你嘴硬,让你嘴硬。”
齐王盯着董艾,一字一句道:“那东海郡怎么会有密探来报,这两日成都王已到东海,与东海王密商大事。”
小月儿唇角口鼻都被踢出血来,她趴在地上,极是可怜。
董艾回想当日情形,愈发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我亲眼所见。”
始平踢得累了,喘了口气,忽然冷声道:“你脑子要清楚一点。阿琇救过你又怎么样?她现在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还指望她能护着你?趁早说出来她在这里埋了什么!”
“你亲眼所见他受了重伤?”齐王望着他,眸中墨色愈发深了些。
那小月儿害怕得缩成一团,垂下头去不敢看她,却低声道:“奴婢那天搬来玉字殿,并没有看到什么,长公主殿下只让奴婢守在殿外,奴婢哪里能听到什么。”
“姊夫,你都不听我说完就这样责备我,”董艾好不容易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辩解道,“我到邺城那日,成都王正巧出城打猎去了,我等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人倒是回来了,却是被抬着回来的,他在城外时马受了惊,被跌落下马,受了重伤,自是没法随我回来的。”
始平哪会相信:“连莺儿都能听到只言片语,你怎会一个字都听不到?”
董氏劝说道:“你先听艾弟把话说完嘛,他这次也不是没有办成事回来。”
小月儿瑟瑟发抖,只摇头哭道:“真的没有听到。”
“没有?那你回来做什么!”
始平一脚踢开小月儿,冷声对身边侍女吩咐道:“拿针来,给我扎,扎到她开口说实话为止。”
董艾缩了缩头,小声道:“没有……”
阿琇在外面瞧着小月儿的惨状,心下不忍,便要冲进去。曹统看了半晌,已知这里面几个女子所说的秘密与阿琇有关,便牢牢地捉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不要冲动,里面的侍卫都是铁甲卫,武功高强至极,我们冲进去也于事无补。”阿琇挣扎了几下,却哪里挣脱得了曹统。她双目一闭,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齐王瞧着董艾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两日的路程,来去走了大半个月,他除了会耽误大事,还会做什么。”他看董艾梗着脖子就要辩解,喝道,“我问你,你在邺城见到成都王没有?”
始平身边几个侍女捏着银针走了过来,她们手脚极是麻利地捉住小月儿的手脚,在她身上扎针。小月儿哀声叫唤,那几个侍女不但没有半分心软,反而下手更重,竟也是往她身上的要害穴位扎去。
董艾最怕齐王,此时吓得跪在地上,忙道:“王爷,我去邺城可是遵照您的旨意。”董氏心疼弟弟,亦是劝道:“他这不是刚回来吗,王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小月儿面色惨白,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她苦苦呻吟着,低声道:“真的没有听到,公主饶命啊……饶命啊……”阿琇亦是浑身冰凉,喉头发出了极低的一声痛哼,曹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唯恐里面的人听到。
“有谁要当皇后?”却听有人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董氏姊弟两人抬眼望去,只见齐王黑着脸大步进屋,董氏慌忙拉着弟弟跪在地上请罪。齐王理也不理董氏,只望着董艾斥道,“你还有脸回来!”
