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子夜吴歌 > 第十六回 貂续狗尾

第十六回 貂续狗尾

左纨素直向献容递眼色,谁知献容瞧也不瞧她,说道:“齐王既然逃了出去,事情还有转机可言。我瞧着赵王虽然篡了位,但内忧外患未除,现在又是用人之际,他未必会杀了成都王的。我们与其担忧京中形势,还不如先考虑一下怎么在这里把孩子养活吧。”

献容却冷声道:“恐怕在赵王心中,原是成都王先叛了他而已。”

情势果然如献容所说,赵王并没有杀掉成都王,他登基不过半个月,齐王便召集天下诸王要前来讨伐,赵王的属下连连吃了几个败仗,他仓卒之际,只得起用大牢中的成都王司马颖。

阿琇身子晃了几晃,已是站立不稳。左纨素忙扶住了她,心里也是复杂滋味,半晌才道:“成都王果然忠义,没想到赵王这贼子这样倒行逆施,竟连半点昔日叔侄情谊也不留。”

赵王在洛阳刚放了司马颖,这边便派人来接阿琇和左纨素回宫,他自是知道阿琇在司马颖心目中颇为要紧,假意说是接公主回宫安养,实际却是留在宫中做个人质。阿琇要带献容一起回去,可赵王派来的使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口口声声陛下御旨里只有左太妃和清河公主二人,若再多一人都无法交差。

纨素和献容都向阿琇瞧去,却见阿琇面上已是没有半点血色。那黄门极尽讥讽挖苦之能事,故意将成都王在狱中的惨状说给阿琇听,又说齐王府如今已是满门抄斩了,想来也是赵王授意的。他说罢之后,方才得意地去了。

阿琇左右无奈,只得和左纨素及孩子一起上路,她心里担心得紧,悄悄叮嘱道:“献容姊姊,并州那边来信说琅琊王的大军指日就到,洛阳危难不日可解,你在这里好生保重自己,我会救你出去。”

阿琇呆了一瞬,霎时间说不出话来。左婕妤兀自不信,争辩道:“成都王与赵……陛下最为亲厚,怎么会下狱?”那黄门却白了一眼道:“谁让成都王这么大胆,居然放了齐王出京,眼下就是天皇老子也不敢保他了。”

献容笑道:“我在这里好得紧,还回去做什么。”她说罢指了指哭成泪人似的白袖和豆蔻,又说道:“还有她们俩陪伴我,你放心就是了。”

唯有献容满不在乎,却对她们二人道:“这皇后的身份对我来说如同枷锁一样,恨不能早点去掉才痛快。你们难过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罢了。何况成都王还在京中,他不会坐视贼子乱政的。”那黄门听了这话,冷冷笑道:“庶人好大的口气,却不知你口中的成都王已经废为庶人下狱了。”

豆蔻忽然奔了出来,跪在阿琇脚下,哭泣道:“公主,不要丢下我,我要一直陪着您。”

且说左纨素和阿琇都不敢反抗,跪下忍辱接了旨意。两人瞧着那黄门极是无礼地剥去了献容皇后的衣冠,又收回了她的凤玺和印册,心下俱是难过。

阿琇执着她的手,亦是泪流满面:“你在这里跟随着献容,她会好好对你。”

不过中午,新帝便有旨意来了,依制阿琇晋为清河长公主,左婕妤晋位太妃,都在上清宫陪伴太上皇。旨意中堪堪提到,皇后羊氏无德,废为庶人。豆蔻和小月儿都被黄门内侍送来照顾阿琇,三人相聚自是又抱头哭了一场。

豆蔻只是哭泣不止并不出声,小月儿见状也奔了过来,叩头道:“奴婢也要随公主回宫。”

左纨素望着睡熟的儿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多谢公主赐名。”

阿琇回头望了望白袖,却见她嘴唇轻动,但并不作声。

阿琇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劝,只得笑着逗她怀中孩子说道:“你瞧着孩子福泽多深厚,他遭了这样大的难还是睡得香香的,不如就叫福儿好了。”

