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牌盒,直直地望着那副纸牌,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月夜宝石,赐我愿望。我要成为世上最出色的小提琴手,我要名满天下。”
直到一个无眠的夜晚,他瘫在客厅的那把白色椅子上,看到一只乌鸦鼓翅掠过天上一轮泛白的圆月,干干的啼声在夜空回荡,他才惊觉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心里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小提琴旁边,拿起那副宝石魔牌。
他倒抽了一口大气,小心翼翼地从牌盒里抽出一张纸牌,缓缓翻过来,看到那张纸牌上面印着一颗黄铜色立方体,闪着耀眼的黄金般光泽的愚人金。
“她心地太好了,只是拖延着,想我不要放弃小提琴。”他心里想。那天距离月圆之夜,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突然之间,那颗愚人金的光泽宛若水银似的散开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他听到小提琴的声音,蓦然回过头来,看到他的小提琴从胡桃木柜子上优雅地飘到半空中摆荡,那支琴弓升了起来,像丝带般在弦线上飞舞,拉出他平时最爱的一支曲子。
她好像早已经猜到他的反应,咬紧双唇盯住他,说:“你现在不相信,到时候你自然会相信。但是,你要记着,每个人只可以许一个愿,愿望成真之后,你要把这副牌送给下一个人,否则,你的愿望会马上幻灭,你的下场会很悲惨。”
他看傻了眼,连忙用双手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倏忽之间,音乐停止了,小提琴和琴弓静静地降落在胡桃木柜子上。它们躺在那儿,仿佛从来不曾飞升过,一切只是他的幻觉。然而,那支没人拉奏的曲子依然在他耳窝里回荡,像一缕魔音似的躲避不了,提醒他,他确曾听过那样的声音。他走过去,一只手拿起琴抵住下巴,另一只手拎起琴弓搭在弦上。他的胸膛因为紧张而起伏,拿着琴弓的手突然又垂了下来。他害怕,不是害怕这把琴,而是害怕他自己,害怕他并没有变好。他怎么会笨得相信一张纸牌就能改变命运?一连好多天,他连碰都不敢碰那把琴。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然后有一天,无可逃避的练习时间来了,他不得已地带着那把琴来到练习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闻到身旁那股熟悉的铃兰香味,是康薇爱用的香水。
欧媞把那副牌推到他面前,嗓音压低了,说:“月圆之夜的十二点钟,你抽出其中一张纸牌,念一遍这句咒语,‘月夜宝石,赐我愿望’,然后说出你的愿望。”
这时,总指挥费城捧着一把古琴进来。邢志仁抬头看到那把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意大利小提琴。琴躺在桌子上,像千年古墓里的瑰宝,闪耀着光芒。
“反正我也进不了天堂,到了那里,只要不用再拉小提琴便好。”他吸着鼻子说。
“是一位收藏家借给我们演奏的。”费城向大家宣布。然后,他把琴交给康薇,吩咐她说:“你来试试看。”
欧媞摇摇头,说:“不,这不是福音,这是宝石魔牌,现在只剩下十六张,其中十五张都可以帮你达成愿望。但是——”她重重地咽了口口水,接下去说,“万一你抽到的是一张黑色的冰寒水晶,你会马上下地狱。”
康薇站起来,琴抵着下巴,拉了一支曲子。邢志仁抬眼看着她,她在练习室落地玻璃的逆光中轻轻摇晃,宛若一个美丽的精灵。那圆润的音色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向他飘来。噢,他多么渴望可以拉那把琴,那是所有小提琴家的梦想。可惜,这样的琴只有首席才能够拉。
“又是那些福音光碟吧?”他一边擤鼻涕一边看着那个不断变色的牌盒。欧媞给过他几张圣经福音的光碟,他一听就昏睡过去,从没睡得那么好过,于是问她再要一些。后来的那些,却是她模仿前两张光碟的声音录的,他一听就听出来了。
“让其他人也试试看,好吗?”突然,他听到康薇跟费城说。
欧媞什么也没说,由得他哭。等他哭完了,尴尬地坐直身子,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幻彩牌盒来,两只手放在盒子上,神情严肃地说:“这是一副宝石魔牌,可以帮助你达成愿望。”
他偷偷瞥了费城一眼,费城有些惊讶,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
他喜欢上了解梦师欧媞,但欧媞没有接受他的爱,仿佛连她也嗅到他身上失败者的气味。然后有一天,他沮丧地来到解梦所,为欧媞拉了一支悲伤的曲子。他几天没睡,人又累又软弱,忍不住哭了出来,告诉她说,他打算放弃小提琴。
