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邺忽然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微沉:“阿姊还和刘聪有书信往来?”
阿琇一下子被他点醒,双目一亮道:“对啊,聪哥哥信中也说,赵王才是献容真正的依托,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竟差点忘了。”
阿琇脸色有些泛红,喃喃地支吾了几声。阿邺见她尴尬,便转了话题,又道:“阿姊,如今我虽得赵王重用,却到底年少,并不能说上话。赵王心内还是对十六叔最为信赖,我说十句,不敌十六叔半句。”
“既然瞒不过,索性不瞒。”阿邺正色道,“皇后总归还是赵王推举的,他心里再恼怒于她,也不愿意拱手把皇后之位让给齐王推举的左婕妤,这才是我们能救皇后的关键。”
这就是明显地暗示阿琇要去找成都王司马颖求情了。阿琇轻轻嘘了口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徽师父,她也知阿邺说得有理,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司马颖多说半句。
阿琇有些绝望:“赵王的耳目遍及宫中,如果想瞒过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献容被禁足了数月,神智渐渐清醒起来,不再整日啼哭或者喧闹,如今她能安静地坐在平乐苑里一待就是半日,太医渐渐便不阻止她见人了。阿琇去看了献容几次,每每与她聊天,虽然与她说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答,可也觉得她状况好了一些,于是她便让人传话给羊玄之去向赵王说情,再加上孙秀从旁助力,赵王好不容易才同意让羊献容去主持今春的亲蚕之礼。
“姊姊你不要着急,”阿邺颇是冷静地分析道,“事实上皇后的疯疾有没有痊愈并不打紧,我们只要她在亲蚕之礼上听话就可以了,这个很容易办到。可要想瞒过赵王做这一切,就很难了。”
可到了大礼的前三天,偏在这节骨眼上,左婕妤被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懵懵懂懂并不知怎么回事,但对齐王一派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喜讯,他连连上奏要为左婕妤加封为妃,这次赵王碍于龙裔,也无法阻止。
阿邺静心听完阿琇的话,少年老成地皱眉道:“姊姊,此事如想让赵王同意,关键还在皇后自己。”阿琇急道:“献容如今连门也不能出,我也不能去看她,哪里知道她有没有好些?”
司马颖径自去找了阿琇,开门见山道:“如今左婕妤得势,不可让她再加封了,赵王的意思是这次权且让左婕妤代替皇后去行亲蚕之礼,你瞧着如何?”
然而阿琇收到他的信,却顿时觉得时间紧迫起来。如今距亲蚕之礼不过数天,献容连禁足也未解,若要让她亲临主持谈何容易?她左思右想全无办法,只得去找阿邺商量。
阿琇冷嘲道:“赵王偌大的权势,来找我这个没亲娘的公主来做什么?”
每次信尾短短的“相见”两字,便是抚慰阿琇最好的灵药,让她可以忘掉宫中的一切烦恼。纵使在绝望之中,只要想起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便能觉得心下满足,可有无限希冀。
司马颖硬着头皮道:“你毕竟能与献容说上话,若你能劝她再养病些日子,顺当地让左婕妤去行礼,一来可以换取齐王的退步,二来也可免士族找来的许多麻烦。”
他在信末又说道:“你再耐心等待一段日子,来年春回之时,就是你我相见之期。”
阿琇越发尖刻道:“是左婕妤不可再加封了,还是赵王怕左婕妤如若封妃,齐王也要循例晋封,岂不是很快就要盖过赵王一头,因而胆怯了?”司马颖道:“这些考虑大抵都是有的。”
这次刘聪的回信很长,他细细地为阿琇分析清楚其中利弊,献容疯癫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第一年入宫将要主持的亲蚕之礼,若她不能亲临,这个皇后之位便形同虚设,以后人人可以轻言废立。阿琇若想要帮到献容,就务必要为她争取到主持亲蚕之礼。
阿琇却冷笑道:“赵王打得好算盘,以为能用献容换得自己平安,我偏不让他如愿。”
“献容如今的状况实在很坏,赵王禁了她的足,不让任何人去见她。也不知太医给她医治得如何。这宫廷实在可怕,竟如同一座牢笼一般,要把人都逼疯摧毁。我忽然觉得宫里所有的人都变了,献容变了,赵王变了,十六叔变了,就连阿邺也变了。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里,只觉煎熬痛苦至极。”
司马颖皱眉道:“阿琇,你何时竟变得这样不通情理。你在这时如果再怂恿皇后去主持亲蚕大礼,岂不是把她也放在众矢之的的境地?齐王一派有了左婕妤的龙胎,势必不会罢休,而赵王恼怒皇后,也不会为她撑腰,到时候她腹背受敌,病也未曾痊愈,谁人能救得了她?”