左纨素瞧着叹了口气道:“你让她们随你回去吧,在宫里总要有个贴心的人照顾着你。”

左纨素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半晌方才说道:“皇后娘娘心里可能还在恼怒我。”

阿琇心下迟疑,却是望向了那宫使。谁知那宫使迟疑道:“倘若殿下带一位宫人回去侍候倒是无妨,可是两位……”

献容冷冷地从旁瞥了她一眼,忽然说道:“你们不吃饭,我可是饿了。”说着,竟自是姗姗地去了。

小月儿瞬时面色发白,她怯生生地望了望豆蔻,却不敢再说话。左婕妤见状便道:“我宫里人也少,这样吧,她就随我回去吧。”

“纨素姐姐。”阿琇唤了一声,只见左婕妤对她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宫使竟没有异议,却对左纨素行礼恭敬道:“太妃娘娘既然如此吩咐,小臣定当遵命。”小月儿也喜不自禁,忙收拾好包裹随在左婕妤身后。

左婕妤听到这话,忽然脸红了一下,有点尴尬地闪过了目光,却哭泣道:“以后再没有什么婕妤娘娘了,若公主不嫌弃,便唤我闺名纨素就是了。”

此时唯有白袖静静地站在一旁,神情黯然。

献容冷哼了一声,并不理她。阿琇扶起了她,诚恳说道:“婕妤娘娘,以前你也有苦衷,过去的事都揭过不提了,如今在这里我们相依为命,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说到底,这孩子到底是我的弟弟,我怎能不管他。”

阿琇走上前去,握住了白袖的手,柔声道:“你是我最贴心的人,你留下来好好侍候献容姊姊,若来日……”她没有说完后话,却望向了献容。

阿琇瞧着她也觉得凄恻,轻声道:“现在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还有点粥在锅里,我替你盛过来。”她刚要起身过去,谁知左婕妤忽然拉住了她和献容,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费力地向她们俯身拜了几拜,泣道:“我自知是自作自受。若不是你们救我,我和这孩子都没命活下来了。”

献容点了点头,郑重道:“你放心。”

左婕妤抱紧孩子,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天可怜见,这孩子竟还能活下来。”

白袖明白她话中的含意,瞬时珠泪涌出眼眶,低泣道:“奴婢,奴婢……”

左婕妤直到第二日天明方才醒来,她一睁眼看到阿琇和羊献容都守在身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阿琇也是苦恼该如何向她解释,反倒是献容若无其事地抱过身边睡得正酣的小婴儿递给左婕妤,说道:“孩子已经喂过米汤了。”

阿琇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只要你好,我便放心。”

阿琇握住了献容的手:“如今洛阳都在赵王掌控之中,我们无人可求援了。姊姊你且信我一次,匈奴五部的刘聪是我知己,他若能说服琅琊王出兵,也许洛阳之难还可以解救。”

阿琇和左纨素重回宫中,她很是担心赵王会对左纨素的孩子不利,对左纨素说道:“若是赵……陛下要单独召见福儿,你切要小心饮食,不要让他乱吃东西。”

“并州?”献容疑惑地望着阿琇,“你要向何人报信?”

左纨素心中感激,连声道:“我都省得,公主也要自己保重身子。”

“是,”阿琇望着天际渐渐消失不见的白点,说道,“此鸽甚快,一日到高都,两日到潞城,三日便可到并州了。”

阿琇依旧住回了荼菽殿,阔别日久,殿中陈设如旧,只是连珠帘上都蒙了一层淡淡的轻尘。又过了数日,宫中来了几个陌生的黄门侍者,说始平公主今日回宫,陛下设宴请长公主去看歌舞。

“这是向并州而去?”

