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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云泥之别

阿琇独自倚在西窗边的长榻上,白袖和豆蔻替她放下了薄如烟云的縠纹帐,她看白袖的脸色不好,便道:“你身子还没有全好,先回去歇着吧,今夜有豆蔻值夜就够了。”白袖应了一声,自是去歇息了。阿琇听着外面一阵阵的风声,只觉得每一阵林间树梢的回响都在拨弄心中的烦闷。她拿出“石泉”,信手练了一会儿《幽思》,只觉得琴中苦幽之意甚重,似是不祥之语。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没有个着落,老觉得这几天要出什么事。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睡了,到了三更时分,她忽然听到外面似是有女子的哭声,一阵阵幽幽地传来,直刺到人的心里。

春末时节,气候最是反常。宫里本都换了薄罗被,撤了厚帐,全然是入夏的准备,可这几日天气实在诡异得紧,竟莫名地又起了寒意。特别是今夜,北风一直呼呼地刮,仿佛一夜回到了寒冬。

她从榻上坐起,惊道:“豆蔻,外面是什么人在哭。”

冯有节恭敬地接过空盏:“是,老奴都记下了。”

豆蔻眯着眼向外看了一会儿,对阿琇道:“公主听岔了吧,外面只有风声,哪有什么哭声?”

献容心不在焉地接了酪盏,顺口一饮而尽,只觉得今日的酪盏格外的甜,她皱眉道:“以后少加些糖,太甜了。”

阿琇心下总是不安,又听得风吹得窗上绡纱作响,更觉几分惊心,她说道:“你去差个小黄门到昭阳殿瞧瞧,我总觉得皇后那边有什么事。”

他一壁说话,一壁却顺手就把那碗酪盏放在了献容面前的矮几上,双目直视着她。献容最害怕的就是他每夜都来的问礼,她轻咳了一声,说道:“太医说我病体未愈,不能去侍寝。”冯有节眨了一下三角眼,这次却没有为难她,只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不打扰皇后娘娘用药了,这碗热酪盏是膳房新热的,娘娘用过就早点安歇吧。”

豆蔻掩着口打着哈欠去了,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小黄门回来禀报,昭阳殿里烛火都没点,想来宫人都睡了。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

长夜便在这样揪心的焦急与无奈中度过。献容回到宫中,已是更深露重,侍候的宫人知她这几日心境不好,谁也不敢扰她,都悄悄地退下去了。内侍冯有节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酪盏走进殿中,他照例开口道:“皇后娘娘,赵王殿下吩咐,还请您尽早与陛下圆房。”

阿琇霍然坐起身来:“糊涂!昭阳殿是后宫正殿,怎么会没人值守,献容那儿定是出事了。赶紧再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

隔了这样冗长的距离,他与她分离又相聚,原本以为天涯遥遥再无会面之期,如今竟然同在这座宫闱里,只是天上地下,如同隔了万重的绝壁。

听到殿中的声响,白袖披了衣匆匆赶来,她瞬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奴婢这就亲自去一趟。”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苍白着脸回来禀报:“昭阳殿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但奴婢听……听太……太极殿的人说,初更时,冯有节亲自送皇后去太极殿侍寝了……还说……”

献容闻言面上露出一丝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牵了一下嘴角仿佛是想笑,可珠泪却簌簌而落,浸到地上,转瞬就不见了。

“还说什么了?”

阿琇这些时日经历了许多事,见事不像献容这样简单,她听司马颖的叙述早就心中有了疑惑,淮南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轻易选择一个草莽之徒做刺客,明曜既然与淮南王的关系并不简单,由此可见他来洛阳也别有深意,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献容而来。但这些话都不能对献容直言,阿琇想了想,只能安慰她道:“虽然有诏书在,但十六叔并没有亲见是明曜所写,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你何必自寻烦恼。”

“那几个宫女还说瞧着皇后进去的时候是被冯有节扶着的,瞧着似乎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

“不会弄错的,那就是明曜,”献容摇着头,眸中的光亮却一丝丝的黯淡了,疲倦的笑道,“他是匈奴人,是我父亲捡来的逃奴,我父亲收养他这么多年,他却恨我家入骨。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们羊家于死地!”

