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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微音迅逝

阿琇问那小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却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厉害了。

小宫女抽抽噎噎抬起头:“我……我叫小月儿。”

白袖柔声道:“不要哭了,咱们这位公主殿下最是慈和的,不会为难你。”

“还我啊……我的……简直一点规矩也没有。”豆蔻在一旁又忍不住数落她。

那小宫女呆呆地捧着碗,眼睛却瞧着阿琇主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身形瘦小,本来在雨里跪了好几个时辰,身上早已湿透了,此时雨水混着泪水,更显得可怜至极。

阿琇顺手拿过白袖手里的帕子,却替那小宫女擦了擦脸,柔声道:“别哭,别哭。唉,你哭什么?”

白袖应了一声,自是去端了一碗来。

“公……公主……你待这个……这两个姐姐真好……”小宫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了心里话。

“你也是个孩子罢了,还管人家孩子孩子地叫。”阿琇笑着端起姜汤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道,“给这孩子也盛一碗来。”

阿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看了看白袖和豆蔻,只见白袖弯了弯嘴角,豆蔻虽然仍是气鼓鼓地嘟着嘴,可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阿琇虽然撑了伞出去,但此刻却浑身湿透,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白袖心中一暖,心知她必是把伞都尽力罩着身后的那小宫女了。她赶忙去拿了热姜汤来,又让豆蔻取了热帕子替她擦拭。豆蔻看到阿琇浑身透湿,埋怨道:“公主可真是好心肠,自己也不打伞,也不怕折了这孩子的寿。”她说着还不满地瞥了那小宫女一眼,却只见那小宫女有几分眼熟,正是离宫时始平责罚过的那个小宫女。

那小宫女害怕地往后缩了缩,手上的袖子分明短了一截,一扭动便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胳膊。阿琇看到她胳膊上还有几道鲜红的鞭痕,一看就是新结痂,不由皱眉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说话间却见阿琇撑了伞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女。

“是公主责罚的,”她抬头望了一眼阿琇,忽然发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奴婢是指始……始平公主。”阿琇心下一凉,她望了白袖一眼,白袖便知趣地转身去取药箱里的创伤药。

豆蔻劝阻不住,只能由她去了。白袖披了衣起来,见状叹了口气道:“不用太担心,咱们这位殿下的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阿琇一壁轻声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她为何要这样打你?”

阿琇说道:“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岂能任由她闯出祸来。要是出了人命,对她声名也不好。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就回来。”

豆蔻却很是不平地插口道:“这个连奴婢都知道,那始平公主喜怒无常,她宫里的人谁没有被她胡乱责打出气过。”

豆蔻慌忙拉住她道:“公主可千万不要去管这闲事,那位殿下实在是脾气大着呢。”

小月儿害怕地哭道:“公主,您可千万别把我送回去。”

阿琇望了望外面瓢泼大雨,不由颦起眉头,披衣起身道:“今夜这样天凉,外面雨又大,不能再跪下去了。”

豆蔻看到小月儿身上的伤痕累累,心里也可怜她得紧,将刚才那点不快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赶忙说道:“我们公主菩萨一样的心肠,你就留在我们这里,以后不会再受责罚了。”

“要奴婢说这位公主性子实在不好,”豆蔻吐了吐舌头,直说道,“据说宫人稍有做错事的,她便罚跪杖责,奴婢好几次从凝芳殿前过,都看到她让被杖责过的宫人跪在雨里受罚。”

小月儿双眸里顿时有了光芒,目光熠熠地望着阿琇道:“公主,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

阿琇有些讶异:“是始平殿里传来的吗?她经常这样责罚宫人?”

阿琇笑了笑,算是默认。可她心里却有些发愁,她救小月儿出来容易,但依着始平的脾气,明日天亮了若是知道此事,定是要过来闹一场的。

豆蔻揉着惺忪的睡眼,听了一会儿便道:“定然是西边又在责罚宫人了。”

第二日天不亮,院子里就吵闹了起来。始平带了三四个宫人径直就闯到玉字殿来,她一进门就被满殿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抬头只见张天师的塑像端正地供奉在大殿之中,倒把她惊得一愣,半晌她才骂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尽摆些神神叨叨的鬼东西。”她身后几个侍女都忙去拉着她,提醒道:“公主小声些,这可是张天师的真身,是不能惊扰的。”

这日到了夜里,阿琇忽然听到外面有女子的哭泣声,抽抽噎噎虽然不大声,但在雨声中也能依稀听到。她叫醒豆蔻,问道:“是谁在外面哭?”

