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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黾勉同心

靳准应声叩拜,谢恩不提,阿琇在旁也为他欢喜。

司马颖细细一想,眉间舒展开来,笑道:“靳先生果然有治国安邦之才,做个区区太仆实在是委屈了,便在我城中做个仆丞吧。”

司马颖问过靳准的事,转头便来问阿琇道:“那一日我瞧见你在城头上,有人快马把你救走,那人是谁?”阿琇支支吾吾半晌,瞧见靳准的目光盯在地上,心知不可瞒下去,只能说道:“是匈奴左部将军刘聪。”

靳准从容自若道:“给百姓带来困苦的是苛役,可用魏武帝的五色棒法把这些人整治好,自然就无苛役了。”

司马颖看在眼中,皱眉问道:“匈奴人也入京了?”阿琇心惊肉跳,赶忙道:“十六叔,南匈奴诸部并不像鲜卑人那样野蛮,他们已经在并州多年,深受我朝教化,连服饰和饮食都与我们无异了。”司马颖重重跺足道:“齐王何等糊涂,我避走邺城,就是不欲和他有意气之争。他仍是不知教训,大肆用异族之人,长此以往,定要生出祸乱。”

司马颖目光逡巡不定,皱眉道:“多设皂役,岂不是让百姓多添苛苦?”

阿琇赶忙用求助的目光望向靳准,想让他美言几句。靳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说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如今最为要紧之事便是豫章王已经入京,恐怕是冲着王爷来的。近日已有人在朝堂上提及议储之事,王爷和豫章王都是皇太弟的人选。王爷虽有避退之心,可现在情形并不乐观。”

靳准略一思索,说道:“这是吏治不清之过。邺城平原千里,漕运四通,素来人口繁杂。城中有鸡鸣狗盗之徒自扰百姓,定然是有官府皂役包庇,须先从官中下手,严整皂役中吃里爬外之人。再重新抽取年轻老实的壮年人,编组成队,夜里巡逻四城,不出旬日,定然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司马颖这几日也收到了宫中急报,皇帝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节骨眼豫章王入京确实蹊跷。但他不愿意让阿琇担忧,转头对侍从道:“先送公主回去休息吧。”

司马颖侧头瞥了靳准一眼,忽然说道:“请教先生,如今邺城人口不过十万之众,刚经战火,夜里常有鸡鸣狗盗,城中百姓烦扰不堪,当如何治理?”

阿琇却道:“十六叔,我虽为女子,也愿为天下分忧。”

阿琇感念靳准一路护送照料之功,便对司马颖说道:“靳大人颇具才干,屈居太仆一职,实是罔用了。”

司马颖见状点了点头,并不在意。

靳准恭敬道:“下官为太仆。”

却见靳准有些担忧地望了阿琇一眼,方迟疑地对司马颖道:“陛下咯血之事……”

司马颖果然对靳准高看几分,他对靳准道:“先生在洛阳时所居何职?”

阿琇心里一惊,只见司马颖亦是有几分忧虑地瞥了自己一眼,方才缓缓道:“陛下的身体,我也听说了。只是在行宫中受了些苦头,想来没有什么大碍的,若能回宫调养,就会好转。”

阿琇心下感动,将匕首慎而重之地放在怀中,又对司马颖道:“十六叔,这位靳准先生博学多才。这次他护送我来邺城,一路十分不易。”

阿琇低下头去,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她对自己的父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若说骨肉亲情,可到底有几分生疏,自幼至今,甚至连靠近父亲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反不如十六叔更亲近。靳准摇了摇头:“臣斗胆进言,陛下情形若好,王爷还有转圜之机。若陛下一直不好,到时候王爷又上哪去躲?恐怕不等王爷躲开,就有反对齐王的朝臣来拥戴王爷为主。”

司马颖将匕首回鞘,望着她微笑道:“如今有人想要近我身旁也难,要此物何用。”

司马颖喟叹道:“其实我哪里愿意争什么皇太弟,倒是齐王这样执迷不悟,叫我一番心血都白费了。”

