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闲汉被她打得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怒道:“反了你了,敢打大爷。看大爷不扒了你的衣裳。”
阿琇被他们迫到墙边,死死地扭过头去,不肯吃那春饼。这几个无赖都是这南市上出了名的,寻常百姓躲都躲不及,竟没人敢出来解围,都远远地绕开了走。那闲汉越发得意了,手上也不干净,就向阿琇身上摸来。阿琇急愤至极,劈脸便给了那闲汉一个耳光。
此言一出,几个无赖都围了上来,开始撕扯阿琇的衣服。阿琇哪里敌得过这么多人,虽是拼命挣扎,衣衫却也被撕去了一大块,露出了雪白的肩头。那几个无赖更是起了色心,手下越发放肆起来。
那闲汉望着她油嘴滑舌道:“不做什么,大爷看小美人身上没银两,都晃荡一天了,也不吃点东西,实在是心疼得很。”说着,他把那春饼塞到阿琇手里,几个无赖都笑了起来:“小美人快吃了,不要辜负了大爷的心意。”
忽然有人快马疾驰而过,那马上的人手里拿着一柄长剑,此时剑未出鞘,只用剑柄劈了下来,几个无赖都被点中要害,全都滚倒在地。马上的人跳了下来,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墨蓝色的长袍,面长有须,他望着那几个无赖呵斥道:“再让我看到你们在京中胡作非为,定然要了你们的命。”
阿琇又惊又怒,叱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几个无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人收拾了,他们一瞧见这男子就如同瞧见阎王一般,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磕头道:“靳大人饶命,靳大人饶命。”
她有些懊恼地默默走开几步,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去,只见是个年轻的闲汉拿着一个春饼递在她面前,说道:“姑娘,吃吧。”她瞧这人神情甚是狡诈,不似是什么正经人,像是个街上乱逛的闲汉,便不去接那春饼,扭头就往前走。谁知那闲汉早已盯了她多时,快煮熟的鸭子怎么肯放走,他招呼一声,便有好几个无赖闲汉围了过来,将阿琇围在中间。
那中年男子厉色道:“还不快滚。”几个无赖哪里敢抬起头来,吓得屁滚尿流地爬走了,连那滚落在地的春饼也没敢拿。
阿琇吞咽了一下口水,这才发现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她有些尴尬地望了一下老者,勉强笑道:“不用了……”此时旁边涌上来几个孩子,都一窝蜂地扎在摊前伸手买着春饼,老者忙不应暇,自不会再看她一眼。
中年男子捡起那春饼,闻了闻,皱眉道:“被下过迷药了。”他本以为只是几个无赖在市井中调戏民女,想不到竟有拐卖人口之事。他转头欲找那几个无赖回来问话,却哪里还找得到人。
蒸春饼的老者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瞧她是个衣饰齐整的小姑娘,便说道:“两文钱一个,又香又脆的蒸春饼,姑娘可要买一个尝尝?”
阿琇吓得面色惨白,此时才透过一口气来,对那中年男子拜了一拜:“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阿琇怔怔地望着那对洁白的身影在天际划过优美的弧线,却浑然不知在她身后,早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转眼太阳就要落山,她在街市上晃荡了一日,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此时街旁有店家开始蒸春饼,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她走过去轻声问道:“老伯,这春饼怎么卖?”