“现在是几更了?”阿琇一壁趿鞋起身,一壁匆忙问道。

阿琇心中也是戚然,含泪道:“你别想那么多,也许是十六叔弄错了。”

豆蔻心知出了大乱子,低声应道:“已经四更了。”

献容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颓然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失声恸哭。阿琇心慌意乱的扶起了她,只见她满面都是泪痕,她瞧着阿琇,低声泣道:“我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他居然想杀爹爹……”

阿琇心中如重鼓在捶,她交代献容服药,按理说千差万差不会被人发现,可这几日赵王不再派太医来诊治,她就应该意识到赵王可能是发现了端倪。但今日她与献容都记挂刺客的事,忽略了此节。

司马颖叹息一声,仍是对着献容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们,可你要先想清楚了,他如果成事,心里会有你半分么?现在他杀你全家不成,你还要救他出来,我竟然不知道谁痴谁愚了。”

今夜定是赵王指示冯有节对皇后下手的。以献容的刚烈性子,断不会清醒的就去太极殿,那就是被人下药了。她想定了此节,心知现下去太极殿恐怕已是于事无补,但她怎能留献容一个人在那里。她想好其中关键,便披起鹤氅,径直向漆黑的夜幕中走去。豆蔻还想追出去,白袖拦住了她,摇了摇头道:“让公主去吧。”

阿琇从未见过十六叔这样冷面的样子,有些惊愕地对他说道:“十六叔,你何必这样再刺激她,她已经很伤心了!”

黑暗中远处宫殿都只是个朦胧的影子,就连点点星光,也在风中摇曳忽闪忽暗。

献容额上冷汗涔涔,面色越发苍白。

阿琇刚转出荼菽殿的大门,忽听鸾铃阵阵,一人一骑亦是疾驰而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去哪里?”

司马颖却毫不可怜她,冷冰冰地说道:“你是赵王安排进宫的,左婕妤是齐王的人。不论你是否心甘情愿,你已经是皇后了。可你始终不肯认命,任由左婕妤在宫中站稳根基,你已是连累赵王和羊家一族输了大半局。今日若是赵王不在了,你连性命都不能保全,还谈什么救人?”

阿琇抬头一看,拦住她的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她心下讶异,有几分不相信地望着他:“十六叔,今夜之事,你也参与其中?”

献容咬住了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颖翻身下马,一袭青袍在风中鼓胀。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定然道:“你不能去。”他今夜从听得赵王要动手的消息,一直都在宫中守候,在太极殿外看到了白袖的身影,他心中料定阿琇要出来,便急匆匆赶来阻拦。

“淮南王与羊家无冤无仇,他所图的只不过是除掉赵王罢了。他写这样的诏书,定然是受人所托。”司马颖淡然道,“这就要问清楚皇后娘娘,那个明曜以及淮南王与你羊氏到底是敌是友了。”

阿琇心中伤感至极,她想过赵王为人险恶,能使出这卑劣招数,却想不到连最信任的十六叔也参与其中。她望着司马颖深不见底的黑眸,失望道:“十六叔,你不能拦我。我必须救献容出来。”

阿琇大惊失色:“明曜不是淮南王的心腹之人吗?如果淮南王事成,他怎么会不保你?”

司马颖握住她的手腕,定然道:“你绝不能去。赵王已知你给皇后传药之事,他已忍你多时,你今夜若再去太极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献容的面色霎时又由红转白,樱唇哆嗦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琇脑中轰然一声:“传药的事……怎会……怎会走漏出去?”