他轻轻拔出匕首,只见匕首的锋刃上竟是暗墨色,乌沉沉的一点光影也照不出。靳准轻轻拔下一根发丝,放在匕刃上,却见那头发遇刃则断,足见匕首之锋利。阿琇这才知道这匕首是何等难得,她迟疑道:“十六叔,这匕首既然如此锋利,应该留给十六叔贴身。”

靳准说道:“王爷不愿意去争,固然是心存天下的慈悲之心。但有的时候,不争是争,争是不争。”司马颖目光一暗,沉吟不语。阿琇却急道:“靳先生此话怎讲?”靳准缓缓道:“王爷若不争,就是刀俎鱼肉,迟早有一天要面临滔天大祸。早从王爷带兵出征起,就已没有了韬光养晦的资本。不管您是在洛京还是在邺城,齐王都不会放过你这个劲敌。如今不如出来一争,若真为国储,有一日荣登大宝,才能真正按您心中的抱负大计成事。”

司马颖点头笑道:“不错,专诸刺吴王时,曾将鱼肠剑藏在鱼腹之中,虽然刺杀得手。但却在与侍卫激烈交战时力竭而死,此剑便一直藏在吴宫之中。先帝灭吴时,在吴宫中得了这把数百年前的宝剑,发现唯有剑端有损,命能工巧匠巧截其型,改剑为匕,才得了这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这才是你真正想来与本王说的吧,”司马颖忽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含了一抹冷淡的笑意道,“登基而为九五之尊,天下谁人不想,就连赵王那样聪明睿智之人,也不免被孙秀这等小人蛊惑,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篡位,最后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我若不警醒自身,也不知被多少人蛊惑了。”

靳准淡笑道:“专诸乃是春秋时天下闻名的刺客,以一把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只是没想到此剑竟能流传至今。”

阿琇心中微震,她早知司马颖从无夺位之心,她随靳准而来,半有引荐之意。从心底仍是盼着如今天下大乱之势,能有十六叔出来主持。但她却从不知十六叔竟然意绝如此。

司马颖有几分讶异地望着他道:“先生竟知道此剑?”

靳准面上一滞,兀自劝道:“王爷和司马伦的状况怎能一样,他是篡位小人,您可是可为皇太弟,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阿琇瞧那匕首不过尺长,鞘上却镶满了缠丝玛瑙,而柄上有文字,却是古朴莫认。靳准从旁瞧了一眼,忽然惊道:“这难道是先秦时专诸所用的鱼肠剑?”

司马颖一哂道:“宫里的这些把戏,我自幼就看得熟了。所谓名正言顺也好,夺权篡位也罢,都不过是一家之言,又哪有什么是非正义。我不愿为君上,只愿为贤王,今日之事你勿要再提,我绝不会相允。”他此言说罢,便十分不客气地甩手而去。

邺城东靠太行,南去黄河不远,旁及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自古以来便被称为“河北之襟喉,天下之腰脊”。魏武帝在城中筑造铜雀台,名盛一时。此时听闻阿琇将到邺城,司马颖格外高兴,亲自在铜雀台上设宴相迎。席间他将一把金漆匕首递给阿琇道:“你甚是文弱,以后还是需有利刃防身。这把匕首是我昔年所得,锋利异常,你可留在身边。”

靳准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口气,道:“唾手而得天下如王爷者,竟这样视之如弃履。”

呼延南经望他半晌,点头道:“四表弟大概还不知情。明曜回平阳后,姑父与他甚是投缘。续起族谱来,明曜原也是出自你们族中。姑父便收了他为义子,如今是五公子了。”

阿琇默然顷刻,方道:“十六叔心中的抱负,是我们都不懂的。”

“五弟?”刘聪顿时愣住,父亲只生了他们兄弟四个,什么时候还有个五弟?

靳准连连叹息:“以如今天下之势,恐怕祸乱就在眼前。王爷这样顾重声名、袖手旁观,把兵权都交了出去,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这个不劳四表弟操心,父亲和姑父都已经安排好了,五表弟已在路上,明日即可到京打理这边的事。”

阿琇有些茫然,忽然她想起一事,正色道:“若是十六叔有了名正言顺的掌兵权的法子,又该如何?”