这男子瞧着阿琇不语,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诧。
她心情低落到极点,不住在街头徘徊、徘徊,却不知哪里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那对鸽子把阿琇认作主人,见她从家中出来,便都跟着她,不断在她身边盘旋。阿琇苦笑一声,说道:“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回到你们真正的主人身边去吧。”那对鸽子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咕咕地叫了几声,便向远处飞去。
阿琇瞧着他身着文官服饰,心里有几分紧张,赶紧低下了头。
阿琇徘徊在铜驼街上,孤身一人背着一张琴,身旁尽是街市的繁华喧嚣之声。可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皇宫,她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个地狱一样会活活把人吞噬的地方,怎么能再踏回半步。她原本日日期盼的就是他来接她离开,可现在连最后一个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中年男子迟疑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翠缕见她去意如此坚决,也不敢多劝,轻声问道:“姑娘以后可有落脚的地方?我们俩身上还有些银钱,也许可以……”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包袱,那包袱是锦缎所制,一看就沉甸甸的,这哪是两个丫头能够拿出来的手笔,只见玉燕有些责怪地望向翠缕,翠缕越发胆怯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声。阿琇望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嘴角敛起了笑容,淡淡道:“不用了。”她不再与她们多说,拉开了府中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琇道:“我姓……姓……”她想了半天,也没给自己编出个姓氏,生怕这男子会认出自己。
阿琇摇了摇头:“他们是一家人,我……我何苦再给他平添烦恼。你们不用劝我了,厨房里给他做的春盘还放在灶台上,等他回来你们盛给他尝尝。”
这中年男子以为她不放心自己的来历,便说道:“我是太仆靳准,姑娘不妨告诉我住所,我好护送姑娘回去。”
玉燕想了一想,终是为阿琇不平道:“阿琇姑娘,你为何不等四公子回来。四公子对姑娘的好是真心的,奴婢们都瞧在眼里,他定会为姑娘做主。”
阿琇忽然抬起头来,双眸熠熠生光:“那就拜托靳大人,送我到邺城去吧。”
翠缕眼中划过一丝愧意,小声道:“阿琇姑娘,不是奴婢们不维护你,实在是我们本就不受东海公主待见,更不敢得罪表小姐。”阿琇心里知道刘家的复杂,也明白这两人不敢涉事过深。她淡笑道:“我没有什么委屈的,你们能来送我,我就很感激了。”
靳准一怔,却道:“姑娘识得成都王?”
玉燕和翠缕都站在她门前等着她,见她出来,翠缕嘴唇抖了一下,没敢说话。玉燕白了她一眼,说道:“姑娘那样维护你,你却什么都不说。”翠缕的脸色越发白了。阿琇温和道:“翠缕,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阿琇笑道:“这是自然,十六叔……”她话一出口,旋即愣住。
阿琇身上其实也别无他物,除了一把琴,她竟找不出什么是自己的东西。她收好了包裹,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靳准却有一瞬的讶异,皱眉道:“十六叔?”
“公主这样明白事理,末将实在感服。”呼延南经从心底嘘了口气,瞧着她垂首不语地走出去的单薄背影,忽然生出几分不忍。可随即他脑海中便浮现出纤罗红肿的双眼,哀求的神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终是郁然地叹了口气。
阿琇脸上一红,她本就不善说谎,此时越发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半晌,她才木然地点点头,只觉得头有千斤之重,竟很难再抬起一寸:“我都明白了,我现在便离开,再不会出现。”
靳准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却笑道:“清河公主何必瞒我,我初见公主只觉眼熟,似是在太极殿前远远见过。”
一言既了,阿琇心底已是如坠冰窖中,彻底凉透。
阿琇心神巨震,只想拔腿就跑。
“刘氏家小业小,恐不能再高攀一位公主为妇,”呼延南经一字一句复述着刘渊的话,“姑父还说,还望公主看在父兄的面上,放过我儿一马。”
靳准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公主可知太仆是何职位?”
阿琇听他说到这份上,心中反而平静下来,静静道:“你说。”
阿琇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三公九卿她自是知道的,可太仆一职她却闻所未闻。
呼延南经娓娓又道:“公主也知道,四表弟是个重情谊的人,此番若见公主受此委屈,必会看在先太子的分上更加殷勤照拂。我出来之时,姑父也有句话托我带给公主。”
靳准面上平静无波:“太仆是宫中饲马之职。”
阿琇眼中有盈盈泪光,长长的睫毛轻扇,口气却是极疲惫的:“我知道了,我的出现既然如此不合时宜,以后也不会和他有何瓜葛。”
阿琇闻言抬头望着他,有几分不敢置信。她见到过靳准的身手,听他谈吐亦是不凡,这样的一个人物竟是个饲马小官,她怎能信。
呼延南经微微蹙眉,温声道:“末将不敢让公主做什么,四表弟是庶出之子,哪里配得上公主这样的尊贵出身。更何况公主本就许配过驸马,还未出热孝之中,再嫁恐对声名有损。在下只求舍妹与四表弟的婚事合意。”
靳准又道:“我昔日曾是东宫左卫率,随淮南王举事,早已不抱生念。当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性命,可又遇到了齐王任用亲信,将我贬谪到御马监做太仆。我已年近四十,仍是一事无成,空有满怀抱负,尚不能养活家小,光耀门楣。如今朝廷混乱,齐王专权,我更不愿在朝中为官。所幸能遇见公主,还盼公主为我做个引路人。”
呼延南经瞧着她惨然的神色,心中略有不忍,伸出手似要扶她。可阿琇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她别过头去,只是轻声道:“呼延将军想要我怎么做?”