始平年纪还小,并不了解五斗米教的来历,再加上从小在宫中娇生惯养,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她极是不屑地高声喊道:“阿琇,你给我出来。”

阿琇主仆搬到了后院的厢房里居住,可后面的厢房更是破陋非常,一到下雨时,屋里便下小雨,阿琇无法只能让豆蔻搬了几个木桶在房中四处接水,勉强支撑着过日子。

阿琇早在后殿听到她的声音,却故意等到此时才姗姗走了出来,她手里执了把织金纨扇,身后只跟着白袖一个,她瞧着始平一脸怒色地望着自己,不紧不慢道:“妹妹有什么事吗,大清早的就跑过来?”

阿琇眸光一闪,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始平大声说道:“昨天我宫里的小月儿犯了错跑了出去,有宫人看到是姐姐把她领走了,我倒是要过来找上一找。”

豆蔻和白袖自是去搬行李,阿琇便细细来看这塑像,她越看越觉惊奇,只觉得这塑像上那天师的笑容,说不出的传神飘逸,她侧过身去,只见塑像后还刻有一行工整的小字,若不是她蹲了下来,决然是看不到的:弟子孙秀重供奉仙师法相。

阿琇定定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才闲闲说道:“要是在我这儿又怎样?不在我这儿又怎样?”

阿琇却知道原委,淡淡道:“这供奉的是张天师之像,张天师当年开创五斗米教,解救生民无数。我们还是不要惊扰了他,东西都搬到后面厢房去吧。”

始平愈发生气道:“不管在不在,我都是要搜上一搜的,若这该死的贱婢真跑到姐姐这儿来了,我就打断她的腿。”她此言一出,身后的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缩身子。

搬家这日,豆蔻瞧着发愁:“公主,这殿中怎会有这样一尊道人的塑像,这可怎么住人啊。”

白袖不满道:“长公主殿下是您的姊姊,岂有被搜宫的道理?”

献容居住的玉字殿数十年没有修整过,本就阴潮不堪,殿阁陈设俱都破败。阿琇主仆搬进去时,只见大殿正中是一个泥塑的道人之像,那道人道袍垂到脚底,双目半闭,瞧起来似笑非笑,竟塑得神态十分传神。

始平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上驾一至上清宫,天公却不作美,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连十余日都没有放晴,山中自是阴冷的,逢到阴雨绵绵之时,更是寒意要刺到骨子里去。而宫里带来的多是避暑的薄褥簟席,哪有防寒的衣物,一时间行宫里人人都甚是不满,原本以为跟随来避暑是捡了便宜,如今看来倒不如在宫里还住得适宜些。

阿琇瞧着始平脸上的厉色有一瞬的失神,恍惚间想起了贾后和东海的面上也曾有这样狠戾的神情,血缘之亲,可怕若斯。她心下微微一硬,沉声对白袖道:“去请左婕妤来。”

左婕妤满意地抿嘴一笑:“既然公主也满意,此事便交给我去办了。保准让公主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始平心里有些发慌,上前一步拦住了白袖的去路,呵斥道:“我看谁敢去。”

始平的脸更红了,她心里千情万愿,只对左婕妤又羞又怯,声音细若蚊呐道:“婚姻大事不敢做主,但听婕妤娘娘之意了。”

白袖素知她性情暴戾,也不敢行动,只侧头看阿琇的吩咐。阿琇也不理她,闲闲地在殿中寻了张胡凳坐下,漫不经心道:“长幼有序,我是长姊,你怎能不经我允许就来搜我的宫殿?何况这玉字殿里供奉张天师的真身,你若是打碎了什么,岂不是会惹出许多麻烦?”

