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一个早上驶进B市火车站的月台。月台上疏疏落落站着几个来接车的人,他把背包甩上背,一个人走出月台。他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没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看到西妮。
列车经过一条漆黑深长的隧道,他看着握在手里的车票。这张车票莫名其妙地放在他的信箱里,假使那张宝石魔牌是真的,那么,西妮就是在B市。他满怀希望,既兴奋却也忐忑,一直没睡着。
他走出车站,早晨的阳光亮得他眼睛炫花。他到车站对街的咖啡店买了一杯黑咖啡站着喝。他抬头,看到远处那座地标的摩天轮缓缓地旋转。
他连忙带着他的黑色背包,坐上一列夜行的火车。从他住的城市去B市,要三天两夜的车程。两年前,他去过B市,没找到西妮。他直觉西妮不会喜欢那种地方。B市是著名的堕落之城,赌场林立,市内有许多色情场所和酒吧,是由黑帮在背后操纵的。然而,B市也是人们口中的美丽之城,这儿拥有最宏伟奢华的大型旅馆,到处都是腰缠万贯的旅客和漂亮的贵妇,市中心矗立着一座二十四小时不停旋转的摩天轮。
“先生。”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第二天,他打开信箱,发现一个没名字的玛瑙色信封里放着一张去B市的车票。
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把一张广告传单塞到他手里。
那张纸牌猝然从他手中飞脱,落到一半的雪在半空中斜斜地静止了,那张牌在他头上优雅飘摇地有如雪花翻飞,他看呆了。等到那张牌停在他眼睛前方,动也不动,他终于看清那不是西妮的笑脸,而是一颗圆形的红缟玛瑙,棕红与白相间,像落日斜阳般耀眼。
他看看那张传单,上面印着一个大头尖耳怪模样的外星人,他怔了一下,往下看,原来火车站博物馆正举行一个外星人展览。
“西妮!”他喊她的名字。
他想问那个女孩关于展览的事,转眼她却已经不见了。他心头一惊,阿樱那个荒谬的想法不可能是真的吧?
他浑身颤抖,紧张地打开牌盒,闭上眼睛抽出一张纸牌。他把那张纸牌翻过来,睁开眼睛,一瞬间,他好像看到西妮两颊嫣红的脸朝他微笑。
他跟着传单上的指示来到博物馆,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跟着其他游客一起往展馆里去。在那儿,他又看到那个派传单给他的女孩。她有一双聪明的眼睛,黑的部分比白的部分多,长着一双像精灵似的尖耳朵,正忙着派传单。
后来,那个寒冷飘雪的晚上,他站在公寓的一扇窗前,面前搁着一个金色的方形钟。他一只手放在那副纸牌上,看着天空中一轮深浅斑驳的圆月,圆月下吹来一朵雪花,像一只奔跑中的小鹿。他望着方形钟,时间终于停在十二点的位置。他急喘一口气,双手合十,对着纸牌默念:“月夜宝石,赐我愿望。请帮我找到西妮,让她活着。”
“这里为什么会有外星人展览?”他问尖耳朵女孩。
但是,虽然只有十五分之一的机会,他也心甘情愿赌这一回。他在西妮带回来的那本书上读过这个故事,说不定这是命运给他的线索。他拿起那副纸牌,咬咬牙,把它藏在怀里。
“你不知道吗?二十五年前,一个住在这里的居民看到一个不明飞行物体在树林里降落,丢下一名受了伤的外星人。据说,研究人员把那个外星人抓回实验室去。但是,市政府一直没证实这个消息。今天是传说那个外星人到访本市的二十五周年纪念,这里展出的是市内中、小学生的画作和模型,主角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外星人。”尖耳朵女孩说。
“我不敢冒险。”邢志仁却说。
他从怀里掏出西妮的照片给尖耳朵女孩看,问她:“你见过这个人吗?”
