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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寇攘式内

羊玄之又咬牙苦谏道:“何况济阳王和汝阴王不和已久,谁又知道孙太傅派去的使者在汝阴王面前说了什么?现在孙太傅更是当着众人把三位王爷的内眷都抓去了,如果陛下再不去看看,真让孙太傅做出什么事来,恐怕几位王爷不反也要反了。”

“难道只有济阳王是陛下骨肉至亲,汝阴王就不是陛下骨肉?成都王就不是陛下心腹?”羊玄之奓着胆子抬起头,见司马伦有所意动,又说道:“如今三王得胜还朝,孙太傅和济阳王生了疑惧之心,存心要将他们逼反。他们不让大军入京已是有了陷害之意,三王又无过错,为何不让入京?这是摆明要陷他们于不义。”司马伦心念一动,神情已有变化。

一瞬间司马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终于咬牙道:“走,朕再去看看。”

司马伦一拍龙案,气道:“你莫非是要离间朕的心腹重臣和骨肉至亲。朕亲耳听到那个不孝儿杀了朕派去的使者,又在城下抗命。”

纨素大喜过望,忙要跟随上前。

羊玄之自羊献容被废后,已经褫夺了一切实职,只保留着这空头的封号,他心中早已憎极了孙秀的过河拆桥。此时见有机会,他便说道:“陛下,臣以为如今就算成都王和汝阴王不想反,也会被济阳王和孙太傅逼反。”

羊玄之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随着司马伦向外走去,忽然迎面一个小黄门冲入殿内:“陛下,不好了,鲜卑人从西面破城了。”

司马伦瞧了他一眼,正声道:“你说!”

司马伦一下子瘫坐在地:“孙太傅和济阳王何在?”

此时司马伦身边的心腹大臣都随着孙秀在城头守着,只有羊玄之一人跪在地上,他瞧了瞧四周除了纨素别无他人,忽然说道:“陛下,臣以为左太妃说得有理,成都王不会反。”

那小黄门却说道:“鲜卑人从西门入城,直奔城头而去,孙太傅和济阳王当场被斩杀在城上,现在大军正向宫城冲来。”

司马伦虽然心里不耐烦,却对纨素说道:“朕也没把她怎么样,只是让人将她看管起来,你急什么。”纨素心下略定,但她心知孙秀心狠手辣,便叩头道:“陛下开恩,成都王谋反之事还未证实,可否先将公主带回来?”

羊玄之大急道:“皇城中无兵力可守,陛下,赶紧走吧。”

纨素哭倒在地:“陛下,求您饶了清河公主,外面的军机大事她怎会知情。”

司马伦面色惨白,慢慢地伸手抹去了额上的冷汗,苦笑道:“现在还有哪里可以去,还是让朕在这里等他们进来。”

司马伦抬头看到纨素来了,心中略有诧异,说道:“你怎么来了?”

司马颖在城下猛听得城上一片喧哗,正诧异间,却见城上已经直直地抛下几个人头来。司马邺冲过去用剑尖挑起那几颗人头,忽然高声道:“十六叔,是孙秀那老贼和司马荂的人头。”

司马伦在太极殿内连摔了几只玉碗,连声呵斥道:“十六郎怎么会反,枉费朕这样提携他,实在是太伤朕心。”左纨素听得阿琇被抓走的消息,急急忙忙地从寝殿奔出,来了太极殿。

正此时,齐王大步走出帐来,对那城头高叫道:“是鲜卑的勇士来了吗?”

可马上之人早已托着阿琇疾驰远去,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只见城头上出现一个极为骁勇的黑甲勇士,那人对着城下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大叫道:“多谢齐王报信,咱们现在就进宫去杀了篡位老贼。”

这变故不过一刹之间,待孙秀反应过来时,忙喊道:“放箭,放箭。”

司马颖忙道:“快快打开城门,我们也要入城。”

阿琇本以为自己定无幸免,谁知这大鸟从天而降,竟然救了自己性命。她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卧在一人怀中,那人一身黑甲,却低头正在看着自己,她瞧着那双黑澄明静的眸子,全身绷紧的力道顿时都卸了,她长舒一口气,轻轻依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却笑道:“诸位王爷请在城外等一宿,明日我们就回辽西去了。今晚就把那天子的金銮殿借我们住上一晚吧。”