“公主多虑了,”左婕妤早和孙秀商议过此事,她淡淡瞟了始平一眼,含笑道,“孙秀大人今日见过公主,很是满意公主的才貌。孙大人说了,若公主肯下嫁孙家,愿以金谷园为聘礼。”

始平素来就是蛮横的,哪里会把这些胎塑泥像放在眼里,她听阿琇这样说,左婕妤也就罢了,竟是要用这泥人来吓唬自己,她最是执拗性子,偏不受人胁迫,她细眉一挑,怒道:“我怕什么麻烦?这天下都是我父皇的,还有什么不能惹的?”她说着便去推大殿中间那尊泥像。

始平心里欢喜至极,忽然却患得患失道:“只是我如今失去母后庇护,无依无靠,恐怕孙家也未必……”

谁知她推了半天,那泥像纹丝不动,竟似是与地相连。她一抬头便瞧见阿琇仍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中更是一股急火便蹿了上来,一扭头瞧见不远处有把木剑搁在架上,她拿起那木剑劈头盖脸就往这泥相上砍去。只听铮的一声,那相上的泥彩脱落一半,露出了泥像里面一块生铁来,而她手心一麻,木剑脱手飞了出去,剑上磕了好大一块缺口。

“孙会?”始平沉吟着,眸里忽然闪现出光彩,她虽在深宫也听说过孙秀可是赵王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左婕妤见状心中有数,更是口若悬河,将这孙会夸奖得自是天上有地下无,貌可比潘安,才更在子建之上。

“是谁在这里胡闹!”赵王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他怒气冲冲地推开殿门,一眼便瞧见殿中的样子。赵王身后跟着的正是终日不离身的谋士孙秀,此时孙秀面色亦是铁青,他瞧着殿中七零八落的情景,目光转到始平身上,透出了几分寒意。而孙秀旁边跟着的小侍女正是豆蔻与小月儿,她们俩悄悄地探出头来看到了始平,吓得赶紧缩了回去。

左婕妤含笑望着她道:“我想为公主择一位富贵的夫婿,若公主日后夫家畅旺,也不必在宫中受清河公主的闲气了。”她看着始平虽然红了脸,却没有不愿的意思,便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道:“孙秀孙大夫乃是赵王麾下第一得力之人,他有一子,名叫孙会,只比公主大上三岁,端端是个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已官拜射骑校尉,日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公主且瞧着如何?”

赵王最是信天命的,此时他怒对始平道:“孤王把你从金墉城放出来,就是让你来跟孤王作对的?”

始平闻言怔怔片刻,问道:“婕妤娘娘有什么法子?”

始平看着他发怒的样子,吓得心胆俱裂,瘫坐在地上道:“我……我不知……这泥像碰不得。”

始平听她如此称呼母亲,瞬时泪盈于睫,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已是万分信赖这位左婕妤。左婕妤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如今贾皇后已崩,我也有心无力帮不了公主。我有一法可以解公主危难。”

赵王大是恼怒:“今早左婕妤还来上表要为公主择婿,公主却这样毫无教养,不如先回宫去好好思过。”

左婕妤一眼就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公主在我面前但说无妨。我父亲左思与贾谧是八拜之交,我也受过贾家大恩,很是怀念贾皇后的恩德。”

阿琇听到择婿二字,心里一惊,想不到左婕妤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始平身上去了。

始平咬牙道:“她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庶出的野种,我母后在时,宫里谁管她叫过一声公主?”她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偷偷看了一眼左婕妤的神色,她母亲贾后是被赵王所诛,左婕妤怕也不会认这个皇后。

始平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半句话。赵王气得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婕妤柔声道:“公主在宫中并无依靠,我虽然有心照拂,但其实宫里还有皇后娘娘在,皇后又与清河公主是一派,若将来皇后娘娘病愈理事,有了清河从旁相助,恐怕公主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孙秀本也要随着出去,临走时忽然瞥了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琇一眼,冷冷道:“公主是算好了时辰才命人来向赵王报信的吧。”阿琇被他点破,也并不声辩。她自是算准了始平的脾气要来这里吵闹,便拿这天师像来挡灾,她心里原也有几分生气始平太过任性残忍,有心请赵王来整治她。

始平掩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左婕妤也不相劝,只轻轻伸手去抚她后背,待她尽情哭了一会儿方才叹息道:“我也可怜公主身世,明明贵为公主,却在那不见人的地方关了这么久,所以才奏请陛下接公主出来。今日之事我虽然有心维护公主,但清河公主是我也得罪不起的,只能委屈公主了。”始平抬头望着左婕妤,眼边泪珠未干。

孙秀说着又觑了一眼地上的始平,对阿琇赞许地说道:“公主好谋略,只是公主怎样知道若是推倒了天师像,赵王定要发怒的呢?”