她想明白其中原委,心情终于平静几分,便回了信去:
阿琇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她心中却知司马颖说的都可能是真的,寻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这话说得与司马颖何其相似。阿琇起初收到信时极是郁郁的,她不想连最信任的刘聪也会这样。可“平心”这两字在她脑中徘徊了一宿,她怔怔地想到天明,终于觉得其实十六叔和刘聪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用药来欺瞒赵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献容的靠山就是赵王,一家富贵性命都系在赵王一身,如果连赵王都倒了,她恐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司马颖见她面色,又说道:“你关心皇后之心我都明白,可眼下不是为她逞强出头的时候。赵王目前还是皇后的靠山,不会让她吃亏。但左婕妤手段实在厉害,你想想她已有三个月身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皇后要主持亲蚕之时才说出来,就是为了夺她的威风。而前些日子赵王添孙,左婕妤专从宫里派了人送了金锁金环去贺喜,那锁上写着‘社稷之功,福禄永昌’,赵王当时看了就不说话了,心里的那杆秤想必是向左婕妤倾斜了的。”
“宫里的人多有心疾,疯癫也好,痴狂也罢,只能静待自医。之前送药之法,并不妥当。她已是皇后,赵王之法虽然狠戾,却对她实有益处。你且平心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阿琇脸色发白,有些意外道:“左婕妤是齐王保举入宫,竟这样向赵王示好?”
刘聪通常收到信后不出十日必有回音,他的笔法淡略,来信大多只是寥寥数语,然而言辞却都十分切切,足以熨帖阿琇惶恐的内心。
“官场如战场,哪有什么永久的同盟者,”司马颖轻叹道,“赵王如今势大,左婕妤对他示好才是明智之举。这个道理连她都明白,你却想不通吗?”
“聪哥哥,我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献容了,一点她的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这次连皇后必须亲临的亲蚕之礼,献容也恐怕不能来参加,宫里的人都说她疯了。那夜永巷的一场大火,将地牢烧得干干净净。淮南王和明曜都死在牢中,而我连玉徽师父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她那把‘绿绮’的琴头岳山上的一块小小的枕木。而献容姊姊自己烧了章华台,如今如同废人一样。”
每年春耕之时,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这是自古便传下来的习俗。在西苑的太液池畔,设有嫘祖的先蚕坛,皇后亲临蚕坛躬桑亲蚕,这是为天下织妇行祈,是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最重要不过的使命。献容第一年为皇后,就不能来亲桑。左婕妤与皇后同时入宫,却来替皇后来行礼,难怪世人都会议论,皇后之位怕要易主了。
阿琇心中恐慌又担忧,深宫之中哪有人可与她为伴,她只能把心中所思心中所忧,全无顾虑的都写在信中,一封接着一封的寄向并州:
春和景明,阿琇站在桑园外,遥遥地望着先蚕坛上静心焚香行礼的左婕妤,忽然觉得她的背影有些熟悉。她转过身来,轻轻将手中桑叶沾上泉水,均匀地洒在地上,算是对天地和嫘祖的敬意,长长的乌发铺泻如云,一双明眸晶莹如水银,目光流转掠过阿琇时,忽然顿了一顿,仿佛是认出了她。阿琇倏然醒悟,这不是那日在太极殿外遇到的宫装女子,她便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左婕妤。
自从献容被送回到了平乐苑,阿琇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赵王这次仿佛真对献容彻底失望,连外家也不许觐见,竟是无声无息地就让皇后禁足了,几番宫宴都无献容的踪迹。
回宫的路上,左婕妤唤了阿琇与她同坐一辆羊车。车上空间甚大,对摆着两张小小的绣榻,熏了浓浓的茉莉香,左婕妤身形略显臃肿,她斜倚在熏笼上,面如满月,气色颇好,正端详宫人送来的新进的蜀锦纨扇。