“它既然是无价宝,你为什么要给我?”片刻之间,他了然明白。邢志仁那有如魔法的音乐难道是……
尖耳朵女孩看了看,摇头,把照片还给他。
“你必须在月圆之夜十二点钟时抽出一张牌,抽牌的时候,你要念一句咒语,‘月夜宝石,赐我愿望’,然后说出你的愿望。你记着,愿望成真之后,你要把这副牌送给下一个人,不那样做的话,你的愿望会马上幻灭,你的下场会很悲惨。”
他脸露失望的神情,但很快就抖擞精神在展览馆里逛了一圈又一圈,留意每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孔。然而,没有一个是西妮,连长得像她的都没有。
“要是我抽到冰寒水晶,那就证明西妮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和她会在地狱里相见。”他吐了一口气,说,“给我吧。”
“先生。”那个尖耳朵女孩在他正要离去时叫住他。
邢志仁点了点头,那双凝重的眼睛不像说谎。
“什么事?”他以为她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西妮。
“这副真的是宝石魔牌?”他吃惊地问邢志仁。
“你是外地人吧?”
他惊诧地盯着那副纸牌。他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西妮从博物馆带回来一本关于古代神秘科学的书。他随便翻了翻,在其中一页里读过这副纸牌的故事。这副纸牌属于三千年前埃及法老王最宠信的一个女巫,那个女巫据说法力无边,脾气古怪,连法老王都忌她三分,却又为她惊世的美貌倾倒。然而,那一页同时也说,那只是个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副纸牌。
“嗯。”
“这是一副宝石魔牌,能够帮助你达成任何愿望。”邢志仁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但是,现在只剩下十五张,万一你抽到的是一张黑色的冰寒水晶,你会马上下地狱。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会在这里住宿吧?”
邢志仁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幻彩牌盒,里面放着一副纸牌。
“说不定。”
“你也认为她是外星人?”他沉郁地笑笑。
尖耳朵女孩塞给他另一张广告传单,说:“我家是开旅店的,拿这张广告传单去有八折优惠,上面有地址。”
“你相信一些不可能的事吗?”邢志仁突然问他。
他把传单折起来往身上口袋里揣。
他告诉邢志仁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醉醺醺的,他不知道自己遗忘了多少细节。
“图书馆!”这个念头突然掠过他的脑海。
“外星人?”邢志仁吃了一惊。
西妮那时很喜欢图书馆的工作,说不定她还是会选择图书馆。他走到火车站旁边的旅客服务中心。在那儿,他向职员要了一张市内地图,用红笔把图书馆,尤其是古物图书馆圈起来。
他们在大会堂外面的酒吧找了个位子。他和西妮从前喜欢在这里随便吃些什么才去音乐会。他喝着白兰地,从皮包里拿出西妮的照片给邢志仁看,说:“要是你见到她,请告诉我。有人说她可能是外星人,我只想知道她还活着。”
他揣着地图,一家一家图书馆去找,拿着西妮的照片问他见到的每一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对方说:“我没见过这个人。”然后,那些人会好奇地瞥他一眼。
舞台上的琴声消逝了,他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他颓然站起来鼓掌,就在那一刻,邢志仁好像看见了他,朝他点头微笑。
当他从最后一座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抬起头,看到摩天轮上面的灯亮了,照耀着带点深红的夜空,比早上漂亮许多。然而,他却迷惘了。
那件桃红色圆领开胸的羊毛衣是他们邂逅的那天她身上穿的,而今留在他的衣柜里,像个魅影似的。他自己却成了音乐厅的魅影,好像他的灵魂早已经给放逐了。
他打了一通电话给阿樱。
而后,是黄昏那一通她叫他替她带羊毛衣的电话。
“你去了哪里?我没找到你。”阿樱在电话那头说。
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早上去博物馆上班的人群之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在B市。”他说。
她看着他,好像沉默了那么一刻,然后才走下车。
“哦?原来你去了赌场?”
他笑笑说:“最好不要吧。”
“车票是不是你放在我信箱里的?”
车子停在博物馆外面,下车前,西妮吻了他一下,问他:“你看今天会下雪吗?”
“什么车票?”
“那我先把门票给你。”他说着,空出一只手在驾驶座旁边的储物箱里拿了一张门票给她。
“你不知道?”
“不用了。”
“你在说什么?”
“要我来接你吗?”