司马颖的神色分外凝重,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点波澜:“从淮南王住的地方抄出了已经拟好的几封诏书,第一道就是要废掉皇后,立左婕妤为后,不仅如此,还要抄斩羊氏满门。”

司马颖温和的目光锁在她身上,叹气道:“你们自以为做得严密,却不知皇后身边的侍女原本就是羊家的人,她得知消息怎能不告诉羊玄之?羊玄之又怎么敢对赵王和孙秀隐瞒此事,自然是和盘说出了。”

阿琇有些茫然,却只见献容的脸色变了。

“原来是红荇出卖了她,”阿琇想起红荇平素里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手心顿时发凉,痛骂道,“亏得羊玄之还是献容的亲生父亲,他怎么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献容脸色苍白,泪痕中微见果决,她的声音喑哑得如水底裂开的冰一般:“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救明曜出来。”司马颖静默片刻,忽然直视着献容问道:“你可知道淮南王如果行刺成功,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你觉得是火坑,在他看来却是天大的荣华富贵。”司马颖的手拂过她散乱的发丝,劝道,“更何况你莫以为你是在帮她,你所做的这些事,对她有害无益。如今齐王一派和赵王势成水火,孙家和羊家都是赵王的左膀右臂,她现在的位置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的皇后地位能保,赵王就稳如泰山。这也是赵王为何要选在此时下手的原因,这一招虽然阴损,但却十分有效。倘若有一天她因为无子无宠而废,只能在金墉城里苦度一生,那下场更是生不如死的。”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司马颖摇了摇头,面色越发沉重了几分,却道:“在宫里地牢救人比登天还难,外面有重兵把守,里面地势复杂,纵然你冒险闯进去,也很难找到犯人在哪里。去年阿邺被贾后关在地牢里,我曾经去救过他,一进到地牢里很快就不辨东南西北,根本找不到犯人关在哪里,那次还白白折了许多人手。”阿琇神色一黯,却也知他说的是实情。

阿琇奋然挣脱他的手,出人意料地语气冰冷道:“十六叔,你说的这些荣华富贵,这些利弊关节,我听不懂,也不想去懂。我只知道献容不是一个物件,可以任你们去盘算价值、取舍利用。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有自己的情感。你们想逼她妥协,可她是宁可死也不会愿意的,你可以拦住我不让我去太极殿,可你们能拦住献容寻死之心吗!”

阿琇望着司马颖,轻声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去……”

司马颖瞧她面色凄然,所言不似作伪,他心下一惊,手便松开了。只见阿琇瞬时抛开他的手,转身便向暗夜中跑去。

献容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双目直视着司马颖。只听司马颖说道:“都关在宫内地牢里。”

太极殿外灯火明彻,如白昼一般。阿琇跑到廊下,只见殿外守卫一概都撤去了,殿内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一个宫装女子立在殿外,乌发间尽是珠翠装扮,她生得极其端丽,面容姣好,风姿绰约,难以描摹。阿琇无法可施,便问那女子道:“皇后可在这里?”

阿琇心下一沉,但为了献容她不能不竭尽全力。她沉吟了一瞬,却又问道:“十六叔,你可知道明曜如今被关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忽地侧过头来,一双明眸中如水银流淌,可她面上带的笑里却全是冷意,打量了阿琇半晌,方才说道:“你是清河公主?”

司马颖面露难色,轻轻地吁了口气:“这可就有些麻烦了,这次淮南王行刺之事,涉及到齐王诸人。而赵王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就等他们动手便一网打尽,现在不仅淮南王和明曜都在狱中,连齐王安插在宫内的人都被控制了起来,准备一起处置。”

阿琇急道:“皇后还在这里吗?”

献容的眼眶瞬时又红了,低泣道:“那就是他了。”

那女子神色间似有一分恍惚:“我怎么会知道。”

司马颖目光一闪,点头道:“似乎确实是那人。我记得他脖颈上还有个黑色的胎记,倒是比较醒目。”

“你这人真是!”阿琇急得一跺脚,就要去后面寻找。那女子忽然间却又开了腔,语声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个时辰陛下该去上朝了,皇后想来也该送回昭阳殿了。”

阿琇紧张道:“十六叔你仔细想一想,那人是不是上次在贾皇后寿宴上替驸马献礼之人。”

阿琇只觉得这女子阴阳怪气得紧,可她也没空与她废话,又向昭阳殿跑去。

司马颖颇是仔细地听了一遍,很快便明白了她们的来意,他皱眉道:“当时我就在朝堂上,与那个刺客交手过几招,他剑法的确极好,用的长剑也是薄如寒绡的春水剑,那人身量并不高大,我仿佛见过他一次,有几分眼熟。”

