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默了一瞬,方才涩声道:“是被送到祈年殿去了吧。”
阿琇一直在昭阳殿里陪伴着纨素,夜里过了两更,纨素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虚弱地握着阿琇的手,轻声道:“福儿呢?”阿琇不敢刺激她,她拿过桌上的药羹,一边喂着纨素,一边淡淡道:“他在陛下那儿。”
阿琇见她神情怔怔,心知她不好过,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是,你想开些。”
阿琇扶着晕厥在地的左纨素,低声答应了。她只见纨素一张脸如金纸一般,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紧闭着,仿佛身在一场噩梦中。阿琇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似是闻着了阴谋的味道。她一个个地扫着殿中的人,始平、孙秀、司马荂、孙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都在各自庆幸这样的结局。
纨素睁大了双眼,盯着藻井上繁复绮丽的花纹看了半晌,声音嘶哑得怖人:“天下像我这样狠心绝情的母亲,是不是从来未有?”
司马伦瞧了瞧左纨素,终是心中一恸,又道:“让太妃迁入昭阳殿吧。”
阿琇手中药盅落地跌得粉碎,她心中是有个影子的,此时闻言仍是心中震动:“你说什么?”
司马伦心中恨极,咬牙道:“皇后明氏,失德六宫,废为庶人,迁居金墉城。”明氏闻言面如死灰,颓然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纨素涩然一笑,似嚼苦榄:“司马伦篡位不轨,他的逆子岂能留在世上。”
左纨素抱起儿子的尸体,泪水滚滚而下,泣道:“我的福儿,我的福儿……陛下,您还未亲耳听到他唤您一声……”她哪里还说得下去,过度伤心之中,忽然晕了过去。
阿琇倒吸一口凉气,果然福儿是司马伦的骨肉,司马伦篡位后如此礼待纨素,她心里早已生了疑惑,却没想到她竟然能对亲子下这样的狠手。
“那就是关娘娘的事了?”孙秀何等厉害,瞬时便抓住了明氏话里的漏洞。明氏又气又急,只觉百口莫辩,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纨素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此话无疑认定了是明皇后所为。她一听提起儿子,脸色瞬时发白,忽然想起宫中那个传闻来,慌乱道:“陛下……这不关我儿的事。”
阿琇垂下双眸,微微苦笑。
司马伦将信将疑,狐疑地盯着明皇后,一时没了决断。忽听孙秀在身后冷冷道:“陛下,汝阴王还在前线用兵,此事就算是皇后娘娘所为,也不宜……”
纨素淡然道:“我父亲左思,原与贾公子有八拜之交。”
明皇后陪伴司马伦多年,深知他这样的神情便是动了杀机,她神情一黯,不再祈求,只侧过脸去,低声道:“臣妾没有做。”
阿琇轻轻吟道:“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这话如重重一掌击在明皇后胸口,她本竭力自辩,突然便住了口,神情却有些灰败。左纨素话音刚落,司马荂便开口哭道:“父皇,皇后娘娘最是端庄,对您又最是爱重,此事虽然发生在皇后娘娘宫中,但儿臣相信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您千万要明察。”他这话如同火上浇油,司马伦本来就心生疑窦,此时冷冷地瞧了明氏一眼,忽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纨素神色温柔,低声接道:“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她默了一瞬,似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无限唏嘘道,“父亲当年为我们姊妹写这首诗时,没想到我们姊妹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左纨素忽在旁幽幽道:“是啊,您是皇后,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呢?”她的语声如泣似诉,直教人闻之不忍。