“那算了吧。”他想过会不会是阿樱戏弄他,可是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
“今天要加班呢。我直接去音乐厅好了。”
“你没事吧?”阿樱问。
“去音乐会之前,想吃些什么?”他问她。
“西妮也许会在这里。”他说。
那天,他来到她的公寓外面,西妮早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她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一条黑色的呢绒长裤,裹着棕色斗篷,手上拎着一个咖啡色提包,是她每天上班用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漂亮迷人。她打开车门上车,坐在他身边。他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她笑得像盛放的花,朝他说:“今天好像会下雪。”
“魏鸿飞,”阿樱的语气变得凝重,停了一下,接着说,“三年了,也是时候放弃了。”
那一天,他早上五点钟起来,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开始工作。做不完的工作,他习惯带回家里。六点三十分,他去跑步半小时。七点三十分,他打电话给西妮,准备到她的公寓接她上班。自从他两年前买了一辆蓝灰色的小轿车之后,他每天也会顺路送她上班。
他苦笑着没回答。
无眠的长夜,他常常躺在乱糟糟的床上,回想西妮失踪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记忆却好像愈来愈模糊了,他甚至不敢肯定哪些细节是后来加上去的,又或者他会不会忘记了哪些重要的细节。
“什么事情都有个期限,像我们办案,每宗案件都有个追查的期限,期限过了,便不会追查下去,还有很多案件等着我们去办啊,不能死死地把自己扣留在没希望的案子里。”
他无奈地笑笑,虽然她为人天真古怪,然而,三年来,仿佛也只有她最了解他的感受。那个爸爸是外星人的故事,说不定是她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然后又用来安慰他。
“爱是没有期限的。”他说。
她合起双手,指尖抵着前额,抱歉的样子。
他听到漫长的沉默。
“把我的悲伤当成笑话,跟在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分别呢?”他说。
挂断电话,他在街头晃荡。天黑了,街上的人愈来愈多。赌场、旅馆和酒吧的霓虹灯全都亮了起来,把天空映得一片艳红。他累瘫了,双手深深插在身上大衣的口袋里,无意中摸到一张纸。他拿出来看看,是尖耳朵女孩早上塞给他的旅店传单,他都忘了。旅店就在附近,叫“圆月”。
“外星人通常会用孤儿的身份来掩饰自己真正的身份,我爸也是个孤儿。”
他跟着地图走,来到“圆月旅店”。这是一家小规模的汽车旅馆,局促的大堂里放着一张两座位和一张单座位的花布沙发。接待处站着一对看来是夫妇的中年男女,很忙碌的样子。
“她是孤儿。”他说。
“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说你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她也许是突然降落在那一列火车上的。”
他回头,再一次看到早上那个尖耳朵女孩,她手上拎着刚进来的客人的行李。
“要是她是外星人,为什么偏偏要选上我?你是说,我跟一个乔装成人类的外星人生活了三年,而我并不知道?”他没好气地说。
“你来住店吗?”她一边说一边搁下客人的行李。
“比方说,天上有奇怪的闪光,可能是来接她回去的飞碟在天空掠过。”
“嗯。”
“异象?”
“跟我来。”她说。
“她失踪的那天,有没有任何异象?”
尖耳朵女孩带他走出大堂,绕过停车场,来到里面一个干净的小房间。
“胡说。”
“先生,你没行李吗?”她瞄了他的背包一眼。
“那是要让你了解爱情。”阿樱煞有介事地说。
他摇了摇头。
“那她就不该走。”他苦笑。
“附近有个小赌场,有许多餐厅和酒吧,都不错。”她一边说一边手脚利落地拿起桌子上的热水壶在水龙头下面注满水,放回电插座上,按下电钮,水壶上的一盏红灯亮了起来。
阿樱手指抵着脸,眼睛笑了,说:“她来,是要给你一段爱情。”
“出去走走吧。”她离开的时候,突然回头跟他说,语气眼神都突然像个大人。
“那她为什么要来?”