果如那女子所言,献容真的已经回到了昭阳殿。冯有节刚从殿内退出来,见阿琇赶到,皮笑肉不笑地向她问安:“老奴见过公主。”阿琇没好气地问道:“皇后娘娘还在里面么。”

成都王司马颖原本就得赵王器重,这次又立下大功,如今进出宫廷都十分便捷,并没有人敢约束他。他见阿琇和献容过来,有些惊讶,但礼数不缺,先向献容行过了大礼,方才温和地问道:“阿琇,你们是专来找我的吗?”阿琇点了点头,她本就唇齿伶俐,三言两语便讲清了明曜之事,但她顾忌献容的面子,只说明曜是献容的表弟,却见献容感激地向她望了一眼。

冯有节霍然挺直了身子,极是得意道:“皇后娘娘刚侍寝回来,公主可不要打扰了娘娘休息。”

献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却见阿琇快步向成都王走去,也只得硬了头皮跟上去。

阿琇眼中怒火难以抑制,斥道:“你这背主作恶的恶奴,日后我定不会放过你!”

“那些是十六叔找来给父皇看病的大夫,”阿琇低声道,浑然没有注意到献容的面色变得雪白,“父皇一直生着重病,十六叔怀疑宫里的太医受人指使,并不想让父皇的病好,每日午后都悄悄地将民间有名的大夫送来替父皇瞧病。”

冯有节并不害怕,反而抬了头望着阿琇,说道:“老奴半截身子都埋在黄土里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倒是公主还青春年少,需要多为自己日后着想,莫要搅在这泥潭里,日后自己也洗不干净。”

献容好奇道:“那些是什么人?”

阿琇听他絮絮叨叨,言词已是无理之至,她心中虽然恼怒,可无暇再与他废话,径直向殿内走去。

眼见着日头偏西,太极殿外的宫人渐渐少了许多,贴着东首宫墙的那扇朱红色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转出了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正是成都王司马颖,他和身后那几个胡子都花白的老者交谈了几句,便拱手送他们离开。

寝殿内静悄悄的,凉风吹拂珠帘,献容一个人独坐在主殿内,唯有一件薄薄的绒毯裹身。阿琇瞧她神色平静如常,心下反倒更惶恐几分,坐在她身旁轻声道:“献容姊姊……”

阿琇摇了摇头,轻声道:“等会儿十六叔出来,一切都听我安排。”

献容茫然地抬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却空洞洞的,仿佛没见她一般。阿琇心如刀绞,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献容姊姊,你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

阿琇带着献容,在太极殿外苦苦等候。太极殿外宫人穿梭如云,可每个人看着皇后娘娘和清河公主来了都要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但献容一到太极殿就心惊胆战,她拉住阿琇的衣襟,低声道:“阿琇,你不会是想找陛下帮忙吧。”她从内心深处是深深恐惧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的,虽然他们成婚已有数日,可因为她一直称病,两人的见面便只有婚礼上那一次。

“哭?”献容冷冷地瞧她一眼,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哭?”

阿琇想了一想,说道:“如今我们还是要确定清楚被抓的是不是明曜,才能再做打算。”

阿琇听她语气阴森森的,心里大骇。唯恐她是伤心过度迷了心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献容却瞥着她微笑:“如今我羊氏一门富贵在手,父亲和赵王从此可以后顾无忧了。”

献容一下子怔住了,她听了宫女的描述,那个刺客剑法超群,手持一柄削铁如泥的细薄长剑刺杀赵王。而那长剑只因是缠在腰间,所以躲过了太极殿外层层的检查。她一听到缠在腰中的长剑脑中就一片空白,那不正是明曜平日里从不离身的春水剑吗。她摇头低泣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父亲明明告诉我他已经为明曜脱了贱籍,替他寻到了个好差事的……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纵声而笑,语声却凄凉至极,到后来已是带了泣声。

阿琇想了一会儿,慢慢理清她话中的几处关键,忽然问道:“献容姊姊,你能确定被抓到的刺客一定是明曜吗?”