正在此时,天上响了一声滚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恰好遮住了阿琇的声音,殿中的人毫无察觉。
董氏接过那袋金银,结巴道:“这……这如何使得。要是王爷知道,该会生气的。”董艾轻声笑道:“我姊姊今日是王妃,日后说不定当个皇后都当得,有什么使不得。”
小月儿忽然神色一变,她已痛苦至极,凝神半晌,忽然说道:“我招,我招。”曹统面色一沉,他手中一直扣着一枚金针,若是小月儿要说出阿琇的秘密,便要将她灭口。他左手微扬,阿琇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面色已是煞白。
董艾笑道:“这有何妨,姊姊不是还有我在,只要我多为姊姊挣些功劳,到时候有谁敢欺负我姊姊。”“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就平安得紧。”董氏嗔了一句,心里却是深以为然的,便破涕为笑了起来。她瞧着弟弟出去了这半个月,不但没有瘦,反而更胖了些,心下到底是欢喜的。董艾从怀中摸出一个锦袋,里面装着的便是他一路上搜刮的奇珍异宝。董氏顿时便被华光耀目得挪不开目光来。董艾得意道:“这是我这次出门弄到的宝贝,姊姊这里也太寒酸了些,该好好置办置办。”
曹统迟疑地唇语道:“这秘密若事关重大,不可让她说出一个字。”
齐王的家眷都在司马伦的政变中被杀,这位董氏夫人也是齐王在豫州时纳的,只是侧室而已,因为一直随他征战南北,故而极得信任。董氏拿起绣帕,拭了拭泪水,念了声佛道:“如今王爷又纳了几个狐媚子,整日里妖里妖气地缠着王爷,着实恼人得紧。”董氏虽是唯一跟随在齐王身边的侍妾,但新近齐王得势,自然少不了新纳内眷,董氏难免会有些怨气。
阿琇摇头不语,却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双手,绝不让他射出银针,神色亦是坚决之至,亦是用唇说道:“她若扛不住招了,我不怪她。”
董艾自是好好吹嘘了一番他在邺城的功绩,直说得董氏心花怒放,以为这个弟弟真长进了。董艾又道:“姊姊,王爷如今这样看重于你,我再帮你多挣几件功劳,若是你将来生下一男半女,就坐稳了王妃的位置了。”
始平冷笑道:“你早些招了,不就不用受这些苦?快说吧,到底埋在了哪里?”
“姊姊真是妇人之见,”董艾一扭头,不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如今可不是立了大功回来。”“果真是立了大功?”董氏半信半疑道,“阿弥陀佛,若是你能少惹些事,我就放心不少了。”
小月儿咬了咬嘴唇,忽然双目通红,轻声说道:“你附耳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人知道。”
董氏嗤了一声,道:“我说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多好,偏偏你要我去帮你向王爷讨什么差事,那成都王是好惹的?在战场上连咱们王爷都讨不得好去。”
始平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你可别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就让你五马分尸。”小月儿抿了抿嘴,并不接话,却很是坚决。始平迟疑一瞬,到底附耳过去。小月儿凑近她耳畔,忽然一口银牙便向始平耳上咬去。
董氏此时正在屋里,见他进来,讶异道:“王爷不是派你去邺城了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董艾满不在乎地往榻上一靠,说道:“姊姊,我这次去可是立了件大功回来。”董氏犹自不信,她素是知道这个弟弟既无本事又没出息,望了他一眼,便道:“只要你不出去给王爷惹出祸来,我便要去感谢菩萨了。”董艾愈发生气,道:“你懂什么,姊夫让我去办的可是件机密大事,若不是自家人去,外人谁能信得。”
奇变陡生,始平猛地向后躲去,却还是被咬下了半片耳垂,鲜血淋漓得甚是可怕。始平痛极怒道:“给我打,打死这贱人!”
董艾回到齐王府,便让人通报要见齐王,府里的人都说齐王还在宫中。他心下冷哼几声,心道:这些势利的下人,若是等会儿姊夫看我立了大功奖赏了我,看怎么收拾你们。想是这么想,他私下一盘算,便径直往王府后院走去。
谁知小月儿早已下定死志,她一吐口中半块耳垂,却已闪身站起,便向着殿中那石雕的驺虞撞去。旁边的人哪里救得了,只见那驺虞额上顿时开了一朵血花,而小月儿已是倒在地上,一地鲜血淋漓。
阿琇望了望外面有些阴晦的天色,轻道:“要变天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去邙山行宫走一趟。”
阿琇痛呼一声,忽然挣开了曹统,冲进了殿里。她一把抱住小月儿的身子,见小月儿的口唇边有一丝鲜血蜿蜒流了下来,身子已有些发软,她半抬双眸,望着阿琇,忽然露出一点愉悦的笑容,轻声道:“公……公主……”
曹统此时已对阿琇心悦诚服,于是恭敬道:“公主要去哪里,末将定要相护卫的。”
阿琇拼命忍着泪,点头道:“是我,是我来晚了……”
阿琇正色道:“齐王何等人物,怎会没几个心腹为他谋划。此时就算邺城的消息没有传回来,东海郡那边也该有消息到了。我们若在这儿苦等,恐怕一辈子也进不了城了。咱们走吧。”
小月儿轻轻摇头,忽然面上绽出极其愉悦的笑容:“长……长……公主殿下……小月儿没有……出卖您……”
曹统将信将疑:“齐王真能知道咱们王爷诈病之事?”
