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看着徐文正,宝石魔牌上那颗猫眼石深深嵌入她的心头,金绿色的光芒照亮了重聚的时光。他抓住她握成拳头的一只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然后牢牢地牵着她的手。
他松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
那个晚上,他们在床上紧紧地搂抱,一起回忆过去那些欢快的日子。他责备自己竟然这样对她,恳求她的原谅,并且答应永远爱她。最后,他用一个长吻来结束这段悔罪的告解。那个吻很长,从午夜一直吻到白色纱帘外的朝阳淹没了昨夜的告解室。
她那双憔悴的眼睛终于笑了,说:“你相信吗?”
她首先醒来,明亮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他裹着被子,头发乱蓬蓬,睡得很酣,那张很会调情的嘴巴微微张着。她抬起一条腿,脚掌踩在他嘴巴上,他浑然不觉,这时,她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神情。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她,不知道接下去说些什么好。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从解梦所回来,徐文正在书桌那边写稿。他看见她,雀跃地问她:“这个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可我已经不住在这里。”她说。
“什么事?”她问。
“我知道。”他说,带着令人动心的微笑,从裤袋里摸出公寓的那把钥匙,对她说,“我一直留着。”
“我跟你提过的那个颁奖礼,这个周末举行。”
“那把门锁一直没有换过。”她对他说。
他的一部小说拿到一个文化基金资助的奖项,那是所有科幻小说家梦寐以求的荣誉。
回家的时候,她把背包紧紧揣在怀里,一只大黑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从她脚边蹿过,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看到公寓的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等着。她陡地放慢步子,看到徐文正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她看到那张她想得好苦的脸。她朝他走去,鼻子酸酸的。他看着她,脸上带着忏悔和无辜的神情,那种神情使得他本来直挺的身体弯曲了一些,一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两旁。
“我想你出席。”他深情地说。
猝然之间,房子震动起来,她背后书架上的书全都掉了下来,她吓得趴到桌子底下缩成一团。那张她抽到的纸牌这时掉到她面前,上面印着一颗浑圆凸面的宝石,不是黑色的,而是金绿色的猫眼石。这一刻,猫眼石发出一道白光,仿佛猫儿一双闪亮而诡秘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看。一瞬间,她在那双猫眼中看到徐文正的归来,她笑了,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好啊。”她微笑答应。
她絮絮念着,声音愈来愈小,微颤的手从纸牌中间抽出一张牌。她缓缓翻过来看,是一颗黑色的圆形宝石,不就是米兰说的冰寒水晶吗?这下她完了,她会下地狱。她哭了,她还不想死。
到了颁奖礼的那天,她中午出门的时候,穿了一袭漂亮的黑色裙子,裸露的背上打了一个蝴蝶结。
米兰留下了那副纸牌。她离开以后,欧媞把解梦所的大门锁上,关掉了灯,一直待在那儿。快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她打开一扇窗,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闪耀着,她看到一个镶了金色光晕的圆月从两幢高楼之间冒出来,缓缓往上升。这时,她看看钟,十二点了。她深呼吸一下,再大口呼吸,然后,她打开牌盒,手按在纸牌上,紧紧闭上眼睛念:“月夜宝石,赐我愿望。我要徐文正回到我身边,永远永远爱我……”
“你要我晚一点过来接你吗?”他问。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等她许的愿望实现了,她也得把这副纸牌送给下一个人。可是,这副纸牌真的有那么神奇吗?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自己去好了。”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穿上鞋子出去。
“你将来也会送给另一个人。”米兰朝她笑笑。
这一天,她故意把预约一直排到晚上十点钟,更索性把手机关掉,专心为客人解梦。这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并没有预约。这位穿雪白衬衫和黑色笔挺西装、打了一个蝴蝶领结的客人,进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小提琴盒子。
“那你又为什么给我?”
“你是拉小提琴的?”欧媞问。
“你最好不要问。”
带着失意眼神的年轻小提琴手点点头,问:“你已经下班了?”
“这副纸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没关系,请坐。”欧媞说,然后她问,“你做了什么梦?”
“你只可以许一个愿,愿望成真之后,你要把这副牌送给下一个人,否则,你的愿望会马上幻灭,下场会很悲惨。”米兰凝重地叮嘱她。
“其实我没做梦。”小提琴手尴尬地说。
“今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哦。”她看了看桌上的日历。
“你总会做过梦吧?”
