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见阿琇站着一动不动,叹了口气,亲手捧起那凤冠霞帔递给木槿,轻声道:“替你家娘娘好好准备,七日之后就是册封大典。”
“娘娘,”木槿有些害怕地低声道,“快谢恩吧。”
阿琇忽然问道:“长安的愍帝是不是也到洛阳了?”
阿琇瞧着那凤冠霞帔,却是淡笑道:“这样好的衣裳料子,给我穿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李桓心中大骇,皇帝有命此事定要瞒住晖华殿,可她如何便知道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奴不知娘娘何指?”
不多时,她搀扶着阿琇出来,二人立在殿外,却见李桓恭敬跪下,竟是给阿琇行了大礼。阿琇面色倒是极淡,只道:“先皇后尸骨未寒,陛下倒这样急着册封。”李桓见四下无人,忙恳切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娘娘万勿做此不吉之语。”他只一侧头,身后的内官伶俐地捧来几个黑檀金漆的木盘,上面却盛着崭新的凤冠霞帔,俱是内府新制,阳光下一照,如是金光万道。
阿琇冷笑拾起那一袭华丽的凤袍,却道:“弟为阶下囚,姊为堂上妇。陛下却是这样费的心思。”
李桓急道:“哭什么,快叫你家娘娘出来谢恩。”木槿哎了一声,赶忙奔入殿去,一边奔走,一边大声道:“娘娘,您被册为上皇后了。”
李桓越听越是惊心,终是不敢掺和帝后家事,只道:“娘娘早些歇着,陛下必会来看望娘娘的。”
“当然是册封你家娘娘。”李桓只道。木槿忽然愣在原处,心中欢喜无限,眼中涌出泪来。
木槿知道阿琇心事,却不敢多言是非,只小声道:“娘娘要不要将这衣裳上身一试?”
刘聪回朝之日,便重议册封四后之事。朝中还在揣测谁能为上皇后,隔一日,上谕便传来,中军靳准有功于社稷,靳氏之女册为上皇后。消息传到晖华殿,木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望着李桓道:“上皇后?是册封谁做上皇后?”
阿琇定了定神道:“替我去请司徒夫人入宫来。”木槿会意地点了点头,赶紧出去传话。
建元二年八月,刘聪领兵连克幽州、冀州,当年九月,发兵长安。围城整整一个月后,长安遭陷,晋愍帝司马邺出降。大军回至洛阳,宫中已皆是喜色。唯有晖华殿仍是冰窖一座,不通任何讯息。
阿琇指日就要贵为上皇后,宫中人自是趋炎附势,不过片刻工夫,木槿便回话道:“司徒夫人入宫求见。”阿琇抬起头来,只见羊献容面上带着笑容,款款走入殿中,满面笑容道:“娘娘今日怎么得空?”
李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到底是怎么在宫里当差的,娘娘等会儿可不要沐浴?”木槿愣了愣,忽然回过神来,红着脸跑了开去。
阿琇屏退左右,却说道:“献容,我想出宫去一趟。”羊献容大是讶异,问道:“你为何要出去?”阿琇心知瞒不过她,索性和盘托出,只道:“我要去见一个人。”羊献容瞬时已知她心意,摇头道:“不行。”
“打水做什么?”木槿一怔,有些迟疑地仰起脸。
阿琇急切地拽住她的袖口,轻声道:“若你不帮我,我再也无法可施。”
她有心躲闪,可哪里拗得过他,情急之下一脚踢了出去,却恰恰踢在他右膝上。他闷哼了一声,她心中一惊,忽然想起他膝上是有旧伤的,佝身便要去看,可凑得近了却忽见他唇边抹上一丝得意的笑容,低低地暧昧道:“你心里到底是有朕的。”她来不及反驳,只觉唇上忽然一热,已被他深深吻住。声响传到屋外,木槿两颊滚烫,有些局促地想移开目光,可转眸却见李桓仿若无事人一样,只盯着脚下金砖出神。她心中窘极,却听李桓低声道:“去打水来。”
羊献容只是摇头:“那人被关得何等严密,何况你又是这样的身份,怎能瞒得过陛下出宫去。”
他被她语气激怒,忽然迫近了她,嘴角轻轻抽动:“这宫里人人都看出朕的心事,独有你不知道!”阿琇反唇相讥:“陛下有何心事,是杖死我宫中侍女的恩德,还是鸩毒死我叔父的恩典?臣妾在此一一都要替他们谢过陛……”她话音未落,他忽然将她搂入怀中,呼吸近在咫尺,暧昧至极,却不适宜这样的氛围,他低声道:“明日朕要出征,便不能陪陪朕吗?”
