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瞬,却进殿去通报。刘婕妤极是忐忑地站在殿外,脑海中始终回想着适才听到的那些话,正此时,她忽地看到侧边殿门开了,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她更是心中冷笑连连,却不敢带在面上,仍是毕恭毕敬地抱着小皇子进殿。
忽然有人在身旁道:“婕妤娘娘怎么来了?”刘婕妤慌忙转身过来,却只见木槿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赶忙回过神色,只笑道:“今日得空,想抱着小皇子来看望娘娘。”
刘婕妤入殿直叩头道:“臣妾哪有这样的福气,可得娘娘垂爱,竟以小皇子相托,还请娘娘亲自抚养为上。”阿琇亲手将她扶起,和颜道:“你我姊妹相称,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妹妹抚养与我来抚养有什么分别。我素来身子不好,也无心力去养这孩儿,还望妹妹替我尽心。田贵妃乖张不得圣心,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你就当你亲生孩儿来抚养便是了。”
“怕个什么,”女子的语声中却是满不在乎的,“陛下每日这个时候都在上朝,怎会来后宫?”
刘婕妤闻得此言,喜不自禁,心中自是千情万愿。她性子谨慎,见木槿将孩子送来,原本是存了几分疑惧之心,以为阿琇借机试探,此时听阿琇亲口应承,已是满心欢喜。又下拜连连,目中含泪道:“如此臣妾非万死不能报答娘娘大恩。”
“臣……臣不敢……”那男子语声局促,“若是陛下撞见……”
阿琇嫣然一笑:“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话便是见外了,那日在田氏宫中,她命人杖责我。阖宫之中无人敢为我说话,只有妹妹仗义执言。此情我记得分明。”
“本宫不愿服药,实在苦得紧,”那女子的声气柔媚入骨,“只要你每日都来替本宫侍疾诊脉……”
刘婕妤面上一红,眼角微微垂下,低声道:“可惜那时臣妾人微言轻,没有护得娘娘周全。”
“臣给娘娘研一个方子,不出旬日,便可消除。”
“锦上添花之事谁不会做?”阿琇含笑说道,“世上最不易做的却正是雪中送炭。”
“如何消解心疾?”
刘婕妤神色恭谨,她抱着孩子在榻上侧了侧身说道:“娘娘睿智,一语道破世情人心。”
刘婕妤得了孩子,又惊又喜,亲自抱了孩子却来晖华殿中。走到殿门外,只听里面柔柔的有女子声气飘出:“子华,你替本宫看看,这阵子怎的这样胃口郁郁不佳。”刘婕妤唯恐自己听得不清,又凑近一步,只听里面却是个男子说道:“娘娘这是疾在心郁。”
阿琇仔细打量她,只见她身着玉兰色宫装,袖口裙襟都绣着茜色的玉兰,她头上未饰金玉,只在发边簪一支玉兰花,更添几分天然风姿。眉色描得亦淡,一双剪水秋瞳黑白分明,每一颦顾都明眸善睐,笑容亦是恬静温雅的,唯有眼角缀着一颗胭脂痣,微微描出了几分愁苦的意味。阿琇笑道:“你做汉女打扮倒是不俗,与你姐姐竟是不太相像。”
郑子华怔了一瞬,迟疑地抬头望去,只见那殿上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眼若秋水,貌似桃花,一笑一颦尽是姝色丽质。他心下一慌,不敢再看,却是低下头去。
刘婕妤神色微微一黯:“姊姊是正房嫡出的女儿,臣妾是庶出,母亲是汉人的女子。”
“抬起头来。”阿琇忽然说道。
阿琇旋即会意,她与刘聪出身有些许相似,难怪这样深得圣眷。刘婕妤见她沉默不语,以为有什么话说错,有些局促不安道:“娘娘,臣妾出身这样低微,是不是抚养皇子有所不妥。”阿琇回过神来,微微沉吟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多心。”
清晨起来重整妆容,木槿自是领了兄长入殿,阿琇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郑子华极是年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甚少与宫妃相对,顿时面色微红,低头道:“臣郑子华见过娘娘。”
刘婕妤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小皇子,感激道:“臣妾多谢娘娘。”
“朕确实不该太惯着你。”刘聪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门外木槿探头探脑地瞧着,刘婕妤想起适才恐被木槿瞧破了偷听之事,慌忙道:“娘娘早些歇息,后日便是娘娘册后之典,臣妾就不多打扰了。”阿琇起身相让,道:“木槿,替我送送婕妤。”
“惹陛下厌烦的人多半都活不久,”她不仅不惧,反而轻声而笑,“我这个异类也不该例外。”
刘婕妤抱着孩子退到门口,忽然迟疑道:“娘娘可知陛下要大赦天下?”