曾经奢华一时的太极殿,如今成了新帝最爱的夜宴之所。阿琇刚走到平林苑外,遥遥地便听到太极殿外的高台上传来的歌舞之声。她循声望去,只见那阔大的高台上皆是红烛高烧,所见都是丽人影动、窈窕至极。她随着引路的宫人刚转过八扇描金的花梨屏风,只觉得一股极热的檀香气向面上熏来,整个殿阁中暖似阳春。

阿琇从衣裙上撕下半幅衣襟,咬破食指草草书写几句,便将那布匹系好绑在鸽子的左腿上。她做了个手势,那鸽子振翅上天,竟是直向北而去。

阿琇抬头望去,只见中间的席位空着,想来是给新帝所留。宴席左边坐着成都王司马颖,他一袭铁甲戎装在身,与殿中众人装扮格格不入,此时见阿琇进来,便向她微笑示意。而孙秀此时贵为太傅,却端坐在右首。

献容不以为意,拍了拍手对那鸽子玩笑道:“你这扁毛畜生,也太认生了些。”

始平和夫婿孙会同坐在孙秀身边,始平今日穿了一身茜红的衣裙,更显得神采飞扬。此时见阿琇进来,始平秀眉一蹙,却是扭过脸去,并不与她招呼。反倒是孙会极是热情地腾出座来,招呼着阿琇在他们那边坐下。

献容摇头连连:“人手有何用,恐怕山门不出都被赵王的人擒住了。赵王早有谋逆之心,这会儿定然已经率了人马回京掌控局势,我们就算是报信也来不及了。”阿琇听到“报信”二字,脑中灵光一现,她伸指在口中哨了一声,声音清寥,很快便传了出去。不一会儿一只白鸽远远展翅而来,落在了阿琇肩上,姿态极是翩然。献容瞧得出神:“这鸽子是你养的?”她说着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摸那鸽子,阿琇阻止不及,那鸽子极是傲性,不但不躲反而啄了献容一下,幸亏献容躲闪得快,不然定然被那利嘴啄伤。阿琇歉意道:“这鸽子是训过的,只认主人,差点弄伤了你。”

阿琇本不想理他,但碍于始平的面子也只好坐过去,点了点头招呼道:“妹夫。”孙会色胆包天,见了阿琇魂都飞了,挤眉弄眼往她身边凑道:“一别多日,公主还是这样美貌如花。”他絮絮叨叨就要与她风言风语,始平见状极是不愉地重重在孙会胳膊上拧了一把,孙会疼得“哎哟”一声,殿中人都向他望了过来。

凝芳殿外四面都是空廊,山中本就寂静,此刻山风阵阵,殿中竹帘微动,更生几分凉意。阿琇只是发愁:“这会儿外面围得怕是铁桶一样,我们该怎样把信送出去呢?”她瞧了一瞬献容,“你那儿还有可用的人手吗?”

孙秀见儿子丢脸,赶紧喝道:“陛下马上就要来了,你闹个什么!”孙会自小骄纵惯了,这几日在家中没少和始平吵闹。此时当着众人更是下不了台,指着始平恶狠狠道:“是她又在撒泼。”

正说话间,左婕妤忽然轻轻哼了一声,似是有几分痛楚。阿琇慌忙去瞧她,献容拦住她道:“无妨的,我刚才给她服了几粒镇痛之药,她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

始平脸上挂不住了,顺手就把面前碗碟往地上一掷,哭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明明是你欺人太甚,当着我的面你就敢勾三搭四,在家里你还没勾搭够吗……”

阿琇又是悔恨又是惭愧:“是我误会了十六叔。”她想到这些日子来对司马颖的种种怀疑猜忌,心里更不是滋味。献容望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之声,忽然又有些无奈道,“只是我父亲和外祖实在愚顽,竟然一心为赵王老贼筹谋卖命。我劝不得他们醒悟,也只能装疯卖傻不被赵王利用。”

孙秀听他们俩越吵越不成话,忙呵斥道:“别说了,都安分一点,别惹人笑话。”始平不敢和他争辩,却是恨恨地扫了阿琇一眼,对孙会道:“什么狐媚子都能入你的眼,真是让人恶心。”

献容道:“成都王一片忠心为国,怎会糊涂到不分青红皂白就跟随赵王为非作歹?那日赵王纵火焚烧地牢之时,成都王已看出赵王有不臣之心,于是劝我暂避锋芒,以期还有可转圜之机。”