阿琇心念一动,目光中带了几分探寻:“福儿的那位乳母……”
明皇后跪在地上钗横鬓乱,哭泣道:“陛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爱怜太妃的孩子还来不及,怎么会下手害他。”
“那是我的姊姊,”纨素一眼便望穿她的心思,点头道,“我们姊妹自幼失母,是父亲抚养长大。姊姊十六岁就嫁到齐王府,曾是齐王最宠爱的侧妃。”
司马伦脸色铁青:“给我查。”此时另一个太医已检查过宴席上的器皿,亦是回禀道:“其他器皿都是无毒的,只有适才喂霸城王的那个汤勺上有鸩毒。”司马伦怒极,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明皇后,怒道:“你这恶妇。”
阿琇点了点头。
纨素瞳孔急剧收缩,一丝火光点燃她眸里的绝望,她软软地倒在地上,泣道:“陛下,请为我做主。”
纨素安然地垂下眼眸,平静道:“公主嫁给贾谧那日,我父亲本也想带我去贾府贺喜,可齐王却让姊姊把我留在了齐王府中。那日之后父亲就再没有回去,我姊姊疯了一样求齐王殿下去救父亲,但殿下并不应允。”
那奶妈忽然回头瞧了纨素一眼,眼眸中神色复杂,有伤心更有几分愧疚。阿琇从旁瞧在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却见那奶妈忽然扭头便向殿中朱色的柱上撞去,事发突然,众人回过神来时,那奶妈已是气绝不活了。
阿琇心下恻然,已知事有不幸,只听纨素平静道,“赵王要诛杀贾逆满门,岂能留我父亲活下去。我姊妹能得齐王庇护逃得性命,已属不易,姊姊实在不知轻重,却因她日夜啼哭终是失去了齐王的宠爱。
太医跪在地上不敢说话。那奶妈忽然膝行几步,哭道:“今日小王爷什么都没吃,就只在这儿用过一碗皇后娘娘赏的酪。”纨素神情大变,嘴唇不住颤抖,她直愣愣地瞧着那奶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后来献容入宫,赵王势大,齐王希望在后宫中能有人与之抗衡,终是选中了我做这枚棋子。他为了送我入宫,便对姊姊重新恩爱起来,姊姊喜不自禁,唯恐失去了这得而不易的荣宠。
司马伦一把抱过婴儿,只见那小小的孩童此时七窍流血,一张小脸已经发乌,连气息都没有了,他怒道:“怎么会这样?”
但我已经看透齐王的凉薄,心知他不会是我姊妹的依靠,入宫之后便对赵王示好。正好这时献容一心避宠,我便得势而上,与赵王一拍即合,反倒成了他监视齐王的耳目。”她平淡地说着往事,在阿琇听来却如滚雷一般,直震得心神俱惊,她未曾想到深受齐王庇护的纨素早在入宫之时就已经存心与赵王勾结,此人心机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左纨素闻言忽然连眼泪也止住了,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中没有半点光芒。阿琇心中不忍,牵着她手低声道:“纨素,节哀。”
“你瞧着我太冷血是不是?”纨素瞧着她神色,已知她心思,却叹了口气道,“你外表虽冷,骨子里却是极热的,你这样的性情实在不适宜生活在宫中,可你偏又生在帝王之家。你可知道在这宫里的人要想活下去,最重要的是什么?”阿琇心下有些恍惚,哑声道:“如你一般心冷如冰?”
正此时,太医们也赶到,有个年长的太医瞧了一眼抱在怀中的福儿,又探了一下脉,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只道:“臣该死,臣该死。霸城王被下了极重分量的鸩毒,已是崩了。”
说了这句,两人便冷住,沉默半晌,纨素才开口道:“宫里谁人不是一副假面孔,瞧上去热络极了,实则心里都是狠的。我姊姊便是痴得太过,一心只信齐王待她如珍似宝,却不想想若齐王真将她看得那样重,怎会将刚刚生下孩子的她留在京城中掩人耳目,自己偷偷跑了出去?齐王这一招瞒天过海,以阖府性命换了自己的一命逃脱。齐王府满门抄斩之时,姊姊的孩子刚刚出生不过一月,也被杀了。”
左纨素哪里还有什么反应,她面如死灰一般呆立在地,怀里紧紧地抱着孩子。
阿琇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显出那个容貌和纨素有几分相似的奶妈,以及她临终前那悔恨的一瞥。
正在慌乱之时,只听殿外靴声霍霍,却是司马伦迈着大步走进殿来,他瞧见左纨素抱着孩子站在殿中,一愣问道:“怎么回事?”