“阿琇,”他忽然扳过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知道惹朕厌烦的下场吗?”
阿琇淡然问道:“果真?”
阿琇默然不语,只望着眼前的琴出神,这琴名为冰弦,琴长七寸,木上有霜色锦茧,若霜雪覆盖,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这样的至宝,是刘聪知她爱琴,特地命人找来的。可她却用这琴如此刺伤他,她只觉得心里快意极了。她忽而伸指描着琴徽上万字勾绣的花纹,一笔笔连接不尽,万字不到头。
刘婕妤又侧头想了想道:“臣妾也只是听姐姐随口提了一句,似是秋斩在即,要开赦一批犯人,但是钦命要犯却不可赦。”
李桓吓了一跳,自从他服侍刘聪起,只觉得这位主上喜怒不形于色,几时见他这样暴怒过。他慌忙拉着木槿退出殿去,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阿琇静默片刻,轻声道:“秋决是哪日?”。
“出去!”刘聪忽然变了脸色,便发作道,“给朕滚出去。”
刘婕妤迟疑不定地望着阿琇,轻声道:“三日后。”她从殿下抬头望去,只见阿琇面色与身上素色衣裙一般同色,却再没开口。她仿佛松了口气,见木槿打开了殿门,便赶紧逃也似的出去了。
这几句唱完,李桓已吓得白了脸色,唯恐刘聪当时便要发作,慌忙道:“陛下,夜深了,今夜是否要去婕妤娘娘宫中看看小皇子?”
“娘娘今日身子可爽适了些?”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可需要力道再重些?”“唔,这样便是了。”那女子的声气却是阿琇的,她轻声柔语,仿若无限惬意。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刘聪在窗外只听了一瞬,便已脸色发青。他身后还跟着大刘氏,此时洋洋得意,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李桓瞧着刘聪神色,恐有闪失,只拼了命给木槿使眼色。可木槿立在廊下,已经吓得傻了,手中金盆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铮然有声。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什么人在外面?”阿琇忽然问道。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是朕。”刘聪冷淡地开口,却是伸手推开了长窗。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窗内春光乍现,缱绻让人浮想联翩。那女子赤裸着如白玉一样莹然的身体,侧身躺在一张卧榻上,她旁边的男子亦只是身着贴身衣物,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他叩头如捣蒜:“臣……臣只是在给娘娘做推……推拿活血……”
阿琇左手摁弦,轻滑名指,吟揉宫弦,琴音顿转呜咽,她又唱道:
“几时有外臣与嫔妃这样不避嫌的道理,”大刘氏只觉心中快意极了,得意道,“就是做推拿,还需要让娘娘穿得这样清凉?”
刘聪“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郑子华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刘聪,只见他额上青筋暴出,已是怒到了极处。此时他心中恐惧愈深,只觉自己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膝行几步,跪在刘聪脚下,只结舌道:“臣……臣……臣冤枉……”
“这是第一拍,”阿琇忽然顿了顿,转眸望着他,“陛下觉得如何?”
刘聪忽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出去几个跟头。郑子华的头撞到桌角上,顿时血流满面。
她的歌声轻柔婉转,恰与琴音交融,却是别有一番悲怆情致。木槿在旁听着,眼眶不觉红了,却不敢偷偷拭泪。
阿琇忽然起身,竟是赤裸地走到刘聪面前,一身肌肤莹白如玉,仰起头笑道:“陛下在做什么?”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大刘氏又妒又恨,骂道:“真是好没羞耻。”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你给朕滚出去!”刘聪忽然大喝道。
阿琇忽然轻声唱道:
大刘氏呆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她呜咽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刘聪沉默片刻,面色已是不佳。
刘聪直视着阿琇,说道:“朕只听你一个解释。”
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在匈奴时所作,曲有十八拍,最是凄凉婉转,说的又是匈奴之事,如今宫中怎会演奏。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木槿和李桓俱是担心到了极处,唯恐阿琇一言不合触怒龙颜。
“胡笳十八拍。”她深吸了口气,却是勾指抹了一下宫弦,冷冷道,“陛下在宫中该是听不到的。”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阿琇的声音冷若清泉,她忽而懒懒地一捋鬓边碎发,说道,“便是陛下看到的那个样子。”
他神情淡淡的,信步走到她身旁:“你在弹什么曲子?朕怎么没有听过。”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双眼睛尽成血红之色,他猛地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死死盯住阿琇,沉声喝道:“你真的不想活了?”