刘聪木然地握着纤罗的手,问道:“我若回去了,京里的事怎么办?”

靳准侧目凝神:“公主有何妙策?”

呼延南经望着二人和好如初,终是露出了舒心的笑意,他轻轻地拍了拍刘聪的肩膀,低声道:“四表弟,天下大势将变,父亲和姑父都盼着你早日回去。”

阿琇心里闪过了一瞬白虎符与驺虞幡,可她想到了司马颖斩钉截铁的表情,终是咽了回去,迟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

刘聪心里已没了知觉,他木然点了点头,握紧了纤罗的柔荑,只是心里忽然空了一瞬,仿佛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

靳准始终是忧心忡忡,叹道:“若成都王也不愿逐鹿,这大好江山却不知要落到谁的手里了。”

纤罗只觉得手被刘聪牵着,心里已是欢喜至极,破涕而笑,嗔对呼延南经道:“哥哥……”

豫章王司马炽人虽年轻,却甚是谦逊,很快便得到了朝臣的交口称赞。齐王见机便道:“诸位,如今圣体违和,国本却未立,已是该立皇储之时。”朝中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怎不知拥戴之意,此时田密便道:“王爷除掉逆贼司马伦,已是功德盖世,是我朝不世而出的功臣,合该……”

呼延南经见两人这样情状,方才笑道:“这样便好。你们俩啊,还像小时候似的,总是好一阵闹一阵。”

齐王听他说得不伦不类,便挥手打断了他:“这都是孤王身为人臣,该做之事。”

纤罗这才扭过头来,只见刘聪的肩头果然有很深的一道血痕。她心中微微一软,便伸出手去,任由刘聪拉住了自己。

众人一时都静默下来,不知道齐王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呼延南经瞧着刘聪仍然一动不动地对妹妹伸着手,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哄道:“好了,纤罗,你也打了他一鞭,算是出气了。”

刘聪望了望站在齐王身旁沉默不语的豫章王司马炽,心里如明镜一样。如今齐王与成都王各半功劳,成都王是先帝之子,声望又高,若论储位,只在齐王之上。齐王自召豫章王入京,就是存了别的心思了。他见齐王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心里存了一赌的念头,便向前一步说道:“臣以为,豫章王是先帝之子,年轻敦厚,可为储君人选。”

纤罗扑在哥哥怀里,扭过头去,不准备理他,可眼泪瞬时就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齐王面上霍然有了光彩,笑对刘聪道:“玄明之言有理。”吴王司马邺却露出不忿的神色。齐王既然开言,众人马上揣明了他的意图,人人都开始夸赞豫章王如何年轻有为,如何可堪大统,一时间谀辞如潮,也不在话下。刘聪瞧着齐王亲昵地携着豫章王的手,让他坐在主位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从前胸到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四公子……”玉燕大是讶异,她以为四公子会为了阿琇与他们翻脸,她自然还记得当初阿琇给他披上这件袍子时,四公子面上温柔的神色。可现在的四公子,仿佛一切都变了,他面上没有一点表情,眸光深不见底,静静地直视着地上的红衣女子,向她伸出的手何等坚定。

他一回头,只见吴王司马邺冷冷地瞥着自己,轻声道:“刘将军真好智谋。”

这一字一句如惊雷一样落入耳中,刘聪顿觉手足冰冷,他很快恢复了理智,静静地等玉燕包扎好伤口,方才站起身来,忽然将袍子弃在地上,对纤罗伸出了手,说道:“纤罗妹妹,对不起。”

“吴王殿下借郭象之口说和亲事,何尝不是智谋绝伦?”刘聪淡然道,“保存自身而已,彼此彼此。”司马邺望了他一瞬,不屑地摇了摇头走开。

匈奴人最重族群,对于匈奴人而言,逐门除姓是最大的屈辱,是比杀头更重的惩罚。纤罗听到这句话,震惊地抬头望向哥哥,却见哥哥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之事。

消息传到邺城,司马颖为了让齐王安心,不日便向京城递交了奏折,亲笔保奏拥立司马炽为储君。阿琇心中思量许久,便私下里悄悄将手里的半枚白虎符交给了司马颖。司马颖拿到半枚虎符大是惊诧,问道:“当日我与齐王同时入宫搜寻,却没有找到此物,如何会在你手里?”