“‘月夜宝石,赐我愿望’。”米兰看了看她,说。
“我常常失眠。”
“什么咒语?”她狐疑地看着那个不断变换颜色的牌盒。
她同情地看着他,说:“那很可怜。”
“它比塔罗牌厉害多了。”米兰咽了口口水说,“月圆之夜的十二点钟,你抽出其中一张纸牌,说出你的愿望,然后念一句咒语,那个愿望就会成真。”
“所以,经过楼下,看到解梦所的招牌,心里觉得很妒忌,也有点好奇。刚刚从一个颁奖礼走出来,其实真的有点无聊。”小提琴手抱歉地笑笑。
“这是塔罗牌吧?”她瞥了米兰一眼。
“不管你有没有梦要说,我的解梦费可是三百块钱一个小时的哦。”
“但是,这副纸牌现在只剩下十七张,万一你抽到的是一张黑色的冰寒水晶,你会马上下地狱。”米兰从那个桃红色皮包里掏出一个幻彩牌盒,放在两个人之间的小圆桌上,盒子里有一副纸牌。
“没关系,我会照样付你钱。”小提琴手很高兴没给赶出去。
“连变心的人也可以挽回吗?”她惨然地笑笑。
“你说你刚从一个颁奖礼走出来,是什么样的颁奖礼?”她随便找个话题。
“有一副宝石魔牌,可以帮人达成愿望。”米兰压低声音说。
“是一个科幻小说奖。”
隔天,米兰来到解梦所。她好像有备而来似的,把皮包紧紧揣在怀里。
她怔住了,好半晌没说话。
“可惜她死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知道这个颁奖礼吗?”他问。
“是吗?”
她微微点头,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她失去了许多客人,除了米兰。这位富有又漂亮的年轻太太偶尔会来找她解梦,两个人有时会聊聊神秘的事情,像占卜,像通灵,像第六感。米兰是个善良的女人,好像不是为了来解梦,只是想找个人聊天。一天,她在米兰面前哭了,告诉她,她好想她以前的男朋友。米兰同情地抚抚她的头,若有所思地说:“你跟我以前的一位朋友长得很像。”
“冠军的作品,主角是一位小提琴手,所以主办机构找我去拉一支曲子,点缀点缀。”他接着说。
他走了,她为自己曾经那样卑微地哀求过他而看不起自己。她以为她不再需要他了。然而,她一天比一天想念他,做什么事也提不起劲儿。在解梦所里为客人解梦的时候,她听了人家的梦,哭了出来,害得对方以为自己的梦是凶兆。
“那个冠军应该很高兴吧?”她问他。
他没理她,撇下她一个人,第二天就走了。那天的雨很大,天空沉了下来,他把自己的东西清空,一句话也没留下,撕裂了她的芳心。
“倒也不是,他看上去有点落寞,领奖的时候只说了一声谢谢。”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脸埋在手里,哭得浑身发抖。
“你读过那本小说吗?”她问。
“我们根本合不来,你别发神经好不好?”他无情地把她推开。
小提琴手摇摇头,说:“我很少读小说。”
“我不让你走!”她呜咽,使劲抓住他不放。
“那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怪胎却又天才横溢的小提琴手,为了追逐人间最美的音色而变成了连环杀人犯,他要杀掉所有唱歌走调的人。”她告诉他说。
他别过脸去避开她的双唇,缓了缓,说:“不要这样,我们真的完了,只是你一直在逃避。”
小提琴手先是一怔,然后咯咯地笑了,说:“我希望它不是很畅销吧,否则,读过那本书的人以后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小提琴手。”
“我不会。”她凑上去吻他。
“它很畅销。”欧媞摇着头说。
“别傻,你很快会忘记我。”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怪不得刚才在颁奖礼上,每个人都把我看成怪胎。”
她拉扯着他,哀求地说:“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有点惆怅的欧媞忍不住笑了,问:“他们事前没告诉你吗?”
“你没错,错的是我。”他微微叹了口气,把她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说,“我明天会搬走。”
他耸耸肩,说:“反正他们说了我也会去,今晚的酬劳很吸引人。”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至少要让我知道。”她不甘心地问。
“你刚刚在颁奖礼上拉的那支曲子,可以再拉一次给我听吗?”