阿琇心下不忍,方要劝她两句,却见红荇抖抖索索地捧着一碗参汤进来,她眼眶亦是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的样子,跪在地上举着汤碗,一言也不敢发。红荇今日着了一身红裙,面上又似擦过胭脂,头上还缀了几朵珠花,她本来相貌就不错,这样一打扮反而更显得亮眼了。

虽已入了仲春,可风却仍然极大,刮得窗棂瑟瑟有声,更添几丝寒意。房中忽然就静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阿琇心中恨极了红荇,见她装扮得如此喜庆,更怒道:“你还来做什么,是来看你家娘娘有没有被你害死吗?”

献容呆了一呆,苦笑道:“我在外祖家日夜期盼,却丝毫没有他的片言音讯。直到有一日父亲来对我说,他已与外祖父商议定了,要送我入宫去做皇后。我自然是不肯去的,可父亲突然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如果我不入宫,他和母亲还有疼爱我的外祖父,都会受到株连。我哪里还有什么选择,只能求父亲去找明曜,如果寻到他就替他脱了贱籍,让他自在生活。我……我便是这样进了宫,原本以为高墙如山,此生再没有见到他的机会,想不到他还是来了宫里。好妹妹,你要帮我想个主意,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红荇不敢还嘴,只对着献容哀求道:“娘娘,国丈问话,奴婢不敢不答。”

阿琇心下有几分疑惑,但也不便说出,只安慰她道:“也许他当时只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并没有忘记你们的约定。”

献容接过那碗参汤,缓缓沉下脸来道:“你去永巷自领五十大板,日后不必回来伺候了。”永巷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那里的黄门内侍下手最毒,寻常人五十大板挨下,性命怕也丢了大半条。

“我们本来准备离开外祖家逃走,可那时候宫里出了事,明曜受过一个人的大恩,他跟我说要去救那个恩人,等恩人救了出来,他就会带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逍遥地过一辈子。可谁知道他那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微微黯然失色,咬住了自己的双唇。

红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自是知道皇后会责怪于她,但献容惯来对人宽厚惜弱,从不苛责于人,她以为自己来求情便可以得以饶恕。她面如死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娘娘,奴婢知错了。念在奴婢自幼服侍您的分上,就饶恕过奴婢这一遭吧。”

献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云彩,心底哀凉如斯:“父亲知道我和明曜感情太深,如何也拆散不开,只有入宫才能阻止我们再相见。我入宫之后,每到旬日就可以回外祖家一次,可我总是和明曜偷偷见面,你那次在南市瞧见我们,便是我与明曜偷偷见面。”当时的汉人女子大多十分的腼腆拘谨,对私会忌讳莫深,可献容说起自己与明曜的私会,竟坦荡如此,丝毫没有半分愧色。阿琇明白他们是真心相爱,浑然不觉自己做的有任何不妥,可这对于献容的父亲来说,无疑是家族的奇耻大辱。

献容连瞥都不瞥她一眼,自顾自地饮起那参汤。

阿琇想起在贾后宫里见到做女官的献容,终于明白其中缘由,但她犹有一丝不解道:“可你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送你入宫来?明曜只是个家奴,你父亲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你们不再见面吗?”

红荇从未见过献容这个样子,心里惧甚,苦苦地磕头哀求不已。

献容点了点头,微微蹙眉道:“那天父亲也见到了明曜,但明曜已经成了驸马的使者,父亲也不敢轻举妄动,父亲瞒着我去警告他,告诉他我已经准备进宫去了,让他从此死了心吧。”

阿琇虽然心中极是恼怒红荇的背主弃义,但看她跪在地上额头都叩红了,也觉得她着实可怜,她不由开口道:“献容姊姊……”

“那你父亲岂不是发现了他?”阿琇很快就想到这其中不妥之处。

没等她的话出口,献容便冷冰冰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她忽然扬高了声音,“冯有节,进来把这贱婢带走。”