“那里总有股血腥味,”她右手剌伏,手抚在琴弦上,轻描淡写道,“怎么都擦不掉。”
她被扼得喘不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浑身都开始抽搐了,可眉间却始终淡淡地笑着。
见她搬回晖华殿,他只问了一句:“怎的不在太极殿住下了?”
“不要,不要……”木槿忽地冲了过去,想拉开刘聪的手。可刘聪的手如铁一样,哪里撼得动。木槿大声哭道,“陛下,这样会出人命的。”
唯有刘聪对她一如寻常的样子,这些时日以来,每日里下了朝,他便来她宫中小歇一会儿,有时是听她抚琴一首,有时与她对弈一局,总是来去匆忙,却也一日都未间歇过。
他似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手霍然松开了。木槿赶忙去扶起阿琇软倒的身体,却见阿琇虽然面色苍白,但幽幽地睁开了眼,却是仍望着他冷笑:“你要是觉得羞耻……就杀了……杀了我和他……”
第二日,阿琇便带着木槿搬回了晖华殿。此时宫中的每个人都对阿琇变了神情,有的只是恭敬,有的甚至谦卑,概莫过于敬畏她的权势。
“你以为朕不敢吗?”刘聪怒极,面色反而平静下来,回头望着李桓道,“太医郑子华,押入……押入……”
“无他,”阿琇施施然转身回了殿中,只飘下一句,“只是敬佩将军这样身手,却屈居小小侍卫统领。”
他连说了两声,李桓咳嗽了一下,刘聪瞬时会意,这样的宫闱丑事怎能传出去,他气道:“押入地牢,明日处斩立决。采人靳氏……”
石勒微有霁色,强捺道:“娘娘此言何意?”
他迟疑了一瞬,望了阿琇一眼,见她面上俱是满足神情,他忽然狞笑道:“明日即行上皇后册封之礼,朕要你坐在昭阳殿上。亲眼看着你的兄弟、你的亲人,是怎样一个个都因你被连累。”
“是影箭,”石勒躬身道,“李公公吩咐不可污了大殿,故而末将用的是银丝为箭,影若无形。”李桓留神瞧去,果然那几只毙命的老鸦身上都无血迹,只有极用心看,才能看到腹上有很小的创口,果然是立刻毙命。他心下一凛,愈发对石勒多了几分敬畏。只听阿琇却漫不经心道:“影箭可以杀老鸦,也可以杀人吧?”
夜里靳准来见她时,也只能隔着一重茜纱窗。李桓极是为难道:“中军大人,这是陛下的口谕,不许娘娘见人。老奴也没法子让你们父女相见。”
阿琇一直在殿外驻足而立,此时忽然回过身来,却道:“石将军好俊的身手,这是袖箭?”