“你还想我怎样?”他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小提琴手好像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他站起来,从盒子里拿出那把亮晶晶的小提琴,琴抵住下巴,身体随着那首悲伤的小夜曲优雅地摇晃。
“不是一句完了就可以完了的!”她哭着说。
欧媞沉醉在音乐里,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个凄凉的微笑在回家的路上换成了冷漠。欧媞用钥匙打开门,徐文正在屋角一盏幽幽的落地灯下等她。
她双唇抖颤,眼泪飞射而出。
她带上门,丢下钥匙,没看他。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终于说。
“你不是说好会来的吗?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徐文正低低地开口。
“她是谁?”她低低地问。
“今天晚上的客人很多。”
他没回答,眼睛避开她。
“哦,是吗?”失望的声音。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一阵沉默与内心挣扎之后,她颤声问。
“你以后还会拿奖的哦。”她坐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
她吃惊地看着他,他嘴上带着一抹厌恶的神色。
他转过身去搂着她,凑上去吻她。
“别这样。”他挪了挪身子说。
她避开他湿湿的嘴唇,脸露厌恶的神色,问他:“你刷牙了没有?”
徐文正却不让她骗自己。后来,有一天晚上,他难得在书房里写稿,她走进去,带着讨好的微笑面朝着他,跨坐在他大腿上,脸抵着他的肩膀。
“刷了哦。”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松开她背后的蝴蝶结。
她努力骗自己,告诉自己说:“由得他!由得他!”
“再去刷嘛。”她拽开他的手。
那个吹熄蜡烛的梦预言了感情的终结。徐文正每次看完电邮之后会马上删掉,生怕她偷看似的,她由得他。他常常半夜才回家,说是跟编辑讨论他正在写的一本书,她由得他。他时常躲在书房里小声讲电话,一讲就是几个钟头,她由得他。星期天,他不再陪她,她由得他。他说在家里写不出东西,要独个儿旅行找灵感,她咬咬牙,由得他。
“待会儿再刷吧,现在先来庆祝!”他把她按在沙发上。
这天晚上,她一直在床上等着他回来,想着挑逗他的千百种方法。然而,当他回来,躺在她身边,她却失去了勇气,只能卑微地缩在被窝里,生怕他会看到她身上这件出卖她心事的亵衣。
“庆祝什么?”她挣扎着。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把他近来的改变想了千百遍,却不愿承认他变了。她身上穿的,是前几天买的一袭性感的黑色亵衣,背后全是蕾丝。那天,在内衣店里,她拿起来比在身上,看着镜里的自己,笑笑,却又有些难过。
“庆祝我拿奖。”他使劲地把她压在身体下面吻她。
他没回答,关上灯背朝着她,曲着身子睡觉。
“这种事是用来庆祝的吗?你以为我是拜神的烧肉吗?滚开!”她连续掴了他几个巴掌,坐起来把他推开,双手伸到背后把裙子的蝴蝶结系上,用手背擦擦嘴唇。
“你近来都是这样。”她幽幽地说。
他那双尊严受损的眼睛看着她。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这样对他了。
“写书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脱掉衣服躺在床上。
“自从我回来之后,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忽冷忽热?”他红着脸问。
“是什么朋友?我认识的吗?”
“我一向都是这样。”她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
“跟朋友聊天。”他懒懒地回答。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卑微地问。
那天晚上,她等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吹熄蜡烛的梦,醒来的时候浑身是汗。他回来的时候,她问他:“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这句话多么似曾相识啊。”她心里想,默然不语,撇下他走进睡房拿了一套睡衣到浴室去。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她不也是孤零零地在那盏落地灯下等他回来吗?他终于知道那种滋味了。
三年的日子流逝得多么快,她以为他们的结局还很遥远,会跟他写的小说不一样,充满有待探索的惊喜。然而,像徐文正这种靠着燃烧火花生活的人,并没有等待的能耐。
她点燃了一根薰衣草蜡烛,泡在注满水的浴缸里,脸埋水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甩了甩,长长地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笑,也像沉思。月圆的那个晚上,她对着宝石魔牌许的那个愿望,是要徐文正回来她身边,永远永远爱她,然后,她要向他报复,要他受尽所爱的人施加的痛苦和折磨。