正在这时候,左纨素也被宫人扶着进来,她见状心里有数,便对阿琇招手道:“长公主,坐到我这边来。”阿琇如释重负,赶紧过去挨着她坐下。阿琇与她相见,心里不免暗暗纳罕,左纨素多日不见,却丰腴了许多,虽是身着太妃的服制,但衣着鲜艳,她又戴着满头珠翠,越发显得明艳动人,身后自是有个奶妈抱着小小的婴孩,那奶妈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容貌秀丽,尤其是胸脯鼓鼓的,一看就是刚刚诞过孩子,此时她虽然未施粉黛,但瞧上去眉眼却颇有几分清秀俏丽。纨素见阿琇看着那奶妈,便低声笑道:“这奶妈是我从前家里的人,难得有个孩子和福儿一样大,现在奶水正足,福儿被喂得可好了。”

阿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十六叔与你说明原委?难道十六叔……他并没有为虎作伥?”

阿琇听了这话,心里也放心不少,说道:“福儿一出生就挨了饿,跟着咱们受了不少苦,现在可要好好地喂养。”

“那场大火不是巧合,是赵王杀人灭口的把戏,”献容幽幽叹了口气,“那日在你来之前,成都王已在那儿对我说了原委。我不愿成为赵王杀人的匕首,只能装疯卖傻,以期躲过风口浪尖。”她以手托腮,瞧了瞧左婕妤,两耳明珠上所垂的珊瑚流苏晃动,殷红欲坠,她漫然道:“也多亏了左婕妤也存了心与赵王勾连,想借此爬到皇后的位置上去,这才演出这幕行宫避暑、里应外合的好戏来。只是左婕妤全然想不到,赵王只是借她做个跳板,一旦用完她达到篡位的目的,便如弃履。”

正在此时,昔日的赵王司马伦,如今已贵为天子,他身着龙袍,慢步走进殿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王爷冠服的年轻男子,与他面目有几分相像,想来是他的两个儿子,济阳王司马荂和汝阴王司马馥,司马伦正妻早亡,两个儿子都是庶出。阿琇偷偷抬头,却瞧见不过数月没见,司马伦似老了数十岁一般,头发都花白了,面上尽是皱纹斑斑,看上去十分憔悴。司马伦落座后,众人都起身向他行礼:“见过陛下。”

她说起杀人之事,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踩死一只蚂蚁,脸上连神色也未变。阿琇觉得献容自从明曜死后,性情变了许多,过去她连杀戮之事都不忍听闻,如今却格外的果敢刚毅。她瞧献容在看自己,忙遮掩道:“难道姊姊早已察觉出赵王有不臣之心。”

司马伦挥了挥手,他环顾左右,忽然皱眉道:“吴王怎么还没过来?”阿琇听他提到阿邺,一颗心顿时提到心口,却听旁边的侍者恭敬道:“已经派人去请了,想来现在还在路上。”

“我若不装疯卖傻,怎么能躲过赵王的怀疑。”献容淡淡道,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她伸手便点燃了一支油烛,忽明忽暗的灯光朦胧地将她的剪影勾勒出来,更显几分凄清。“那日地牢的大火后,我索性便装了神志不清,冯有节几番试探于我,都没有露出破绽,赵王于是便信了,渐渐不再指望用我来左右朝政,就将注意力放到左婕妤身上。他只要不疑心我,我的家人都可以得以保全。直到今日我听到外面声响,心知行宫有变。冯有节还在拖延我,我便手刃了他出来找你。”

孙秀最是了解司马伦,此时见他面色不愉,知他忧心前方战事,便起身笑道:“陛下,今日前方传了捷报来,齐王逆贼的军队撤了三十里。”

阿琇看了看左婕妤,她虽然闭目睡着,可脸上并无十分痛苦的神色,想来也是无大碍的了。阿琇忽然想起一事,却对献容问道:“献容姊姊,你今日是怎么跑出来的?你难道一直都没有……”

“此言当真?”司马伦有几分意外,侧头便向孙秀看来。孙秀不慌不忙道:“这是前方十万加急送来的奏报,定然是不错的。下官命人去汝阳设坛作法,还是有几分奇效的。”