靳准点头,说:“能引我至此,你已费心。”
石勒拱手对李桓道:“要是没有别的差事,末将就先退下了。”
阿琇在窗内轻笑:“父亲大人也来为我送行?”李桓吓了一跳,他知阿琇性格乖张,不愿多听惹祸,只对靳准一抱手便离去了。
仰头望去,只见那四五只老鸦竟是栖在殿顶的檐头兽上。他低头想了一瞬,忽然左袖微扬,那几只老鸦霍然飞了起来,可还没有飞开几步,却顿时都跌落下来。宛如几个浓浓的墨点,抹在了明黄的琉璃瓦上。在旁候着的几个侍卫忙去捡下了老鸦,却是连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靳准长叹一口气,淡淡道:“你若真是我的女儿,我就不会让你来这个地方。”
不多时,石勒便带了两三个人匆匆赶到。李桓皱眉低声说明了旨意,石勒一怔,侧身望去,只见阿琇驻足在殿外,瑟瑟秋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内里天水碧色的裙裾一角。
“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阿琇悠悠道,“世人眼中是如此,便是如此了。”
太极殿暮色微霞,殿外有乌鸦嘶声鸣叫,一声高一声低,仿若拼尽全力。阿琇听得不耐,皱眉道:“叫人来,将这些乌鸦都撵走。”李桓自是带了几个内侍爬上殿外的老树,乌鸦扑棱了几下翅膀,离了老树枯枝,纵身却在殿顶盘旋。她皱眉立在殿下,只道:“怎连这点事也办不好?”李桓一惊,赶忙命人去请铁甲卫来。
“至高处,便是至险处,”靳准说道,“你若想坐得安稳,就必须收敛自己的性情脾气。只做完完全全一个陌生的人,才能如意。这句话我从前告诉过你。”
阿琇终是点头:“明日你唤他入殿来。”
“我有我要守护的东西。”阿琇眸光停留在那茜纱窗上,“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木槿摇了摇头:“哥哥说若不能这么做,便要去刺杀皇帝。”
靳准微微叹气:“那就是为了秋决了,娘娘大概是准备好了。”
阿琇的心里抽搐了一下,合目叹息道:“阿邺是我的弟弟,你的兄长也是你的亲人。都是骨肉至亲,何等关情。”
阿琇顿了片刻,忽然又道:“大人素来明哲保身,为何要来见我?”
木槿点了点头:“只要能报答大恩,奴婢兄妹愿意这么做。”
靳准漠然侧首望向远处的山林,平静道:“我以为人心归汉,却想不到还是我错了。”
阿琇温和地凝视着她,却有几分动容:“你们当真决定如此?”
阿琇忽而冷笑,道:“靳大人只轻描淡写一句错了,便可足够?”
阿琇的目光瞥向了她,只听木槿说道:“娘娘,奴婢和哥哥都曾受过愍帝大恩,只恨无法报答。”她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晋室灭亡,是气数已尽。宗亲自相残杀,不过十余载,诸王皆已起兵,又岂是人力所能为?”靳准叹道,“我以为以刘氏之佼佼,可以重现太平天下,所以鼎力而助,想不到大错至斯。”
木槿抬头道:“那是奴婢的哥哥。”
“我父皇虽然愚钝,但朝政到底清明。如今天下之势,又比我父皇在位时又好了什么?”阿琇说道,“大人可曾出城走过?哪里不是哀鸿遍野,何处不是匈奴人屠杀我汉人的厮杀声?”
阿琇望着殿中朱红的立柱,昨日溅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竟连一点痕迹也无,她忽然问道:“你说有个熟识之人在太医院为御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靳准长叹一声,脸上微微变色,“是我的错。”
木槿侧头想了想:“娘娘已经扳倒了田贵妃,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
阿琇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如今挽救这个错误还不晚。大人只要有心,便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阿琇为天下苍生拜托大人了。”
阿琇瞧着她轻笑道:“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哪还有时间再来抚养这个孩子?不若送到需要的人那里去。”
靳准默默出神片刻,低声道:“替我再挑选一个人,承接你的位置。”
“娘娘,”木槿迟疑道,“别人抢都抢不到的福分,您何必要送走?”