纨素的目中似是蕴了薄薄的水汽,凉意缓缓浸开:“齐王府抄没时,是我悄悄把姊姊弄出来的,但又怕被人发现,只能留她在身边做福儿的奶妈。天下人我谁都不敢信,可姊姊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是我最信任的人。哪里想到我反而害了我的福儿。”
明皇后一时间亦是慌乱,忙叫道:“快宣太医来。”
她怔了一会儿神,又苦笑道:“姊姊她恨赵王入骨,又暗中受齐王蛊惑,早已自己服了毒,日日喂福儿吃奶。等我发现时我的福儿已经被喂了半个月的毒乳,就算这次的酪里不下鸩毒,我的福儿也活不到足岁的。”
她话音未落,奶妈忽然“啊”的一声惊叫,声音惊慌无比。纨素瞬时神情大变,一把从奶妈手里夺过福儿,阿琇离得最近,只见福儿整个脸都变得青紫,嘴角流出血来,她惊到:“福儿……福儿……”
阿琇想起那日在纨素宫里看到的情景,全然无法相信对福儿那样疼爱的奶妈居然会下这样的毒手。
明皇后很喜欢小孩子,见福儿生得白胖,要来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抬头见左纨素眼巴巴地瞧着孩子,便吩咐宫人送了回去,又问身旁的宫人道:“皇上下朝了吗,还过来用膳吗?”
纨素眼光失神,淡淡地瞧着窗外道:“孙秀早就想置明皇后母子于死地,苦于没有机缘。他们昨日在酪中又下了分量更重的鸩毒,我和姊姊只能装作不知,任由那鸩毒一口一口喂给我的福儿,再赖到明后身上。”
阿琇瞧着纨素神色有异,正在奇怪,但再看她时,却又是平素里的神情。而福儿由奶妈抱着,一口一口果然吃得很是香甜。左纨素大感宽慰,感激道:“多谢皇后娘娘。”
阿琇叹道:“明皇后是冤枉的,她并未做过恶事,你们何苦害她。”
左纨素迟疑了一瞬,见明皇后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便点了点头。不多时明皇后身边的宫女盛了鲜酪来喂食。纨素拿着那碗鲜酪,双手微微颤抖,迟迟不端给孩子,反倒是奶妈见状接了过去。
“你也怪我狠心?”纨素嘴角微颤,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每一句话都带着彻骨连心的痛意,“我又能怎么办?姐姐已经触柱自尽,我若说出实情,连我自己也逃不了干系。那时我若不顺从孙秀之意,恐怕死的人就是我了。只有扳倒了明皇后,才能让孙秀和司马荂满意,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明皇后道:“小孩子肠胃较弱,是比大人更容易生病些。我宫里蒸的重阳花糕是最糯软的,用银耳鲜酪煨一煨,既好进又易消化,小孩子定然爱吃的。”
“姊姊,”纨素眼中泪意朦胧,喃喃道,“她以死来坐实了明皇后杀了我的孩儿,却也终是无颜再面对我。”
左纨素垂下泪来:“太医瞧过了,说是小孩子的肠胃不好,可能是积食了。”
阿琇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明皇后慈和温柔的面容,她不敢去想,怕自己忍不住要叫喊出来,这座宫廷实在太可怕,直让人要窒息一般。
皇后明氏轻咳了一声,对左纨素说道:“你刚才说小王爷吃不下东西,找太医瞧过了吗?”
正在此时,小月儿悄悄走了进来,附在纨素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皇后忙柔声劝道:“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她遣人布置酒菜,意欲平息她们的唇枪舌剑。司马荂存了心来捣乱,他瞧着始平剑拔弩张对着左纨素和阿琇的样子,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纨素微微侧了侧身子,抬眼直视阿琇,眸中闪过一点光亮,声音如从天外飘来:“明氏自尽了。”
始平哪听得进这话,怒道:“呸,什么尊长……”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纨素一直缠绵病榻,但荣宠更甚。自从霸城王去世,司马伦便日日去看她,索性并不避人,公然夜夜歇在昭阳殿中。
“唉,始平公主还是要尊重些,”司马荂假意劝解道,“这一位是长公主殿下,一位是太妃娘娘,都是公主的尊长。”
太极殿元宵的朝贺年年都有,从武皇帝开始,延续至今。转眼几乎一个甲子过去了,司马伦却是生平头一次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接受百官朝拜。日子过得太久,他几乎快要忘了年轻时的事情,他望着满朝文武肃然立在殿下,遥遥地不知有多远的距离,心里油然生起了一种满足。沉默了一瞬,他方才开言道:“十六郎他们回来了吗?”