自打过了春分,白日一天比一天长了,夜里的光景也分外珍贵了起来。
她见阿琇上车来,便唤了宫女给她沏好香茶,亦是用香花所熏制,接着又有侍女来上热帕子和诸多蜜饯干果,照顾的十分周到。又间或着有几个宫里司属的宫人来回话,忙碌异常,可左婕妤都一一妥当的做了处置。
当天晚上,章华台便起了一场大火,将贾后十余年里布置的奢丽无比的华丽宫殿烧成灰烬。等到第二天宫人扑灭大火找到皇后时,却见她一个人呆若木鸡地坐在宫墙下,呆呆地望着天边出神。世人都悄悄传说,羊皇后真的疯了,赵王无奈之下只能把献容送回了昭阳殿居住,又让冯有节严密地看守她,不让她再出门半步。
左婕妤忙完了这些,方揉着太阳穴对阿琇笑道:“如今宫里事忙,一直没得空与公主相见,是我的不是。”阿琇冷眼瞧着左婕妤协理后宫,不似羊献容初入宫时那样腼腆,如今一切都由她掌控施令,极是有所决断。她见左婕妤不提那日太极殿之事,自然也不会提起,只道:“婕妤娘娘有身孕在身,原本是该我先去拜见婕妤娘娘的。”
阿琇回身望着他,只见他的眸中全然都是她不熟悉的黯然疲惫。
左婕妤不同于那日的失魂落魄,今日一见却是处事极为周全妥帖的一个人,她颇是亲和地笑道:“这几日天气热了,我瞧着公主还是穿着入春时针线局做的那几套素锦衣裙,怕是有点旧了。回去我便差人替公主用新进的织金堆绣的蜀锦料子再裁几身合适的新衣裳。”
“姊姊,”阿邺临别时忽然回过身来,轻声道,“我有我的苦衷。”
阿琇这些日子消瘦不少,身上穿的是旧衣裙,因而略显宽大,左婕妤一眼便看了出来,有意讨好于她。可阿琇心里不欲与她亲近,口中也是淡淡应付。
她垂下头去,终是没有再挣扎半分,任由阿邺牵着她回了荼菽殿。
可左婕妤仿佛来了兴致,偏要拉着阿琇说些家常:“按理说这些后宫之事本该由皇后娘娘掌管,可皇后娘娘偏偏体弱多病,实在让人忧心。”阿琇敷衍道:“婕妤娘娘聪慧贤德,也都是一样妥帖的。”
阿琇只觉得阿邺手心亦是冰冷冰冷的,她心下一软,往事忽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在金墉城里,自己一手牵着祖母,一手牵着阿邺,那时候阿邺还是个小孩子,做什么都喜欢跟在自己的身后。如今他不由自主地护在自己的身前,其实也是怕赵王来伤害自己。
“宫里人人都需一个靠山,”左婕妤却叹道,“我不过是仗着齐王殿下才在宫里苟且偷生,若不是如此,现在哪里还有骨头渣在。”
阿邺如今已是高大的青年了,站起身来时,阿琇只到他耳齐。司马颖见他过来,便松开了手。
她的话倒是实情,阿琇一怔,并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坦白。
赵王心里大患既除,自然懒得跟阿琇计较,乐得卖给阿邺一个人情,点点头就算是同意了。
“公主大概还不知道,我姊姊是齐王的侧室。”左婕妤转过头去凑在阿琇耳边,恰是淡淡道,“我们姊妹俩都是一样的命,横竖都是不能做正妻的。”齐王侧妃,阿琇心中一惊,忽然想起左二哥来。那日贾谧给自己念过的《娇女诗》,写的便是左二哥的两个女儿。难道那个小女纨素便是如今面前的左婕妤?她有些迟疑地望着左婕妤,寻思是否要与她说明。
阿邺叩首道:“臣姊身体不好,今夜受了惊吓。臣想送姊姊先回去休息。”
左婕妤被她瞧得有些不自然,眼中精光一闪,却是咬唇轻笑道:“听闻吴王英雄少年,还尚未婚配。我有一故交之女,今年刚刚及笄,最是佳人美貌……”她话音未落,只听阿琇打断道:“吴王若有心娶妻,自是任他去选一心仪女子。何劳婕妤娘娘费心。”
阿琇只觉得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最为宝贵珍若性命的弟弟,也加入了这无休止的厮杀中,身着的冰冷铁甲与这漆黑的夜幕同色。
左婕妤倒是未想到她竟一口拒绝,颇是有几分讶异,望着她笑了笑又道:“难为公主殿下一片爱惜手足之心。只是殿下尚在宫中,日后前途未卜,何不选一高门为助力,日后也有出路。”
那满身血迹的铁甲少年不是阿邺是谁,他并不理睬阿琇的呼唤声,只跪在赵王膝下,等他调遣。赵王面色转霁,不再理睬阿琇,他将两半白虎符合在一起,朗声笑道:“吴王英雄少年,尽忠为国,孤心甚慰。”
“婕妤娘娘不必说了,”阿琇甚是齿冷她的为人,冷冷回绝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况且婕妤娘娘现在有龙胎在身,日后如何富贵,就更不是寻常人可预料的。”
阿琇忽然心头一惊,扭头叫道:“阿邺!”