阿琇凄然地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小月儿……”
阿琇听得董艾走远,方从房中转了出来,叹道:“此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真是个蠢材。”
小月儿的眸中忽然迸出一点星光,似是欢喜至极,可头却轻轻垂了下去,斜斜地倚在阿琇的臂上,再无一分气息。
董艾将阿琇安置在城外的驿站里,曹统又少不了重金贿赂一番,他便在曹统面前打了包票说道:“兄弟权且放心,有我在齐王面前为公主保奏,定然风风光光把公主接回宫去,不但大有封赏,连兄弟你也不会落下好处。”经这一路,曹统早知他其实是齐王内舅,此时自是好好拍须一番,直教董艾喜滋滋地去了。
阿琇心中大恸,抱着小月儿还有余温的尸身,默然流下了两行泪。
如此走走停停,第六日才到了京城。
始平初时震惊不已,转念心中狂喜,冷声对着阿琇道:“我正到处找你,想不到你自投罗网来了。”
两人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又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曹统向外望了望,说道:“今日又只走了三十里。如今才是四月天气,如何就热了?董艾就是借此滋扰地方。”阿琇淡淡一笑:“他都不急,你何必着急。我只盼他走得越慢越好,这才能给十六叔争取时间,让他赶回来处理这桩大事。”曹统心领神会,自是又去向董艾找了些事端,怂恿他走得愈发慢些。
外面忽然起了骤风,黄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卷起满地尘烟。
曹统已是叹服:“公主果然圣明。”阿琇轻笑道:“一时之间,我哪里能嘱托侍女做得这么周全。其实那日躺在屋子里的是靳先生,仓促之间还能顾虑周全,靳先生才是智谋深远。”曹统心悦诚服道:“我们只知在沙场上厮杀,不如靳先生一条妙计来得管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化解危局。”阿琇抿嘴笑道:“将军也不用这样过谦。若不是有战无不胜的曹将军在旁震慑,董艾若真的闯进去一探究竟,我们都是妇孺之辈,哪里能阻拦得住。”
阿琇回眸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她缓缓抬起左手,手上还带着小月儿额上鲜血的温度,指着始平道:“你行事歹毒狠辣,必有报应。你我姊妹,从今以后,恩断义绝,便如路人。”
阿琇淡然道:“那碗药端进去,若是一口不动,董艾定要起疑,可若是全部喝完了,哪里会是重伤昏迷之人所为?定要剩下大半碗才能打消他的疑惑。”
始平忽然抬头冷笑了几声,似是无限讥讽:“我们从来就不是姊妹,是仇人。我母后恨你母亲入骨,我亦恨你入骨。若不是你,我和东海姊姊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她说着声音陡转凄厉,“小月儿死了,你却还在。快说吧,这殿里的东西藏在哪里?”
曹统疑惑道:“那碗药有什么玄机?我见她端出来时还剩了大半碗啊。”
阿琇微微抬了抬下巴,淡淡扭过头去:“我不知道。”
阿琇鄙夷地撇了撇嘴,轻声道:“像董艾这样的贪财好色的小人,却也最爱耍小聪明。那天侍女端进去的那碗药,就是消除他疑心的关键。”
始平被她这样傲慢的样子激怒,指着阿琇对身旁侍卫道:“给我打,打死这个贱人。”
董艾最讲排场架子,一路上都要滋扰地方,搜刮一番,每天行不了数十里便借口天气炎热,要休歇下来,自然就有地方官前来孝敬一番,更有歌舞美姬侍候,这一路走得十分得意。一路上阿琇从来都不露面敷衍,只在营帐中歇息,更有曹统在帐外把守值夜。董艾也乐得他二人不出面,搜刮得更肆无忌惮些。曹统私下问阿琇道:“那日如何能骗过董艾?”