忽然一只大鸟从城中飞出,那鸟双翼五彩,展开足有丈宽,正好迎着阿琇跌落的方向飞去,恰好衔住了阿琇的衣襟腰带。紧接着一人一骑从远处快马而来,转瞬已至城下,那人轻吹哨音,大鸟便迎向马上那人飞去,将阿琇抛掷那人怀中。

齐王喊道:“我与你们东海王有过书信,你们怎能背信弃义。”

孙会被她这样羞辱,早已愤极,伸掌便推了阿琇一把,阿琇本就站在城墙最边缘,此时直如断线纸鸢一般直直地坠落城头,阿邺和司马颖齐声惊呼,眼见相隔甚远,已是无幸。

可那鲜卑人哪里会应他,早已带着人马没影了。

阿琇望着他,正色道:“我有何惧,我不过一个孤身弱女子而已。生就孤零,死亦孤单。也没有孙大人这样许多家人儿孙要牵挂。”她嘴角挂了一丝讥讽,却是瞥了孙会一眼道,“倒是大人自己该多想想身后事才是,不要今朝乱臣贼子,明日却和阿琇一样在乱坟岗上粗席裹尸,千秋万代也不得翻身。”

齐王霎时脸色惨白,慌乱道:“他们怎么不开城门?”

“好一个连活也不怕。”孙秀忽然赞道,“公主果然有几分不俗,只是这样青春年少的年纪,却要跳下城头做个孤魂野鬼了。”

司马馥恨恨地说道:“他们怎么会开城,果如成都王所言,他们就是来趁火打劫的!”

阿琇摇了摇头,黑瀑般的长发被风吹乱,她反而静静笑道:“大不了一死罢了,在宫里活着都不怕,还会怕死吗?”

齐王说不出话来,心里懊悔万分,口上兀自说道:“我想着东海王会约束鲜卑人一二,哪想到他们竟然这样胆大妄为。”

司马颖注目着阿琇,沉声说道:“阿琇,你怕吗?”

司马馥言辞极为犀利,此时讥讽他道:“齐王机关算尽,竟连这也没有算出?这些番人贼子,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现在洛阳城门紧闭,你我又有什么法子能进入城去?”

孙会猖狂笑道:“今日我便是屠尽洛阳又怎样,倒是王爷你先想想,还要不要这个如花似玉的尊贵长公主的性命。”

“都别吵了。”司马颖忽然问道,“鲜卑来了多少人马?”

司马颖大惊,怒道:“这是太上皇的长公主殿下,你们怎敢这样作乱。”

齐王自知理亏,低头说道:“书信上说会有两万人马。”

孙会一怒之下,挥手扇了阿琇一个耳光,阿琇的芙面上顿时起了一块红印。

“两万人马不够翻出什么大浪,他们最多就是洗劫一夜罢了,”司马颖望了望城内已经燃起的浓浓烟火,叹气道,“只是恐怕城中百姓要遭难了。”

阿琇淡然一笑:“阿邺,莫怕。姊姊就在这里。”声音柔和又清婉,宛如当年给弟弟说故事一般。

司马馥心有不甘:“难道我们就在城外空等?”

可阿邺瞧也不瞧她一眼,目光只关切地停留在阿琇身上,神色焦虑不已。

司马颖面色铁青,咬牙道:“不等又能怎么样,这城楼如铁桶一样,怎能攻得进去?”

水碧瞧见阿邺,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叫道:“吴王殿下,奴婢在这里。”

阿琇只觉得那人负着自己在马背上奔驰,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沉沉地睡去。等到她睁眼醒来之时,却见已身在一片四周无人的山林里,她独自一人躺在地上,旁边生了火,唯有火光中透出些暖意。

孙会亲自押了阿琇和水碧走上城头,对城下笑道:“成都王,这个人你识不识得。”阿邺在帐中听得声响,也疾奔了出来,大惊失色地喊道:“姊姊,姊姊。”

此时夜色已黑,四下都是漆漆的树影,随风婆娑而动,颇是骇人。阿琇刚刚坐直起身子,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怪声嘶叫,一阵阴风吹来,树上不知是什么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发出吱吱的怪声,一个黑黑的影子晃个不停。她吓了一跳,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缩成一团不敢动弹,只怔怔地瞧着火堆,哪里也不敢乱看。却听得那怪叫声一声连一声不断,让人寒到心里去。