她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两条腿把他缠得更紧一些。
在公寓外面的台阶上看到他的那天,她戏弄他说:“可我已经不住在这里。”他几乎相信了,从那一刻开始,便是一场戏弄;不过,这种戏弄是带着感情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他的地位逆转过来,她对他忽冷忽热,甚至无理取闹,而他总是会迁就她。她对他愈坏,他愈爱她。她突然明白以前多么傻,她失去他是因为太在乎。
“开始和中间。”他带笑望着她,说。
她不爱他了吗?却也不是。相反,因为看到他的痛苦,她好像爱他更深了。就像一个向一条小狗施虐的主人,看到伤痕斑斑的小狗会生起怜悯之心,把它抱在怀里抚爱。一旦它的伤口复原,她却会再次对它施虐,而那条忠心的小狗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跑去。人与狗已经牢牢地缚在一起了。
“那么,你喜欢哪一个阶段?”她问。
她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徐文正屈曲着身体,身上裹着被子,脸埋被子里躺在床上。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听到他微微地打鼾。他蜷缩的四肢看起来就像一条习惯被虐待的小黄狗卑微地寻梦去。这天很冷,她悄悄拿走他身上的被子,披在自己身上。
他摇着头,说:“我最讨厌结局了,因为已经知道了要写什么,再也没有惊喜。”
小提琴手后来又来过解梦所几次。他的失眠症没有好过来,每天只能睡几小时,做过的梦,因为醒来的时候太累,也记不起了。欧媞没有收他解梦费,他为欧媞拉琴也没收取酬劳。他拉琴很好听,她觉得自己反而赚了。他也是个聊天的好对象,虽然有点失意,却很会自嘲。他告诉她说,有一次,他到外国旅行,在马戏班里看到一只会拉小提琴的猴子,得到的掌声比他所有的表演都要多。
一天晚上,他正在写结局。她坐到他身上,揉着他的头发问:“写结局是不是最兴奋的?”
“因为它是猴子嘛,它表演蹲厕所也会有人为它鼓掌。”欧媞笑着说。
那天以后,徐文正的梦是在她身边做的。那本以梦作主题的小说也出版了,女主角是个解梦师。这不是她第一段爱情,却是她最倾心的一段。他们住在离解梦所不远的一间外墙贴上红砖的小公寓里。他爱躲在书房里写稿,她老爱悄悄走进去,脸朝着他跨坐在他大腿上,两条腿盘缠着他,胸膛抵着他的胸膛,脸抵着他的脸,静静地抱着他,像婴儿住在子宫里。他得空出一只手来继续写稿。
欧媞有时会和小提琴手去吃饭。两个人谈音乐,也谈梦。欧媞告诉他说:“我喜欢小玫瑰的歌。”
“我的第六感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灵了。”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羞涩的微笑。但是,那不需要第六感,他是为了她而继续来解梦所。命定的,都逃不了。
“我也爱听她的歌。”
“你的第六感没告诉你吗?我以为解梦师会比别人知道得多。”他瞥了瞥她。
“还以为你只喜欢古典音乐。”
“那为什么还要来?”她翻着面前那本解梦书问。
“我才没那么严肃。”他笑笑说。
他点了点头。
“每次听她那首《那些为我哭过的男孩》,我都觉得很幸福。”
“那么,你有题材了吗?”她坐下来问,语气有点不悦。
“是不是有许多男孩子为你哭过?”他问,带着好奇。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徐人侠,是近年最红的科幻小说家。她读过他的书,他的书都没有作者的照片,所以她认不出他来。她看着他,表情讪讪的,心里早就原谅了他。
她笑了笑,没回答,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掏出几张福音光碟来,说:“这是我以前一位客人给我的。这只迷途的羔羊后来不知怎的信了上帝,为了希望我也能进天堂,所以塞了这几张圣经福音的光碟给我,我才听了几分钟就睡死了。我想,对你的失眠症也许会有帮助。”
“徐人侠。”
小提琴手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几张光碟,笑着说:“万一失眠症没治好,却信了耶稣,那怎么办?”
“好歹也说出来听听。”
“那就可以进天堂啊。”欧媞说。
“不出名。”
第二天,欧媞接到小提琴手的电话。
“没听过你的名字,很出名吗?”
“看来我是没法进天堂了,你给我的光碟比迷药还要厉害,我听了五分钟便睡得像死了一样。这种好东西,你还有没有多一些?”小提琴手问她。
“科幻小说。”
“好的,我找找看。”她说。
“写些什么?”
她哪里还有?那个客人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点点头,露出歪斜的笑容。
那天,她下班后经过一座教堂,一些教友在那儿派福音传单,她灵机一动,拿了一沓传单。夜晚,她拿着录音机,躲在书房里,模仿光碟里那个沉闷的女声读着传单上写的那些福音故事。徐文正好几次探头进来,问她:“你在干什么?还不去睡?”