左婕妤傍晚去了凝芳殿,只见始平在殿里哭红了双眼,但见了左婕妤来也不敢不迎。左婕妤由几个侍女扶着,在殿中坐下,却罕见地和颜悦色对始平道:“公主今日受委屈了。”

“人算不如天算。”阿琇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其实若不是天师像后的那一行小字,她怎会知道这赵王也有这样深的瓜葛?只是阿琇如何发觉这一层关系,是任凭孙秀如何机诈也想不通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琇虽然不满冯有节,仍是叮嘱道,“别再去赵王面前折腾,免得又生出不少事端。我住的琼兰殿暖和宽敞一些,还是让献容姐姐先跟我的住所换了便是了。”

孙秀临走时却对始平极是严厉地说了几句话:“公主是要出嫁的人了,以后嫁入我们孙家,需要勤勉守礼一些,不要行动妄举,惹人笑话。”

冯有节原以为跟着赵王就有好日子过,却想不到自从皇后失势,他也好久见不到赵王了,这些日子他在宫里没少受委屈,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不少,此时又悔又恨地咬牙道:“本想着皇后娘娘飞黄腾达了,咱也有几天好日子过,谁知道白白便宜了这左婕妤。现下她将赵王巴结得甚好,哪有人会管皇后娘娘死活。连那个刚放出来的始平公主都能住新修的凝芳殿,偏让我们住在这个道堂里,实在是没有道理。公主要是有心,就替咱们娘娘说个情,可断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始平吃了这样大的亏,气得闷在地上也不作声。

阿琇有些意外地瞥了冯有节一眼,说道:“你如今才知道谁是你的主子了?”

阿琇见左右无人,有些忧心地对始平轻声道:“适才我听赵王提到要为你择婿,你难道是要嫁到孙家去?”

献容却如没听到一样,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景致。冯有节也是一脸的埋怨,不满道:“左婕妤也实在不懂事了些,哪有嫔妃占主殿,让我们皇后娘娘住在偏殿的道理。”

“是又如何?”始平白了阿琇一眼,没好气道,“孙大人现在对我气恼得紧,姐姐你满意了?”

阿琇去献容那儿看了看,只见偌大一处殿阁,辟了一半做了道堂,剩下的一半居室都很狭窄,屋舍破旧不堪,光线十分阴暗,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她顿时皱起眉头:“山中本就阴凉,北面更是没有光亮,献容姊姊还在病里,怎么能日日晒不到阳光。”

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阳刚刚跑了,他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始平身上?阿琇忙道:“孙秀的独子孙会,可是一个市井无赖。此人我见过一次,绝非妹妹良配,妹妹可要三思。”

南面瑶林殿本为皇后的居所,左婕妤恃宠而骄,自顾自地住了进去,却让羊皇后住在北面最为简陋的玉字殿中。而阿琇和始平两位公主,则分别居住在琼兰和凝芳两殿。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姐姐?”始平心底怒火焚烧,一下子就翻了脸,一张俏脸上都是恨意,“今日这样折辱于我不说,连赵王有心要为我择门好姻缘,姐姐也想破坏?”

如今山腰处的主殿名叫“太宁殿”,是今上所居的正殿。四面殿阁分别为:东面“琼兰殿”,西面“凝芳殿”,南面“瑶林殿”,北面“玉字殿”。四处宫殿除了玉字殿都是新修,因为只有此处供了张天师的道像,故而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我怎么会破坏你的姻缘?”阿琇眉间隐有愤色,仍是按捺着性子劝她,“宫中只有我们姐妹二人,我怎么会不为你着想。择婿之事关系到你的终身,像孙会这样的无赖子,怎会是你良配。”

后来张鲁降于魏武帝,这处上清宫也得以保存。到了本朝,太宗皇帝甚恶五斗米教惑乱人心,下旨斥五斗米教为“伪法”,下令拆除上清宫。主殿拆除了一半,太宗皇帝便因恶疾驾崩,先帝虽不信道,但听闻此处风水甚佳,是张天师为后人选的龙脉所在,他不愿这样的宝地落入他人之手,遂将此处改为行宫,但顾念张天师的声名,又将张天师的雕像原样移到北面的玉字殿里,依旧供奉香火。

“姐姐连我宫中的小宫女也要抢走,还说什么都是为我着想?莫非是姐姐看妹妹要嫁在即,觉得自己守寡在身,心里愤恨不过,故意要来使坏?”始平瞪大眼睛看着阿琇,哪有半分领情。