孙秀哈哈大笑,又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忽听耳边有人笑道:“吓坏了吧。”她转头望去,只见刘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笑着望着她。

“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司马馥拔剑指向城头,双目欲眦。司马颖赶紧上前去拉了他回来,怕他被箭矢所伤。

阿琇脸上一红,嗔怪道:“可要吓死我了,那树下是什么怪东西,还会怪叫,可吓人了。”

司马馥几步冲过去欲抱住妻子,却见她气息已绝。

刘聪几步走了过去,伸手将那团黑影提了起来。阿琇吓得赶紧闭上眼,不敢瞧那怪物。

谁知王氏毫无惧色地朗声道:“皇后娘娘惨死宫中,贱妾未能相救,早已无颜面对王爷。今日贱妾和怀儿遭此大难,望王爷勿以我母子为念,早日替我母子报仇。”她语声清朗,字字干脆,声音远远传出去,三军闻之无不动容。孙会大怒,举剑就要劈头砍下,谁知王氏抱了孩子不仅不退,反而向前纵身一跃,从数十丈的城头上直直地跳了下去。

刘聪打趣她:“你睁眼瞧瞧吧,这怪物可真大个。”

孙会愣住,将剑缩了回来,以为她要求饶。

阿琇双目紧闭:“我不瞧,定是个什么恶鬼。”

王氏忽然在城头高声道:“王爷。”

刘聪愈发好笑:“这恶鬼可真不错,烤着吃更香。”

孙会将剑举到了司马馥的妻子王氏面前,司马馥侧过头去,不忍再看。他出征之时,王氏还未临盆,一转眼儿子已出世,可他还未见上一面。

阿琇听他玩笑意味愈重,忍不住好奇,偷偷睁开一只眼,却见刘聪手里提着的哪是什么怪物,分明就是一只大野兔,那野兔右腿鲜血淋漓,显然是受了伤,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转,瞧上去机灵极了。

“奴婢不怕。”水碧的声音虽然有些发抖,却勉力支撑着自己站稳,说道,“奴婢心甘情愿为吴王而死。”

阿琇伸手摸了摸野兔,那兔子一缩耳朵,却并没有叫唤。阿琇奇道:“它刚才怎么会发出那样的怪叫声?”

阿琇神色惨淡,忽然听到城头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她听了一会儿,问水碧道:“你害怕吗?”

刘聪目中一闪,忽然伸指在口中,吹了一声嘹亮的哨音,只见那树上振翅飞下好大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堪堪落在他身边。

水碧凄然一笑:“就在刚刚,吴王府也被抄了。府里奴婢身为主事,怎么能不被抓来。”

阿琇却识得这鸟正是在城楼上救了自己的那只,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刘聪:“难道刚才是它的叫声?”

阿琇早已被兵士们捆绑起来,她一回头,瞧见不知何时水碧也被人押了过来,与她捆在了一处,她惊道:“你怎么来了?”

刘聪点头笑道:“是啊,这是五色雕,叫声如枭,声传数里。是郭先生的爱物,今日就是它救了你。”

司马馥脸上肌肉抽动,却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看着城头的情形。

“郭先生又是谁?”阿琇疑惑道。

众人见此惨状,都惊骇不止,其他几个小妾都情知无幸,哪还止得住哭声。孙会一剑一个,将这些如花似玉的尸身全都推下了城头。

“你竟连郭子玄先生也不知道?”刘聪大是诧异,“他可是朝中数一数二的玄学大家。”

那小妾不敢高声哭闹,却抽抽噎噎地啼个不休。孙会等得不耐,见父亲示意,便一剑刺入那小妾的咽喉,她瞬时血溅三尺之地,一头从城楼上栽了下来,正好落在司马馥的面前。

阿琇想起贾修说的话,心中一惊:“难道他就是修儿说的那位郭先生?”“修儿?”刘聪微微一怔,望向阿琇。

“哭什么!”王氏面色沉静至极,斥责道,“我们都是王爷的内眷,不要丢了王爷的颜面。”

阿琇略是迟疑,便说出了在宫中时贾修来见自己的始末,她本想说白虎符之事,却想起贾修的叮嘱,便咽了回去。刘聪听罢说道:“难怪司马伦夺权后寻遍京城也没有搜寻到贾家的幼子贾修的下落,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段机缘。”阿琇有些犹豫地望着他,低声道,“你不会同别人一样那么憎恨贾家,一定要斩草除根吧。”