阿琇半晌说不出话来,献容反而望着她笑:“别怕,左婕妤一直保养得很好,生产也是很顺利的,你不用担心了。”她说到左婕妤时,云淡风轻,好像半分隔阂也没有的样子。

司马伦用手抚额,笑道:“还是爱卿有法子。襄城已丢,汝阳再不可失守,爱卿再命人去设几个祭坛,务必要让我军顺势直下,一把剿灭这些乱贼要紧。”他心思既宽,面上也宽和几分。孙秀会意地一拍手,便有歌舞声起,顿时一殿之中都是丝竹靡靡之声。

献容摇摇头,缓声道:“我也从未接生过,只是在家中时看过姨娘生小弟弟的情形。”

孙秀趁机道:“如今京中有太学生数百人,都年少有才,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可否请陛下赏赐他们一个功名,也好激励他们为国效力。”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厚厚的册页,里面大抵密密麻麻都是要受封赏的人员名单。司马伦看也不看,挥手道:“就依爱卿,都给他们安排个孝廉做。”

阿琇觉得那小婴儿又软又小,抱在怀里软乎乎的甚是有趣,她由衷钦佩道:“献容姊姊你竟会接生?若你不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满座都是震惊,司马伦的次子司马馥忙进言道:“父皇,前几日刚刚册封了三百余人为侯,世人已讥为‘貂不足,狗尾续’。今日若再举数百孝廉,这成何体统?”司马伦的长子司马荂却道:“这都是市井中的无赖话语,你怎么能在父皇面前胡说。”司马荂与司马馥并非同母所生,出生只隔一个月,由来处处针锋相对。在府邸时兄弟二人原本还算面上过得去,自从司马伦登基后,两人矛盾越来越烈,几次都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左婕妤是月份不足,不到八个月生产,所以比平常的婴孩要小些。”献容用水擦了手,又替那婴儿用热水擦了身子,看阿琇将孩子抱在怀里,满意地对她笑道,“你做得不错。”

孙秀明面上两不相帮,实际上他与司马荂更为交好,是他暗地里的助力,于是他很是谦和地对司马馥道:“汝阴王多虑了,这些士子若举为孝廉,只会更忠心耿耿为我大晋卖命,不会再存二心。”司马伦却皱眉对司马颖道:“十六郎,你怎么看?”

“刚生下来的小人儿竟只有这么一点小。”

司马颖面色不改,淡笑道:“这些都是陛下的浩荡天恩。”司马伦大笑道:“还是十六郎最解朕心。”他话音未落,一个戎装的少年突然不顾侍卫阻拦大步闯入殿中,跪在司马伦面前大声道:“汝阳失守了。”

“是个男孩。”

他一开口,阿琇便心中一惊,她从旁仔细看去,这正是弟弟阿邺,几个月不见,阿邺似乎瘦了许多,但面上却更见几分冷峻。孙秀心中发慌,他下午才接到汝阳守将张衡的奏报,说齐王大军退了三十里,怎么晚上就失守了,他急道:“吴王殿下,汝阳还有十万精兵在,怎么会失守?”

待她端了水到前面时,却见左婕妤身旁已经用锦被裹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而献容手里满是鲜血,她正蹙着眉侧头凝视着合目躺着的左婕妤,洁白的脖颈上犹有那一道鲜红的伤疤,瞧上去极是刺目。“已经生下来了?”阿琇轻轻将金盆放在台阶上,凑头去看那婴孩,只见那小小的婴孩不比小猫大多少,团团地缩在一起,眼睛鼻子都皱着,看起来甚是小得可怜,阿琇瞧着新奇:“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邺瞧也不瞧他一眼,声音冰冷道:“张衡所带的十万精兵遇到齐王铁骑,竟然全无抵抗,弃城而逃。”

阿琇忙不迭地去后院烧水,可凝芳殿的后院里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金玉器皿一概都被始平带走了,哪里还有烧水的东西。她心急无法,便从殿里取了个平日洗面的铜盆,里面接了水,又去灶房里生了半天的火,直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才烧了一盆水出来。