左氏这壁听始平含沙射影,芙面通红,却也不便说什么。阿琇瞧着实在过分,便斥道:“驸马在皇后娘娘面前还是要存几分体统吧。”始平听阿琇开口指责孙会,又来护他,反唇相讥道:“我们夫妻间的事,又关长公主什么事,仔细闲事管得多了,闪了你的舌头。”
孙秀如今加封了太傅,自在百官之首,他上前奏报道:“逆贼司马冏大军连连败退,今日成都王发来奏报,已经生擒了逆贼,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想来不日即可到京。”
左纨素正假装和阿琇说话,听到这话也不由脸红了。始平恨恨地望了左纨素和阿琇一眼,却骂孙会道:“我再司晨,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室。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偷来的别人家的小老婆,要想生下个什么杂种来,那是门都没有的。”孙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气得就要掀桌子。
司马伦大喜过望,大声道:“十六郎果然英勇过人。速命人传令通赏三军,朕明日要亲自去城上迎接。”他忽然想起儿子司马馥也随军出征,心里到底有点歉意,又说道,“明氏虽已服罪,但念其多年侍奉有功,可追封为皇后,随朕葬入皇陵。”百官中有司马馥的党羽,都敢怒不敢言。
始平顿时急了,涨红了脸嚷道:“你说谁司晨。”孙会却不瞧她一眼,嘴中尽是无赖话语:“谁是牝鸡,谁就司晨。”始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顿时又要哭闹。司马荂早知道他们夫妻不和,此时闲闲地挑了一句道:“也不知是谁撮合的好姻缘,竟让驸马和公主这样天造地设地配在一处了。”
唯有司马荂与孙秀对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明氏还未开口,却听司马荂忽然“哼”了一声,将头侧了过去,故意大声对孙会说道:“你成亲这么久,可是要做父亲了?”孙会一愣,却白了始平一眼,讥讽道:“牝鸡只会司晨,哪里能下得了蛋。”
忽然,一声清脆的鸟啼在殿顶响起。众人都仰头去看,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立在殿顶,冲着西方长声嘶鸣,声音极为尖厉。那大鸟在殿顶上嘶鸣数声,忽然振翅飞了下来,落在殿中。群官顿时混乱一片,孙秀忙道:“快护驾。”便有许多铁甲侍卫围在了司马伦身边。
酒宴过半,纨素方才姗姗而来,身后跟着的侍女比刚入宫时足足多了一倍,她有些歉意地在阿琇身边坐下,说道:“福儿今日闹得厉害,怎么都不肯吃东西,我多哄了他一会儿才出来,来的有些迟了。”
司马伦惊疑之下,仔细看去,却见那大鸟羽毛斑斓鲜艳,身长一丈有余,神态倨傲,却不知是个什么鸟。
明氏甚是沉默寡言,平素里话也很少说几句,但也许是因为儿子和成都王同在前线,她待阿琇极为殷勤。初见之下,阿琇倒也并不厌她。相比起来,始平虽与孙会坐在皇后身边,可面上都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瞧见阿琇时也是一如既往的横眉冷目。
“快给朕拿下这牲畜。”司马伦喝道。
司马伦的皇后明氏原本是侧妃出身,但温柔体贴,在王府时处事就极为妥当,深得司马伦信任。阿琇只见皇后四十岁出头的年纪,面容慈善,颇能见几分年轻时的姿色,一身皇后的富丽装束更让她显出几分光彩来。而此时她身边端坐着的却是司马荂,阿琇听人说过司马荂的生母非常微贱,已经去世多年。
几个铁甲侍卫虽然胆寒心惊,却也只能犹豫地围了上去。
转眼临近新岁,前方捷报一扫之前打了败仗的颓唐之气,司马伦下旨要将宫中装饰一新,以除旧岁。又让皇后明氏亲自在昭阳殿设宴款待阿琇,示以荣宠。
谁知那大鸟一振翅,竟有雷霆之声。侍卫都唬得坐倒在地。那大鸟又一扬翅,却是朝着殿外展翅飞去,它的速度极快,转瞬便在天际中成了一个小点,遥遥地不知所终。
阿琇瞧着她一张芙面如玉瓣一样,人比花更娇艳。她心里有千句话想问都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道:“很美。”
司马伦惊魂未定,想不到这大鸟来去竟然如此之快。只听孙秀忽然上前奏报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正此时,宫女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金盆银皂盒,连同数十个富丽鲜亮、描金粉漆的妆盒,小月儿替纨素匀过面后,便为她梳妆。纨素任由小月儿摆弄,待盥洗梳妆完毕,又在银盆中择了朵玉簪花在发鬓,转头却向阿琇笑道:“你瞧这花如何?”