那小妾吓得花容失色,哭道:“王爷快来救我。”

“怎么会这么想,”刘聪笑着看着她,目中都是好笑的神情,“贾后作恶是贾后一人之事,何必牵连无辜。贾谧从不涉政事,醉心于诗赋,本就未做过恶。贾修更是稚子尔,岂能把那些恶事算到他的身上。”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贾谧在事其仓促之间,竟能将这些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此人断事极准,见事极稳,果是一代人杰。”

司马馥关心情切,却苦于无法上去救援,只能握拳而立。站在一旁的孙会却没有父亲那样的耐心,他用剑尖挑了挑站在王氏旁的一个小妾下巴,对着城下喊道:“汝阴王,这是你宠爱的小妾吧,相貌可着实不错。”

阿琇听他提起贾谧,忽然心中一乱,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一时竟是出神。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刘聪感叹道:“子玄先生本已官至黄门侍郎,可他却辞官而去,隐逸江湖,世人多不知他的去向,今日若不是五色雕现世,我也不知他老人家已回洛阳。”

孙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道:“王爷要是不想放过老臣,尽管来找老臣算账便是。不过老臣劝你还是先乖乖入城投降要紧,这洛阳城铜壁铁铸,你攻也攻不破。而你一家妻小都在城头上,可是眼巴巴地瞧着你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汝阴王你可不要糊涂啊。”他说着向前一步,迫着司马馥之妻王氏也离城头更近了些,几乎快要掉下去。

阿琇想到贾修若能跟随子玄先生,心中已大是安慰。她于是扭过头去,嗔道:“你这大鸟,扮鬼来吓唬我。”而那五色雕仿佛能听懂阿琇的话,也转身背对着她,好似在和她赌气一样。

司马馥怒目圆睁:“奸贼,你害死我母后,我不会放过你。”

刘聪笑道:“别和它置气了,这野兔也是它给我们找来的晚饭呢,你今日可有口福了。”那大雕听到刘聪夸奖它,又直了直脖子,极是神气的样子。

孙秀就站在王氏身旁,笑道:“汝阴王,老臣送来你的妻儿迎你,你可要怎么感谢我。”

“你要将这兔子吃了?”阿琇瞧见刘聪在取腰中佩刀,忙把那兔子抱在怀中,“不可不可,这兔子受伤了,不能吃它。”那野兔瞧见阿琇护着自己,也忙把头蹭了蹭阿琇。

城头上的女子哭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四五个年轻的女子都被兵士押在前面,最前面一个年轻妇人,手中抱着个婴儿,却正是司马馥之妻王氏,而旁边哭哭啼啼的都是他的妾室。司马馥一下子冲到帐外,望着城头方向皱眉不语。

刘聪瞧着阿琇如临大敌的样子,便对那野兔道:“好吧,瞧在你阿琇姐姐的面子上,今晚就不吃你了,只不过我们却要饿肚子了。”五色雕瞧见刘聪放了那野兔,大是不高兴,直摆翅膀。刘聪见状笑道:“今日多谢你了,你也走吧,下次若有机缘,定要当面向郭先生道谢。”五色雕高鸣了一声,振翅而起,转眼便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齐王面上阴晴不定,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司马馥霍然站了起来,指着城头叫道:“那是什么。”

阿琇轻轻用小刀裁下衣襟一角,小心地给野兔裹好了腿上的伤口。只听刘聪说道:“今晚洛阳城里不甚太平,我们恐怕要在山里过一夜了。”

司马颖顿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昔日魏武帝迁匈奴五部于并州,就是为了牵制他们。今日若放任这些异族起兵入洛阳,恐怕日后战乱之祸远甚当年董卓之乱。”

阿琇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觉得这偏僻荒凉的山上,也有几分暖意。

齐王一怔,说道:“鲜卑人深受我大晋之恩,又被东海王司马越所辖,应该不会存此狼子野心。”

两人抱膝坐在山上,吹着冷冷的山风。此处邙山本就在洛阳城外,视野极佳,若是白日便能放眼望到城中景色。可如今夜色越来越沉,树林间杂有虫鸣,夜色便越发朦胧起来。

司马颖大惊失色,急道:“这怎么使得?这是引狼入室啊!”