她心里动了怒气,话就说得带几分刻薄。
正在此时,一匹乌色的宝马忽然奔驰而至,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身着黑甲的少年人,黑甲上血迹斑斑,猩红入目,而那少年单膝跪在赵王面前,手中捧着右半白虎符,朗声道:“奉白虎符调兵,已将淮南王在京中的数处余孽部属尽数捕杀,特来还令。”
“公主说得极是。”左婕妤轻执纨扇,掩唇自是一笑。
司马颖心中大急,唯恐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赵王要对阿琇不利。
正此时,羊车忽然停了,有人在外面疾呼道:“婕妤娘娘可在?”
“孤手里沾了血?”赵王阴冷地环顾四周,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打了个冷战,“这里的人,谁人的手上没有沾染过血?”
左婕妤轻掀车帘,定定看向车外:“郡主怎么来了?”
不等阿琇说完,司马颖便把她扯在身后,用手捂住她的口,企图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地护住她。阿琇发不出声音,口中咿咿呜呜仍是咒骂不止。
阿琇顺着左婕妤的目光望去,只见车外是一位黄衫女子,她跑得甚急,此时钗横鬓乱,更有几分慌乱,却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平阳郡主。只是数月未见,平阳却形容消瘦,面容憔悴。平阳未想到阿琇也在车内,一时竟是怔住,迟疑一瞬,方才道:“臣女见过娘娘与公主殿下。”
阿琇心内越发冷了下去,她转过头去望着赵王,言辞更加刻薄道:“是我不知礼数,还是你们倒行逆施?赵王打着勤王奉公的名义,却是做着剪除异己之实,滥杀无辜,无所不用其极。我的母妃,太子哥哥,贾家、淮南王、明曜、玉徽……现在连献容也疯了,你手里沾了这么多的血,你还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满足你一个人的妄念……”
左婕妤展颜一笑:“郡主不必多礼。”她身旁早有侍女扶着平阳上了羊车,平阳在阿琇身旁坐下,却有些手足无措,十分腼腆地低着头并不说话。左婕妤何等睿智,她微狭凤眼:“郡主有何事来寻本宫?”
赵王却是看不惯阿琇这样言辞,训斥道:“公主殿下要知晓分寸,成都王是长辈,怎能这样直斥是非,实在是不知礼数至极。”
“臣女……臣女……”平阳微微抬头,双目里蒙上一层雾气,鼓足勇气说道,“臣女想求婕妤娘娘一个恩典,臣女愿自请入宫为女官,服侍婕妤娘娘。”
司马颖只是立定沉默。
阿琇不解地望向平阳,只见她如同受惊一般又垂下双睫,坐在一旁的阿琇很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体如受寒冻一般轻轻地颤抖。左婕妤凝视平阳片刻,忽然道:“郡主今年该满十七了?”
阿琇忽然觉得口中一苦,胸中一股腥气涌上喉间,句句刺人:“十六叔,那是玉徽师父,三年来她心中待你何等情分,你纵然无情,难道当真心里半点不知?”