司马伦不悦道:“何喜之有?”
纨素轻轻一哂道:“那就给小王爷戴上,让陛下来瞧瞧皇后这份心意。”
孙秀却朗声道:“陛下恩德四方,出师战无不利,天降祥鸟以示昭瑞。”他此言一出,群臣顿时反应过来,谀辞如潮,直哄得司马伦转惊为喜。
皇后明氏人未亲至,只差人送来了一个银项圈和一对婴孩戴的银手镯。奶妈看了看礼盒,撇嘴道:“好小气的皇后娘娘。”阿琇心里惊异奶妈竟这样无礼,但她瞧着纨素对这奶妈的态度也很不同,便只能对纨素说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忽然间,大殿的西南角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此鸟是服刘鸟,主兵煞之兆,并非祥鸟。”
“若是献容姊姊知道,心里必定不会好受。”阿琇微微叹息。献容如今被废了后位,囚在行宫之中。可羊玄之仍然死心塌地地为司马伦卖命,并不惜来走纨素的门路,真是可叹至极。
孙秀脸色一变,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十余岁的素衣少年,身着一身道服,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相貌十分秀丽。
纨素面上一红道:“是我疏忽了,过两日我就打发人去看看献容。”阿琇瞧着她脸色并不是很真诚,也不知她是否敷衍自己,心里到底叹了口气。她在纨素宫里坐了一会儿,只见来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各宫中人几乎都有礼至,特别是孙秀专程派人送来了一整扇金嵌碧玉的妆台,俱是镂空金丝所制,碧玉上所雕凤纹精美,佐以碧玉高凳,用价不下万金。纨素一一看过礼物,目光却落到榻旁的一颗夜明珠上,那明珠足有碗口大小,通体莹润,看起来极是不菲。纨素问道,“这是谁送来的?”一旁的小宫女答道,“是新任的主簿羊大人送来为小王爷添寿的。”纨素微微一笑,无限讥讽地对阿琇道,“咱们这位昔日的国丈大人可与献容的性子大不相同呢。”
司马荂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懂得什么,敢在这大殿上胡言乱语?”
阿琇心下一酸,叹道:“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我们都在宫里,衣食用度还都能顾上,可献容姊姊独在行宫里,现下入冬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寒衣过冬。”
那少年却歪着头看了司马荂一眼,忽然说道:“你想做太子?我师父说你做不上。”司马荂大怒,就要拔出腰间宝刀。
纨素赶忙双手接过,那奶妈要拿着给福儿换上,她却下意识地拦了一下,亲手接过穿在福儿的小脚上。奶妈似是闪过一丝不愉的神情,但什么也没说。纨素见那虎头小鞋绣工别致,看来是颇费心力所做,难得的是和福儿的一双小脚正好合适,红锦的蜀缎又柔软又保暖,穿在婴儿脚上再合适不过,最是显出做鞋人的一份心意。纨素感动道:“哪里会薄,这是天下最厚重的贺礼了。”她说着眼圈便红了,连连擦拭眼泪道,“要是没有公主殿下,我们福儿现在没命活在这世上。”
“住手,”孙秀忽然说道,“你师父是谁?服刘鸟语出可有典?”