但是,他今天已经走累了,和着衣服在床上躺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就是把我生下来呀。他失踪的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我在家里等着他的草莓蛋糕呢。你的西妮说不定也是外星人。”
“哔哔,哔哔,哔哔……”一阵刺耳的声音把他吵醒。他坐直身子,看到那个热水壶在冒烟,是尖耳朵女孩为他烧的一壶水。他靠在床上,再也睡不着,只好起床,到浴室去洗了把脸,刮掉三天没刮的胡子,背上背包离开旅馆的房间。
“他有什么任务?”
他想去吃点东西填肚子。几个醉鬼从酒吧出来,摇摇晃晃地打他身旁走过。两个打扮妖艳的女郎从赌场出来,走上去兜搭他,他避开了。夜色朦胧,所有他看到的东西都好像有了一圈光晕。他既失望也迷失。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拍他的背,他以为又是尖耳朵女孩。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的却是一只黝黑的大手。他朝后看,一个顶着爆炸头的黑人少年满脸笑容地看着他,塞给他一张广告传单,卖力地推销说:“先生,赌场里有精彩的艳舞表演,进去看看吧!一张门票附送晚餐和饮品。”
“那是感觉。我反而有另一种想法,我想,我爸爸其实是外星人,他在地球的任务完成了,所以回他的星球去了。”
他摇摇头,想走开。爆炸头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赌场的大门去,压低声音说:“先生,是很难忘的表演呢。”
“为什么?”他问。
爆炸头的力道出奇地大,他被推了进去,回头已经不见了爆炸头。他往里面走,歌舞厅外面,观众排着队一个个进去。他买了票,走进圆形拱顶的华丽歌舞厅。他坐在前面一张桌子旁,服务生给他一份烧牛排和一杯香槟。他没胃口地吃着,眼看歌舞厅里渐渐挤满了人。
“我没想过他会遭遇不测。”阿樱说。
然后,灯暗了,热闹的歌舞音乐响起,舞台上的红丝绒布幔缓缓地往两边掀开,二十个戴着薰衣草色刘海短假发、浓妆艳抹、穿着性感的比基尼金色流苏舞衣、踩着金色高跟鞋、身材丰满的女郎挥动着手上的一根金色手杖从后台唱着歌走出来,跳起火辣辣的舞蹈。
后来,他跟那位女警阿樱吃过几次饭。有一次,他们谈起她那个失踪的父亲。
他已经吃饱了,站起来想要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张他寻觅多时的脸孔——西妮在那群艳舞女郎之中,烟视媚行的眼睛从上而下俯视观众席,性感的红唇朝观众努了努。他惊呆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也许更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他认定西妮是在去往大会堂的路上遭遇不测。他曾经想过去找灵媒通灵。然而,他却又害怕,要是能够跟西妮的鬼魂说话,那不是证明她已经死了吗?他不想失去最后的希望。
他支着桌子坐下来,震惊地看着台上那个翘着屁股、扭摆着腰、卖弄风情的她,有那么片刻,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她只是长得像西妮,但并不是她。
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跑去图书馆,她不在那儿。他赶去她的公寓,用钥匙开了门。她的东西都还在屋里,她没回来过。
台上的艳舞女郎突然半转过身子,同时脱掉身上的金色胸罩丢到半空中去,一个个露出丰满雪白的一双奶子继续载歌载舞。观众情绪高涨。他闭上眼睛,没法再看下去。
他悄悄从音乐厅走出来,整个人像虚脱了似的。音乐厅外面,走廊的老旧大理石地板湿湿的,是人们鞋底下的雪融成了水。他不知道西妮是不是也走过这些地板,可要是她来过,不可能又走了。
“不是她!不是她!”他告诉自己。
最后,那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好拿着门票先进去。然而,直到演出的尾声,他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
散场后,他在歌舞厅后台的出口等着。几个换了衣服、除下假发、裹上大衣的艳舞女郎走出来。他心情复杂地等着。然后,一个染了金色长发、裹着艳红大衣和吊带短裙、踩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独个儿走出来。
他的办公室离公寓比较近,下班后,他先回到家里,在衣柜里找到西妮说的那件桃红色羊毛衣。他拿着她的羊毛衣,在音乐厅外面挑高长廊下等着。
“西妮。”他在后面叫她,心里却希望她没回过头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她猛然止步,缓缓朝他回过头来。看到藏在阴影里的他,她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我找找看。”他说。
他看着她,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他的希望幻灭了。这个人是西妮。
西妮失踪的那天,他们约好在大会堂音乐厅一起听管弦乐。那天黄昏,他接到她的一通电话。她在电话那一头说:“鸿飞,我衣服没带够。我有一件桃红色的羊毛衣放在你家里,你带来给我好吗?你知道是哪一件吗?”