康薇把琴和琴弓递给他。他用微颤的手从她手上接过那把琴,四目交投的一刻,他出于自尊而隐藏了对她的感激之情。然后,他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琴抵着下巴,手拿着琴弓轻轻拂过琴弦。一瞬间,琴音丝丝缕缕地传回他自己的耳朵里,传到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里去。一种震颤把他整个人擒住,他看到了每个人脸上吃惊的神色,仿佛他们听到的是此生唯一听过的天籁之音。他眼里漾着光,连自己都被吓到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多少年来,他向往的那个境界、他怀疑自己永远无法到达的那个境界,他竟然一下子就跨了过去。
每一次的演出,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折磨。康薇是台上的主角,他只是个闲角。多少个夜里他醒着,耳朵贴在墙上,听着一片无边的寂静。他还记得,刚搬进来的那天,从阳台上望出去,看到远处起伏的一片壮阔山峦,他踌躇满志。而后,隔壁搬来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竟然超越了他。他曾在这里尝到了胜利的滋味,而今却在咫尺之遥得知失败的酸楚。
他双手垂在身旁,嘴唇因激动而颤抖,琴音依然在他胸臆中久久地回荡。他静静地放下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心里淌着汗。然后,他听到像浪潮般的掌声夹杂着铃兰的香味朝他涌来。
他无言,说不出的沮丧,告诉她说:“我一直想成为最出色的小提琴手,但是,我也许没我自己以为的那么棒。”
离开练习室的时候,费城把他留住,跟他说:“这一次演出,小提琴独奏部分,由你来负责。”
“有人破坏了你的自信呢,你的自尊心因为他而低落。是不是有这个人?”欧媞问他。
他尽量掩饰自己的喜悦,点点头,提着琴离开,天晓得他内心有多激动。
上解梦所去,是他失眠了差不多两年的时候。他和解梦师欧媞很谈得来,每星期总有一两天一起吃饭聊天。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秃头。
夜里,他坐在客厅那把椅子上,听着外面蚊蚋蟋蟀的嗡鸣,兴奋得无法睡着。隔壁阳台上的灯已经熄了。他站起来,耳朵抵着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以为康薇会睡不着,然而,她仿佛总能够睡着。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患上了失眠症。无眠的夜里,他竟会抵着墙,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声音。他为何会这样?他只知道,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满怀着妒意。
往后的路,陪着他的是成功的音符。那二十场演出之后,他获得乐评界空前的好评,成为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重新爱上了他几乎已经想放弃的小提琴,常常在练习室里度过。
有一次,他喝了酒回来,把壁橱上面的奖座全都扔到地上去,却马上又后悔。康薇在隔壁也许会听到声音,她会嘲笑他。
午后的一天,他拎着琴到练习室去,嘴里哼着歌,不是古典歌,是小玫瑰的歌。心情好的时候,他蛮喜欢流行曲。他绕过院子里那株银杏树,跨进练习室的大堂。这里有一排练习室,左边四间,右边三间。这阵子,乐团正在放暑假,许多同事都回家去了,或是出门远游,练习室许多时候都是空着的,他爱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谁叫我不是女人?”他对自己说。
他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过走廊,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从右边第三间练习室里传来。那扇门虚掩着,他从宽一尺的门缝里看到康薇背朝着他,在午后的微光中拉着一把琴。他静静地倾听着,那琴音宛若五彩缎带在人间翻飞,说不出的诗意和风华。他怔住了。从前因为妒忌她,他一直否定她,从来不肯细细听她拉琴,然而,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他吃惊地发现,她比他优秀。
“费城看上了她。”他在心里认定。从那时开始,他对乐团灰心了,他常常偷偷在外面接工作,也在餐厅和私人宴会上表演。明知道一旦被发现会被管弦乐团开除,却还是接下来。当他偶尔在宿舍里碰到康薇,他反而比以往更大方地朝她微笑,好像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甚至很少去练习了。