阿琇默然一瞬,慢慢道:“木槿。”
阿琇微笑着叹了口气,抱过田贵妃留下的孩子,轻轻将他柔软的小脸与自己贴近。木槿有一瞬以为她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却只听她轻声道:“将小皇子送到撷芳斋去。”
昭阳殿外,只是一片耀眼的红色。
本以为田氏一倒,就该刘曜掌权。可出人意料的事,刘曜自请去守中山。刘聪虽然惊诧,依然将他封作中山王,令他择日赴藩。
今日是册立新后的日子,仍是同立四后,阿琇以靳准长女身份入主中宫,尊为上皇后。靳准幼女木槿,立为中后,刘睿二女大小刘氏,并尊左右皇后。
没有哪个帝王身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愿意忍受权臣的胁迫与置喙,纵然是再英明睿智的君主,也一样深以为忌。对这一点田氏不能清醒,可生长在宫廷中见过朝堂数易其主的她却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她只需抓住这一点,便可以让田贵妃很快灰飞烟灭。
木槿一身盛装,走到上皇后的云凤鸾轿前,轻轻牵开鸾轿前的绯色縠帐,轻声道:“姊姊。”
中后,这是田贵妃一直想要的位置,可她至死也没有坐上一天,唯有一身凤袍伴她入土而眠。没有人敢去指责皇帝的薄情,可能只有阿琇才知道他心底到底有多厌恶田氏一族,一如他深深厌恶着呼延氏族人一样。
众人都在诧异间,只见她已扶着轿中女子移步下来。众人只觉眼前霍然一片刺目,那女子竟是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裙,款款从轿中下来。她身着缟素,头上亦是只缀数十支珠钗,俱是皎白如月,远望去莹然霜洁,却没有半分喜色。
田贵妃的死仿若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波澜,没有太多的追思和哀悼,皇帝甚至没有多问几句她的死因,只是将她追封为中后,草草安葬在宫外的金镛城中。阿琇命人将皇帝赏赐的那套凤冠霞帔赐给田氏,伴她下葬。
在上皇后的鸾轿之旁,并立着大小刘氏,她们同为左右皇后,此时眼中俱是惊讶神情,却不敢流露半分,两人都只能上前一步,上前弯腰行过大礼,然后一左一右地陪伴着上皇后。靳准站立在台下,此时只见阿琇忽一回首,盈盈向靳准施了一礼,口中低声道:“父亲。”木槿见状,赶忙也行了一礼,却不敢称呼。
阿琇淡淡道:“你可以将这话传给刘曜,便知其中含意。”
靳准受宠若惊,忙双手虚托,行礼道:“老臣怎敢受娘娘大礼。”
羊献容诧异:“为什么……”
阿琇垂目道:“父亲受得起。”
“你我到底姐妹一场,有句话我要送你,”阿琇的语调里有几分苍凉,“抽身事外,莫要惹火烧身。”
靳准一时心中感慨,回想气前尘往事,只道:“老臣只愿娘娘平安顺遂,便是心愿。”
羊献容微笑,目中的眸光带有锋芒,她郑重向阿琇盈盈拜倒:“我替曜郎谢过娘娘。”
木槿目中含泪,亦是伸手扶起了阿琇,劝道:“娘娘,吉时已到,陛下在大殿中等候。”
“世上最能伤人的利器便是言辞,”阿琇疲惫地合上双目,“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分别,只要她信是真的,就足够了。”
阿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在她们的伴随下缓步向殿上走去。
羊献容缓步从屏风后出来,一张面上亦都是惊惧未定的神情。她俯身拾起田贵妃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块绣帕,上面又染上了新的血迹,她再抬头望向阿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凛然:“娘娘所言是真的吗,小皇子真……真的被皇后换去了?”
大殿之上,端坐着如今的九五之尊,他今日竟有几分期待与兴奋,然而待他遥遥地望着殿下的人时却忽然怔住,只觉眼前一抹白色刺目得紧。
阿琇深吸了口气,说道:“出来吧。”
正此时,李桓在旁低声道:“陛下,秋斩可要如期?”
阿琇心中骇极,她侧目去看,却见她已倒在血泊中,唯有那殷红的鲜血飞溅在屏风上,染得仕女绣像斑斑血痕。
刘聪只觉得双目都被那抹圣洁的白色灼得炽痛不已,咬牙道:“即刻行刑。”
田贵妃的身子剧烈抖动着,人已失了常态。她仰天立了一瞬,忽然大叫了一声:“苍天!”竟是一头向那殿角朱红的柱子上撞去,砰的一声,鲜血飞溅。
昭阳殿前的玉阶共有九十九级,皆是白玉所制,宽三尺,高三寸;每一阶都被人走过无数次了,已打磨得平滑光润,鞋底踏在上面,竟有滑腻之感。阿琇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用尽力量。
阿琇一时竟有些同情眼前的女子。田贵妃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绣帕,手心里都要攥出血来。她一瞬间已是神情清明,皇后那样憎恶阿琇,又怎会不憎恶自己。阿琇瞧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玉燕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心肠复又变硬,冷声道:“你休要去怪旁人,这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
行到一半,忽然耳边轰隆隆的却是炮响了一声,三人同时怔住,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接着又是两声炮响,如九天上的雷声,喧嚣震天。而昭阳殿外的丝弦之声依旧,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以为她也恨你,”田贵妃喃喃道,“我错信了她……我怎么能信她?!”