此时四寂茫茫,牧野低垂。天空中星子明亮宛若长的一条银带,水银泻地般铺散开,天际都是一片迷人的墨蓝光影,点缀着繁星万盏,山峰耸立,皆似笼罩在一层迷蒙的轻雾中。不远处的天际却是一片耀眼的火红,灼灼然似从天际升腾而起,光晕流转,绮丽无比。

司马馥皱眉不语,司马颖却骤然醒悟过来,指着齐王道:“你莫不是暗通了……是匈奴人还是鲜卑人?”齐王颇有些惊异,赞道:“十六郎果是布阵之将才,正是如此。我早与鲜卑统军段将军商议定了,他们派了两万骑兵星夜从凉州起程,想来已是快到洛阳了。”

阿琇奇道:“聪哥哥,那是什么?”

司马颖心中并未真正打定主意,只瞧着齐王不语。却见齐王胸有成竹道:“莫急,本王还有一袭骑兵在后,定可让洛阳城开。”

刘聪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忽然面色沉重起来:“那是鲜卑人在到处放火。”阿琇所指的方向便是不远处的洛阳城,此时火光是城里透亮的光芒,远远在城外隔了数十里,也能听到城中的喧嚣。

司马馥瞧着洛阳城紧闭不开,心急如焚道:“我们在城外硬攻,何时才能攻进城去?”

阿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鲜卑人怎么会进城去?”

孙秀知他此刻全无主张,马上说道:“陛下先回宫去休息,这里交给小臣和济阳王就好。”

刘聪摇了摇头,指着城南黑漆漆的一片说道:“你瞧那里,就是你十六叔所带的十万大军,他们进不得城去,只能在城外等着。”

司马伦心里慌乱之至,连声说道:“你们去办吧。”

“那城里怎么办?”阿琇急道,“城里还有数十万百姓,难道都要被鲜卑人屠杀。”

司马荂说道:“儿臣记得二弟府里还有几个宠爱的妻妾,吴王和成都王虽然都尚未娶亲,但都与清河长公主骨肉至亲,不妨押了她们来城头劝降。”

刘聪望着她,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芒,沉声道:“齐王讨逆,传檄四方。鲜卑人骁勇善战,今日要趁火打劫,这是命中应有之意,今日来洛阳的是鲜卑人罢了,若是换了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司马伦急道:“快说。”

阿琇不忍再向洛阳的方向看去,她垂下头,目中全是泪水。

司马荂也趁机道:“二弟真是不忠不孝,目无君父之至。儿臣有个主意,可让他们自起混乱。”

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却只能眼睁睁见那里生灵涂炭,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听着城里哭声震天。

孙秀却阻拦道:“陛下不用惊惶,定是汝阴王记恨陛下处死了明氏,在城下造反,洛阳城固若金汤,我们只需坚守城门不开,他们内部自会混乱。”

恍惚间,远处的火光竟然越来越近,向他们所驻足的山上行来,竟是转瞬已到山脚下。刘聪目力极好,已是看清正是一队鲜卑骑兵快马而来。

司马伦在城楼上听到下面哗变,弄不清是什么缘由,惊疑道:“快派人去看看,下面是怎么了?”

他们所在的正是行宫所在的邙山,山上便是软禁了太上皇的上清宫,这队鲜卑兵看来是想上山搜刮。刘聪见机不好,赶紧灭了火堆,又拉着阿琇往山后跑去。

齐王见机高声道:“攻城。”他虽在沙场被司马颖所擒,可司马颖心地仁厚,从不坑杀俘虏,所有投降士兵一概被押回京城,又有司马邺为内应,此刻早就都被悄悄放了出来。听到齐王一声令下,无数士卒争先恐后地从军中涌出,便向洛阳城发动进攻。

阿琇跟着他在荆棘中跑了几步,衣裙都被树枝划烂,脚下踉跄,便摔在树丛中。刘聪将她扶了起来,此时周边已无藏身之地,唯有近旁一株参天大树有百年之龄,树后勉强可容下两人。此时情急,刘聪拉了她便躲在了树后。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炮声连连,城楼上已是铁甲卫密布,弓箭手齐齐准备,利箭同时对着城下,竟是如临大敌一般。