“要去喝一杯吗?这里很冷。”半晌之后,她带着些许微笑说。
为了生活,魏鸿飞答应到那儿上班。那家公司连他在内只有三个人,老板五年前丧妻,是个忧郁的鳏夫,成天喝酒。他在那里只是做一些室内设计的工作,根本谈不上建筑,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没等他回答,她走在前头,他默然无语地跟在她后面。
他的上司是他大学时的老师,本来是很器重他的。那一刻,他说不出有多惭愧。这位仁慈的上司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这家公司是我朋友开的,规模小,比较随意,你考虑一下吧,我会跟他说说。”
她走到附近一家无上装酒吧,那儿挤满了人,服务生好像都认识她,扬手跟她打招呼。她选了靠墙的一个位子坐下来。他脸朝她坐下,没法像她那样装着若无其事。
那天,上司接过他的辞职信,对他说:“总共有两个人失踪了,一个是她,一个是我以前认识的你。”
一个胖胖裸胸的女侍走过来问她:“娜娜,今天要喝点什么?”
她不见了,他的生活也乱成了一团。他常常请假,到处去找她。起初,上司和同事都同情他,但是,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也过去了,他们的同情心也耗尽了。他缺席太多,工作表现也比不上当初。他由一个最有前途的见习生变成了别人眼中一蹶不振的可怜虫。然后有一天,因为请假遭到拒绝,他愤然递上辞职信。
“给我一杯琴酒。”然后,她问他,“你呢?”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再没有送她回家了。三年甜蜜的日子之后,她失踪了。他再没有一个人可以送回家去。
“一样吧。”他回答说。
“在那天之前,我还是想保留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在恋爱。我喜欢看着你离开的背影。”她温柔地说。
他看着她。原来她换了个名字叫娜娜。
“我们结婚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他笑着说,心里却是认真的,有一天,他会娶她。
她点了一根烟,手势熟练地缓缓抽起烟来。他简直无法相信她是以前的那个西妮。
“为什么?”
“是不是有人逼你做这种事?”他压低声音问她。
“但是,终有一天,我不会再送你回家。”
她怔了一下,仰头大笑出声,然后垂下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说:“鸿飞,我是自由的。”
“但是,”她抿着嘴说,“我喜欢让你送我回家。不管多么晚了,你还是会送我回去,跟我说再见,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一直在找你。”他呆了半秒才说话,心里有气。
“那当然了,我们都已经住在一块儿了。”他说。
她听了有些惊讶,徐徐吐出一个烟圈。
“要是我搬过来,你是不是不会再送我回家了?”她问他。
“为什么?”他恨恨地问。
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是他最好的听众。他们志趣相投,两个人都喜欢看书、喜欢音乐、喜欢建筑。他从没见她发过脾气,他们从来不吵架。她有时会在他的公寓里过夜。他不止一次要她搬过来跟他一块儿住,她一直不肯答应。
酒来了,她啜了一口酒,瞥了他一眼,说:“对不起。”
那以后,她在博物馆里上班,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独居,离他的公寓要三十分钟车程。她很喜欢那份工作,从来不请假,勤奋、尽责、对人温柔,上司和同事都喜欢她。
他火了,说:“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三年了,我到处找你,担心你,害怕你遇到不测,原来你好端端在这里跳这种舞。”
“太好了。”她抱着书,笑得像秋天午后温暖的阳光。
“有三年那么长吗?”她略微感动地看了看他,“那么,你应该忘记我。”
“我有一个朋友在博物馆里的古物图书馆工作,听说他们需要人,我替你打听一下。”
“你说得倒轻松。”他嘲讽地说。
“念这一科,找工作不容易。”她说。
“你以为你了解我吗?”她问。
她刚刚大学毕业,正想找工作。
“我曾经以为。”他自嘲地说。
“我念考古。”她说。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吧?”她停了一下,又说,“那天,我并不是要去找工作,而是刚刚离开了一段我过了差不多一年的生活。我没想到会遇上你。”
他告诉她说,他是念建筑的。
他讶异地朝她看,不明白。
她笑了,脸有些红。
“那个人很爱我,但我还是离开了。我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不是孤儿,但是也跟孤儿差不多吧,爸爸妈妈各走各路,把我丢给亲戚,按月寄给我生活费。我的事一向没人管。我倒是喜欢这种人生。也许是不负责任的遗传基因作怪吧,不管我的生活其实多么幸福,也不管周遭的一切多么惬意,我总会想溜出去。”
“除了墓穴这一章。”他笑笑说。
“即使真的是你说的这样,你也用不着不辞而别。”
她带着些许讶异抬头看他,问他:“那么,你喜欢吗?”