上清宫修在碧云峰的半山腰处,这一片连绵有宫苑三十六处,各占胜景,楼台林立,云间偶见琉璃殿顶飞檐耸出,十分可观。上清宫的主殿原本是东汉时张天师修道之所,张天师曾创五斗米教,天下教众云集,其孙张鲁更是在汉中称王数十年。

阿琇几乎压制不住自己胸口翻滚起的怒意,她举起手来,便要向始平脸上掌去。可始平仰头冷哼道:“怎么?姐姐被我说中了心事,还想来打我?”

阿琇正要反唇相讥,抬头时却见左婕妤竟是由侍女搀扶去得远了。

阿琇举起的手终是慢慢放了下去,心内已转冰冷,一字一句道:“罢了,我以后不会管你,你好自为之吧。”

左婕妤淡扫了她一眼,转身时轻声道:“我劝公主少管些闲事,莫要害了自己。”

“阿琇姐姐,京城里要变天了,你还是管好自己再说吧。”始平冷冷地刺了她一句,由侍女扶着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他贪慕富贵,咎由自取。”阿琇恨道。

阿琇怔怔地望着始平的背影,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白袖和豆蔻拉着小月儿跪在阿琇面前,轻声奏报道:“公主昨夜吩咐我们的事,奴婢们都办妥了。”昨夜阿琇便已经算计好,让白袖假意去禀报左婕妤,实际上在殿中拖住始平。她早派了豆蔻和小月儿去赵王那里报信,一旦赵王不来,小月儿也可以躲过一劫。

“我还道公主殿下该奇怪此事,”左婕妤停了停,又继续说道,“平阳郡主一向胆小,平日里足不出户,哪里来的出城令牌?这事可着实蹊跷。可怜王司徒也没想到她竟然敢大胆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气之下患了气郁之症,这次都不能随驾去行宫了。”

阿琇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对小月儿说道:“你以后便留在我身边,一切用度都和她们俩一样。”

阿琇心中自然有数,但她却冰冷而简洁道:“我怎会知道?”

小月儿高兴得有些发傻了:“奴婢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可以来侍候公主。”

左婕妤微微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琇,忽然说道:“平阳郡主竟然离家出走,殿下可知道此事?”

白袖道:“既然留下来,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以后把这里当自己家中一样,不用太拘礼。”

却见始平并不受阿琇相扶,她见左婕妤一走,便闪开了身子,冷冷地一挥手,对着那个小宫女狠狠骂道:“既然是阿姊出言,今日就饶了你这贱丫头。”说着她也不再理睬阿琇,自是让侍女扶着她上车了。

小月儿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欢喜地流下泪来:“小月儿从今往后愿当牛做马,报答公主大恩。”

左婕妤也是微笑道:“还是清河公主识得大体。”她见无什么纠葛,便由着侍女扶着去了。

阿琇亦是微笑吩咐道:“你们俩把她的行李搬来,今晚后院漏雨了,咱们只能在这前殿挤一挤了。”

阿琇心里到底是怜惜她年幼便吃了这么多苦,也不介意她对自己的冲撞,伸手便去扶她起身,柔声道:“你我自家姊妹,不要心里存了误会就好。”

白袖倒没说什么,豆蔻却白了一眼,只听小月儿十分利索地爬起来道:“不敢劳烦姐姐们动手,我自己去搬就是了。”

始平眼眶顿时红了,目光中恨意更甚,可是碍着左婕妤的脸面也不敢造次,只能委委屈屈地屈膝向阿琇行了个半礼,一字一句简直从牙缝里挤出来道:“是我错了,始平见过阿姊。”

豆蔻哼了一声,只见小月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白袖拉了拉豆蔻,示意她一起去帮小月儿搬东西,可豆蔻站着动也不动,哪里会去。白袖只得摇摇头,自是跟着小月儿去搬行李,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又回到玉字殿中。

正在此时,只见左婕妤姗姗地走了过来,她挺着肚子不甚方便,两个侍女在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左婕妤自从那日与阿琇聊过后,便待她格外的亲厚,此时她在旁已经听了个大概,便对始平呵斥道:“公主殿下怎么这样无礼,连长姊也不相认?”她对始平十分的不客气,语气略顿,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又道:“何况如今宫里只有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哪还有什么母后了。”