他颓然转过身子,背抵着墙,墙后面的琴音冲散了他的心情。他这辈子的努力仿佛都是白费的,他的嫉妒又是多么卑微,他从前对她的指控多么差劲!原来,他还是比不上她。
那以后,康薇有许多独奏的机会,认识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后,他听到雨。啪嗒啪嗒的雨声盖过了那令他痛苦的琴声,他晃到走廊尽头偌大的落地窗前看雨。这场雨仿佛会下一辈子。
几天之后,他接到信,通知他可以留下。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跑去练习室跟大伙儿集合,看到康薇也在那儿。康薇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是,他也装着没有特别注意她。然而,当费城宣布康薇从今以后是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并且在即将来临的演出中有一段个人独奏,他的心情当场就变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皮鞋踩在走廊木地板上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到康薇。她拎着琴从练习室出来,看到他时,脸露一丝惊讶。
那天,他自信满满地在费城面前拉了一支曲子,费城什么也没说。他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康薇,她拎着琴走进去。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听到里面传来她的琴音,她拉出了水平,他放心了。
“雨很大,回不去了。”他朝她低低地说。
就在那段时间,管弦乐团来了一位新的总指挥费城。四十岁的费城在国际上很有声望,但作风专横,为人自负。他来的第一天,竟要求每位乐手第二天要到练习室单独对他弹奏一支曲子,决定以后的去留,这在管弦乐团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走到窗前,跟他隔了几英尺的距离看雨。他嗅到了雨的味道夹杂着铃兰的气息。
从此以后,他没再见过周培伦,周培伦说不定偶尔还会躲在那棵银杏树下,只是他再没有碰见他。周培伦走了之后,康薇那边比以前更安静了。
“刚刚还有太阳。”她说。
“她常常吃面包。”他告诉周培伦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安慰的话。
“你拉琴多少年了?”一阵沉默之后,他问。
“她最近好吗?”周培伦带着想念的神情问他。
“从五岁开始。琴是爸爸教我的,他是音乐老师。”
他早已经猜到几分,不知道该对周培伦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他一定是一位好老师。”
“她不肯见我。”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望着窗外,没接腔。
“你为什么不进去?”他问周培伦。
“你喜欢小提琴吗?”她忽然转头问他。
那天晚上之后,他没有再见过周培伦。有好几次,他在走廊上碰到康薇,她怀里夹着一根法国长棍子面包,有时几天都不出门。他想起周培伦说,他不来,她只肯吃面包。后来有一天,下着大雨,他从外面回来,看到一个黑影躲在公寓外面那棵银杏树下。他以为是窃贼,戒备地走上去看,竟发现那个黑影是周培伦。他浑身湿透,看上去很憔悴。
以前,他会毫不犹疑地回答:“是的,我好喜欢。”可是,这一刻,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好像不配喜欢小提琴。
吃过饭后,回到自己的公寓,他瘫在客厅的那把椅子上。隔壁阳台上的灯熄了,他听不到周培伦离开的脚步声。他久久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呢?”他狡诈地把问题送回去。
这是一个他不懂回答的问题,他笑了笑。
“我想,我应该喜欢。”她说。
“你们音乐家的脑子里到底是装些什么的?”周培伦问他。
“雨细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说着,转过身去,离开了走廊。
吃饭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都是他和周培伦在说话。周培伦说话的时候,眼光不时投向她,她只是淡然地笑笑,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