“张衡现在何处?”司马伦气得一口血差点呕出来,大声道,“朕要把他千刀万剐。”

“我杀了他。”献容轻描淡写道,全然不顾阿琇震惊的样子,她慢慢将左婕妤拖到一个较平整的台阶上,阿琇顾不上询问,便忙去与她帮手,两人将她扶到凝芳殿内的床上躺好,献容又取出几块褥垫来铺在左婕妤身下,忙完这些后她方喘了口气,对阿琇说道:“你去烧一锅热水来,她今日怕是要生了。”

“已被齐王大军所擒,割首级示众了。”

“献容姊姊,你怎么来了?”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望着献容的身后,“冯有节呢?他怎么会放你出来。”

司马伦心中霍然有些发慌,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儿子,刚才还斗鸡似的争吵不休,现在两个人都安静下来,肩膀都不自主地抖动,看来吓得不轻。他心里长叹一声,扭头对司马颖道:“十六郎,为今之计,只有你来领兵出征了。”

阿琇慌忙去抱住她,却见她一袭月白的襦裙上沾了许多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阿琇惊惶道:“快来人啊,婕妤娘娘要生产了。”这时凝芳宫的宫人都跑得四散,哪里还有人在,她一个人抱着左婕妤仓皇至极,忽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让我来。”阿琇回头顿时惊呆了,献容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上尽是血迹,却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自己。

孙秀皱眉想劝阻,但迟疑着说不出口。齐王已经攻克汝阳,不日便可到洛阳,现在洛阳城中可调之兵不足十万。司马伦的两个儿子都草包得紧,这个节骨眼上京中除了成都王,的确没有人可用了。

左婕妤忽然喊道:“带我去见赵王,我有话要问他。”她说着膝行几步,便要扯住那黄门侍者。谁知这黄门侍者并不领情,一脚便踢在她肚上,喝道:“陛下登基正忙,哪有工夫见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左婕妤被他踢得一个踉跄,忽然抱着肚子弯下腰来,已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司马颖睁开眼来,定定地瞧了司马伦一瞬,终于开口道:“我去。”

而那黄门侍者宣完了旨意,兀自叮嘱道:“当今圣上吩咐了,太妃和太上皇都在上清宫居住,任何无干人等不得上山打扰。”

司马伦如释重负,忙让人给司马颖斟满杯中之酒,说道:“十六郎真乃社稷功臣。”他从怀中取出右半白虎符,孙秀忽然咳嗽了两声。司马伦想了一瞬,转头对长子司马荂,期望道:“你随十六郎一起去,多向十六郎学习些打仗布阵之法。”司马荂吓得肝胆俱裂:“父皇,儿臣从未骑过马,怎么能上阵杀敌。”他不顾孙秀连连给他使眼色,只是推托不肯前往。

左婕妤脸色越来越发白,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面色已是凄惶至极:“赵王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生下皇子,便立为太子吗?他怎么能骗我,怎么能骗我?”

司马伦心里失望至极:“你若是此去取胜,回来朕就封你为太子。”司马荂迟疑了一瞬,却还是不愿接令。

阿琇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听那黄门得意扬扬地颁旨,父亲被赵王尊为太上皇,并且将他赶到上清宫居住。

司马馥本来也吓得不轻,听到司马伦这话,却忽然站出来道:“父亲,若大哥不去,儿臣愿往。”司马荂睁大了眼睛望着弟弟,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当今天子传位给我们赵王殿下了。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我等是特来传旨的。”居中的黄门内侍冷笑了几声,手中展开一卷诏书,朗声宣读了起来。

司马伦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贵妃明氏,她是司马馥的生母,一直小心翼翼侍奉自己,十分得体,他想了一瞬,将右半枚白虎符递给司马馥,说道:“册贵妃明氏为皇后,指日迁入……”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瞧了瞧坐在席末的左纨素,说道:“指日迁入昭阳殿。”