“我若出去定是瞒不过的,只有一个办法,”阿琇双目直视她道,“去你们府上,才不会引人注意。”
“你是疑心我把她藏了起来?”阿琇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哂笑道,“陛下未免太抬举臣妾了,臣妾不过小小一个采人,何德何能可以这样受到陛下重视。”
羊献容皱眉道:“这如何使得?”阿琇失望地转过头去,“原来连你也不肯帮我。”羊献容极是为难,劝道:“阿琇,此事不妥。”
他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忽然走近几步,在她身旁停住道:“这些话她为何来寻你说?”
阿琇侧身靠近了她,轻声道:“你若帮成我此事,我也能助你们一臂之力。”羊献容霍然心中一跳,只道:“你说什么?”阿琇嘴角一弯,淡淡道:“五公子不是想铲除田密吗?”
阿琇侧头想了一瞬,淡淡道:“她说与你两不相欠了。”
羊献容转眸望向她,却见阿琇眼中旋过一丝笑意。她心中极是震惊,过了片刻方仓促道:“此事我需回去和曜郎商量。”阿琇微微合目,疲惫道:“不急,我等你的消息。”
“她说了些什么?”他忽然开口问道。
入夜时分,羊献容命人送来一张薄薄的纸笺,阿琇看过之后便就着烛火烧了,却吩咐木槿道:“去问问陛下今晚歇在哪里?”不过片刻,木槿便来回话:“今夜陛下在太极殿理事,还未歇下。”
阿琇端然倚在榻上,脖颈微微挺直,回答简洁:“是。”
阿琇换过衣衫,终是悄然立在太极殿外。左右慌忙跟了过来,李桓跪在最前,惊惧不已:“娘娘。”阿琇怔怔站定,恍惚半晌,轻声说道:“无事,我只是想去看看陛下。”
七日国丧后,刘聪鲜有地却来了晖华殿,只有李桓跟在他身后。他一挥手,李桓便退了出去,悄悄掩上殿门。刘聪脸上似是很疲惫,低声道:“她最后见过的人是你?”
李桓很是惊喜,忙道:“老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阿琇笑了笑,语气却是唏嘘的:“她不该是属于这里的。”木槿默然地退了下去,似是若有所思。
“不必了。”阿琇摆了摆手,已是一手提起衣裙,慢慢拾级而上。李桓远远地瞧着她的身影,只觉得是极萧索的,微微摆起的裙裾仿佛不胜秋风的寒意。
木槿试探道:“那皇后娘娘应该是没有死吧。”
这熟悉的大殿,恍然还是旧时的样子,便连殿窗上的木刻花样,也并未改变半分。她伸指细细描着上面半脱的朱漆,忽听殿中人疲惫地说道:“是谁在外面?”
“是她。”阿琇淡淡道,却是眺望着远处,“她那样一个人,若是想彻了,便是新的一番天地。”
“是臣妾。”她推开殿门,瞬间便换上了一脸愉悦的笑意。
木槿悄悄地问阿琇:“娘娘,那夜在梅园中……”
良宵静好,两人相对都少了言语。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能找到她的踪迹。有人说她死了,是坠井还是投湖?刘聪命人把宫中所有角落都翻遍了,竟是死不见尸。可活亦不见人影,她带着她那一身华丽的凤衣,一如她出嫁时的样子,永远消失在这深深宫闱中。苦寻了三日未果后,刘聪只得对外宣布,上皇后呼延氏暴病而亡。
只觉秋意中别有几分温柔。
这大抵是纤罗留在阿琇脑海中最后的印象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匈奴五部曾引以为傲的花朵,便在这夜悄然凋零,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细纱的宫灯下,他细细辨着她面上神情,只觉那如花一样的笑靥中,似乎蕴着淡淡的苦意。可这仿若只是幻觉,他一眨眼,她依旧是温柔顺从地笑着,连唇角都未有半丝改变。他握住了她的手,却只觉手心冰凉,他柔声道:“你冷吗?”