平阳黯然垂首,轻轻点了点头。
司马颖侧过头去,不与她的目光对视。
阿琇忽然醒悟,按国朝规制,女子若十七未嫁,便由长吏择选夫婿。可她犹是不信,问道:“郡主难道不是早已与二十五叔有了婚聘,司徒怎可……怎可……”
他正拿在手里准备抛掉,忽然阿琇脸色瞬时变了,她冲过去夺过那块木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上面隐约有个篆字的“绮”字,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司马颖,伸手指了指散发着恶臭的地牢洞口:“玉徽师父也在这里?”
“我与王爷并未行过……行过聘定之礼……”平阳语声细微,泪水滚滚而落,“父亲说……那都是幼时的戏言罢了……”
冯有节得意地应了一声,起身时还不忘向阿琇示威似的横了一眼,半扶半扯地拖着已如提线木偶一样的献容,可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弯下腰去捡起来,只见是一块烧得半焦的木头,方寸大小,上面似有花纹,乌油油的瞧不清是什么木质。
阿琇顿时大怒:“二十五叔是皇家贵胄,先帝之子,岂容悔婚?”
这些日子司马颖护卫赵王有功,赵王见他出面求情,面色缓了几分,便不欲再理阿琇,只侧头对着冯有节吩咐道:“还不送皇后回章华台去。”他一想到今夜之事本来甚是圆满,自己不须出面就可以把淮南王那个心腹大患解决掉。却想不到被皇后这么一闹,倒把自己也扯了进来,不觉更有几分气恼,又说道,“这些日子皇后新入宫中,可在章华台多学些礼仪规矩,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左婕妤却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司徒大人为郡主择的是哪家贵婿?”
见她这样桀骜,赵王脸色一沉就是要发作起来,司马颖忙侧身拦在了阿琇身前,说道:“公主久病才愈,在这里待得久了,怕会有恙,还是侄儿先送她回去。”
平阳心中难过至极,咬唇低声道:“是……孙………孙大人的独子孙会……”
阿琇并不惧他,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王,声音甚是清朗:“天道乾元,自有尊卑。何人敢辱皇后,就是辱国朝。”
“孙秀的儿子?”阿琇大怒,“那孙会是个无赖子,洛阳城中谁人不知,你父亲怎能把你许配给这样的人!”
这话竟是在指着骂赵王了,冯有节偷偷觑了赵王一眼,却不敢接话。赵王脸色更加不愉,向阿琇这边踱来几步,苍然道:“正是孤王指使这阉奴去的,公主有何高见?”
左婕妤凤目微眺,以扇掩口道:“赵王权倾天下,最为倚重的便是孙秀了。王司徒倒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该投这条门路。”平阳心中何尝不知道父亲是在拿自己博富贵,她心中凄苦,泪水更是滚滚而落。
阿琇心中恨极冯有节的狗仗人势,瞧也不瞧他一眼,却是瞥着赵王说道:“休管你背后主子是谁,你不过一个阉奴而已,却受谁指使敢这样胆大包天?”
阿琇怒视左婕妤:“你把平阳当什么人了,她的婚事关系终身,怎能被交换利用!”
冯有节在昭阳殿春风得意惯了,平时连皇后都要买他三分薄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更仗着主子赵王也在这里,越发不能咽下这口气,他三角眼一瞪,竟是对阿琇撒起泼来,大哭道:“老奴一辈子忠心事主,从来没有犯过一点错处。老奴有何过错?公主娘娘固然尊贵,却也要给老奴个说法。”
左婕妤微微一笑,不去理她。她唇角牵动,却对平阳缓缓道:“郡主的苦楚我已知道,只是郡主已满十七,不能再入宫中,恕我难以帮忙。望郡主安心回去,不要再做无谓之事。”她顿了顿,忽然微笑道,“郡主是千金之体,不可再这样任性乱跑,若是传出去恐会对声名有损。”
献容恍若未闻,只盯着地上那个偌大的黑洞看着,眼神却渐渐失了神采,如同燃尽的灰烬,茫然而空洞。冯有节见赵王沉着脸不作声,胆子便大了些,手上使劲,竟然是用力地扯起献容来。阿琇大怒,站起身来便给了冯有节一个耳光:“你是什么身份,就敢拉扯皇后娘娘。”
此言一出,平阳面色煞白,心中已是绝望至极,她默了一瞬,忽然含泪转头奔下车去。
冯有节早在旁边等候多时,见主人发话,赶紧颠颠地凑过去扶着皇后的一边胳膊,皮笑肉不笑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回去吧。”
“平阳……”阿琇大声叫她,可平阳头也不回,已是跑得远了。