“引路?”阿琇眉心一跳,“你要我为你引荐……”
原是自己想得不够透彻,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真心以待,尽是报恩而已。
靳准一眼就望穿她的心思,“我愿送公主去邺城,一则为公主护驾,二则为自己一搏。”
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原来是这样不能直视的刺目。
阿琇听他如此直言袒露想法,反倒深吸一口气,迟疑地打量着他。忽然她看着他手中长剑,剑鞘上镶着一块白玉,她双目一闪,正色道:“大人能否将此剑借我一观?”
他一句句平和地说下去,虽然神色谦和,可阿琇如何听不懂他话中句句指着婚约。她贝齿轻咬,只觉胸口一甜,一股腥气翻入口中,已是站立不稳,右手撑在了高几上。心中玩味着他语中的话,婚约,报恩。
靳准将剑递了过去,阿琇看了几眼,抬头双目直视着靳准,轻声道:“大人可识得吴王?”靳准不料她如此发问,略是一怔,坦然道:“不错,下官确实与吴王相识。”
呼延南经目光落在阿琇无瑕的脸庞上,心中微微一狠,语声却安然平静:“我们呼延氏和刘氏都是匈奴的望族,此番有婚约便算是亲上加亲,这是五部共襄的盛事,家中父母已年高,都盼着这门婚约早日能成。小妹在家中翻看到了你与表弟的几封书信,心里可能存了些误会,误解了公主与表弟的关系,这才与公主起了争执,还望公主大人大量,不要与她计较。其实四表弟是十分重情意的性子。当年在京中为质子时深受先太子的深恩,因而对公主格外照拂,实是报恩,并不会真有私情在。舍妹实在是不该心中误会。”
阿琇见他手中的宝剑甚是眼熟,她想起昔年之事,愈发肯定眼前这位靳大人便是当年教授阿邺剑法之人。靳准见她神情,已知她心事,遂直言道:“昔日我受淮南王之托,多有照料吴王,与他有数年师徒之缘。后来我随淮南王举事,不愿牵连他,便没有告诉他实情。谁料事又不成,我深陷地牢,是吴王将我救出。他与我虽有师徒之缘,但我不想再牵连他,便想去邺城投奔成都王。”
阿琇霍然变色,声音有些发抖:“你说……他们已有了婚约……”
阿琇顿时了然,难怪当日阿邺会冒险去地牢救人,原来他要救的就是他的师父靳准。她心神巨震,忽然想起那日阿邺对自己说的“苦衷”之语,只悔自己枉为姊姊,却不能体谅他的苦衷。既然她知道了实情,便对靳准多了几分信任,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有劳大人送我。”
呼延南经的眸中掠过一丝赞赏,含笑道:“公主果然聪慧过人。舍妹纤罗虽然顽劣,但自幼在家中如掌上明珠一般,是匈奴五部为之佼佼的娇女。父亲想为纤罗择婿,五部子弟无不趋之若鹜,可纤罗只看上了四表弟刘聪。”他瞧着阿琇微变的神色,刻意加重了话中的分量,“这次表弟出来前,家父和姑父已经做主为二人定下了婚约。我此番来京是专门接表弟回去完婚的。”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呼延南经瞧在眼里,他本是跟随阿琇出来,见到无赖动手时,便想出手相助,此时瞧见了靳准,心知阿琇的安全有了依靠,便转身回去。
阿琇默然一瞬,慢慢道:“这些并不是将军真正想说的吧。”
他回去先推开了妹妹屋子的门,见纤罗兀自红肿着双眼,趴在床上气恼不语,便苦笑道:“你何苦再让人去做那些事?”