“我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最长的,连我自己也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溜走。那时我真害怕我会安定下来。直到一天,你说,终有一天,我不再送你回家,我们结婚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那一刻,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读过这本书。”他说。
“为什么?你那天还要我带毛衣给你。”他无法明白。
他被她深深吸引着,仿佛曾经在时光隧道里跟她相遇。她说不上漂亮,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瓜子脸上镶着一双恬静的大眼睛。他惊讶地发现,她正在读的是一本关于古代建筑的书,那一章说的是古代墓穴。
“那天下雪了。我告诉自己,要是下雪,我就走;要是没下雪,我就留下。结果,那天下雪了。我讨厌雪。”
他是在大学毕业后认识西妮的。毕业后,他在城里的一家建筑师行工作。晚秋的一天,他到另一个城市去见一个客户,回程的时候,他在火车上遇见西妮。她就坐在他隔壁,束着刘海和及肩的直发,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开胸的羊毛衣,映得两颊嫣红,脚边搁着一个棕色格子软布行李箱,就着窗外的日光专心地读着手上的一本书。
“我们的感情就这么儿戏吗?”他冷笑。
那天晚上,是魏鸿飞一辈子最难熬的一个晚上。那场雪,一连下了二十二天,雪融了,把他的希望也带走了。
“我没法开口跟你说再见,没法跟那些和我生活过的人说出这种话。”
“他失踪的那天,也下着雪。”
“你却做得出来。”
他惊诧地望着阿樱。阿樱站起来,手抄在背后,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随你怎么说吧,你可以恨我。”
“况且,即使我们去找,找回失踪的成年人,比起找回失踪的小孩,机会通常更渺茫。”阿樱停了一下,说,“我爸爸四十岁的时候在上班途中失踪,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你为什么要过现在这种生活?”
他又累又冷,气得眼睛红了。
“我喜欢这种生活啊,跟以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这是我的人生。”她弹了一下烟灰说。
“说不定她是刻意避开你呢。”
“但你毁了我的人生。为了找你,我连工作都丢掉,放弃了自己,你太自私了!”
“我是跟她一起三年的人!”
他从嘴里吼出来。
阿樱好像感受到他的怒气,她放下笔,那双聪明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说:“你不是她的亲人,我们没法替你找。”
“我就是这么自私,我没办法。”她眼里掠过一丝无奈。
这个人为什么老爱把自己扯进人家的事情里去?他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咬着唇盯着她。
阿樱拿着西妮的照片看了看,抬头瞥了他一眼,说:“她很漂亮啊,看来是个从小就很乖巧的孩子,跟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很野。”
“我并不想那么自私。”她说,“但是,从生活中逃走,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是多么刺激啊。许多人光说不做,我不说,但我敢做。”
“她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他看着她,她是他曾经爱过、一起生活过的人。这一刻看来,却是多么陌生。他本来想好了千言万语重逢的时候说,却再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她会不会离家出走?”阿樱手指抵着脸,望着他说,“有时我也想从生活中逃走呢。”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身材魁梧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长得颇俊朗,眼神带点幼稚的骄傲。他恶狠狠地瞪了魏鸿飞一眼,转头问西妮:“这个人是谁?”