他在窗外看到她。她抱着琴盒走在雨中,他仿佛能听到她脚上的鞋子踩在水花中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声音是另一种音乐,在他心里徘徊摆荡。前一刻,难过的感觉胀满了他的胸口,这一刻,难言的情意却又甜蜜了他的眼睛。这一天,他没练习。夜里,他靠在椅子上,看着淡隐的星辰。本来已经好转的失眠症今夜又困扰着他。
看着周培伦,他突然有些感慨。男人的幸福和窝囊之间到底有什么分别?他觉得周培伦变得窝囊,这个领袖生从前的风采跑到哪里去了?康薇这个女人真叫人窒息,她竟然可以像皇后那样待在书房里不来帮忙。
他没有再抵着墙偷听康薇的声音,却无以名状地想念隔壁的人。
“要我帮忙吗?”他走进厨房,看见周培伦正在煮意大利面。他一边用夹子把锅里的面条夹到一个盘子里一边说:“现在的女孩子都不会做菜。要是我不来,她只会吃面包。”
后来有一天,他在旧生会的晚宴上碰到周培伦。他本来不想去的,就是怕遇到曾经和康薇要好的周培伦。但是,老同学都要他去,要他拉几支曲子为旧生会筹款,他不懂推辞。他不能否认,他其实也享受这种成名的虚荣。
“你来啦?”周培伦身上穿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
在那儿,他遇到了被失恋煎熬成一副可怜相的周培伦。周培伦见到他,热情地把他拉到附近酒吧喝酒,他不懂推辞。
“他在厨房里。”她对他说,脸上挂着冷淡的微笑,撇下他转身走进书房。
“康薇她近来好吗?”周培伦问他,又自嘲地说,“现在你可以天天见到她,我反而不可以。”
他无奈,只好答应。到了那一天,他带了一瓶酒过去,来开门的是康薇。他对她微微一笑。
“我也不是天天见到她。”他尴尬地说。
他本来想找个借口推辞,周培伦却说:“放心吧,我很会做菜。”
“以前我很妒忌你。”周培伦啜了一口酒,对他说。
“你明天有空吗?过来吃饭吧。”周培伦热情地邀请他。
“妒忌我?”他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了解妒忌,却没想过有另一个人妒忌着他。
他心里有些抱歉,以后在乐团里或是在宿舍里碰到她时,也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的神情也比以前更冷淡。渐渐地,两个人虽然比邻而居,却不相往来。周培伦倒好像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天生就不是那种对事情很敏感的男生。三天两头,周培伦会来看康薇,捧着大包小包的材料来给她做菜。两年前平安夜的前一天,他在走廊上碰到周培伦。
“康薇时常问起你的事。她喜欢听你读书时的事,你的一切,她都很有兴趣。”
她乌黑的眼睛锐利地瞥了他一眼,好像看穿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她不打一声招呼,怏怏地转身回屋里去。
“她只是好奇罢了。”他说。
“她原来是那种喜欢富家子弟的女人。”他心里想。
“她对我可没那么好奇。”周培伦酸楚地说。他手搭在邢志仁的肩膀上,说:“你要好好照顾她。”
“请你以后多照顾她。”周培伦手搭在康薇肩膀上,跟他说。
“你喝醉了。”他别过头去喝酒,避开了周培伦的目光。
他也认出这个男人来,他是他中学的同学周培伦,周培伦毕业后出国留学,两个人许多年没见了。周培伦外表俊朗活泼,学业和运动的成绩都很优秀,家境富裕,一向很受女生欢迎。
“她很欣赏你。我常常赞她的琴拉得好,她却说,她只是个工匠,但你是天才,假以时日,你会让全世界的人震惊。”周培伦继续说下去,仿佛要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下子全都倾吐出来。
“邢志仁!”那个男人认出他。
“你醉得太离谱了。”他的表情凝住了,连忙打了个哈哈,笑出声来,眼睛却看着酒杯,既是高兴,却也夹杂着几分惭愧和悔恨。
两个人都获得录取。他比她早了几天搬进宿舍。那天,他在屋里听到走廊上搬运工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打开门走出去看看。这时,他看到她把头发束成马尾,拎着大包小包。看到他时,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想要帮忙,屋子里却走出一个男人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你别瞧她看起来冷冷的,她很可怜,自小被她那个严厉的父亲逼着学琴。她好像根本不喜欢小提琴,只是为了责任才勉强走上这条路。”周培伦说着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轮到他上台,他一心要赢她。为了在她面前炫耀,也为了男人的英雄感,他临时改变主意,拉了一首难度更高的曲子,主考露出赞叹的神色,她在台下却神色淡然。
他没回答,他又何尝了解康薇?直到这天晚上,他才知道自己那样对她多么可恶。