呼延南经望着她,嘴角含了一丝薄薄的笑意:“阿琇姑娘的身世,舍妹不知道,末将却是知道一二的。姑娘是大晋尊贵的公主,是我们匈奴人不敢望及的大贵人,今日舍妹得罪公主殿下,南经在这里请罪了。”
纤罗霍然坐起身子,一双美目望着哥哥却是倔强道:“我只不过想让她走得彻底些,给她些银钱,让她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四表哥面前。”
她抬头看去,却是呼延南经站在门口,温和地望着自己。她点点头,简洁道:“有话便说吧。”
南经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顶:“若是给些银钱让她远走高飞也就罢了。可你何必让人去为难她。”
门口忽然有人客气地说道:“阿琇姑娘,可否打扰你一会儿。”
纤罗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兀自强辩道:“是她勾引四表哥在先,让四表哥气坏了姑父和姑姑,还离家跑到京里来。我当然要为姑姑和姑父出气,给她点教训。”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家是如此的别扭,她站在这里是何等名不正言不顺,处处都别扭得紧。
南经面上闪过一丝愠色:“糊涂,你明知四表弟的心在她身上,还要这样出手狠辣。你若是真伤到了她,岂不是让四表弟记恨你一辈子,以后你们如何还能做夫妻?恐怕连亲人都会变成仇人!”
跪在地上的玉燕和翠缕心知是他们的家事,谁也不想掺和进来,都心惊胆战地各自回房去了。阿琇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看着一桌子的菜,忽然也没了吃饭的胃口。她自是将残羹剩饭都收去了厨房,又将碗碟洗净。做完这些事,她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事要做,不远处厢房里纤罗的哭声一阵阵传来,刺激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
纤罗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忽然有些慌乱地起身,道:“那我去看看。”
阿琇无言以对,呼延南经忙解围道:“既然姑娘这么说,我们就先去厢房等候四表弟回来。”他瞧着妹妹纤罗还斗鸡似的盯着阿琇,一拉她衣袖,低声道:“走吧。”
“你现在去哪里还来得及,”南经苦笑着摁着她坐下,说道:“她已经没事了,现在想来也离开洛阳了,你放心吧。”
纤罗极是泼辣的性子,扫了她一眼,恨恨道:“你是他什么人,这里怎么你成了主人。”
纤罗一怔,便嗔道:“哥哥总是吓唬我。”
她勉强一笑,对呼延南经说道:“你们且在房中休息一会儿,他随齐王狩猎去了,晚上便会回来。”
南经望着妹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再说,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这兄妹二人是匈奴呼延氏,阿琇是知道如今的匈奴五部都督便是呼延氏的族长呼延贵。呼延氏与刘氏是姻亲,她也曾听刘聪说过他的父亲刘渊的嫡妻便是呼延氏的女子,如今听这两人言辞中的称谓,她再不知他们来历,也该猜出这二人是为了刘聪而来。
纤罗直直地望着哥哥,目中却有困惑之色。
地上的玉燕和翠缕忽然回过神来,膝行几步,向那男子磕头拜倒:“奴婢们见过表公子、表小姐。”
“她是大晋的清河公主,是何等尊贵而高傲之人,你若为四表弟的正妻,她断然不会为妾的,”他轻声叹道,“不过你这次倒是真的刺伤她了。”
阿琇听清她的话,只觉脑袋一蒙,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纤罗脑中一蒙,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哥哥,你早就知道她是公主了吧,你怎么不先告诉我?”