要说这福儿也怪,别的孩子生来都爱哭闹,他却很少怕生哭闹,总是笑呵呵地望着人,十分惹人怜爱。阿琇抱着他软和的身子,心里到底有些发软,她拿出一对虎头小鞋,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礼薄了一些。”
那少年摇了摇头:“山海经里说‘其鸟多鴖,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便是说的服刘鸟。至于我师父是谁,我不能告诉你。”
阿琇瞧得惊心,她忽然想起最近宫里的传闻,人人都说皇上因与左太妃有私,故而对霸城王宠爱异常,没想到竟是真的。她强按捺下心中的不快,勉强笑道:“今日是福儿的百日,我顺道过来瞧瞧他。”纨素从乳母手里抱过福儿时,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阿琇,一边笑道:“咱们来看看长公主姊姊,你瞧福儿眼睛都直了,定是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公主。”
孙秀听他出言文雅,又是莫名出现在大殿之上,倒也不敢怠慢,可他翻来覆去地盘问这少年,却也问不出他的师父是谁,只说自己就是来这里等师父的。司马伦忽然有些不耐烦道:“与这毛头小子废话什么,还不快把他关起来。”
纨素闻言赶忙转过身来,已是换了一副十分温和的笑意,柔声道:“阿琇来了,怎么也不差人通报一声。”她面上还是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不知道刚才的话阿琇听去多少。
孙秀不敢违抗,只能让人将这少年带走,可他心里却始终对那少年的话有几分惊疑不定。而好端端的元日朝庆,被这一童一鸟搅得扫兴至极。司马伦便匆匆宣告退朝,自是去昭阳殿不提。
“够了,这事我心里有数,”纨素显然也很烦心,语速极快道,“以后皇上来之前,少给孩子喂点奶,省得又尿在皇上身上惹他生气。”她的语气随意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奶妈点头答应,正此时小月儿端着热酪进来,瞧见了阿琇便热情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阿琇在荼菽殿里听得闲话,亦是觉得诧异。到了夜里,刚刚熄了烛火,忽然殿外有少年人的声音叫唤:“清河公主,清河公主。”豆蔻在殿外当值,此时惊醒过来,却只见殿门口站着一个道服少年,面目清朗。他瞬也不瞬地望着豆蔻,目光中都是和悦笑意。
“怎么就不能提了?”那奶妈沉了脸道,“现在他宠爱的人是你,你又有儿子在身边,你有什么要求他会不满足你?再说芙蓉殿也不够大,只有昭阳殿更方便些。那明皇后就一个人,哪用住那么大的屋子,我们还带着孩子,自然是要宽敞些的好。我可是为了你心疼孩子,每天深夜皇上过来,福儿都会被吵醒哭闹一场,好几夜都没睡好了。”
豆蔻大是讶异,却突然想起白日里的传闻,她仔细打量这少年,却见他身着一件素色道袍,双目亮闪闪的,果然不似寻常人一般。她奇道:“你果是今日在朝堂上的那个少年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少年却不回答,只对她低声道:“姊姊快去叫清河公主出来就是。”
纨素恼道:“皇后现在住在昭阳殿里,芙蓉殿里也安置了其他嫔妃,要我怎么提。”
正此时,阿琇在殿内听到动静,问道:“外面是谁在?”
“来过了,抱着福儿玩了一会儿,说福儿又沉了呢。”奶妈身着一件暗黄缠枝菊花纹漳绒的襦裙,语气听起来很是随意,便是对纨素也没有什么敬畏之情。只听她说道:“现在住的这仁寿宫太狭窄了些,晚上福儿一吵闹,你也安睡不好。陛下不是答应过你搬回原先宫殿的吗?你没事得跟陛下提一提,让你早点搬回去。”
豆蔻不敢隐瞒:“有个道人打扮的少年要见公主。”
福儿满百日那天,阖宫都喜气洋洋。阿琇特意赶去了左纨素所住的仁寿宫,却见寝殿前的回廊上堆满了各色奇珍礼物,足有数丈高,十分显赫。她走进殿去,只见纨素背对着自己,正在对奶妈问话:“皇上今日来看过小王爷了吗?”
阿琇披衣而起,出了殿来却顿时愣住,只见那少年目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一双明亮的眸中都是闪闪清光,形容疏朗,却是故人。阿琇急忙过去,对那少年道:“修儿,你怎么在这里?”