于此时,只听身侧的小刘氏低声道:“娘娘,这是秋决的行刑炮声。”木槿有些惶恐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小刘氏脸上都是残忍的笑意。
这与阿琇心中猜测全然无差,她一字一句道:“她能告诉你这个消息,焉不能先使人将你的孩子换过?”
阿琇漠然移动莲步,却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坦然前行。
田贵妃突然呆住:“是皇后……是皇后……”
终于走完最后一级玉阶,她轻抬螓首。他伸臂轻轻扶起她,动作缓慢而郑重仿若浑然未觉她身上衣衫颜色的刺目。
阿琇冷笑着戳穿了她最后的幻想:“你为了报复,便唆使身边的内侍去陛下那里说出了玉燕产子之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告诉了你这个秘密,她又为何告诉你这件事?”
帝后二人并肩坐在殿上,接受众臣和嫔妃的朝贺。没有人敢提出质疑,哪怕每个人都觉得这如服孝一样的衣裙出现在新皇后身上是这样的不合时宜。随着朝臣山呼万岁的声音,他竟能捕捉到她在身侧轻声的叹息,他微微侧过头去,她依旧是抿着唇,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这不可能!”田贵妃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的面上是因为愤怒和惊惧而变得扭曲,“这绝不可能!”她心里忽然意识到阿琇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可她决计不能相信这件事。
朝拜之后,侍女们将她引入后殿。她忽然怔住,眼前一间别致的屋舍,未覆琉璃,只是青砖碧瓦,小桥流水环绕,这屋子何等熟悉。
“你想知道这帕子是谁的吗?”阿琇忽然轻笑起来,“还有这上面的血迹又是谁的?”她快意地望着田贵妃张皇落魄的神情,心中似是吐出了一口恶气,脸上笑意愈深,“你与我宫中的玉燕同日产子,偏偏都生的是男孩。你可知道你除去的逆贼之子究竟是谁的孩子?你怀中抱的又是哪个?”
门外覆着毡席,门内垂着青色的帷幔,侍女们含笑拉起那帷幔,轻笑道:“请新妇入青庐。”
阿琇瞟了她一眼,却从袖中抽出一张帕子,抛在她面前。田贵妃拾起那帕子,只一呆便愣住了,那帕子上染着淡淡的血迹,尤为突兀的是,上面亦是绣着一枝梅花。这绣画她再熟悉不过了,那分明与孩子襁褓上的是一人所绣。
却见她微微扬眉,端然除下鞋袜,赤足踏步而入。
田贵妃一怔,却是松开了手,似信非信地望着阿琇。
宫中女长御进来行过礼,搀扶着她在帐中坐定,却捧出一盘盘五色同心花果,命人向她身上抛去。木槿本侍立在身旁,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快还给我儿子。”田贵妃拼命地去抢那孩子,阿琇紧紧地箍住她的手,皱眉道:“你这样失心疯的样子,也不怕吓着孩子。你放心,我还要活命,不会伤害他。”
那女长御忙道:“姑娘莫动,这是撒帐。”
阿琇蹙了蹙眉,伸手却接过了那孩子。不知为何,田贵妃一时竟没有抢过,待她反应过来想去争抢时,阿琇却把孩子递给了身旁的木槿,只说道:“将小皇子抱到后面去玩。”
木槿急道:“这都是民间陋习,宫中哪来这样的规矩。”宫中做喜事,向来只在帐中压些金银玉器,便做庆礼。那女长御有些为难道:“这都是陛下吩咐的,奴婢们只是奉旨而已。”
田贵妃越听越是惊心,大声道:“你休要弄鬼,到底想说什么?”