呼延南经见妹妹委屈哭泣的样子,愈发心中有气,强按住心中的不满,对刘聪说道:“四表弟,你自离家之后,纤罗日夜为你忧心,姑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挂记你的。纤罗听得匐勒回报说你来了京中,千里迢迢也要找你,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远门,也跟着来了。我临走时,姑父有一句话让我转给你,若你再不回去,便不是刘氏子孙了。”

阿琇便说了崇末将半枚虎符交给自己的始末,只是隐去了他便是贾修的实情。司马颖细细想了想,却道:“那日在军中时,确是见过一位老道,齐王尊他为郭先生,难道他便是名赫一时的郭象?”阿琇心念一动:“郭子玄之名,我听靳先生说起过。”

这时候后院的翠缕和玉燕也都惊醒了,急忙忙赶了出来,只见前院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翠缕吓得跪在地上哆嗦不敢言语,玉燕却惊道:“四公子,你的肩上流血了。”说着她急急地奔回房里取来药膏,为刘聪包上。

“当时我还以为他神神道道,并不怎么信他,”司马颖迟疑道,“如今看来,能从赵王手里拿到白虎符的人少之又少,他又让徒儿交给你而不是交给齐王,这郭象师徒是友非敌啊。”他收好半枚白虎符,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却对阿琇和颜道,“阿琇,你将这东西拿来得正是时候,如今可以解一桩大危难。”

正此时,西屋的房门也打开了,呼延南经急匆匆地冲了出来,他瞧见纤罗跌在地上,赶紧过去扶起了妹子。纤罗把鞭子一扔,哭道:“哥哥,哥哥,他就这样对我。在他心里,我连一个汉族女人做的袍子也不如。”呼延南经在屋里听了经过,他心里知道妹妹太过急躁,但瞧见妹妹伏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的样子,心里只觉不忍,便责备刘聪道:“纤罗自幼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你也知道父母亲和姑父姑母有多宠爱她。家里人连她一个指头也没动过,你怎么能这样待她?”

不出三日,便有京里来的使者来到邺城。使者来时,司马颖却不在城中,侍卫们都说成都王一早就出城打猎去了。齐王派来的使者名叫董艾,是齐王的妻舅,因此格外骄纵。此时董艾极是不满,呵斥半晌,便要在城里找个主事的人快来接旨,侍卫无法,只得来找阿琇。

纤罗打了他一鞭,心里已是后悔,可瞧见他这样捧着袍子伤心痛惜,她纵是个傻子也该明白这袍子是谁做的了。纤罗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混合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伤心到极点,举起鞭子又要向那袍子狠狠抽去。刘聪瞧也不瞧她,反手将她手腕捉住,一把用力推开,纤罗哪里是他的对手,顿时跌倒在地,爬不起身来。

阿琇见这董艾并不眼熟,以前未在宫里见过。她自己未穿公主服制,那使者董艾也并不识得她,直道是王府内眷,便趾高气扬地将密信交给她,让她速速去寻成都王回来答复。阿琇看了密信,拿不准齐王派来使者的来意,只得一面好言好语让人带了董艾去歇息,一面派人去找成都王回来。却见司马颖身边最得力的侍卫曹统吞吞吐吐,她愈发心中生疑,问道:“十六叔到底去哪里了?为何你们都这样紧张?”