“后来我就顺从父亲的意思,随父亲到洛阳来,但条件是他必须把明曜放出来,解除他家奴的身份,让他做一个自由的人。父亲答应我,只要我离开上党,他就放了明曜。”她回忆往事,嫣然一笑,那一瞬阿琇只觉得她的笑容十分灿烂,美若霞光,“谁知道明曜竟然等不及父亲放了他,等我们刚离开上党,他就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直追着我到了洛阳,但因为我们住在外祖家,他始终没有找到我。等我再见到他时,就是那一次在皇后的寿宴上,他成了献礼的使者,那只是为了进宫来见我一面。”

冯有节早在外面偷听多时,被献容点破,也只得尴尬地来拖走红荇。红荇心知今日怕要无幸,哭叫声愈发凄厉起来:“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你们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他如何会到洛阳来?”阿琇不忍地问。

阿琇看了看献容冰冷如铁的面色,求情的话在唇间一转,终究没说出口。冯有节心知献容是杀鸡儆猴,但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招惹她,只能拖着红荇往外走,他见红荇不断挣扎,一壁走一壁低声说:“你也莫怪老奴,这是你家娘娘要取你性命啊。”

阿琇瞬时了然,这个时代中家奴的身份十分低贱,连普通的奴仆也不如,当日被刘聪救下的匐勒就是一个逃出来的家奴,献容的父亲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和家奴在一起。

“娘娘,娘娘!”红荇突然挣脱了冯有节的手,膝行了几步又去抱着献容的腿,大哭道,“奴婢知道明曜公子的下落。”

她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语声里都是恐惧与哀伤:“可我看着他满身的伤痕,想起母亲的话,如果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只会害死了他。”

冯有节心下发急,一手掩住红荇的口,一手将她往外拖。红荇死死挣扎,手指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可父亲却发现了我们的事。父亲大怒之下,抽了明曜一百马鞭,差点把他打死,他把明曜关在柴房里,不许任何人给他送药。我哭了几天几夜,终于从母亲那里拿到了钥匙,等我把药送到柴房里去的时候,却见到明曜已经奄奄一息,只能抓着我的衣襟,一双昔日里俊朗如星的双目里没有半点光彩,他那样平静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无声的对我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让我不要害怕。”

献容眉头微微一皱:“住手。”冯有节一怔,不知为何他今夜竟有些惧怕凤座上的这女子。红荇如蒙大赦,拼命地爬到献容膝下,极力喊道:“娘娘,娘娘。”

献容泪光未敛,眼眸中却露出熠熠的神采,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明曜……是我父亲的家奴。我们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他为我牵马,带我去玩耍,我们的感情渐渐十分要好,心中都有了情谊。我们在苍山下许下誓言,苍天和白云为证,我们这一世都不要分开。”

献容静静地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粉模糊的面庞,平淡道:“你说。”

阿琇望着她,更加证实了心里的猜测,轻轻说道:“其实,那日在南市中,我也遇到过姊姊和明曜。”

红荇瞧见一线生机,也顾不得冯有节在场,便说道:“那日奴婢偷听了国丈与孙大人的话,他们说事成之时,便将淮南王和手下一网打尽,还有一位琴师,都要送到地牢里去。”

献容点了点头,一滴极大的珠泪挂在腮边。

阿琇心下骇然,原来孙秀与赵王早有布置要算计淮南王。她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有些不安,追问道:“琴师?你说的什么琴师?”

阿琇心中一惊,知她此时定然慌张到十分。她凝神想了想,还是问道:“姊姊说的明曜,可是你的……心上人?”

红荇说道:“奴婢也没听太分明,好像是与淮南王有关联的一位琴师,据说是有名的国手,孙大人还特别叮嘱羊大人不要走漏了消息。”

“原来你都知道了?”献容神色苍白,愁眉不展,唯有唇边一缕笑容虚弱而又苍白。她听阿琇点破,却又有几分如释重负,面上的悲意更甚:“明曜他不知何时竟成了淮南王养的死士,居然闯下这样的大祸来,我该如何救他!”