正说话间,几个黄门侍者忽然闯了进来,居中一个黄门手持长剑,一剑就刺向了那正要去报信宫人的胸口,那宫人顿时血溅四周,倒在地上。左婕妤乍见到一地鲜血,惊恐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是阿琇镇定几分,几步拦在左婕妤身前,对那黄门说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要惊动了娘娘凤体。”

明氏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恩。司马馥接过白虎符,亦是欣喜若狂,浑然没有察觉兄长司马荂嫉恨的目光。

左婕妤顿时反应了过来:“对对,快去禀报成都王。”她身边最得力的宫人赶紧向外跑去。

此时殿中忽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儿啼声,众人的目光都向左纨素和阿琇身后看去,却是襁褓中的婴儿被殿中动静吵醒,哭了起来。司马伦望了一眼,忽然说道:“这是太妃的新生子?”

阿琇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说道:“这会儿叫赵王怕是迟了,快去叫人回京禀报成都王。”

左纨素弯腰行了一礼,低头道:“正是。”她语声轻柔,甚是悦耳。

那厮杀声越来越近,左婕妤面色苍白,大声道:“外面出什么事了?快去找人禀报赵王与齐王。”

司马伦怔了一瞬,说道:“抱来给朕看看。”奶妈赶紧将婴儿抱了过去。司马伦抱着孩子逗弄着,面色瞧不出喜怒。

两人尚未走出宫门,这边迎亲的喜乐刚刚奏起,北面忽然传来一阵厮杀之声。始平身形一顿,似是有些迟疑,阿琇和左婕妤都张皇四顾,却见那孙会忽然低下头去在始平耳边低语几句,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始平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任由孙会牵着马前行。

阿琇亦是盯着他手中的婴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司马伦问道:“孩子有名字了吗?”

始平头上遮着红绸,自始至终都未向一旁的阿琇行过礼,只弯腰向左婕妤拜了拜。驸马孙会早已在一旁等候,他身材矮小,站在地上不过和始平差不多高矮,一脸酒色之气,瞧着十分不堪。他得意扬扬地扶着始平上马,一步步向外走去。

左纨素手拨着耳垂上的虎睛石坠子,一壁轻声回道:“回禀皇上,孩子小名叫作福儿。”

此时已是八月之末,最炎热的一段时日已过,左婕妤已有近八个月身孕,肚子日渐大了,连行走也有几分困难,可她仍然撑着在凝芳殿为始平主持嫁仪之事,事事周全之至。

“福儿,福儿,”司马伦念了几句,孩子望着他笑了起来,“你笑什么,是在笑寡人吗?”那孩子哪里听得懂什么话,他瞧着眼前这个白胡子的老头长长的胡子甚是好玩,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揪他的胡子。

始平大婚之日,一切宫中主事都由左婕妤操持。

身边侍从都是大惊,就要来抱走孩子。谁知司马伦却不以为意,挥手让他们退下:“没什么要紧的,孩子罢了。”他瞧着孩子咯咯地朝着自己笑,心里更是大悦:“你这么喜欢朕,朕就封你为王,”说着,他略一沉吟,“就封霸城王吧。”

阿琇叹息道:“我哪里不知道始平会恨我,可我身为她姊姊,若不尽力阻拦,任由她跳进火坑,我于心怎么能安。”

众人皆是吃惊,孙秀皱起了眉头想劝阻,可他瞧了左纨素一眼,还是把话咽下了。左纨素惊喜交加,赶忙上前谢恩。

始平公主下嫁孙秀之子的旨意很快传出,纵然在行宫之中,也紧锣密鼓地操持起来。阿琇心急如焚,几番去找左婕妤商议,可左婕妤每每都找出各种理由来推托,并不见她。反倒是白袖开解了她几次:“殿下何必为始平公主担心,她不会领你的情的,您再去找左婕妤只会惹得始平更憎恨你。”

阿琇总算放下心来,她瞧着司马伦对福儿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颇有几分喜爱。再看左纨素跪在地上,面上也露出了喜色,颊上浮起两朵红。她不由心下生疑,此时瞧着司马伦,却见他抱着小小的婴儿,面上露出的笑容里似是藏着深深的爱意,她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