纤罗本伏在那男子怀中哭泣,听到这话,忽然抽身怒道:“哥哥,你对这狐狸精客气什么!四表哥已与我定亲,可她偏要从中破坏。”
“你知道她是公主又能怎样?你心急气躁,又一味地只会斗狠厮打,怎么能真的取胜?”南经望着妹妹的眼光始终是柔和的,“哥哥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虽然有姑父和爹爹支持这门婚事,但哥哥始终觉得四表弟不是你的良配。他……”南经瞧着妹妹不悦的神情,把话咽了回去,含糊道:“他母亲是个汉人,对咱们的姑姑总是有几分生分的,对你也未必会好。但你执意要嫁他,也只能随你。”
他轻轻对阿琇一拱手,用纯正的汉话说道:“在下匈奴人呼延南经,今日之事,舍妹多有得罪。待四表弟回来,我自会再向他请罪。”
纤罗不乐意道:“那只是因为姑姑不是表哥的生母,隔了肚皮而已。若我嫁给了他,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这男子上下打量阿琇,只见她通身没有什么首饰,只着一袭月白色的堆绣双裙,以罗绢镶边,绣了几只浅绛的飞蝶,脸上未施粉黛,更衬得一双乌眸明净澄澈,瞧上去素净极了,一身如此素淡的衣裳竟被她穿出冰雪风骨,灿然生辉。他眸中闪过一霎的惊艳,可很快便敛入了眸光中。
“姑姑家的事,你知道得太少。”南经低声道,“当年姑姑和姑父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得紧……唉,不提也罢……”他转过话题又道:“夫君始终是你自己的夫君,以后要靠你自己去抓住他的心。这世上没有能用武力抢来的人心。”
阿琇在旁静静地瞧着,只见这红衣女子和那年轻人相貌有几分相似,一样挺拔的鼻梁,一样俊俏的眼眸,不同的是,这男子身形健朗高大,不似汉人那样修长秀逸。
纤罗似懂非懂地听着南经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四表哥回来后,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结果。
那红衣女子扭头瞧见那年轻人,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投入那男子怀中,叽叽咕咕地用匈奴语哭诉了起来。那男子不断地拍着她的背,似在轻声安慰。
靳准实是个十分妥帖的人,他很快便租来了一架并车,待阿琇上车后,亲自在前方驾车。
紧接着,一个匈奴装束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高声道:“纤罗,不要无礼。”
并车是用耕牛所拉,没有漆毂,因此也不引人注目。并车的四周都用围屏障开,简陋异常。而且并车到底是行得极慢的,两头耕牛摇摇晃晃地出了城门,忽然不远处烟尘滚滚,已是一行人马疾驰而来。靳准低声道:“公主,我们要到路旁稍避,这是齐王的行驾回来了。”
忽然一支冷箭从两人中间穿来,红衣女子马鞭脱手,被那支长箭牢牢钉在地上。
阿琇心中一惊,慌忙将头转过去,不去瞧那行人马。靳准亦是悄悄抬起头,打量着齐王的猎车。只见齐王带了足有数百人马,俱是貂裘锦帽,人人都骑着西域贡来的大宛宝马,后有不少侍从捆着野鸡和獐子,看样子是狩猎刚回。最前一车便是齐王的猎车,有两层行楼,底下一层高约两丈,四周立有栏杆,上面一层站着数个持着长矛的侍卫,这种猎车多半是用来出猎猛虎野兽所用,但这个时节已值隆冬,并不是打猎的时节,何况京郊多农田,哪里会有猛虎野兽,因而猎车里也是空空的,只是徒增气势罢了。想到此处,靳准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样大规模的狩猎,人马践踏,恐是损了不少农田的。
她举鞭就向阿琇身上招呼,竟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齐王一马当先,入城时连马也不下,早有守城小吏在城下跪迎,又奉上美酒数盏,请他暂解忧乏。齐王哈哈大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却对身后人说道:“你瞧孤王狩猎与你们匈奴人相比如何?”
那红衣女子面色一沉,忽地又扬起马鞭对准了阿琇,口中怒叱道:“这一鞭是让你记住了,以后离四表哥远一点。”
他身后之人正是刘聪,他十分恭敬地在马上稽首道:“王爷勇武过人,箭法精准,让人佩服。鸿雁岂是燕雀可及?更何况大晋物产富饶、土地肥沃,又岂是匈奴的陇上荒原所能相比的。”齐王问的是狩猎之技,他答的却是风土,虽然离了十万八千里,但正中齐王下怀。此时正是齐王最得意之时,强敌尽除,连碍眼的司马颖也避走邺城,放眼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阿琇心中似有千丝百结,竟是缠绕不开,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就是阿琇,你是来找我的吧。”
齐王得意洋洋,笑道:“还是爱卿知我。”他见身后的吴王司马邺并不言语,便对他道:“阿邺,玄明箭法甚好,可以让他授你骑马狩猎之技。”
“阿琇?”那红衣女子的衣着与汉人十分不同,她并不像汉人女子一样穿着长裙,而是穿着窄窄的袖袄裆衫,臂上垂着金镶琥珀的腕钏,上面缀着数十个小小的金铃,行动间铃声便会清脆作响,她容貌娇艳,与她身着的大红衣衫一样夺目,她见到阿琇初是一怔,忽然面上生起了薄薄的怒意:“你就是阿琇?”