不远处的鲜卑兵已经听到声响,大声用鲜卑语高叫着,想是在呼喝搜罗。阿琇心中惊慌至极,却见刘聪伸手掩住了她的口,不让她叫出声来。两人紧紧地靠着一棵大树而倚,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耳听得鲜卑人搜得近了,阿琇心中骇极,便把头埋在刘聪的胸口,一颗心怦怦直跳。那几个鲜卑兵擦着他们而过,用长刀在树丛中乱刺,所幸天色颇黑,连星子也无一颗,又零星下着小雨,昏沉沉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齐王一躬身,诚恳说道:“二位贤弟,我起兵所讨,只有司马伦那老贼一人。吴王少年英雄,与我为内应,诈做投降,实乃回京讨贼。如今老贼司马伦不死,国难难平。难道你们还要继续为虎作伥吗?你们在前方冲锋陷阵,孙秀那干小人却在背后下冷刀子,连入城也只让你们三人先进,岂不是摆明了要你们进去任人宰杀吗?”他望了一眼满脸恨意的司马馥又道:“你还有什么退路?就算司马伦那老贼不杀你,你以为你的大哥司马荂不会害你吗?”

那几个鲜卑兵寻找一阵,远远又有人高叫,他们便回去了。刘聪这才松开了手,却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只听阿琇轻呼道:“啊,你受伤了。”他这才看到适才那鲜卑兵的利刃已经刺到了自己臂上,兀自有鲜血不断涌出。阿琇慌乱之下,用撕烂的裙角替他包裹伤口,目中都是惊惶的泪水。

“不是阿邺不告诉你们,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忽然有一人从帐后转了出来,此人正是齐王司马冏。司马颖和司马馥瞧见他,惊愕无比,都看向阿邺道:“是你放了他出来?”

他低下头去,只见阿琇的泪不断落在他的衣甲上,颗颗晶莹,他心里忽然软了一瞬,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在阿琇的颊上,柔声道:“没事的,阿琇。”

司马颖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此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他的语声温柔至极,阿琇想擦干眼泪,可眼泪却越来越多,竟怎么也止不住。她索性扑在刘聪怀中,任凭泪水在面上肆虐。刘聪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心知她这些时日受的委屈实在太多,他只能以沉默安慰。阿琇哭了一会儿,心里觉得舒坦许多,她抬头见刘聪双目中含着关切之意,忽然脸一红,垂下头去,轻声道:“聪哥哥,你是不是心里在取笑我。”

那副使还没跑到城门边,猛然从背后飞出一支冷箭,直至他背心,他应声倒地。司马颖大惊,回身看时,只见阿邺搭弓站在他身后。正是他放出的冷箭,只听他对司马馥说道:“我早已收到京中密报,孙秀密谋害死了你的母后,今日大军回京,便是他设计取你性命之时,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我没有笑你,”刘聪正色道,“你是大晋最勇敢、最善良的公主,我怎么敢取笑你。”

司马颖一下子站了起来,喝道:“快将他拦下。”可哪里还来得及,军帐离城门只有数步之遥,那副使一边往回跑一边喊道:“不好了,汝阴王谋反了,汝阴王谋反了。”城楼虽高,可城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面上瞬时色变。

阿琇啐了一口,终于破涕为笑。忽然她一回头,失声道:“那……那是谁?”刘聪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从山上冲了下来,她身后有几个手持利刃的鲜卑兵在追赶。阿琇仔细看了一瞬,忽然惊道:“那是白袖啊。”

司马馥心中伤痛至极,众人只见白光一闪,他已手起刀落,那使者连喊叫都来不及,顿时人头落地。而孙秀派去的副使极为机灵,见状不妙,赶紧跑出了大帐。

刘聪早已看得清楚,那侍女腿上受了伤,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跑,却眼见要被追上。阿琇急道:“我们快去救她。”眼见得有一个鲜卑兵伸手就要抓住白袖的衣衫,刘聪正要出手相助,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到那些鲜卑兵身上,只见他们纷纷倒地,竟是气绝。两人一怔间,只见一个黑甲男子冲了过去,背起了地上的白袖就往山下跑。

那使者有几分胆怯,但想到孙秀的嘱咐,便奓起胆子道:“皇后娘娘冒犯了陛下,被废为庶人,已畏罪自尽了。”

“是匐勒。”刘聪松了口气,低声在阿琇耳边道:“有他相救,白袖不会有事。”

“我母后如何了?”司马馥一个箭步冲到那使者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道,“你快说,我母后现在在哪里?”

阿琇松了口气,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用什么打死的那些鲜卑兵?”