谁知那铁甲侍卫首领并不领命,反而冷冷道:“公主殿下,末将奉齐王之命,是来协助您找宝贝的,您已经打死了一个,若再把人都杀光了,我们可怎么回去向齐王交代。”
成都王既已受了重伤,董艾便归心似箭,连连催促着阿琇一起动身。阿琇本不想让曹统入京,想让他在邺城中留作照应,可曹统执意不肯,他说道:“董艾是个小人,公主只身随他入京,路上不定会出什么岔子,还是末将随公主一起去。”阿琇见拗不过他,也只能答应了他,便将邺城的防务都秘密嘱托给了靳准,这才随着董艾一起上路。
始平气道:“若不是我去告诉齐王,他怎么会知道这里还藏了宝贝,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回去我就告诉齐王你们图谋不轨,不肯协助我取宝。”
阿琇还没说话,却听董艾极是大方道:“都去都去,无妨的。”
那铁甲侍卫首领无奈,对阿琇点了点头,说道:“对不住了。”说着他便指挥着两个侍卫上前,似是要鞭笞阿琇。
曹统心下震惊,说道:“公主殿下,让末将随你一同入京。”
阿琇哪里会惧怕,她强硬地挺直了腰背,并不屈服半分。
董艾为人最是贪财好色,见到这样丰厚的孝敬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他心下盘算只觉得带一个清河公主回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齐王要是知道了成都王身受重伤这样的好消息,定会好好地嘉奖自己。他满口答应下来:“这个不碍事的,只是公主路上难免要委屈了。”
那侍卫高高举起了钢鞭,阿琇侧过头去,只听一声劲风在耳边响过,那鞭子却是狠狠地抽到了地上。她回过头去,只见曹统站在她背后,已是把那铁甲侍卫拦开了数步。
阿琇轻轻拍手,便有几个小黄门捧了沉沉的几盘黄金而来,足有百两之多。她见董艾瞧得眼睛发直,说道:“邺城地小物薄,对大人招待不周。这一点微薄之礼,是给大人做路资的,还望大人怜恤我挂念父皇之心,带我回京。”
始平大是气恼,指着曹统骂道:“这人是谁?怎么闯了进来?”
董艾有些犹豫,迟疑道:“这……”
而那铁甲侍卫首领双眼一瞪,忽然认出了曹统,正色道:“阁下可是成都王麾下曹将军?”曹统点了点头,却见此人身形矮小,相貌极是平常,不知是什么来历。那首领忽然面色一震,对曹统抱拳行礼道:“昔日沙场上曾与将军有一面之缘,想不到如今又能相逢。”
曹统心下松了口气,正想答应,却见阿琇正色对董艾说道:“董大人,实不相瞒,齐王殿下给十六叔的那封密信我已经看过了,信中说父皇病重,我心下也十分不安,我离京也有数月,一直牵挂父皇的病势,还望能随大人一起还京。”
曹统对那人打量良久,忽然想起昔日战场上似有一个校尉与此人容貌相似,他却想不起姓名来:“你是……你是长沙之战时那个校尉?”那侍卫首领躬身行礼道:“末将李含。”曹统点了点头,说道:“昔日在翊军校尉中,独有你能挡我十余回合,在齐王麾下,你是佼佼者。”
董艾心下盘算一番,说道:“王爷既然受了这样重的伤,想来一时半会也不能起身入京了,我便先回去给齐王殿下复命吧。”
那人面上露出了几分愧色,亦有几分欣喜,低头道:“能得曹将军记得,末将荣幸之至。”
只听阿琇气恼道:“还不赶紧出去。”那侍女本已吓得瑟瑟发抖,这才如蒙大赦一样端着药碗出去了。
曹统淡然不语,那日在阵上时,齐王一连派出十余员大将与自己交战,多是数招便败。最后有一位面容有须的陌生将领与自己交战,三招即不济,眼看要被自己枪挑于马下,谁知一个小小的校尉为了营救那人,居然快马过来挡了自己一枪,又一连挡了自己十余回合的进攻,这才让那将领逃了回去。这小校尉情知敌不过自己,全凭一股拼了命的打法抵抗,见主将已逃,便引颈在马下,准备束手就死。曹统怜他忠义之心,也未取他性命,枪头掉转,策马便回去了。想不到一别余年,竟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不多时,那侍女又端了药碗出来。董艾假装失手,桌上的茶盅落在地上,茶水溅到那侍女的衣裙上,侍女赶忙放下药碗,低头去捡地上的碎片,又给董艾擦拭衣袍。董艾顺势站起身,向那侍女端着的药碗看了一眼,这才笑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始平听他们竟然叙起家常来,极是不悦地斥责道:“齐王派你来,是协助我抓人的。如今贼人闯入殿中,你与贼人是旧相识,这是何故?”