阿琇蹙眉望着她,却见密密的梅枝透过月光在她面上落下深浅的光影,她衣衫上金闪闪的镶金丝撒花凤形绣纹此时却都显得暗沉沉,缀在凤袍上更显得累赘。唯有双眸间划过一段浅浅淡淡的莹白流光,明珠一样漾出神采,这一瞬的明丽鲜艳,风姿端华,竟是耀眼灿烂,直教人不能直视。
“不冷,”她忽然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唇边,仰着脸轻声道,“聪哥哥,我在你怀中,便不觉得冷了。”
纤罗笑了笑,忽然仰起头来,突兀道:“他欠我那么多,我也对他存有秘密。你说我和他是不是两不相欠了?”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唤他了?他心中一动,将她搂得更紧,声音微微低涩:“阿琇,不要离开朕了。”
阿琇见她面色不似正常人,兀自强按下心中惶恐,轻声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册封大典。”
她埋首在他怀中,双手交缠住了他的脖颈,却掩去了眼角眉梢的神情。
纤罗呆了一瞬,喃喃道:“就因为我姓呼延……”
阿琇从太极殿出来时,尚不过二更,李桓见她只一怔道:“陛下……”
阿琇被她迫得无奈,只道:“他心里对母亲之死一直有心结,你姓了呼延氏,又怎能化开他的心结。”
“陛下睡熟了,”阿琇冷冷道,“谁都不要进去打搅他。”
“你是不屑?”她步步逼近,眸中怒意却更深,“我和四郎从小相依相伴,我们一同长大,我敬他爱他,想与他做长久夫妻,我为他做了多少事,可为什么他心里只有你,心心念念都忘不了你。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通这个道理,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桓“喏”了一声,只眼睁睁看着阿琇离去。
阿琇被她笑得惊起一身战栗,她退了一步,只道:“纤罗,你从未有何逊色于我,我也从未视你为对手。”
刘曜携了羊献容亲自候在宫门外,恭敬道:“娘娘,臣已经恭候多时。”阿琇面上带笑,上轿时却是瞥了羊献容一眼,只见羊献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神情却有几分惊慌。
“不幸,我最大的不幸却是遇到你。”她忽然迫近几步,走到阿琇身边,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眸中却是复杂的神情,忽然尖声道,“你说我有何比不上你,为何他心里只有你?”
到了刘曜府上,张灯若白昼一般。刘曜将阿琇请入正堂中坐定,方才说道:“娘娘,你要见的人在地牢里,必须有陛下印信才可见到。”
阿琇默然片刻,轻道:“这宫里都是不幸的人,也没什么分别。”
阿琇抿了口茶,说道:“印信已然取到。”说着她摊开手掌,掌中是半枚白虎符,几与她掌心同色。刘曜接过印章看了看,只见虎符上十二个字鲜明至极,这果然是刘聪贴身不离的白虎符。
纤罗忽然望向她,唇边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宫里这样大,可我真能说上几句话的,竟然是你。”
“说说你的条件吧。”阿琇见他迟迟不起身,便点破道,“你帮我此事后,需要我做些什么。”
阿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帝王之爱,不同常人,哪有那样长情永久,你又何必太痴?”
“娘娘果然是明白人,”他脸上笑意渐浓,“我要的也很简单,就是不能让田妃为后。”
“可为什么连我也是这样,”纤罗仰天而笑,笑得却连泪水也涌出,“我那样一心一意待他,他却视我如无物,除了你,他居然又有了田妃、大小刘贵人,她们一个个都能爬到皇后的位置上,那我又算什么?”