他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局面,唯一在这里有些碍眼的却是献容。他的目光有些不愉地扫过了献容,见没有人敢上前去搀扶,不由怒道:“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阿琇转目望着左婕妤,气道:“你不愿意帮她直说就是了,何苦说这些话刺伤她。”
“还不把皇后娘娘扶回去。”赵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身后跟随着他的侍从,孙秀却不在身后,想是已经得知皇后犯病的事,自是觉得避嫌不愿意过来。赵王瞧了一眼烧得漆黑的洞口,里面阵阵恶臭仍然不断传出来,火已经灭了大半个时辰,可仍有滚滚的热浪从里面翻上来,可想这里面恐怕已再没有活口了。
“我这是为了她好,”左婕妤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去,一手却抚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你让她强行与她父亲抗命,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阿琇与她话不投机,狠狠瞪了她一眼,亦是摔帘而去。
“阿琇!”司马颖仿佛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呢。
左婕妤虽然说话不中听,可办事却很是利落,没出三日便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裙来,一概都是茜碧纱縠的双裙,都用的上等的蜀锦缎料,绣样别致又精细,阿琇捧着看了一会儿,便吩咐白袖和豆蔻都送出去。豆蔻大是不解:“公主,这衣裙可比您身上穿着的要好得多,为何不愿意换上?”
司马颖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那便是默认了,阿琇心里伤心到极点,仿佛有什么东西垮塌了,十六叔在她心目中一直都如父亲一样,谁都可以来纵火为赵王除掉心腹之患,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十六叔这样做。她含着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十六叔是住在宫外吧,宫中火起,十六叔深夜赶到竟如此迅速,不见半分仓促,实在是国朝之栋梁。”
白袖插口说道:“赵王他们皆可倾向于左婕妤,唯独公主殿下不可以。若是殿下也穿着左婕妤的衣裙出去,那皇后娘娘在这宫里便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暗夜里,司马颖一身墨色戎装,他的盔甲都是紫金所铸,格外的寒光耀目,英姿勃勃中却显得颇有几分生冷的铁气。阿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扭头注视着他道:“我瞧着献容姊姊心里清醒得紧,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倒是十六叔您,恐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阿琇赞许地看了看白袖,顺手择了一条花纹较是简单的衣裙:“你将这件衣裳给皇后送去吧。”白袖会意地而去。
司马颖望向阿琇,苦笑道:“阿琇,你快劝劝她吧。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多时辰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明日流言蜚语传出去对她终究是不好的。”
豆蔻叹了口气:“公主您待皇后真好。”
献容瞧着他也过来,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容却与人间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她轻声道:“成都王,你也来瞧,他们都在下面等着你呢。”
阿琇却道:“你将剩下的这几件新衣裙都给平阳郡主送去,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司马颖眼见无法,只得走了过来。
豆蔻点了点头,捧着那衣裙便送了出去。到了夜里,她方才回来,却拿来了一张素笺。阿琇看过笺上的字句,霍然色变,她站起身来问道:“这是你看着平阳写的?”