司马馥气得欲拔刀相向,可司马颖拉住他,轻声说道:“这恐怕是孙秀激你之计,不要冲动。”那使者怎会罢休,又冷笑道:“汝阴王不要胆大妄为,否则恐怕要和皇后娘娘一个下场。”

“影箭。”刘聪轻声道,“箭在袖中,发之无形,是匐勒的绝技。”

使者也是孙秀的心腹,他早得了孙秀的嘱咐,此时冷冷一笑道:“汝阴王好大的胆子,就连陛下的旨意也敢质疑,难道是要谋反?”

此时来搜捕的鲜卑兵越来越多,匐勒虽然暗器厉害,但也无法一人抵挡这数百人的围攻。眼见得匐勒背着白袖无处可逃,刘聪忽然清啸一声,拉起阿琇往山上冲去,却把他们所躲藏的大树让了出来。

旨意传到城外,司马颖面色未改,可司马馥却怒不可遏,一拍桌案便对来使喝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城?父皇真是让你这样传旨,还是孙秀那个奸贼假传圣旨?”

鲜卑兵果然被他们所引,跟着他们又往山上跑去。刘聪遥遥地一指那棵大树,匐勒目力极好,会意地一点头,情知刘聪这是出手相救,他顿时心中都是感激之情。

长子司马荂也跪下道:“父皇,儿臣也以为太傅说得有理,不可让成都王的大军都入城来。”司马伦若有所思,他迟疑片刻,吩咐道:“传朕的旨意,只让三位王爷进城,其他人马都在城外驻扎。”孙秀露出一丝笑意,又道:“陛下,城楼上到底风寒。陛下还是先进去休息,等待三位王爷进来朝见。”司马伦点了点头,自是回城头殿中而去。孙秀转过身来,与司马荂对视一瞬,目中尽是狠戾。

匐勒与白袖虽然脱险,但刘聪与阿琇很快便陷入危机中,眼看着鲜卑兵很快就要追上来,阿琇忽然双目一亮,低声道:“聪哥哥,我知道后山还有一条路,直通我曾经住过的玉字殿,那里僻静得很,什么人也没有。”刘聪道:“好,我们便去玉字殿。”

司马伦面露不快:“这是何意?”

阿琇所指的小路原是修建上清宫时临时挖出的一条小路,昔日宫殿整修时,泥土砖块都是从这条小路上运送,因而路旁处处都堆着砖块,道路极是崎岖难行的。

司马伦一摆手,便要命人开城,可孙秀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大军都入城来,恐会引起百姓恐慌,不妨让成都王、吴王和汝阴王先进城来。”

阿琇平日里连宫门也很少出,更别说自己走如此狭窄坎坷的山间小路了,她不过刚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刘聪瞧她很难行快,鲜卑人怕又转瞬回来,只得说道:“阿琇,我背你上去。”阿琇摇头道:“你手臂上有伤。”可刘聪却半蹲在她面前,状似坚决。阿琇无奈之下,只得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脖颈,他负了她起来,低笑道:“不吃力的,公主殿下比小时候也没有重多少。”

千军万马在城下集结,居中一人身着战甲,摘下头盔,正是成都王,他仰头道:“陛下,臣司马颖不辱使命,请陛下开城门。”

阿琇双颊飞红,好歹是在夜色中,彼此瞧不清面色。她伏在他有力的背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

猛然听到遥遥地传来金戈铁马之声,阿琇一瞬间竟有些站不稳,只觉得城楼都在颤抖一般。司马伦朗声大笑:“是朕的大军胜利还朝了。”阿琇站在人群最末,只听得前面山呼海啸般的叩头声,万岁声,而司马伦身着龙袍站在城楼最顶,接受着众臣的朝贺。

细雨微洒,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背着自己离开皇宫的情景。

司马伦领了文武百官在宫门城楼上相迎,这是朝中数十年未有的大胜仗,司马伦特命将士们从平日里只有帝王通行的端阳门而入,以示恩重。出征时阿琇未能相送,得胜回来时司马伦下了特旨,恩准阿琇在城楼上一同迎接。

一晃十年过去了,她仍然在他的背上,哪怕背后有刀光剑影,可她只觉心中须臾间安定下来。仿佛时光定格,从未变迁。

很快便到了成都王班师回京的日子。晴空湛湛,城楼上红绸覆地,虽无鲜花应景,但宫中连夜赶制出万朵五彩绢花将其装饰一新,瞧起来很是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