阿琇有一瞬的愕然,望向他时,却见他也直直地看着自己。“田妃若为后,也只是中后。”她迟疑道。
阿琇点了点头,望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贾后、献容、平阳,她们有的惨死,有的流落,都算不上幸运。”
“中后也不行。”刘曜的言语十分简洁。
“却也都不是幸运的人。”纤罗忽然插口道,头上的凤冠微微晃动,在地上摇曳出孤零的影子。
阿琇心中忽有几分忐忑,只觉自己的心事亦是被他瞧破,便点头道:“好。”
阿琇伸出一只手,一边掰指一边数道:“我见过第一个穿这衣裳的便是贾后,她的相貌我倒记得清爽,有些黑,却是很瘦的,虽然不美貌,但却并不如坊间传的那样狰狞。”她顿了顿,又说道,“能穿上这身衣裳的人,都不会是太难看的人。”
刘曜赞许地望了阿琇一眼,简洁道:“很好,现在到天亮只有三个时辰,娘娘必须在天明前将印信送回陛下身边,才不会被发觉。娘娘请速速随我来。”
那人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听说贾后容貌极陋,她也是穿过这衣裳的?”
阿琇点了点头,刘曜便在前领路。两人走到书房之中,只见一面偌大的书架遮住了墙壁,他伸手拨弄架上机关,却听声音轻响,那正面书架竟翻转过来,露出墙后一个约略人高的小门。两人拾级而下,阿琇只觉得眼前黑得紧,愈往前走便愈觉得潮湿阴冷,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分,转过一道石门,忽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一座小小的假山中转了出来。
阿琇悚然一惊,却只见纤罗凤冠巍峨,眉目端丽,只是眼角眉梢都是惆怅,哪里是当年见到的那个明艳飞扬的红衣女子。阿琇心中感慨,打量着她轻声叹道:“这身衣裳我见过四个人穿过了……”
刘曜拨开面前的杂草,却对阿琇道:“娘娘,这是南市。”阿琇展眼望去,只见自己身处一座小巷,远远能听到车马嘶响,此时天色晦暗,可城中最贫贱的挑夫走卒却已起身准备谋生计了。她回头望了刘曜一眼,忽道:“那日洛阳城破前,你便是靠这条地道将王衍他们送出去的?”
“叫我纤罗吧,”那女子忽然唇角扬起一丝讥笑,“我不喜欢皇后娘娘这个称谓,它让我觉得讽刺。”
刘曜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便算是默认。两人转了几转,却到了南市最东首的一排营房前驻足。阿琇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此处营寨前驻守都是军士,戒备颇是森严。刘曜却走上前去,只对门前军士说了句什么,那军士突然面露畏惧之色,向他恭敬行了一礼,赶紧打开了门。
阿琇默然了一瞬,低头道:“皇后娘娘。”
刘曜微微一笑,领着阿琇便往前行。只见这里面尚有四五道关卡,每层都有人驻守。可刘曜凭着白虎符在手,一路都无阻拦。两人沿着地牢走进约略数丈远,只听刘曜低声道:“便是这了。”说着他退开几步,阿琇只见面前一座数丈高的牢笼中卧着一人,蓬首垢面,头发约有数尺长,都散在面前,哪里瞧得清面容。
那人缓缓走近,却如一阵阴影逼近她身前:“我们又见面了。”
阿琇一时间竟有几分犹疑恍惚,便轻声道:“阿邺。”
“是我。”
那地牢中的人忽然坐起身来,竟是怔怔地望向阿琇。那人虽然面容污垢,可一双剑眸却闪着光芒,却不是她阔别多年的弟弟司马邺是谁?
夜色极静,满地都是月华清辉,有人轻轻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朱色雕花大门,踏着月色慢慢走入园中。冬日里满园疏密的梅枝如今竟成参天琼木,阿琇悄立在园中,忽然只觉身后有人,便轻声道:“木槿,是你来了吗?”
“阿邺,”阿琇心下大恸,眼眶已是红了,“果然是你。”她瞧着司马邺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眶,只觉心如刀绞一般,颤声道,“阿邺,你在这里受苦了。”
“是吗?”纤罗呆呆地看着地上水磨的金砖,忽然失声大笑起来,“我这个皇后,在你们看来就和我姑姑一样,都不过是个笑话而已。不是吗?”