“你是作家?”她质问他。
她背朝着他,好像做着什么秘密的事儿,不想让他知道。
她早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会找解梦师的男人,她太熟悉那种人了。
第二天,她把录音光碟交给小提琴手,说:“我又找到两张。”
“我想找些写作的题材。”他老实回答。
精神焕发的小提琴手说:“看来我要请你吃饭。”
她生气了,站起来,双手支着桌子,问他:“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往餐厅的路上,他们肩并肩绕过繁华的大街,他的手好几次碰到她的手,她没避开。然而,就在他们说着笑着走过马路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看了看她和小提琴手,眼神满是诧异和忧伤。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徐文正。她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片刻,没有停下来,直往前走。徐文正也没追上来。那一刻很短暂,小提琴手没有注意到。
“除了第一个梦,其他的都是我瞎编的。”
在一家地中海式的小餐馆吃饭的时候,她一再想起徐文正那张错愕的脸和脸上那种遭到背叛的痛苦。她喝了很多酒,话说得很少。
“那么,以前的梦呢?”她问。
回到家里,徐文正在那盏寂寞的落地灯下等她。她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和说不出的痛快,走进睡房去拿睡衣。
她皱皱眉,想了很久。他瞥了她一眼,向她忏悔说:“我昨天根本没有做梦,这个梦是我瞎编的。”
他跟在她后面,沮丧地问她:“你最近都和他一起吧?”
后来有一天,在解梦所里,她正在解释他前一天做的那个梦:他梦见自己打劫精神病院,警察来追捕他,他拼命逃跑,最终还是被他们逮着。警察没把他关进牢里,反而把他送回去精神病院,警告他,他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他听了难过,大喊着说:“我没有病!”
她没回答。
他走了,她知道他还会再来。对他的期待,成了她每天生活的重心。
“他是谁?”他可怜地问。
“忘记了的梦,也就不重要了,不会有什么影响。”
“朋友。”
“来这里之前,我明明还记得,现在却想不起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说。
他咬咬牙,从抽屉里翻出那件黑色的亵衣丢在床上,问她:“这是穿给他看的吧?我从来就没见你穿过!”
“那么,你将会有一段爱情。”半晌,她带着些许微笑说。他离开之后,她一直想念着他,想象着她和他之间的各种可能性。隔天,这个叫徐文正的男人又来到她的解梦所,说的是另一个梦。她听着听着入迷了,他说着说着忘了自己的梦。
“你干吗翻我的东西?”她愠声说,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那时,她想用这件黑色的亵衣去抓住她那段快要失去的爱情,然而,她穿上亵衣躺在被窝里的那天晚上,他连碰都没碰她。他当然没见过。
她翻着面前那本书,这一次,她想掩饰的是心中的喜悦。她那样问,不过是故意试探他,跟那个梦无关。
“要是我跟他睡了,我会告诉你,但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她投给他冰冷的一瞥。
“我没女朋友。”他回答说,好像想指出她猜错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瞥了他一眼,问:“你和女朋友的感情很好吧?”
“没得解的。”她说。
“它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蹲在那儿。”
“你是恨我吧?”他红着眼睛,语气痴傻地问。
然后,她问他:“那只独角兽在你梦里做些什么?”