阿琇心知她已是伤心过度,失去了理智,她心下也有几分难过,伸手揽住了的献容肩头。献容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在月色下看去分外的诡异,她靠在阿琇的肩上忽然轻声唱起歌来,吐字清脆,发音却很奇怪,阿琇默然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她唱的是匈奴那边的歌谣,她心下更是替献容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只能陪着献容靠在大石头上。
豆蔻道:“是啊,奴婢看着郡主一边哭一边写,又叮嘱一定要亲手交给公主殿下,奴婢还奇怪是怎么回事。”
“阿琇,你听,他在下面唤我。”献容却仿佛听到什么一样,忽然拉住阿琇的手,指着那个烧得焦黑的入口,面上却露出喜悦的神情。
“这信是托我交给二十五叔的。”阿琇骤然松了手,那素笺摇摇晃晃掉到地上。
阿琇强忍着恶心,努力屏住呼吸,走过去轻轻地扶住献容的胳膊,低声道:“献容姊姊,夜色已深了,外面寒气重,我们先回去吧。”
站在一旁的白袖眼尖,一眼看清素笺上的字:“一别两宽,从此未见,泉下若知,各生欢喜。”她亦是白了脸色:“郡主这是想寻短见……”
阿琇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那大石之旁竟然是个隐蔽的地牢入口,连石旁的铁镣铐都被烧得发红,想来里面就是起火的真正地点了。如今里面阵阵恶臭传来,让人闻之直欲作呕。她这才明白旁边的人为什么都不走近,转头时只见成都王一身戎装站在人群的最前端,打着手势示意让她拉回献容。
“我们要救下她,”阿琇大声道,“豆蔻,你即刻去司徒府,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务必要拦下她。”豆蔻顿时明白事态严重,赶忙奔了出去。
等到阿琇赶到永巷时,只见这一带的宫墙已是烧成灰烬。这一片本就是宫内禁苑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连着金墉城的铜铸高墙了,如今这边已被烧为平地,于是远远望去,金墉城的灰色高墙就显得更加突兀与高大许多。她远远地就看到献容站在一块大石边,素色的衣衫十分单薄地罩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她身旁围着许多人,却都只是远远地站着,并不敢近身。
“怎么办,现在只能送平阳出去才能救她,可怎样才能送她出城?”阿琇来回踱步,心烦不已。
仿佛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她瞬时从头顶冷到脚底。外面的风声依旧呼啸,夹杂着人声嘈杂,她只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这一刹她再也顾不得那许多,飞也似的奔出了大殿,便朝着殿外有火光的地方奔去。身后的豆蔻惊呆了,反应了一瞬才跟着追了出去。
“殿下,奴婢有个办法,”白袖忽然插口道,“这几日匐勒将军正好在京中,他是戍外将领,手中定有出入令牌。”
永巷,阿琇瞬时心中冰冷,永巷是连接着内府地牢的唯一出口,几日前献容在那边刚刚杖死了一个宫女,今夜那边就走了水。永巷那边若是走了水,任凭一只苍蝇也难飞出去。如今淮南王在狱中,明着把一个藩王处死,朝堂之上也不好议论,最好的处理方法莫过于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以赵王的手段,这样的事他一定做得出。
“此言当真?”阿琇目光一闪,顿时精神大振。
豆蔻有些受惊,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永巷。”
“千真万确,”白袖红了脸,顾不得避嫌,实话道,“奴婢今日刚在宫中遇见过他。”
阿琇听到最后几个字骤然呆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再说一遍,是哪里!”
“太好了,你即刻出去找他,拿到令牌,送到平阳那里,一定要星夜将她送出城去。”阿琇说道,“此事决不可有误。”
“据说是因为永巷那边起了大火……”豆蔻轻声道,她觑了一眼阿琇瞬时变白的脸色,方才接着说道:“皇后娘娘赶过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受了惊吓就疯了,便在那里胡言乱语,许多人都劝不住。成都王让人传话叫公主赶紧去看看吧?”
“奴婢省得。”白袖深吸一口气,迅速跑了出去。
疯了?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天来虽然没有见过献容,但传来的消息都是她理事如常,杀伐决断,断不至于到疯癫的地步。她一壁披衣起身,一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娘娘怎会好端端的就疯了。”
阿琇一夜未眠,直到天明方才等到二人回来复命,她听说事情办妥,顿时松了口气。豆蔻私下里瞧见白袖不在,却偷偷对阿琇说道:“殿下,我们一起送郡主出城,奴婢瞧着匐勒将军与白袖姊姊悄悄说了几句私房话,还传送了东西。”
阿琇再听到关于中宫的消息时,已是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豆蔻匆匆把她摇醒,急道:“公主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疯了。”
阿琇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是什么东西?”
这一年的初夏,雨水特别的充沛。缠绵的阴雨如宫中的人心一样晦暗,而那一夜侍女绝望的哭声仿若在每个人心里都埋下了深重的阴影,从此再也无人敢轻视昭阳殿中的皇后,没有人敢擅议有关昭阳殿的半句是非。
“奴婢偷偷瞧了一眼,便是一只小小的金蝉坠子,只有拇指盖大。”阿琇默然了一瞬,隔日留心去瞧白袖,只见她颈中果然用红线系了只小小的金蝉。她心中有数,却怕若直问白袖恐会尴尬,便寻思着要找个机会将她放了出去,免得耽误了她的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