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二位稍等一下,我还要给小英讲一下今天的画。”
她落落大方地与我前妻握手,说小英提起过妈妈回来了。
小英与老师一起坐在画板前面,我望着她的背影。一开始还是僵硬的,逐渐随着老师的讲解,她的肩膀放松下来。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开始改画,她全身心地专注于画笔和线条了。
“许老师您好,这是小英的妈妈。”
讲了很久才讲完,最后老师对她说:“进步很大,之前的平静期熬过去了,恭喜你。”
许老师见我和前妻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仍然按部就班地给孩子把画讲完了,与她告别之后,才面向我们。
小英对老师笑着,很开心。可等她想起我们俩还站在她身后,她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好像那顶假发被小伟拿走了,总之从那天之后,小英再也没有戴过假发。她每天早晨“秃”着头出门的时候,都十分心虚,溜着边儿,躲着妈妈的视线走。我能感觉到,无论怎样努力挣扎,“我现在的发型是我摆脱不掉的耻辱”这个事实,已经被她妈妈死死地按在了她的心头。可是她在努力地坚持着,假装着曾经的坦然和淡定。
“您好,小英今天的课结束了,可以回家了。”许老师笑盈盈地对我们说。
防孩子如防贼,我这样想着。小英下午放学之后,确实没有戴假发回来。在我前妻心目中,这大概就是“不防不行”的铁证了。
“老师,我想跟你谈谈。”之前的任何画面都没有触动我前妻,她摆出了相当职业的一副微笑,对老师开口。我看到小英捏起了衣服的下摆。
掩饰着的真相虽然会被人嘲笑,但总比真相要好,我的前妻大概是这样想的,总之她中午亲自把孩子送进了学校,听说还非要把她送进班级里,就怕她自己中途把假发摘了。
“那我们坐下谈吧。”
当时我的前妻冷笑着说:“原来你还怕别人笑话你啊。”
在画室的一张桌子前,四个人姿态各异地坐定,我的前妻率先抛出了一个问题:“许老师,你有孩子吗?”
在前妻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她禁止小英离开家门,自己出去买了一顶假发,要孩子戴着假发出门。可能是来不及去买合适的或者高级的假发,小英戴上之后看起来脑袋挺大,相当滑稽。她说:“妈,所有人都知道我理了发,戴这个假发没意义,同学会笑话我的。”
我抽搐了一下。据我所知,许老师未婚也没有孩子,这个问题实在是不礼貌。
许老师把小英和另一个女生留下来,此刻正在给那个孩子讲画。小英抬头见到我和她妈妈一起来了,立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
“有。”谁知许老师十分淡定,就这样坦率地回答了她。
前妻打量着画室前后陈旧冷清的环境,满脸不屑。带着这个非常明显的不屑的表情走进了画室。画室一如既往的凌乱,孩子们的画具乱七八糟地摆着。画架上、角落里,到处堆放着大家的习作。
“我想问问您,您现在是一个教画画的,您的孩子如果也想学画画,您会让她学吗?”
“走吧,咱们进画室去找小英。”
正在我痛苦地纠结于“教画画的”这个词的时候,许老师已经淡定地回答了。
可坐在我副驾驶上的前妻显然不这样想。她对着向我们打招呼的孩子们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冷笑。
“会。”
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我也犯嘀咕,觉得这些孩子怎么打扮得这样“不务正业”,但久了,只觉得他们是一群努力画画、热情懂礼貌的孩子。
“您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教画画?”
我开车带着她前往小英的画室。我们在小巷子里停下车,沉默着、僵持着等了一会儿,里头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每次来接小英我都能看到这些学生,还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孩子们,当然也还是有那位长发的少年。他们每次下课都见到我在门口等小英,也熟悉了,都会客客气气对我打个招呼:“叔叔好。”
我不知道许老师的孩子是什么情况,应该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吧。但许老师已经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她温和地问:“我听得出,您不赞同小英学画。”
“到点儿了吧?走吧。”她冷冷地说。
“当然。”前妻高傲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毁前程。”
琢磨这一切的时候,我可能露出了困扰的表情,这个表情使她顿时收起了满脸的脆弱。我想,可能发现了这样的计谋不奏效,立刻换了战场。
“所以您现在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很困惑,怎么样算是“想她”?我们确实常常想起她,常常说起她。在复杂的家务面前,我曾经佩服过她一个人承担的那一切,也敬佩她的成果。看她现在的模样,仿佛问的不是这些,而是爱情之中的那种想念,那种甜蜜的、痛苦的、无法承受分离的那种想念。若是这样,那我似乎还真没有想她。
“我希望她退课,专心学习。把时间都用在有用的事情上,不要虚度光阴。”
“我不在,你不想我吗?”
“我们这里的课程跟外面那些补习班不一样,随时都可以退。”许老师仍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如果孩子本人有意向继续学下去,我当然希望能通过跟家长沟通来尊重孩子的选择,但是毕竟钱是家长花得嘛。”她轻松地笑了一声:“所以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监护人手里。”
“阿香,离开我们是你的选择。”我尽可能温柔地说。
这话说得很妙,前头都在说家长,到这里却用了监护人这个词。
她这样问我,我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她甚至没有用这样悲苦的表情对我说过任何一句话,哪怕此刻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计谋。
我前妻脸色一白,可她也许觉得我们不会把自家的情况往外瞎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正要详装无事坚持退课,许老师已经开口问我:“吴先生,您怎么看呢?”
“阿辉,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孤立我、抛弃我,我以后要怎么办?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有你、没有孩子,我怎么生活下去?”
“我答应了小英坚持让她学画。”我简单地说。
我说的只是事实呀,伤感情固然是伤感情,可伤感情的应该是我们这个家早已分崩离析、孩子的监护人是我、她选择了一个人离家这个事实。“请你公平一点,我没有对你怎么样。”
“太好了。”许老师笑得挺开心:“那咱们就下次课再见。”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