成都王司马颖领军有方,自出征接连大捷,很快便收复了汝阳。捷报传来之时,洛阳震惊。要说也是因为汝阳的地位实在太过重要,几乎是洛阳往南的最后一道屏障,收复此城洛阳大可安定。司马伦闻此喜讯,又加赏了成都王与吴王封地和宅院,也爱屋及乌地加赏了阿琇不少奇珍异宝。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如今不叫修儿了,我叫崇末。”
阿琇怔了一瞬,心知十六叔对左纨素总是有几分提防的,只能以图日后慢慢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了。
阿琇心中一动,将前后经过串联,似是明白了什么。自从贾谧死后,她一直都在暗中打听他唯一的弟弟贾修的下落,直到今日终于放下心来。她泪水涟涟,颤声道:“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豆蔻说道:“吴王瞧见了奴婢,特意下马来与奴婢说道,请公主安心,他此去定要造就一番功绩再回来。”阿琇心里一沉,默了片刻方才涩然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豆蔻摇了摇头,忽然又道:“吴王没说什么了,倒是成都王让奴婢回来报知公主,左太妃心机深重,不足与谋。”
“师父对我很好,”崇末说道,“师父说明日城中有变,让我来带清河公主出宫。”
“阿邺也去了?”阿琇惊道,“他才多大,怎么能上战场?”
“你师父又是哪位?”阿琇愈听愈奇,问道,“我可识得他?”
阿琇在宫里心神不宁,赵王不让她去相送出征,她只能派了豆蔻去相送一程。等到天色将暗侍女方才回来禀报:“成都王和吴王都已带兵起程,奴婢一直送到均武门外,瞧得他们都走了才回来。”
“这些不能告诉公主殿下,”崇末摇了摇头,“我师父现在正在吴王军中。”
孙秀不敢说话,司马荂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算现在去追,恐怕也来不及了。”
阿琇心中一沉,似有所悟,她沉吟道:“我不能走,我还要等一个人来。”
“吴王?”司马伦大惊,“赶紧叫他回来,要是他也去了,京畿有谁来守?”
崇末望了望她,又道:“我师父说如果公主不肯走,就要我把这个交给公主。”说着从怀中拿出半枚白虎符。阿琇心中一动,仔细看去,这竟是“左在皇帝”的半枚白虎符,惊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崇末把虎符递给阿琇,郑重其事道:“师父说,天下有大难将至,公主命数身系天下安危,请公主一定保全自身。”阿琇接过半枚白虎符,只觉心内巨跳。她此时也明白他的师父一定是友非敌。她看了看豆蔻,迟疑道:“我虽不便出宫,但我身边的这位侍女却可以替我出宫去。”
司马伦长叹一口气:“就依你所言,宫里也要多设几处道坛,请人日夜作法。”他忽然伸手一指城楼方向,问道:“那是什么人?”司马伦年纪大了,目力不好,遥遥地只瞧见似乎是一人一骑追出城去。但孙秀却瞧得分明,口中却不敢说到十分:“似是吴王殿下也追了出去。”
豆蔻大惊,忙道:“公主殿下……”
司马伦哼了一声,看着儿子道:“你二弟懦弱,你又敢去出征?”司马荂赶紧低下头,说不出什么话来。孙秀从旁道:“陛下,依臣看还是要再找人设坛而祭,若能请来天兵天将相助,就更有胜算一些。”
阿琇温言道:“你若见到阿邺,替我多劝劝他,让他务必清醒保全自身,不要涉险。”豆蔻含泪道,“奴婢明白。”
司马伦遥遥地在宫楼上眺望,面色凝重,只见千军万马齐整地从均武门而出,扬起漫天尘土。他的长子司马荂一想到弟弟这次出征,回来的时候就很有可能是太子了,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便向父亲进言道:“父皇,成都王与父皇面和心离,这次出征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他见司马伦不说话,又说道:“二弟平时就很懦弱,连马也骑不好。虽然是监军,但出去了恐怕会镇不住成都王。”
崇末听她主仆说完,便道:“公主放心,我自会办妥此事。”说罢,带着豆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铜驼街的尽头,是洛阳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冰冷的城墙历经千年,昔日灰白的石块如今已有些发暗。城墙下千军万马集结待命,鲜艳的旗帜迎风而展,没有一人发出声响,仿佛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城楼上一身戎装而立的是成都王司马颖,萧瑟的北风掀起他外披的大氅,他一举右手,便有持节的士兵向三军号令出发,猛然数十万人同声呐喊,地动山摇一般。站在他身后的司马馥吓得一跤跌坐在地上,顿时面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