“好像也不是。”她说着把那件黑色亵衣放回抽屉里去。
“不是的。”她摇摇头,回答他说,“那是爱情的梦。雄性独角兽是很痴情的,求爱时会依偎在雌性独角兽的膝盖上。”
然后,她躲到书房里,拿起麦克风,对着录音机念着传单上那些天国的道理,好像不是要念给小提琴手听,而是念给她身体里那个麻木了的灵魂听。
“这是个不祥的梦吗?”看到她惊讶的神情,他问。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头上戴着红玫瑰编成的花冠,重又变回一个处女。
她乍然一惊,马上翻看面前一本厚厚的解梦书,不是要看书,只是想掩饰心事。
隔天,她把一张光碟送给小提琴手,说是无意中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的。以后的日子,她又录了几段给他。为了录音的内容,她还特地去教堂的书店买了几本书。如今,书房是她的,徐文正只好在客厅里写稿。等到她上床睡觉,他才又回到书房去。他正在写一部新书,留在家里的时间比她还要多。
“我梦到一只独角兽。”他说。
她和那位小提琴手一星期总有一两天一起吃饭。她知道他喜欢她,只要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会马上紧紧牵住那只手,也许再也不肯放手。然而,她那只手始终没伸出去。她喜欢他吗?她从来就没有为一个人在夜里悄悄念那些天国的道理和福音。只是,她的命运好像早已经跟那个背叛过她的人缚在一起了。
她投给他一个微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终于,那天在解梦所里,她对小提琴手坦白说:“有几张光碟是我伪造的。”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他告诉她说。
“我知道。难道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我好歹也是个靠音乐靠耳朵吃饭的人。”他笑笑说。
她却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命定的人。
“那么,你睡得着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来找她的大部分是女孩子,偶然有些男的,也是个性和外形都比较柔弱的。然而,眼前这个男生全然不同。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闪耀着理性的光辉,神情却又带着一抹对神秘事物的好奇。他脸上有着讨人喜欢的微笑,一双手却交臂抱着,仿佛是来挑战她的。
“是你的声音,所以一直失眠。”
就像三年前的那一天,早上起来,她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动。她在解梦所里替客人解梦,却心不在焉。当最后一个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终于明白整天缠绕着她的那种感觉。
她内疚地皱着眉笑笑。
她开了一家解梦所,听人家的梦是她的兴趣。有时候,她也能指点一下别人的迷津,毕竟,她还有一点儿残存的第六感。
“我听着舍不得睡。”他说。
可是,欧媞一点儿也不难过。她爱上解梦,狂啃解梦的书,到外国深造占卜星相学。她用知识去弥补失去的感知能力。
她笑了,带点唏嘘地说:“我很会折磨人。”
结果,他爸爸那天遇到的,是一头从动物园溜出来、四处捣乱的大黑熊,把他的车子压了一个大洞。
一种奇怪的气氛凝在他们之间,小提琴手腼腆地站着,胸膛因为紧张的呼吸而起伏。然而,她并没有迎上那个胸膛。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不是她命定的那个人,她也不可能拥有第二个愿望,要这个男人永远永远爱她。
别人以为当她愈长大,她的能力也会愈厉害,正好相反,她的能力渐渐变弱。有一天,她对她爸爸说:“今天出门,你会遇到一个旧朋友。”
这些日子以来,为小提琴手念的天国福音渐渐变成她为自己而念的。她为什么要苦苦折磨一个人?那个重又变回处子的梦,象征她失去的纯真想法。她曾经多么相信爱情,多么善良,而今,她的心却是多么幽暗。那天之后,米兰没有再到她的解梦所来。她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是天使还是地狱使者。
她像个转世灵童,只是,她并不是喇嘛,她也不特别珍惜这种预感的能力,这种能力给她带来太多烦恼了。
这天,她提早一点下班,想回去见见徐文正,跟他吃一顿饭,从此不再折磨他。她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亮着灯,她轻轻把门带上,看见他脸上满溢着神采,眼睛周围熠熠生光,兴奋地拿着一沓稿子,告诉她说:“我写完了!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是最好的,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以写得更好!你看看!你看看!”他的声音几乎是兴奋地颤抖着。
来找她问卜的人愈来愈多。她变得很忙,要上学、做功课,还要回答那些人的问题,他们甚至问她某个梦境的意义。
她在那盏落地灯下读着那本小说,心弦颤动。那是徐文正写得最好的一本书,跟他以前写的完全不一样。她一直知道他有才华,却没想到他像脱胎换骨似的。
第二天,她那个失踪了十二年的外公突然出现。从此以后,大家都认定她是个拥有超凡第六感的孩子。她能够准确地说出妈妈把钱包遗留在什么地方,爸爸公司那个已经四十七岁、有着更年期臭脾气的女秘书将会怀第一个孩子,哥哥那支从没赢过的球队会在明天的球赛中胜出。
她抬起眼睛看他,想说些赞美的话,他首先说:“很久以前有人说,作家是用痛苦来成就的。那时候,我觉得这句话是自虐狂才会说的,我就不相信人要痛苦才写得出好东西。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他蹲在她面前,牢牢握着她的一双手,带点自嘲地说,“人生的痛苦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七岁那年,有一天,欧媞跟父母和哥哥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突然宣布:“明天会有一个很特别的人来我们家里。”
他差点儿便会开口要求她继续折磨他,好让他能够写出更好的作品。她望着他,噘着嘴笑了。
她失去他是因为太在乎。
“你笑什么?”他天真地问。
她突然明白以前多么傻,
“我本来想信耶稣,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她懒懒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