司马邺瞥了刘聪一眼,却道:“守疆土何用蛮夷狩猎之技,臣弟不愿学骑射之法,只愿学安邦定国之策。”
玉燕瞧着翠缕被打伤,又气又急道:“阿琇姑娘,你快躲开些,这是个疯婆子。”
齐王面上霍然一沉,但司马邺救他有功,总不能在人前给他颜色太过。他眼中精光一闪,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仍是含笑道:“阿邺有此雄心壮志,日后定是我大晋的江山柱石。”
红衣女子一怔之下,怒道:“你又是何人?”
司马邺坦然微笑。齐王心中不快至极,他瞧了瞧右边的马上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忽然说道:“豫章王,你怎么看此事?”
翠缕躲闪不及,身上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右臂上的衣帛立马被撕裂了一块,洁白的肌肤上露出一条深深的红痕。她痛得狠了,嘤然一声,开始啼哭不已。而那红衣女子似乎越发嫌恶起她来,还想举手再打。忽然她的手臂被人架住,她扭头却见一个相貌极是清丽的女子拦住了自己的胳膊:“住手!”
那马上的年轻人身披一件明黄的长袍,正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豫章王司马炽。他年纪与刘聪差不多大,生性敦厚,喜爱读书,并不擅长骑马。这一日出城狩猎,多受刘聪的照拂,因此他微笑望着刘聪道:“臣弟有一物想赠给玄明。”
那红衣女子没想到这两人居然敢顶撞她。她脾气极烈,瞧着地上的翠缕容貌秀丽,身上穿着上好的蜀锦绫罗,哪里是普通的丫鬟打扮。她玉腕微抬,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翠缕身上抽去,冷笑道:“我出手伤人又怎样?”
说着他翻身下马,却是从侍从手中拿过了自己的金柘弓,交到刘聪手中,笑道:“玄明骑射俱佳,愿此弓能助尔守保疆土。”
玉燕忙过去扶起翠缕,抬头望着那女子怒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私闯驸马都尉府邸,还出手伤人。”
刘聪早已单膝跪在地上,已是感激涕零道:“臣愿为马上先驱,万死不辞。”
谁知翠缕刚刚拉开门闩,大门就被猛地推开,倒把门后的翠缕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只见进门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衣衫的年轻女子,她牵着马大步走进门,用马鞭指着地上的翠缕,柳眉倒竖:“你就是那个缠住四表哥的狐狸精?”
齐王心中甚是开怀,豫章王司马炽此举无疑为他笼络了匈奴诸部,他拍了拍司马炽和刘聪,说道:“你们齐心报效国家,孤王心中甚慰。”他军中有一散骑常侍名叫田密,最是机敏,见状便道:“齐王殿下胸有四海,天下无不归附。”
三人吃了一会儿,忽听门外响起马嘶之声。翠缕面上促狭一笑,对阿琇道:“定是四公子回来了。”说着她便去起身开门。阿琇心里微微疑惑,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不远处的道路边有个算命的瞎子,正摆着望气算卦的招牌,面前还有个破陶碗,里面却空空如也。此时路人都围在一起,便有人对那瞎子取笑道:“郭老头,你总说你神算无疑,你来算算眼前这几个王爷,谁能为天子?”