三人继续在外间闲聊,然而董艾的目光一直不断往珠帘内逡巡,阿琇都看在眼里,心里冷笑。
李含转头道:“公主有所不知,曹将军原是军中第一勇士,昔日跟随成都王征战沙场,两军阵前,连退齐王麾下十余名大将,连……连齐王……”他自知失口,忙转口道,“当时长沙一役,曹将军无人能敌。就连齐王殿下也几番夸赞于他。”
曹统长叹口气,已是洒下几滴泪来:“想不到王爷一辈子为国事奔忙,好不容易从沙场挣命回来,却横祸天降。”两人一唱一和地叹气,董艾信了足有八分。正说话间,有侍女捧了汤药进来,阿琇站起身略看了看,便道:“送进去吧。”
始平上下打量曹统,只见他年纪尚轻,又生得白净俊美,如一个布衣书生一样,却哪里像行军打仗之人?她本有几分不信,可见得李含这样毕恭毕敬的样子,又由不得她不信。正思索间,却见曹统已是从地上扶起了阿琇,极是体贴的样子。始平不由怒火中烧,指着李含骂道:“这贼人既然是成都王麾下,就是齐王死敌。你是齐王信赖的精锐,不但不知擒敌,还要为他摇舌鼓唇!我回去定要好好向齐王参奏一番。”
阿琇用绣帕轻拭眼角,含泪道:“刚才大夫吩咐过,十六叔如今伤重未醒,不可吵闹惊扰到他。”
李含被她话语所激,面上便显出了难色。他心知如今的齐王位高权重,猜疑之心日重,已不同于当年在沙场上那般求贤若渴。若这位始平公主真的回去参奏自己一本,保不准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脑中念头一闪,却还是对曹统恳切道:“将军可知那日在沙场上,我冒死相救之人是谁?”
董艾向内间不住地探头探脑,说道:“臣想进去探望一下王爷。”
曹统眯眼想了一瞬,摇头道:“记不清了,似是个面长有须之人。”
曹统本是狐疑不定的,待他看了一眼桌上所放的头盔,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头盔何等眼熟,正是自己素日所戴。他顿时放下心来,心知里间的人决计不会是成都王,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董艾身上。阿琇把他和董艾让到了东首的软榻上,又命侍女给他们上了茶。
李含正色道:“那正是齐王殿下。”
两个人各怀心思随着阿琇走进了屋子,只觉得霍然敞亮了起来,这里正是成都王的起居室,共分内外两间,外间点了数百盏明烛,直视晃人眼目,地上还有蜿蜒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内屋。内外间隔了一道珠帘,不断有侍女匆忙地进出,里面若隐若现有一张床榻,上面躺了个人,看不清相貌身形,里面的地上还跪着几位太医,瞧上去都须发花白了。珠帘外的桌案上放了一个头盔,上面都是斑斑血迹,瞧上去触目惊心。
曹统微微皱眉,却道:“原来是齐王。”
隔了片刻,只听那悦耳又清冷的声音说道:“还请二位随我进屋来说话。”
始平不满插口道:“李含,你还不动手,在干什么!”
董艾心下生疑,目光一闪,说道:“王爷自幼擅长弓骑,身体健壮,不会有大碍的。”他对上阿琇的双眸,却见那双清澈无瑕的眸子仿佛要直射到他心底,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李含极是恭敬道:“齐王爱贤若渴,一直感慨与将军无缘相见。若是将军肯随我回京去,定然会极得重用。”
阿琇摇了摇头,目中已含了泪光:“从十六叔回来到现在,已经将城中名医尽数请来,此刻都在里间诊病,汤药针石都用上了,王爷还没有醒来。”
曹统面上忽然露出几分悔恨之意,李含以为他心动,露出欣喜之色。就连阿琇也抬头望着他,谁知曹统却咬牙道:“若当时知道他是齐王老贼,我便取了他的性命,也解国之忧患!”
曹统心下讶异,明明知道成都王今日是去了东海郡,怎会狩猎受伤?但他情知公主此举定有深意,便说道:“末将即刻去请名医来为王爷诊治。”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始平当即便笑了起来,说道:“李含,你要是还不动手,看你如何对齐王交代?”