他和康薇是同时进管弦乐团的。面试那天,他迟到了,提着琴冲进音乐厅时,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台上,纤纤素手拉着琴,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裙,高高的个子随着琴音优雅地摇晃,头上的发丝飘扬,专注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美。她的美,和着琴音成了浪潮,把他淹没。他呆呆站在那儿,她被突然冲进来的他分了一下神,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回到琴弦上。他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坐下来用心谛听,心里想:“这个女孩的琴拉得不错。”
“她夜里常常失眠,关了灯,睁着眼坐在客厅里看着天空,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抵着墙,拉长耳朵听听隔壁有什么动静,却一个声音也听不见。康薇好像总是能够睡着,睡得比他酣。他重又回到椅子上,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心里酸酸的。
周培伦醉醺醺地趴在吧台上,脸埋在手臂里。
窗外挂着一个幽幽的上弦月,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把琴搁下,软瘫在一把白色皮革扶手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睁睁地看着窗外。这两年来,他常常失眠。前几天经过一间解梦所时,他走进去,不是有梦要解,而是妒忌人家可以睡着有梦。解梦师是个可爱又有点神经质的女孩,竟然倒过来请他拉一支曲子。他拉了,她托着下巴听,很感动的样子,末了还大力鼓掌,唤起了他失落已久的优越感。
邢志仁凝视着已经没有酒的杯底,想起无数个晚上,他抵着墙听她时,她根本没有睡着,跟他一样,像个午夜的幽灵似的,巴巴地望着同一片天空,听着同样的无边的寂静。
她瞥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坏念头,他连忙收敛笑容进屋里去。
他离开了酒吧,飞奔回宿舍。他喘着气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屋里之后,发现隔壁阳台上的灯亮着。他搁下琴走出阳台,看到隔着几英尺距离的康薇。她手肘抵着阳台上的栏杆,看着天上那铜镜似的月亮。
“晚安。”他愉快地说。
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跟她说,看到她时,却紧张得说不出来,暗暗喘着气。
“晚安。”她首先说。
她朝他微笑点头,看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有些惊讶。
电梯在四楼停下来,康薇先出去。
“你吃了饭没有?”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电梯往上升的时候,他斜眼看着康薇的侧影,想象她穿上小背心和迷你裙拉小提琴的样子,她平常总是穿得密密实实的。想着想着的时候,他不由得笑了,不是出于任何色情的念头,而是一股报复的快感。
她点了点头。
乐团有明文规定不准在外面兼职,然而,这么晚了,他手上带着琴从外面回来,谁都能猜到他是去赚外快吧?何况,康薇就住在隔壁,他晚上回来,不免会惊动她。
“又是棍子面包?”他问。
迈着沉重的步伐,他回到宿舍。这幢朴素清静、每户都有浅蓝色阳台的公寓是他工作的管弦乐团为职员提供的,外面有个院子,练习室就在旁边。他正要进去宿舍的时候,康薇从练习室回来。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长裤,手上拎着小提琴,看见他时,她微微点头。他点了一下头,让她先进去。两个人在电梯里默默无语,他瞥了她一眼,她脸上一贯冷漠的神情,好像嗅到他身上带着园游会上的烟味和酒味,有点嫌弃他似的。
她笑了:“棍子面包不光是用来吃的。”
他没回答,转过身去,走在灯火已暗的路上。他不教任何学生,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不愿意看着另一个人走在命运的那条路上。
“它还有其他用途吗?”他不明白。
他怔立无语,仿佛从男孩身上看到那个遥远的、儿时的自己。他七岁学小提琴,赢过无数奖项,十一岁首次公开表演,一直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命运却爱开他的玩笑。“哥哥,你可以教我小提琴吗?”男孩问。