玉燕别别扭扭地被翠缕从房里拖了出来,眉色终是郁郁不乐的。阿琇性子温和,与翠缕你一言我一语的与玉燕逗乐,玉燕到底是年少心性,很快便与她们说说笑笑到一处了。
那瞎子双目空洞地望着司马炽,忽然小声说道:“云气青色,犹如华盖,是至贵之气,能为天子。”众人都哈哈大笑,人人都知司马炽是先帝最不受重视的小儿子,几十年碌碌无为,如何能成天子。可阿琇心中却一惊,有几分狐疑地看着那瞎子。
阿琇笑着啐了她一口,可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靳准亦是听得分明,他投了一枚大钱在瞎子的陶碗中。那瞎子茫然地转过头去,空洞的双目直直地对着靳准,忽然道:“贵人有贵命,老汉不敢妄言。”靳准不悦道:“谁要你观我的命数了,你看看那边几个人。”
谁知阿琇含笑瞥了她一眼道:“不妨事的,他晚上才回来,难不成咱们中午还饿着不成。”翠缕恍然大悟:“姑娘定是还给二公子单独备了一份的。”
瞎子点了点头,这次却看向了司马邺的方向,又说道:“此人头上有黄气,直立数丈,是景云祥风啊,也是天子之气。”
翠缕微微诧异:“不等四公子回来一起吃了吗?”她从旁瞧了这些日子,自是看出阿琇和刘聪互有情意的,眼见阿琇这样精心地做菜,不是为刘聪所做还能是为谁?
阿琇心中大惊,她伸手在瞎子眼前晃晃,那瞎子却毫无反应,看来真是盲的。她疑惑道:“老伯,你真能看到他们头上有气?”
阿琇抿嘴一笑,道:“你去把玉燕也叫来尝尝,兴许她一吃这菜就高兴了。”
那瞎子却瞪着一双空洞的双目,低声吟咏道:“姑娘没读过《鹏鸟赋》吗?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天道从来自是有的,只是看你瞧不瞧得分明!”说着,他微微仰头,又冷冷道,“在老瞎子看来,姑娘头上却有一道紫气,该是帝王之家的出身,只是这气极淡,如今已快不见。”
阿琇也不点破,笑着说道:“这是葱白拌豌豆、砂瓶煮藕丝、细蒌点韭黄、银线蒸金鸡、雕花蜜饯,原也是各用一味五辛料所做,还是家常的菜肴,取个巧头而已。”她见翠缕瞧得仔细,便夹了个蜜饯梅子给她。翠缕尝了尝,恭维道:“姑娘好手艺,这梅子实在是比宫里传出来的御膳还要甜上几分。”
阿琇惊诧至极,她一指刘聪道:“老伯,此人头上是什么气?”
翠缕忙赔笑道:“阿琇姑娘不要见怪,玉燕就是这个性子。”
那瞎子仿若真能看到一样,竟转向她手指的方向,忽然脸色肃穆起来,说道:“此人绝非人臣之气,他头上是煞气中天而行,状若蟠龙。”
她一提到大公子,玉燕忽然不言语了,面色也沉了几分,瞧上去甚是不乐,一扭头竟是自顾自回房去了。阿琇自是知道这二人心思的,她们原本都是刘和房里的丫鬟,实与侍妾无异,但东海嫁过来后,自然容不下她们二人,回并州时连提也没提要带她们回去,就把她们留在了京里。所幸刘聪对她们俩颇为礼遇,并不把她们做寻常丫鬟使唤,她们在京里过得还算适宜。
旁边众人俱是哈哈大笑,乐道:“这个也是天子,那个也是天子,这郭老头看这一眼,竟出了三个天子了。”
翠缕从门口经过,她见识到底比玉燕多些,瞧了会儿便道:“我瞧着阿琇姑娘做的竟有几分像宫里的春盘,前年我们大公子娶妻时,宫中不就赏出过这样的菜色来。”
那瞎子极是不悦,辩驳道:“这样重的煞气,老瞎子从未见过,当真是天下罕有,你们若要存条命在,都当速速避走。”说着他一拄拐杖,收起那破碗,竟是急匆匆地去了,他走得极快,地上多碎石,还被绊了一下,十分仓皇。
按照京中的旧俗,每到冬至这日,家家户户都要煮柏叶酒,制备春盘。这春盘在民间是用大蒜、小葱、韭菜、芸薹、胡荽这五样所制,原本只是用滚水烧开,将五样辛料在水中一过,用陈醋拌好,佐餐时变成一道凉菜,以辛辣驱除寒气所用,可玉燕瞧着阿琇又切鸡丝、又煮嫩藕,不由瞧得奇了,惊诧道:“阿琇姑娘,你做的春盘怎么如此复杂?”