木槿有些担心地望向阿琇,却见她依旧端坐帐中,仿若未觉。
阿琇抚着那孩子淡黄色的襁褓上绣着的梅枝,笑道:“这样好的绣活,贵妃娘娘真的用心了。”
宫人们向帐中抛撒花生、桂圆、莲子、栗子等瓜果,不多时帐中已铺了薄薄一层,便是阿琇的衣裙上,也盛了不少。行完撒帐之礼,李桓便扶着刘聪进了房中,只听那行礼的女长御轻声道:“请陛下和娘娘手执同心结。”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五色丝绦结成的同心结,将丝绦两端分别递给了刘聪与阿琇。
田贵妃抱紧了儿子,唯恐阿琇伤害一般,侧身退了一步,警觉地说道:“你要做什么!”
刘聪似是喝了些酒,有些站立不稳,他一边接过那丝绦,一边望着阿琇笑道:“朕的新娘子怎么不接?”李桓大急,忙对木槿使着眼色,示意她将丝绦递给阿琇。木槿迟疑地接过丝绦,谁知阿琇坐着就如木桩一样,只眼看着脚尖,哪里理睬。
阿琇闻言转身,忽然伸指去触她怀里婴孩,冷冷道:“这是贵妃娘娘的孩儿吧。小皇子真是生得好俊啊。”
众人俱是尴尬地立了一会儿,刘聪忽然摆了摆手,疲惫道:“都出去吧。”
田贵妃回过神来,已是勃然大怒,冷笑道:“你一个卑贱的庶出之女,靳准已经失了势,落为笑柄。你又得意什么?不过是凭借一点狐媚伎俩迷惑陛下,看你能得意几时?”阿琇的身份是靳准的庶出之女,这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此时田贵妃必是气极了,竟连这话也要拿出来说。
众人如蒙大赦,刘聪忽然叫住那女长御:“将合卺酒留下。”女长御有些畏惧地望了帝后一眼,双手颤抖地将金壶放在桌上,赶忙退了出去。
阿琇低声而干脆道:“我笑你不知死活。”
隔了良久,他忽然开口道:“阿琇,这青庐为帐,你可喜欢?”
田贵妃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有转过弯来,只茫然道:“你说什么?”
她心中忽有触动,青庐为帐,似是许多年前,有人对自己的承诺。
“我笑你自作聪明,”阿琇忽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身旁,却是媚眼如丝,轻声道,“还不知是在自掘坟墓。”
她心底仿若被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唇角亦是漾起浅浅的一抹笑容:“喜欢。”
田贵妃被她笑得愈发气愤,怒道:“你又笑个什么?”
他亦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笑容似是对着他的,经历这么多年风雨,她终于还如当初一般对着自己笑着,不含半分的恨意。他微笑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低低道:“阿琇。”她全然没有抗拒,甚至还揽住了他的肩膀。
“是啊,我只是小小的一个采人。”阿琇端坐在榻上,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这样久违的温柔,他只觉浑身都炽热了一般,呼吸便深重了几分,甚至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她主动贴近了他,忽然放软了腰身,却是伸手缓缓去除他衣衫,指尖清凉,抚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激起他细细的战栗。她的嘴唇轻轻贴近他,似是玩笑一般轻咬着他的耳垂,在他耳畔淡淡吐气,呼吸如兰。他的衣衫徐徐被除下,他抬眼望去,只见她眸中都是潋滟的波光流转,他心念一动,伸手抚过她的脸,引至她纤细的后颈,似在流连指尖的细腻。
田贵妃心里有气,大声道:“你神气什么,你虽然要封为上皇后,如今却还在我位分之下,只是小小一个采人而已!”
她闭上双目,一只手轻轻地搂住他的腰,似在欣赏着这一时刻的温柔。她缓慢而主动地亲吻着他的发梢、耳垂、脖颈,直至胸口。
李桓皱了皱眉头,道:“你是嫌命短吗?今日是咱们的新主子存心要发作贵妃娘娘了,便在这守着就是了。”那小内侍有些迷糊地睁大了眼,却也只能老实站在殿边。
他微微笑着,能感觉到她嘴唇的颤抖,她还如许多年前一样,从来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阿琇斜斜地睨了李桓一眼,冷声道:“贵妃娘娘要撒泼,却也不知避人,没的让人笑话。”李桓赶忙道:“老奴这就出去。”他掩上门,飞也似的逃了出去,站到殿外仍觉一颗心扑通直跳。他身旁内侍小声道:“师傅,是否要去通报皇上?”