阿琇胸中如急鼓重捶,她与玉徽分别已有数月,音讯全无,玉徽该不会也卷进这事中了吧。

阿琇心念一动,觑着她的面色,轻轻问道:“那个人……可是贾后寿礼上的那个人?”当日贾后寿宴上,那个王济找来给贾皇后献寿礼的男子挺拔的身影霎时闪现在阿琇脑海中。

她反复地追问了几句,可红荇却再也说不清楚。

献容喝了口茶,终于镇定了几分,却仍是流泪道:“淮南王派去行刺赵王之人被抓了,那人……那人是……”她一时哽咽,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献容置若罔闻,她斜睨了冯有节一眼,却对红荇微笑:“你知道的倒还不少。只不过我若放过了你,你以为冯黄门会放过你吗?”

“献容姊姊,发生什么事了?”阿琇忙扶了她坐在绣榻上,给她递了杯热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红荇睁大了眼,茫然不知所措。

阿琇第一次见她这样惊恐的样子,她未着皇后的翟衣正服,只穿着一条素裙,面上也未施粉黛,一张芙面上满是泪痕。

冯有节听红荇口中胡言乱语,心中已是恨不得早把她拖出去碎尸万段,重重地哼了一声。献容冷冷一笑:“罢了,我也不赏你那五十大板了。就让冯黄门来处置你吧。”

这日刚用过午膳,羊献容一个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来荼菽殿,平素里寸步不离的内侍和宫女都不在身边,她进了内室便抱住阿琇的手臂,哭着喊道:“阿琇,阿琇……”

冯有节这次不再与红荇啰嗦,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外走,一路上只留下红荇凄厉的哭喊声。

这一次无意的相见,就像在彼此生命中轻轻划下的一道痕迹,谁知道会在谁的生命中再次出现呢,至少这一刻的豆蔻还不明白,这一个仲春的午后,一场美丽的邂逅,对她的一生而言意味着什么。

阿琇心中不忍,冯有节向来睚眦必报,红荇如此落入他手中,恐怕生不如死,下场比杖责五十更要可怖。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时间竟觉得献容陌生得紧。耳旁却听献容开口道:“阿琇,你也觉得我过于狠毒吗?”

他还说过什么来着,他说自己的名字好听,豆蔻梢头,螓首蛾眉,是最美的了。她听他说话,半懂不懂,却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好听,直让她的心都似浸在蜜中,哪里还能看到朱栏后向自己投来的那道愤恨的目光。

阿琇回首看了一眼红荇被拖走时散落在地上的珠花,低声道:“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

豆蔻点头连连,满心都是吴王和自己说话时的笑容,他穿着墨色的衣袍,漫步从廊下走过,她望着他走了过来,很随意地问起自己的名字,他低头看着自己,眼睛那么亮,仿佛有星光闪烁。自己忽然就怔在那里,连回答自己的名字都说得结结巴巴。

献容冷笑数声:“不错,这宫中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可怜我到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红荇出卖我,半是因为我父亲和赵王威逼她,半也是因为她心里存了别的念头。你瞧见她今日抹得胭脂戴的珠花没?她竟是想借着我遭难,混个出人头地来。她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我怎么还能容她!”

阿琇想起了小时候教阿邺写字的样子,微笑道:“是啊,阿邺这两年也长大了。”

阿琇心下恍然,红荇久伴献容,自然知道她不愿入宫的初衷。她先配合赵王将献容逼到绝路上,日后再提出以自身替之,以献容为人,定然不会亏待于她,品阶至少也是个美人,而赵王若见她可用,也许更会眷顾她几分,这未尝不是一条攀龙附凤的出路。难怪她今日要精心描眉画目来端参汤,还挤出几滴眼泪惺惺作态,这丫头实在是算得仔细。

豆蔻到底年少,很快便开朗笑道:“我还道这位水碧姐姐不喜欢我是公主这里的宫人呢。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她很快一门心思就挪到了阿邺身上,又说道,“吴王真是清俊,一双眼眸里可全是英气。”

献容的语声冷极,淡漠道:“这丫头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我从此不再是过去的羊献容,绝不会容她兴风作浪!”