刘聪找不到阿琇本已心烦意乱,听她纠缠不清,更是头疼不已,转身就要往外走。纤罗见他要走,伤心欲绝,拔出腰中长鞭,一鞭子抽到刘聪肩上。刘聪新上身的袍子顿时撕裂了好大一条缝。刘聪忍痛立在原地,却只顾先把袍子除下来看是否撕坏,他见背上好大一条扯破的痕迹,便面沉不语,眉宇间却都是心痛之意。

曹统忽然跪下道:“公主恕罪,非是我们故意要隐瞒公主,王爷此去乃是绝密之事。”

纤罗哭道:“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却连问也不问我一句,只顾着找那个女子,她有什么好,就因为她是公主吗?”

阿琇心里霍然一惊,问道:“难道十六叔并不是出城打猎?”她瞧着曹统神色,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急道,“此事你必须告诉我实话,现在朝中派人来传旨急召十六叔,若是他不在城中,恐怕会引来祸乱。”

刘聪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

曹统望着阿琇急切的神情,只得说道:“不敢隐瞒公主,王爷是去了东海郡,要与东海王商议诸事,此去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纤罗见他着急的神情,心中更是气苦,一怒挡在他身前,说道:“你在找那个汉人公主是不是?我已经把她赶走了,我不许你看她,不许你找她。”

阿琇颓然坐在榻上,心里已是没了主意。曹统见她这样神色,心里也有些发慌,说道:“王爷的马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好马,他已经走了大半日,这时候派人去追怕也来不及了。”阿琇冷静了一瞬,说道:“你先去将那使者陪好,务必要小心侍奉着,待我慢慢想想该怎么办。”

刘聪心里如乱麻一样,他从平阳家中出来,就是不愿与那个家再有联系。他和阿琇好不容易相聚,本以为日子从此可以平淡地过下去,可谁能想到纤罗居然会追过来。他向房中看去,只见房里空空如也,连往常阿琇在桌案上的那张琴都没有了,却哪里还有阿琇的身影。

曹统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她,却见她语意坚决,也只得去了。

纤罗一双大眼睛里蕴满了泪水,她想哭,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已是委屈到极致:“四表哥,这话该我问你。”

阿琇在花厅里坐了半晌,将那信看了三四遍,心里愈发不安了起来,念头忽动,便向靳准的住处走去。谁知她一进屋,却见靳准正在收拾行囊,阿琇慌忙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可是这里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吗?”

刘聪亦是愣住,这女子柳眉薄唇,月下看去红裙格外的耀眼,不是纤罗是谁,他微微一怔:“纤罗,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了,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靳准说着抬起头望了望阿琇,摇头道,“王爷今日不在府里,公主这时候来找老臣,是不是京里传来消息了?”阿琇心里已是服了八分,说道:“先生料事如神,确实是京中来了信,十六叔又不在城中,我便想来找先生拿个主意。”

从门中探出来的一张芙蓉面上笑容顿时滞住,隔了半晌,那女子方才僵声唤道:“四表哥。”

说着她将信交给了靳准,只见靳准接过那信笺,略略扫了几眼,便冷笑道:“公主以为这信是什么意思?”

刘聪心中微微觉得温暖,缓声低道:“阿琇。”

阿琇自看那信起,便觉得有几分异样。这信是齐王亲笔所写,内容极是谦和,是说先帝如今病重,不宜商议立储之事,还盼成都王早日回京探病,共商大事。阿琇迟疑道:“齐王本是极力推举豫章王为皇太弟的,为何突然变了卦,反倒耽搁起来。”

他想到此心里宽泛了些,略站了站,便准备回自己的屋子去。可正此时,厢房里的灯忽然亮了,里面似是有人起身,他惊喜地便迎了过去。那房门吱呀一声微微开了,露出了女子大红的衣裙一角。

“他推举之时,是害怕成都王成了储君,自己大权旁落。可如今成都王都不争了,他还怕个什么。”靳准淡淡道,“此时他只怕豫章王真的为储君。”

刘聪翻身下马,轻轻把马拴好,轻手轻脚地向院里走去。他走到阿琇日常住的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光也没有,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只觉得今日院子里静得有些骇人,不过家里就只有阿琇和翠缕、玉燕三个,她们自然是都睡了。

阿琇皱眉道:“那齐王是假意拥护豫章王?他怎么不能如十六叔一样为了天下且做退让?”