“姊姊,”司马邺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他双手握住铁栅,大声道,“姊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到处寻找你的消息,来人都说你已在……已在国破时遇难……”
“娘娘。”珊瑚心中有些不忍,轻声道,“陛下到底是看重娘娘的,位分仍在其他三后之上。”
阿琇摇头忍住眼泪:“我没有死,我一直都很好,很好……”
“明日?”纤罗忽然苦笑道,“明日再来。来了又怎样?无非是劝我继续忍耐罢了。”
司马邺急道:“姊姊,你快逃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他身后还蜷缩着一个女子,此时亦是奔了过来,身边还牵着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孩子。那女子失声哭道:“殿下,殿下救救我们。”阿琇有些讶异地仔细看了看她,却见她正是豆蔻,而她身旁的孩子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却不说话。豆蔻乍然看到一丝希望,她抱着孩子,连声道:“裒儿,这是姑姑,快求姑姑救救你。”
珊瑚循声望去,只见纤罗华服鲜丽端坐在殿上,神情极其木然。她轻声回禀道:“国舅爷让奴婢好生劝劝娘娘……他还说明日再来看娘娘。”
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听得母亲这样说,便大哭道:“姑姑,姑姑……”
“哥哥说了些什么?”纤罗的声音冷冷地飘过来,好似飘在空中。
阿琇听得心如刀绞,忽然刘曜在身后咳了一声,低声道:“娘娘,时辰已经不早了。”
珊瑚面上闪过了一丝犹豫的神情,她躬身回道:“是。”待到她回到殿中,只见殿里黑漆漆的,一点烛火都没点,她心中有些害怕,轻声道:“娘娘,国舅爷已经走了。”
司马邺闻言一惊,忽然恨恨地一拳砸在铁墙上,再瞧向阿琇的目光中却有了怀疑的神色,他仔细打量阿琇装束,怒道:“难道姊姊已经从了那匈奴狗贼,做了……做了娘娘?”
四后并立好不热闹,宫中是要忙上许多日,一时间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色。唯有昭阳殿里冷冷清清,不见半点动静。南经心中挂念妹妹,便去昭阳殿探望,可刚到殿外,珊瑚便拦道:“国舅爷,我们娘娘身体不适,不能相见。”南经叹了口气,心知妹妹心中必然郁郁,便道:“好吧,你替我多劝劝纤罗,我明日和母亲一同来看她。”
阿琇张口结舌,却哪里说得出话来,急道:“我……我……”
田密本来听说女儿立为皇后,大喜过望,可听说刘睿家居然出了两个皇后,气得更加厉害。这次是夫人秦氏劝他道:“老爷何必与那刘睿一般见识,他家纵然有两个皇后,可没一个有我们姝儿肚子争气的,又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姝儿当了中皇后,生出的孩儿便是嫡子了,陛下到底是偏着我们的。”田密听了夫人的话,也觉得颇有道理,就此作罢,第二日便去上朝了。
司马邺哼了一声,声音却转冰冷,他扭过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后不必再见了。娘娘身份尊贵,莫要因我这个弟弟玷污了您高贵的身份。”
隔了几日,宫中便颁下了册后的旨意。果然是四后并立,呼延氏本为中宫,尊为上皇后;贵妃田氏生下长子,是为中皇后;这两者是众望所归,并无任何意外。然而让人疑惑不解的是,左右皇后却分别为大小刘氏。
阿琇隔着铁栅,抓住了司马邺的手,只是不愿放开,哭泣道:“阿邺,姊姊定然设法救你出去。”
羊献容只觉他从身后贴来,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衣裳熏香,忽然觉得心中安定,轻笑道:“纵然是在烈火上焚烧炙烤,妾也无怨无悔。”
司马邺转过身去,叹了口气道:“姊姊,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你我姊弟的情分也到此结束了。你走吧,以后不必再来。”
“你在想什么?”刘曜笑着环住了羊献容,“我和陛下可是不一样的,若我喜欢的东西,定要让天下都知道。”
阿琇泪水簌簌而落,指甲狠狠地扣进手掌中。豆蔻紧紧地搂着孩子,倚靠着牢壁,双目中都是哀求而绝望的神情。
羊献容忽然手腕一抖,面色却有些变了。