阿琇的惊诧只是一闪而过,她想起之前水碧就对阿邺颇有情意,出宫后再去寻他也不奇怪,她一瞬就想明白了水碧的心事,水碧心中既然有阿邺,就难免对豆蔻这样样貌青春的少女多几分介意,她心中有几分不愉,但还是淡笑道:“水碧是我从前的宫人,她去照顾阿邺也很好。她性子比较仔细,你莫要太放在心上。”她想了想白袖似是很厌恶水碧,又叮嘱道:“这事不要告诉白袖就是了。”

阿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本是抱着来安慰献容的念头,可看她现在的样子,自己的担心反倒是多余的,她已经用锋利与冰冷给自己铸了座铁墙,牢牢地把自己锁在里面。

阿琇听了放下了心,谁知豆蔻面色颇有几分不愉快,气鼓鼓地嘟着嘴说道:“奴婢这次去吴王府可瞧了件稀奇事,吴王身边有一位水碧姑娘,十分的利索能干,府中一切大小事务都是由她来做主,奴婢通报了是公主这里的宫人,可水碧姑娘也让奴婢等了许久,直到吴王在廊下看到了奴婢,奴婢才得以进去。”

昭阳殿里一整天都没有声音,人人都知道皇后盛怒之下处置了身边最信任的宫女。而永巷那边传来的哭喊声一日未歇,宫里的每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声,到后来那宫女显然是熬不住刑,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终是微不可闻。宫女回来禀报时,献容只轻轻点了点头,竟像没事的人一样。

消息传到后宫之时,人人都有惊恐之色,只听说参与淮南王叛乱之人极多,都被赵王抓了起来。阿琇听罢豆蔻的讲述,赶紧派人去寻阿邺,生怕他少年气盛也参与其中。这些日子白袖染了时疫起不了身,豆蔻不多时就带了话来,说吴王近日一直都在宫里读书,没有离开屋子一步,并带话说这几日他读书又有了许多长进。

夜里依旧风凉,献容睡在临窗的榻上,顺口说道:“红荇,替我拿暖手金炉来。”正在榻前放縠纹鲛纱帐的小宫女竟吓得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娘……娘娘,奴婢这……这就去拿。”

奇变陡生之际,平素对朝廷之事最不上心的成都王司马颖却拔出平素所佩长剑,与那死士搏斗起来,竟让死士无法贴近赵王身边,赵王乘机逃了出去,淮南王见势不妙,便命从淮南带来的数十个死士包围朝堂,又有东宫左卫率靳准在宫中策应,可赵王到底棋高一着,他用白虎符调集京中兵马,瞬间就平息了叛乱。

献容望着这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面生,恍然才想起红荇已经不会再来服侍自己了。她眉间多了几分倦意,瞧着那小宫女淡淡道:“你叫什么?”

这本是眼见着要成佳话,眼见着淮南王沉浸温柔乡中,哪里还知世事变迁。可谁知奇变陡生,阿琇口中的那口热锅很快就被揭开了盖子,揭盖之人便是沉醉风月的淮南王司马允。他乘着大朝会上赵王宣召自己为太尉的时刻,突然对赵王发难,指示一名刺客刺杀赵王。

那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瘦弱又娇小,她叩头如捣蒜一样:“奴……奴……奴婢叫……叫春杏。”

豫章王司马炽苦劝了许久,见淮南王听不进去,也只得作罢。末了还是齐王出来作保,替玉徽和淮南王安排了见面之席,两人才算同席而宴,席间玉徽也亲奏一曲《凤求凰》,算是尽释前嫌,而就是那一曲,让淮南王日思夜寐,又是几日不知肉味。

献容轻轻颌首:“我瞧你生得俊秀,就叫红杏吧。”

淮南王自打去过了清心苑,回去哪里魂能守舍。他隔三差五便往玉徽那里去,起初玉徽并不理他,连门也不开一次,谁知淮南王是个痴拧的性子,他得知玉徽爱梅,这样春暖时节,也寻了上好的梅枝日日相送,一时之间京城人人都知淮南王是个痴情种子,竟是对花枝巷的一位女琴师痴迷不已。

那小宫女睁大了眼不知道如何回答,旁边的几个大宫女都向她使眼色,她这才紧张地谢恩道:“奴婢谢皇后娘娘赐名。”她等了半晌也不见皇后吩咐,再偷偷抬眼看时,却见皇后已经闭上眼,看上去已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