他心里略有些不安,早晨出门时阿琇便说要亲自下厨做一桌春盘等他回来,可如今已是三更,她可还会等着他?也许她该会有些气恼了,不,决计不会,阿琇是何等温柔善良的女子,她定能体谅他的苦楚。他脑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家门前。门却是虚掩着的,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光。

靳准审视她,平静地说道:“豫章王毫无根基,如同摆设一样,有何可惧?齐王真正害怕的是深得拥戴的成都王。你让他如何体谅成都王?他在朝堂上争不过成都王,在战场上被成都王俘虏过,这对于齐王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无法化解的心结。”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更何况齐王原本以为成都王定会争夺皇位,想不到他主动让了出来,还推举保奏豫章王。此时齐王自然会想,成都王与豫章王二人本就是亲兄弟,万一齐心协力,日后还有齐王什么事,他的如意算盘岂不打了水漂?他自然是要除掉王爷的,所以那日我对王爷说,他退也是进,不退也是进,已没有任何退步的余地了。”

等宴散从齐王府出来之时,已是三更时分,刘聪只觉得身心俱疲。他望了一眼天边昏暗的月色,眼前忽然浮现出阿琇的清丽面容,早晨出门前她的笑语仿佛还在耳边,一想到她言笑晏晏的神情,刘聪只觉胸口一热,快马加鞭便向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阿琇又惊又急,说道:“那此时让十六叔入京,岂不是凶险万分!我这就去回绝那使者,让他回去。”

“无他意,”刘聪抽回了手,淡淡道,“聪只是不忍见美人受辱。”

靳准摇头道:“不妥,齐王已经明说了是奉旨请王爷回京的,王爷若此时回绝不去,就是目无君上,这时齐王出师有名,只怕马上就会发兵邺城了。”

田氏仰起头来,忽然对上一双明澈的双眸,心中竟是一怔,如同着魔一般就着他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她望定了刘聪的双眸,面色由红转白,忽然坚定道:“将军一扶之恩,妾永不敢忘。”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阿琇急道,“现在十六叔也不在城中,那该如何是好?”

司马炽心中大喜,即刻便道:“臣弟多谢兄王做主。”刘聪冷眼瞧去,只见田密鼻子都要气歪了。齐王极爱王衍为他提的字,便携众人又向园内走去,自是去看其中楼台之盛。刘聪落在人后,回转头时,只见适才献舞的田氏又羞又恼地跪在地上,竟是无人唤她起来。他心念一动,走过去数步,伸出手虚虚一扶,低声道,“田小姐快起来吧。”

“王爷这一出城,怕是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吧。”靳准忽然说道。

“郭先生有通天纬地之才,他说的话定然不会错的,”齐王这番成事,多靠郭象为他筹谋,他心中敬重他十分,只可惜献计之后郭象便飘然而去,再无踪迹,齐王感叹道,“孤王听说王司徒之女与二十五弟早有情意,又有郭先生此言,孤愿意成全这段佳话。”

阿琇微微一怔,只得点头说了实话:“实不相瞒先生,十六叔这是去了东海郡。”

司马邺望了一眼神色不定的王衍,坦然道:“臣弟听得分明。”

“如今自身都难保,王爷还想着天下苍生,不仅自己交了兵权,这是去劝说东海王归心朝廷的。”靳准露出了一丝苦笑。

齐王肃然道:“郭先生果然这样说过?”