众人瞧见他走得狼狈,越发笑得开怀,纷纷道:“这老儿天天在这里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合该有一日被官府抓了去。”
玉燕抿嘴一笑:“阿琇姑娘待我们家四公子真好。”
阿琇瞧着靳准若有所思的神情,疑惑道:“靳大人也信这瞎老伯的说法吗?”
阿琇微笑道:“今日聪哥哥去城外狩猎,我为他做个春盘,等他晚上回来便可用上了。”
靳准淡淡道:“望气之说,从古有之。昔日武帝伐吴,所依者也不过望其气数已尽,虽不可全信,也必然有三分道理。”
且说刘聪随着齐王狩猎去了,阿琇独自在厨中忙碌。玉燕在旁瞧着不由好奇道:“阿琇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琇凝神想了想,忽然笑道:“十六叔便不信这些鬼力乱神之说。”她唇边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想起了十六叔果断英武的神情。
阿琇笑着把他推出厨房,道:“你快去吧,等你晚上回来,便能尝到了。”
靳准却说道:“成都王英明神武,自然不用惧鬼神。可天道却非鬼神。”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墨云翻卷的天色,轻叹道:“要变天了。”
刘聪闻着她淡淡的馨香,忍不住心神荡漾,便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道:“我差点忘了,今日齐王约了我去城外狩猎,等我晚上回来可要尝一尝小阿琇下厨做的菜。”
许是这边过于嘈杂,不知为何,刘聪忽然向这个方向投来一瞥,他目光极是锐利,似是在人群中搜寻什么。
阿琇抿嘴一笑:“今日是冬至,我一时技痒,想下厨做一道春盘。”
阿琇大惊失色,慌忙低下头去。她本以为自己是理智的,可以摒弃所有杂生的念头,坦然与他擦肩。可如今瞧着那熟悉的目光,心中却如重鼓敲击,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这些日子的相伴相知,忽然如潮水般涌来。此时相距咫尺,却终是有了无法跨越的距离。她多想冲过去质问他,为何早已与人定亲,又为何要欺瞒她。
刘聪见她在厨中忙碌,不由奇道:“你怎么起得这样早,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可她什么也不能问,只能站在原地。是害怕齐王他们发现自己,还是害怕会真的得到那个答案,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阿琇很喜欢这对伶俐的鸽子,如获至宝一般,轻轻点了点它们的小脑袋,露出了笑容。
一时间她只觉面上忽冷忽热,如在油锅和冰窖中反复煎熬。
刘聪微笑道:“我这几日让匐勒把它们从并州带回来了。还是给你养着。”
幼时读卓文君的白头吟,诗里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日刘聪一早便来看阿琇,却是带着一对鸽子递给阿琇。阿琇本在厨中忙碌,大是惊喜地迎了出来:“呀,它们怎么在这?”
她年幼时心高又执拗,只道若有负心汉如此,还伤心作甚,大可径自去了,一了百了才是干净。
秋去冬来,寒霜渐降,转眼又是一年冬至。
可如今真应了此语,她一时竟觉胆怯,已挪不开脚步。
天翻地覆仅仅只在朝堂上出现。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偌大的洛阳城便恢复了从前繁华有序的节奏。市井之间几乎寻不到半点被洗劫过的痕迹,纵是那些被焚烧过的房屋,也早被纳入城中新贵的宅邸中,俱是雕梁画栋,别有一番兴盛景象。
是了,既然相忘,终不过一别。
成都王前脚刚走,齐王便大喜过望,贬谪了昔日成都王的故旧,开始大肆加封自己的亲信。一时间赵王一党刚灭,齐王一党又起了势头。
何必再面对赤裸裸的难堪,一切大不了相忘于江湖而已。
事情果如阿琇所料,成都王不欲与齐王相争,比起齐王大兴土木重修王府,成都王甚至连旧日在京中的府邸也没有回。他安排完京中事宜,竟自行卸了兵权,回封地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