他摇着头说:“只有她一个人。”
“旧朋友。”她懒懒地回答。
“她有亲人吗?”她问。
“旧情人吧?”他满脸狐疑。
他有点生气了,她那么多话干吗?他们应该尽快去找西妮,万一她遇到不测怎么办?
“你滚回去吧。”她啐了他一口。
“我男朋友说我每天都不一样。”阿樱撇着嘴,然后问他,“你们为什么不住在一块儿?大家都是单身,仍然各自住一间公寓?”
“你呢?”
他想了想,回答说:“就跟平常一样。”
“我待会儿回去。”她说着把他打发了。
“她这几天有什么特别吗?”阿樱又问。
那个男人瞅了魏鸿飞一眼,讪讪地出去了。
“两个人怎么可能不吵架?我跟我男朋友时常吵架。”阿樱说。
她不屑地瞄了瞄他的背影,说:“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他是个头脑简单的白痴。”
“我们从来不吵架。”他说。
“跟我一起的时候,也觉得我是个白痴吧。”他幽幽地说。她捻熄了手上的烟,瞥了瞥他,说:“你太好了,我不值得的。那种生活不适合我。”
“你们最近有吵架吗?”阿樱问他。
“什么生活才适合你?”
三年前西妮失踪的那天晚上,他报了警。跟他录口供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警,他听到她的同事叫她阿樱。阿樱是个高个子,人长得漂亮,有一双聪明的杏眼,坐着说话时喜欢用一根手指抵着脸,磁性的声音听起来像电台夜间节目的主持人。
“我是会一直逃走的那种人,除非我再没有气力逃走。”她站起来,把酒钱丢在桌子上,朝酒吧的大门走去。
掌声静止,邢志仁把琴抵着下巴,琴弓轻轻拂过弦线,一个一个动人的音符投向魏鸿飞的心弦,如同往事在他心头踯躅。漆黑中,他惊住了,合上眼睛静静听着。
“等一下。”他说。
舞台上的布幔卷起,灯亮了起来,邢志仁拎着一把有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小提琴,在观众如雷的掌声中走上台。邢志仁是他大学时代的室友,毕业之后,他们都离开了原来的城市,各自忙着开展自己的人生。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逢。邢志仁已经成了名满天下的小提琴家,不像他那样一事无成。
她朝他回过头来。他拿起背包,从背包里掏出她那件桃红色开胸的羊毛衣来,站起身,问她:“我带了毛衣给你,是不是这一件?”
音乐厅的灯暗了,全场满座,只有魏鸿飞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从舞台上往下看,就像一幅拼图缺了一块儿似的。三年来,他一直买两张票,他想,人们也许会在失散的地方重聚。谁又晓得呢?他身处的这幢大会堂是这个城市的地标,已经有四百年历史。四百年的岁月倏忽过去,时间是诡异的,他和西妮也许是在时光的隧道上走错了路,说不定有一天,当他在音乐厅的座位上偶尔回过头来,会发现西妮一直坐在那儿,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她咬着唇,怔怔地看着他,眼里有泪光浮动。
我知道我该走了。
他怜惜的目光凝视她。她太自私了,可他发现自己还是爱她。跟她一起的时候,他并不懂爱。失去了她,他才学懂了爱。爱是没有期限的,就像那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旋转的摩天轮。他来这里,只是想知道她还活着。她没有遭遇不测,那么,他所受的苦又算得上什么?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找她了。
那一刻,
她脸上的笑容颤抖着,说:“是的,就是这一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然后,她把那件毛衣揣在怀里,转过身去,穿过拥挤的酒客和裸胸女侍,朝门口走去。
我们结婚了,
“保重。”他在她身后说。
我不再送你回家,
音乐很吵,她好像听到了,停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终有一天,
他看着她,她改变了身份和名字,过着另一种人生,走路的姿势却没法改变,还是他熟悉的,是他三年前初雪那天目送着离开的同样的背影。
你说,
〔完〕
直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