阿琇心里自然如明镜一样,她在洛阳亲眼见到鲜卑人烧杀掳掠的情景,谁都能猜想到若没有背后之主东海王的指示,鲜卑人哪里能有那样嚣张。十六叔拿到了白虎符,自然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收东海王的兵权。只叹他一片为国之心,却不知齐王已将利刃悬在邺城上了。

吴王司马邺忽然在旁插口道:“昔日我听郭子玄先生说起过,他观天下之气,只觉王司徒之女最有贵相。”

“依我看,如今王爷不在城中不是坏事,”他言辞犀利至极,瞧着阿琇面色微变,他面不改色道,“若王爷在城中,以你我之力,能阻住王爷?只怕他明知是龙潭虎穴也会即刻只身入京来解国中危难的。”说着靳准转过头去,又开始收拾他的包裹,声音极是寡淡的,“不过现在大祸临头了,邺城之祸恐怕已迫在眉睫。从王爷交出兵权开始,就没了跟齐王抗衡的东西,这就已经是个死局,无法可解了。”

王衍坦然一笑,却道:“齐王风度朗然,笼盖人士,能识真龙,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臣恨不能与之同归。”说着对齐王长拜不起,众人见他这样做作,虽然齿冷,却也不得不随之谀辞不断。吴王冷笑一声,低声道:“这王老儿,年纪越大便越不要颜面了。”齐王极称心怀,喜对司马炽道:“王司徒这笔字,甚是不凡。”

死局,死局。阿琇心中反复琢磨这两个字,忽然她疾声道:“先生,若是有驺虞幡在手,可解此局吗?”

刘聪定睛望去,只见此人是司徒王衍。他若有所思,王衍何等才高名望,竟愿做这等事?却见齐王大喜过望,忙道:“给王司徒取笔墨来。”王衍接过笔墨,略一思忖,便在纸上题了诸匾,有“延福”与“华林”,这竟是按宫中规制了。齐王心中悦极,口中却推托道:“孤怎能受得起。”

靳准霍然回过头来,目中似有不信之意:“公主所言,是先帝所设的白虎符、驺虞幡吗?”

酒过三巡,诸人皆有醉意。齐王便携众去外间园林中赏玩。此处府邸才新修过,园中高竹崇桧,已森然蓊郁,园中更设垂云亭一间,极得山野之趣。众人都啧啧称赞不止,齐王极是得意,抚须笑道:“孤王园中亭台水榭都俱,谁人能为之题?”齐王的部属多是武将,胸中少有墨水,此时大多尴尬。而文臣不齿于此,也无人出首。忽有一白发老者坦然而出,笑道:“老臣可否一试?”

阿琇点了点头,面色已是苍白道:“先帝不是说过,白虎符可调天下之兵,驺虞幡可解天下之兵。如今驺虞幡还未出现过,倘若有此物在手,可解天下危难吗?”

田密顿时面上涨得通红,他的女儿颇有姿色,本想献给齐王,奈何齐王在女色上甚淡,便与他道可以许配给豫章王。他得了齐王的许诺,怎肯轻易罢休,面上就显出几分怒意来。然而现下齐王沉吟不语,他倒是也不敢造次。

靳准犹豫道:“确有这样的说法,可此二物都是传说之物,诸王之乱至今,从未有现世,难道真有这两样东西?”

司马炽心中一怔,回身看了田密一眼,迟疑道:“臣弟不敢造次。”

阿琇道:“白虎符现下半枚在十六叔手中,半枚在齐王手中,谁都调不动兵马。驺虞幡我亦是知道在哪里的。”说着她便讲了贾谧临死时交给自己帕子的来历,以及在邙山上发现那驺虞幡的始末。靳准愈听愈是专注,说道:“这驺虞幡被贾后、杨太后、司马伦这些人都这样重视抢夺过,看来先帝临终的传言恐怕是真的,若公主真能拿到驺虞幡,也许可以解邺城的灾祸。”

有人洞悉齐王心意,适时道:“听闻豫章王还未有婚配,不知可是实情?”豫章王司马炽微觉尴尬,正迟疑间,只听齐王笑道:“田将军这个女儿可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只是不知二十五弟可觉得喜欢?”