可他没有半分挪动,便那样安然坐着,仿若享受着上天的恩赐。
田贵妃大怒,手亦有些发颤,指着阿琇道:“你这狐媚子,蒙蔽陛下,竟然连皇子病了也不让通报。”
一丝冰冷的刺痛,血迹蔓延而开。
“这几日我都在这殿中,”阿琇满不在乎地侧头笑道,“贵妃娘娘是不许我在这儿了?”
她从他胸口抬起头,唇角都是殷红的血迹,她满足而微笑,手却脱离他的掌控,人亦站了起来。
可她一入殿便愣住了,皇帝果然不在殿中,端坐在榻上的只有一个身着素裙的宫装女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田贵妃的脸瞬时涨红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微微低头,那把匕首毫不犹疑地正插在胸口,只入三寸,已够毙命。
田贵妃今日是精心装扮过的,她身着一件五彩金线织就的翠色羽衣大氅,最难得的是上面的绣纹都是用珍禽的彩羽所织,瞧起来流光溢彩,让人不可直视。她的发间簪着翡翠缠丝的莲花珠钗,与身上大氅一样都是莹然如泻春水的光泽。羊献容遥遥望去,只觉这样一个女子竟比那屏风上的仕女更要美上几分。田贵妃今日存心要在皇帝面前讨个可怜,她连宫人也未带,却是手中抱着孩子,径直走入殿中。
可他的平静忽然让她有几分惶恐。她的表情由欣喜转为讶异,直愣愣望着他道:“你……”
外面瞬时没了声响,不一会儿,殿门悄悄打开,李桓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却引着田贵妃慢慢走进殿中。
“匕首是靳准给你的?”他忽然开口,唇角已有血迹,看得出他是强力忍耐。她微微偏过头去,不让自己眼中的神情出卖心底的惶恐。
羊献容侧目瞧去,只见阿琇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讥讽的笑意,她忽然说道:“李桓,让她进来。”
“阿琇。”他轻声叹了口气,仿若绵长的叹息,一只手用力地从怀中取出什么,却是伸向了她。
只听啪的一声极清脆的耳光,却似是动上手了。
她迟疑地走近他身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
可田贵妃怎能听得进去,他越这样说,田贵妃便越发认定皇帝就在殿里。她忽然哭出声来,声音哀婉至极:“陛下……陛下……粲儿已经病了三日了,您真要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吗?”她声音本就清亮,哭起来更加清婉动人,十分的哀戚。李桓见她闹得不成话,头痛道:“娘娘,您这样哭也不是办法,陛下真的不在殿中。”
“这都是命……”他闭上眼,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卧榻之后是一架八扇屏风,上面绣着仕女画像,或坐或卧,姿态各异,俱是赏心至极。羊献容微微一怔,随即明意,闪身便隐在屏风后。殿门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羊献容留神分辨,却是田贵妃,她高声道:“为什么不让本宫去见皇上?粲儿已经病了三日了,他父皇怎能问都不问?今日我偏要进去!”这语声中,还间或有李桓低低劝解之声:“贵妃娘娘,陛下真的不在殿中,请娘娘回去吧。”
她只觉手心的温热一点点散去,却听他的声音在耳旁亦是渐渐转低:“琅……琅琊王已在建邺登基,你……你走吧……回到该属于你的地方……”
羊献容面上一红,她确是被阿琇说中,刘曜并不知她入宫来。正此时,忽然殿外起了喧嚣之声,阿琇眸光一闪,便对羊献容道:“你藏到屏风后去,今日让你瞧一出戏。”
他话未说完,整个人颓然倒地。她有一瞬时的灵魂出窍,直到看到蜿蜒的血迹弥漫开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亲手完结了他的生命。
“你急什么?”阿琇似是如梦初醒,只枕在榻上望着她笑,“必不是你家五公子让你来催促。”
只犹豫了一瞬,她将那匕首没柄插了进去,然后看着一丝鲜血蜿蜒漫出,滴在她手上,微带余温。她轻轻打开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符,符上雕着一只白虎,样状栩栩如生。
羊献容沉不住气,却来催促道:“三日后就是册封大典,娘娘何时动手?”
她俯下身子,吻了吻他冰冷的额头,一滴珠泪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