眼见天色将明,刘曜顾不上得罪,拉着阿琇便往外走。阿琇咬住嘴唇,却是一步一回头,始终没有见到司马邺回过头来。阿琇心中悲痛难挨,泣道:“阿邺,阿邺他竟这样不能原谅我。”
“君王的爱重是最危险的,他是天下之君,他爱之切之的东西,如若时时都在烈火中焚烧炙烤,可能随时都会灰飞烟灭。所以他心中哪怕爱到十分,也不愿意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刘曜叹了口气。
刘曜一路拉着她奔回宫门,他见阿琇仍然神情恍惚,忽然松开手,冷眼瞧着她道:“乱世之时,人不如犬。各人自有选择,你又何必这样自苦?”阿琇的面容异常惨白,怔怔瞧着刘曜不语。
“这是为何?”羊献容迟疑不解。
刘曜叹了口气:“你若心里真的不忍,便去求他吧,也许……”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下去,这希望太过渺茫。
“陛下的性子,我算是瞧明白了,”刘曜握着羊献容的雪白柔荑,轻叹道,“他越是看重的东西,就越要故意冷淡。”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忽而苦笑,“他处心积虑才坐到这个位置上,将皇权帝位看得那样重。他绝不会开恩,容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而我若去求他,阿邺也绝不会原谅我。”
夜里羊献容悄悄问道:“今日陛下问你该立哪四人为后,你为何不提阿琇?”刘曜淡笑道:“阿琇是咱们送进宫去的,若我去提,岂不是惹陛下忌讳。”羊献容略一思忖,却道:“可阿琇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刘曜心中如明镜一样,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道:“你明白便好。”
刘聪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摁住了刘曜的肩膀说道:“爱卿忠心耿耿,是朕的肱股之臣。”
阿琇仰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她终于哭出声来:“阿邺,豆蔻,还有那个孩子……”
刘曜拱手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擅自议论。”
刘曜忽然说道:“我初见你时,还是在贾后宴上吧,那时我是赵王敬献的舞剑少年。殿下还有印象否?”阿琇收住哭声,怔怔地点点头,却不知他为何要提起此事。刘曜面无表情道:“我与献容是少年相识,我出身微贱,是羊家的奴仆,这些想必献容已告诉过你。但我真正的出身恐怕连她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本是匈奴北都督刘熙,是刘渊的长兄。”
刘聪眉心轻轻抽搐了一下,却看向刘曜道:“爱卿以为立哪四后?”
阿琇有一瞬的震惊:“你为何会落到为人奴仆?”
如若是双后并立,田氏仍然权重。可如果立了四后,田氏之权便可分去许多,这果然是一条妙计。
“呼延贵为了夺匈奴五部都督之位,鸩杀了我父,又命人害我母亲性命,当年我尚在襁褓中,叔父尚在京城为人质,我被家中仆人救了出来,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刘曜讲起此事甚是平淡,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家里的仆人虽然救了我,却不敢养我在身边,他只能把我送了出去,后来我辗转来到羊家为奴为仆,我的身世连羊家的人也不知晓。”
“我匈奴向来便有左阏氏,右阏氏,”刘曜笑道,“何时要守那汉人的规矩只能有一个嫡妻?”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道,“更何况陛下根本不需恪守双后,就是立上四后又有何妨?”
“刘渊是知道的?”阿琇不敢置信。
刘聪脑海里忽然闪过电光石火的一个念头,他看向刘曜道:“爱卿的意思是并立双后?”
“知道又如何?叔父回到平阳,第二年便娶了呼延贵的妹妹,成了呼延贵的左膀右臂。一直到呼延贵死,他都是其忠心不二的跟随者。”刘曜直视着阿琇,如同在讲别人的事一样,“这就是帝王之心,若没有他所忍耐的血海深仇,何以能成就今日的帝业江山?恐怕连我与当今陛下都不能活到今天!”