她走进屋子里,过了一会儿,她拿着琴和一根棍子面包回到阳台上,琴抵住下巴,把棍子面包当作琴弓,在琴弦之上几厘米的地方轻轻拉奏。
“我会成为最好的。”男孩笃定地说。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一面,不禁笑了。
“要是不能成为最好的,那会很难受。”他对男孩说。
“我小时候有一次弄丢了琴弓,爸爸罚我用一根棍子面包来练习,所有同学都笑我。
“长大后,我也要成为小提琴手。”男孩腼腆地吐出这句话。
“我以前好恨他对我那么严厉。他不在了,我有时又会怀念那些苦日子。我现在的表现,一定让他很失望。”她说。
“邢志仁。”他几乎是带着感动对这个孩子说出自己的名字。
“不,你琴拉得很棒,你是个天才。”他由衷地说。
他好惊讶,在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人想知道他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天才就像流星般稀有,我怎会是?我只希望有天不用再拉琴,开一家店,专卖棍子面包。”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孩子问他。
他看着她,想说些什么。然而,看到映在她美丽脸颊上的珍珠般的月色,他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那一轮圆月提醒他,魔牌的秘密,是他无法跟她分享的。
提着琴,挽着礼服从后门离开大宅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急促追赶的脚步声,他放慢脚步朝后看,看到主人家的那个儿子。
“听说你会离开管弦乐团,是吗?”她问。
他笑笑没回答。
他无言地点头。他签给了古典音乐界最具名气的一位经纪人,以后只会做个人独奏。
园游会到了尾声,他收起小提琴。负责人是个过气的吉他手,吉他手把他拉到一边,给了他几张大钞,是他今天晚上的酬劳。他数数钞票,折起来放进口袋里,说了一声多谢。正要离去的时候,这个矮胖的吉他手问他:“你认不认识一些女的小提琴手?要年轻漂亮的,穿迷你裙小背心,现在流行这些。”
“恭喜你。”她低低地说,眼里掩不住怅然的神色。
这天晚上,他是个没名字的小提琴手,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在一个私人园游会上担任其中一位表演者。他拉琴的时候,那些穿得漂亮讲究的男男女女在台下聊天说笑,小孩子们互相追逐嬉闹,唯独一双明亮的小小的黑眼睛在台下盯着他看。这个约莫七岁的男孩是主人家的儿子,样子老成而忧郁,一直蹲在那儿,双手托着下巴,皱着眉,目不转睛地朝他看。他给这个老小孩看得尴尬极了,只好不时别过头去。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一阵挣扎之后,始终没说。她好像有些失望,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满月。
是他一生中最遥远的距离。
第二天,他上解梦所去,那个招牌不见了,解梦所搬走了,欧媞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他无法找到她,一个人茫然地杵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然而,墙壁上有挂画的痕迹,地板上也有家具摆放过的痕迹,这一切都不是梦。他本来想追寻那副宝石魔牌的秘密,此刻看来却已经不可能。
隔着无法向她坦白的秘密,
离开乐团的那天终于来临。他的东西早就从宿舍搬走了,这天晚上,他回来带走剩下的几件衣服。他走到屋外,最后一次关上门。这时,他看到隔壁门缝下面的光,听到屋里放着小玫瑰的歌,是他最喜欢的那首《那些为我哭过的男孩》。他在心里是为康薇哭过的,为她的天分而哭。
他身后的这段距离,
他走过去,手碰到门铃又缩了回来。他多么想把一切告诉她,却又怕她会瞧不起他。何况,这扇门后面的那个女人,是他深深爱着却又不肯承认的。她一直相信他是天才,假以时日会超越她和很多人,谁知道他却等不及了。名利席卷而来,他的音乐风靡了听众,他因此快乐过、陶醉过、骄傲过;然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实力,那种感觉多么空虚!他没资格爱康薇,更不想带着谎言留在她身边。她的存在,只会提醒他,他是个作弊的天才。
从这一端到她那一端,
他拎着衣服,拖着长长的背影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要是这一切可以重来,他宁愿不要那张纸牌。他挺起胸膛,迈步走着,留下了告别的不舍。从这一端到她那一端,他身后的这段距离,隔着无法向她坦白的秘密,是他一生中最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