阿琇已是重燃希望,振奋道:“我这就让曹统去取驺虞幡回来。”

齐王极是得意,哈哈大笑道:“本王可不敢居功,此女并非府里歌姬,乃是田将军的独生爱女。”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纷纷向齐王身旁的散骑常侍田密望去,只见田密面上却是浮起一丝得意之色。

“只是……”靳准沉吟道,“公主,此事绝密之至,事涉国运,决计法不传六耳,不可再让一人知道,必须公主亲自去取。”

诸人用过了酒饭,齐王便命人来传歌舞。人人都知齐王最是爱奢,府中歌姬舞女比教坊中尤甚许多。此时献舞的女子身着绯红绣云裙,面容娇艳,翩然之姿,宛若仙子,众人皆瞧得如痴如醉。待得舞罢,齐王忽然望着豫章王司马炽笑道:“二十五弟觉得此舞如何?”司马炽望了一眼那献舞的女子秀美绝伦的面上浮起的淡淡红云,沉吟道:“齐王府里的歌舞,自然都是极好的。”

阿琇咬了咬牙,说道:“好,那我就亲自去一趟,一定要拿回驺虞幡来。”

刘聪心中了然,齐王一入京就借着剿除赵王余党的名目,撤换了京中原本的将领,甚至连成都王的人都换了不少,如今安插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他接过司马炽递来的酒,便随着走过去一一向诸将行礼。

靳准望着阿琇说道:“公主此去邙山行宫,有两日路程,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四五日,到时候恐怕齐王并没有这样的耐性等下去,只怕不日就会兵临城下,围困邺城了。”

齐王拿出了府中的陈年佳酿款待众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将领出身,不少人都是新鲜面孔,刘聪瞧着都眼生得紧,却见齐王和吴王与众人皆谈笑风生,看起来已是相熟了。司马炽拿了碗酒递给刘聪,低声道:“这几位都是新换的将领,可不能怠慢了。”

阿琇蹙眉凝视着靳准,只听靳准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可以对使者诈说王爷生了重病,再由公主摆明身份,以公主之尊随使者回京复命,才能让齐王挑不出错处来。等到公主回京后,悄悄去邙山行宫拿到驺虞幡。到时候就算齐王再想出什么名目处置成都王,公主都能解救危急了。”

刘聪再无法可设,心中又忐忑万分,只得策马跟上。他一抬头,却看到两只鸽子忽然在头顶盘旋,心中有几分不安。

阿琇没有半点犹豫地说道:“只要能为十六叔分忧,阿琇愿意一切都听先生的安排。”

司马炽素来温厚,见刘聪面露尴尬神色停留在原地,便解围道:“玄明,便一同去齐王府上吧。”

靳准拿着那封齐王的书信仔细看了几遍,忽然双目一亮,快步走到桌边,拿出笔墨,便在小笺上快笔书写起来。阿琇不免好奇地凑头去看,却顿时瞠目结舌,只见那笺上的字体笔意竟与书信上的一般无二,浑然便出自一人之手。靳准写完书信,正欲交给阿琇,忽然一拍脑袋道:“瞧我真是老糊涂了,竟连火漆也未封上。”阿琇心知事关重大,信函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便点头道:“无妨的,待先生封好就是。”靳准拿着信函去了内帐,不多时便转身出来,把用火漆封好的信函交给阿琇,再三叮嘱道:“这信你万万要收好,若能寻到合适的人物,日后当能派上些用场。”

齐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笑着在众人簇拥中,一马当先而去。

阿琇讶异道:“先生何以能写出齐王的笔迹?”

众人都笑了起来,有几个相熟的将领更是不荤不素地开起了玩笑。刘聪却陡然心惊,抬头望了齐王一眼,只见齐王眸中水波不兴,他骤然间只觉得寒意从背上升起——齐王竟是知道的。

靳准微笑道:“这都是幼时习的末技,公主见笑了。”

齐王今日兴致极高,出行打猎了整日不说,到了回城时,仍不放过随行之众,对众人道:“今日孤王宴请诸位,晚上便到我府上痛饮一番,不醉不归。”他说罢转头去瞧众人,只见吴王司马邺兴致勃勃,豫章王司马炽含笑点头,唯有刘聪面露迟疑之色,齐王心中不悦,便指着刘聪笑道:“众人皆都欣然,怎么玄明反而面露难色,难道家里还有美人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