此刻阿琇正瞧着那殿中张天师的雕像出神,见这雕像被始平削下一点袍角,她便捡了起来。谁知一捡之下,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雕像明明是泥胎所制,可里面竟是生铁所铸,被削下的这一块十分的光亮。

阿琇面上难堪至极,没想到这个妹妹对自己有这样深的敌意。

阿琇心中生疑,细细地打量,只见天师旁边还立着一只石雕的大兽,四爪俱现,神态威猛。乍一看去极似一只白虎,可细细看来,这石雕虽是虎躯,却是猊首,身后还有一条极长的尾巴,竟比躯体还长。尤为醒目的是它额上有一块白漆,乍一看似乎是后人无意涂上去的,但远远瞧去,这白漆在额上竟如这猛虎的吊睛一般,更添几分神威。

始平冷冷地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却都是疏离和冷漠,甚至还有几分深深的恨意,她语带讥讽,似要刺伤她更深:“我母后只生了我和姊姊两个,姊姊远嫁并州,这里还有什么阿姊?”

豆蔻好奇问道:“这是大虎吗?”

“始平,”阿琇轻唤她的名字,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我是你阿姊,难道你不认得了吗?”

“不是,”阿琇摇了摇头,沉声道,“白质黑章,猊首虎躯,尾长于身,其性仁义,这是驺虞。”

那少女抬起头来,相貌与东海果然有几分相似,眉眼间都显出几分厉害,她似笑非笑地瞥了阿琇一眼,只听她放慢了语调说:“我道是谁要拦我,原来是我家嫂嫂。”她刻意不认阿琇为亲姊,却点出她是贾谧妻室之事来羞辱她。

“驺虞又是什么?”豆蔻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不免发问道,“奴婢怎么从没听说过?”

阿琇实在看不下去,走近几步,低声道:“始平妹妹,那浴桶带不下便算了,到了行宫那边还有新的。”她早已认出这少女正是自己阔别已久的幼妹始平。说实话她对始平的印象并不深刻,记忆里她还是那个跟在贾后身边的孩子,不想几年过去,她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却这样的尖刻狠戾。

阿琇心中略有些不安,淡淡道:“这是上古的一种仁兽,礼记里说,驺虞非死兽不食,性情仁义之至。”

她下手甚重,一会儿工夫那小宫女已经被掐得脸都红了,也不敢哭出声来,十分的可怜。

白袖在一旁仔细端详那石质的驺虞,忽然道:“奴婢瞧这驺虞怎么有些像公主帕子上绣的那只。”

少女越发生气,便去拧那小宫女的嘴:“让你顶嘴!我哪里带了许多衣衫?定是你这丫头偷懒找理由。”

阿琇一怔之下,从怀中取出贾谧交给自己的那块锦帕,只见上面果然绣的是一只驺虞,只是因为绣的是正面,瞧不见尾巴,乍看上去也有几分像白虎而已。现在看来,帕上这只的神态姿势都与眼前这只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照着这驺虞所绣制的。而唯一不同的是,帕子上绣的驺虞额上光洁平滑,什么东西也没有。阿琇心中一动,伸手去摸那驺虞头上的白漆,只觉手下凹凸不平,竟似有个坑。

小宫女抖抖索索道:“婕妤娘娘有令,每一殿都只能用三匹羊车,公主的衣衫就装了七八个大箱,那浴桶实在带不下了。”

她伸指向那坑中摁去,忽然听到“呲”的一声,似是石头摩擦发出的沉重声音,那驺虞忽然向右平平挪动了数寸的距离,地上竟显出一个大坑来,那坑中有一个蒙着灰尘的匣子,乌沉沉地瞧不清原本的颜色。

“你这死丫头,连这点事也办不好!让你给我收拾的乌木浴桶,怎么没有带上?”一个身着公主服制的少女,正在高声训斥一个小宫女。

小月儿惊得呆了,道:“公主,这是暗道吗?”