“小小一个国夫人是满足不了大将军的,”刘曜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若不想立太子,可以先册后。现在对于田密而言,最大的困难便是庶子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可如果让贵妃娘娘也做了皇后,便是给了他一点希望。”
阿琇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只听刘曜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把你失去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回来……”他转头看着阿琇,微微笑道,“娘娘要的,我都做到了。希望娘娘能遵守诺言,不要让我失望。”
刘聪“哼”了一声:“朕已经加封了秦氏为一等国夫人,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哪里肯知足?”
阿琇拢了拢凤氅,走回太极殿时,李桓见到她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再有半个时辰陛下就要起身了,若是到时候见不着娘娘,怕是会动怒的。”阿琇微微一笑:“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做小小一个太极殿长史实在太委屈你了,我会跟陛下说,晋一晋你的位分。”李桓大喜过望,叩头道:“老奴谢过娘娘恩典。”
刘曜看在眼里,只道:“此事全在一个‘拖’字诀,若能给田家小小的甜头,让他们看到一丝希望,便也拖住了他。”
阿琇缓步迈入殿中,却见皇帝依然和衣侧卧在榻上,仿若睡熟。她轻轻在他身侧躺下,刚一横身,忽然便被一只手握住,她心中一惊,却听他困倦道:“你去哪里了。”
刘聪抚了抚额头,皱眉道:“难道便依了他立了太子?那呼延氏一族岂能善罢甘休?”
“臣妾只是起身替陛下熏衣,”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面上漾着淡淡的笑意,右手轻轻从他掌中抽出,掖了掖被角:“睡吧陛下,还有半个时辰天才明呢。”“唔,”他闭上眼搂紧了她,喃喃道,“阿琇,还冷吗?”她有一瞬的愕然,侧首看去,他却已沉沉睡了,那一声直如呓语。她心口抽搐了一下,忽然想起阿邺的面容,心口复又转冷。她将右手中攥紧的半枚白虎符轻轻系在他的衣带上,和衣在他身旁卧下,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顶的藻井。
刘聪瞧见田家这番做派,心中虽然厌极,却也不能不好言抚慰,又给田家许多赏赐,加封秦氏为护国夫人,纵然如此,可田密却仍然不肯上朝。刘曜私下里却道:“陛下,大将军心里定要出这口气,他手里握着兵权,又是拥立有功之臣,拖下去恐生变故。”
蒙蒙眬眬睡到天明方醒,她睁开眼时,皇帝已不在身旁。她轻轻起身坐定,便有木槿进来恭声道:“娘娘,可要回晖华殿去?”
田密焉能忍下这口气?他上表请罪,自言天不降雨,是国有佞臣,自己身为大将军,不能不请罪,递完奏折他便称病回家了。刘聪无奈之下,只得携贵妃亲至田府探病。帝妃来到田家,田密满脸病容地躺在床上长叹不语,他的夫人秦氏含泪跪奏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不能接驾,还望陛下恕罪。”田贵妃瞧见父亲垂病的模样,悲从中来,与母亲抱头痛哭,一时间阖府都是哭声。
“不回了,”她一双美目微微一合,懒懒道,“就在这儿住下。”殿中之人都敬畏她的权势,人人低眉敛色,殿中静得可怕。
朝堂之上,田密率先上奏,言道天不降雨是国本未定,应立太子以定国本,祈求上天福泽降雨。可刘睿哪里会相允,他接着便递上奏折说道,陛下虽有长子却是庶出,怎能定为国本?陛下春秋鼎盛,皇后娘娘正当青春,此时言立国本未免太早。两方都是朝廷重臣,一时之间势成水火。刘聪大是头疼,他虽未明确表态,却是好言安抚了田密,又表示要亲自去祈雨,祈求上天福泽。虽然他给足了田密面子,可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驳回了田密的奏折。
皇帝下朝回来,见到她在殿中,亦是不以为意。
入夏本是雨水丰沛时候,可自六月那场雨后,京里竟是滴雨未下。一时间从京中往北,千里赤地,已成大旱。
如是过了三日,宫中流言悄生,人人虽是忌惮阿琇,却无人来朝拜。休说田贵妃没有动静,便是刘婕妤往下诸多宫人,竟无一人来拜谒日后的中宫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