阿琇还礼,却对二人蹙眉道:“十六叔今日出城狩猎,捕猎猛虎时不慎坠马受了重伤,可如何是好。”
李含面色微黑,伸手按住了腰间宝剑,对曹统道:“曹将军,今日恐怕要得罪了。”
董艾就算再不济,也该认出这服制是公主的服制,他正讶异间,却见曹统已是纳头拜倒,道:“末将见过公主殿下。”董艾恍然醒悟过来,这气质高华的女子便是晌午见过的那位少女,他到底在齐王身边待了数年,也算有些见识,便也跪拜在地,说道:“微臣董艾拜见清河公主殿下。”
曹统却无所谓地一笑道:“各为其主,无妨。”说着,亦是抽出了腰间佩剑,与李含相对。
两人刚到王府前,只听得屋内的哭声已经传了出来,曹统皱眉道:“是谁在府里啼哭,太不成体统了。”小侍卫还未答话,却见府门便开了,一个宫装女子走了出来,一身鹅黄的茜纱罗裙上系着珠珞金带,正好合着她婀娜的身姿,腰间所系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与发上所簪的明珠金钗交相辉映,更映衬出她肤色如雪,眉目如画。
两人相对而立,曹统忽然正色说道:“今日我有一事拜托于你。”
曹统迟疑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吧。”他瞥了一眼前来报信的小侍卫,只见那人不易察觉地向他点了点头。董艾却急道:“这有何不妥,本官是朝廷钦差使臣,难道连个小小的成都王府也不得探望吗。”曹统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称是。
李含忙道:“曹将军尽管吩咐。”
董艾大惊之下,酒也醒了大半,推开了怀中舞姬便站了起来,呵斥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谁知那领头的小侍卫瞧也不瞧他,只对着曹统单膝跪下道:“曹将军,大事不好,王爷身受重伤了。”曹统脑中嗡然一声,已是站起身来,匆忙道:“我这就回府去。”说着他向董艾行了一礼,道:“大人,末将失陪了。”董艾眯着一双小眼睛,乌黑的眼仁滴溜直转,他看着曹统却道:“不碍事的,既是王爷出了事,合该是要去看看。我也随你一起去吧。”
曹统轻轻松开了阿琇,对李含说道:“这位清河公主是陛下的长公主殿下,望将军多多照料,不要让公主受辱。”
他话音未落,忽然冲进几个小侍卫来,个个都带着刀剑,连通报一声也无,瞬时便将屋里的人都围住了。
阿琇含泪道:“曹将军……”
董艾开怀大笑:“好……好……”
曹统低头看着阿琇,眸中似有说不清的东西,眼眸间薄薄地浮上了一层薄雾。
说话间,便有个有眼色的舞姬马上坐到了曹统怀里,替他斟酒。曹统身子略有些僵硬地搂住了那舞姬,对董艾笑道:“卑职哪有愁眉苦脸,定是大人瞧多了美人的花容月貌,便瞧着卑职格外碍眼些。”
李含正色道:“末将决不负嘱托,必会护卫公主。”
董艾搂着两个娇媚的舞姬,已经喝了八九分醉了,他瞧着曹统心神不宁的模样,大着舌头不满道:“曹……曹侍卫,你看这么多的美人儿,怎么反倒愁眉苦……苦脸的……”
始平不耐烦地催促道:“还废话什么,快把他们拿下。”
曹统陪着董艾在邺城最好的楚馆里听了一下午的歌舞,又命人找来城里最好的舞姬倌人来陪伴佐酒,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京城来的使臣哄得有七八分高兴。曹统本是宗室子弟,自幼拜得剑术名家学习剑法,年纪轻轻就在军中任佐领,后又跟随成都王征战沙场,他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便在沙场上积了军功而到将军,本以为前途无限,谁知成都王司马颖交出兵权,撤了邺城防军,一时间数年挣命都成了空。成都王看中曹统的才干,便留了他在身边。曹统忠心耿耿,自愿任为成都王的侍卫,成都王索性将王府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极是信任。此刻他脑中都是公主焦虑的神情,那样年轻美丽的公主,她能处理好这么棘手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