临到出发那日,阿琇主仆才行至宫门,便听到外面有人吵闹。

阿琇摇了摇头,对她道:“你去外面守着,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小月儿赶紧连声应了,自去站在殿外放哨。白袖和豆蔻站在大坑旁,扶着阿琇慢慢下去。却说那坑里勉强只能容下一人,阿琇蹲下身去捡起那匣子,却见那匣子入手甚沉,通体连个锁眼也没有,唯有匣子正中有一个驺虞的标记,与帕子上绣的一样。阿琇由白袖扶着爬了上来,却捧着匣子不得要领。只听白袖轻声道:“殿下,那驺虞的额上也许就是机关。”阿琇依言摁了一下那个驺虞的额上,只听砰地一响,那匣子竟自己弹开了,设计之精巧,实在令人赞叹。

此言一出,齐王只是冷笑几声,并未有何反应。赵王自然是乐得如此,将京畿各处的兵权都交给了成都王司马颖,又留下了羊玄之都督军事,专守九门,以防万一。

那匣子里是一块锦缎,与阿琇手中的锦帕丝质完全一样,只是叠得厚厚的,看上去要大上许多。阿琇取出那块缎子,轻轻展了开来,却见那锦缎竟是一面大旗,上面亦是绣了一只驺虞,与帕子上的绣样完全一致。豆蔻吃惊道:“殿下,这是什么?”

朝堂之上,六部官员断不可离京。赵王苦思冥想,只觉得自己必是要跟随今上同去行宫的,可留下齐王在京中主事,他断然不放心。他与孙秀商议多日,最终决议让齐王和自己同去,留下成都王与吴王同守京师。

阿琇沉声道:“这必然就是宫里所传的驺虞幡了。”她心中暗暗思索,人人都以为驺虞幡在宫里,谁也想不到竟藏在这城外的行宫之中。

去行宫避暑确然是个极大的工程,且不说提前要派宫人前去修整宫所,打扫殿堂,单是宫中准备出行的用物都要忙上十余日,至于后宫随行之人,一概都是左婕妤亲笔拟定,阿琇是宫中唯一的公主,自然是要随驾同去的。出乎阿琇意料的是,左婕妤也奏请让羊皇后同去,没有将她留在酷热的宫中。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左婕妤居然亲自指名要将软禁在金墉城里的始平公主接回宫来,一同带去行宫。赵王虽然讶异,却也没有反对。

她忽然想起关于白虎符与驺虞幡的传说,先帝设立这二物,就是怕天下有大乱的一天,司马氏的江山不保。祖母将帕子这样如珍似宝的珍藏,也许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人按图所指取出驺虞幡,解天下的危祸。她临终时将帕子交给了贾谧,贾谧又将她交给自己。

本朝自从贾后时,因修了章华台,高楼也可纳凉避暑;再加上贾后性情多疑,不愿远离朝堂,因而一次也未去过邙山,上清宫形同虚设,渐渐荒废。到了如今左婕妤掌权后宫,她有了身孕性情更添烦躁,最耐不得宫中酷暑,便提议今上要去邙山行宫避暑。此言一出,齐王自是全力支持。赵王也想着近来并无甚要事,便算是默许。

她想起祖母与贾谧,心里伤感了一瞬,将东西交给白袖道:“你将它放回去吧。”白袖在旁瞧着她神情凝重,也不敢多问。她将驺虞幡重新放回匣子中仔细收好,放回坑底的石匣中,又拨动驺虞额上机关,只听石轮滚动之声,驺虞又重新立回原处,地上一丝痕迹也没有。

入了夏日,暑气渐起,宫中上苑一带每到三伏极其酷热,任是如何遍植花木也是无用的。因而从前朝始,每到五月末,便移驾到城北数十里的邙山上避暑,后又因地制宜,在邙山主峰的碧云峰背山处引洛水成湖,松林环抱,绿地如茵,阴凉处更建了座上清宫,权作避暑宫殿。

阿琇叫了小月儿回来,叮嘱三人今日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白袖慎重道:“奴婢万死不敢泄露半句。”豆蔻和小月儿亦是点头道:“奴婢省得的,奴婢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豫章王与淮南王手足情深,自淮南王死后,任凭齐王如何以权力相诱,他始终只做个无事人一样,日日待在京城的府邸之中,与诸王都绝无来往。赵王瞧着豫章王倒是老实,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他见这些日子齐王仗着左婕妤有了身孕,日渐抬头,不由又把注意力移回到他身上。而豫章王便上奏说藩地中还有许多事未能处理,想回豫章郡去。赵王乐得他自己走人,假意留了几次便让人送了许多金银美女,欢欢喜喜地送了豫章王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