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么简单。”她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我被她盯得发毛:“真的,你去看看,是专业的好老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什么没有这么简单……”
她听了这番话,便站在原地,盯着我。
“只是区区一个画画班,值得你们父女俩这么紧张?”她慢慢地在饭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抱胸,跷二郎腿,摆出了一副审案子的姿态。
“我八点去接她,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小英画画的地方,见见小英的老师。”
气势不能输,我虽然手足无措,但至少还是摸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尽可能坦然地坐下来。想了想,又把夹在双膝之间的手抽出来,摆在桌面上。
“闹?!你敢说我这是在闹?!”
“你说,小英是不是谈恋爱了?”
“别闹,”这两个字可能别的丈夫经常对妻子说,可我实实在在是第一次说出口。
“……哪儿跟哪儿啊?!”
“我没想强奸你。”听见这两个字,我只好松手投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要往前窜,我只好又拽住了她的手。
“你知道这半年多,我为什么能放心地把她交给你吗?”
“我报警说你强奸,你信不信?”
……不交给我你还有别的辙吗?
“你……你要干什么?”无可奈何,松手肯定跑,我只能继续拽着她的裤腰带。
“我知道你没有责任心,也没有办事的能力。孩子你教育不好,但无论如何,你还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只要是一个父亲,就忍受不了自己的女儿不自爱。可是现在,你一次次地打破了我的底线,我现在无法再信任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抬起下巴,冷冰冰地看着我:“在英国,很多中学生都在谈恋爱。流氓男女孩都在家门口亲热,父母还往外递水。这样的事,我不评论,在我们这里,不可能发生这么不要脸的事。”
不再是自己的老婆,拉手拽胳膊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只好抓住了她的裤腰带。她人小力气大,正快速往前窜,被我这样一拽,内裤的边都露出来,我才觉得还不如拽手呢。
“你先等会儿……”审案子也得是我真犯了才行呀:“小英没有谈恋爱,你不要乱想那么多。”
她抓起钥匙就要出门,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她。
“你在说谎,我看得出来。”她冷静地说。我感到百口莫辩。
“那这事就只能我来办了。”
“吴辉,你不要以为你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答应小英了,会让她一直学下去。”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前啥事啊?我忍不住梗起了脖子:“你不要胡说。”
言下之意,艺术属于成年人无聊时的消遣,作为梦想和职业是绝不可能的。我竟然胆大包天地翻了个白眼。
“你在十几岁的时候,不是谈过恋爱吗?”
“艺术素养只是素养,中考考吗?什么时候画不行?等她事业有成、家庭稳定的时候,多少画画班随便她报名。”
我和阿香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说过这样小气的话。她向来自信极了,从来不觉得我有胆子(或者说有本事)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她之前谈过什么样的恋爱,她从来没有提过。
“难道在你的理论中,艺术素养不重要吗?”
可现在到底是变了。
看我不说话了,前妻便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学画画不行,你去接她回来。”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这个事情,她没问过我,我自然也没有开口说过。十几岁的时候,我确实是爱过一个女孩。可我这一生,何曾勇敢地主动说出过什么,更不要提这样在长辈和老师眼中大逆不道的早恋行径了。无论十几岁时的我爱得多么汹涌热烈,那也只是我自己心里的秘密罢了。我把这个秘密藏得这样深,哪怕是在那个年纪最敏感、最爱起哄的同学们,也没有人发现我的心事。
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改善。成绩的改善才是改善,进取心的改善才是改善。诚然可悲,可此刻我才真的感受到这份可悲。
“我没有谈过恋爱。”
我想说小英已经比她走之前要开朗坦率得多了,她的心理状态也稳定得多了。别的不说,跟我一起生活期间,她至少不再有轻生的念头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她见我居然不承认,正要开口,我就打断了她:“你可能觉得,我和小英为了区区一个画画班这样跟你对抗是不可思议的,那么究其原因,恐怕就是你认为的最大的罪恶也就是谈恋爱了。因为你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打心眼里爱画画,你认为把画画作为梦想和职业是不正当的。没有人在早恋,我们确实很紧张,怕你给她退课,因为我们知道你理解不了。”
她又开始讽刺我的职业,我有点不耐烦胶着。其实我知道,嘴皮子说破,我也说服不了她。
我一口一个“我们”,终于旗帜鲜明地把她排挤在外了。
她冷笑一声:“我的大编辑,你是不是歪书看多了?”
“你的意思是,她要做艺术生?”
“培养说不上……”说完这句话我又想,凭什么说不上是培养?我又说:“当然,我敢说我在好好地培养她。不是你做的那些语文数学英语才算培养,我培养的是孩子的心理健康,是给她被尊重的环境,是培养她自己找方向自己做决定的能力。”
“是的。”中考还没有艺术生这个选项,但如果小英自己愿意坚持下去,高考时就会奔着艺术生的方向了。
“你敢说你在好好地培养她?”
“她自己说的?”
“我不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毁掉。”我稳稳地正视着她。
……那不然还能是我说的?
她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胸,眼睛里含着一丝戏谑地看着我:“你真是这么想的?难道小英不是你亲生的女儿?”
“吴辉,你看不出她是在故意跟我对着干吗?”
“我知道你觉得小英这个样子像个小痞子。”我耐心地说:“小痞子这三个字本身就是给孩子贴的标签。路上真是像小痞子的那些孩子,人家说不定也有上进心,也善良,也仗义,我觉得咱们做大人不能这样随便评论孩子。”
“抱歉,我看不出孩子是在跟你对着干。”
“剃寸头、学画画,背着个画板子,你是在报复我吗?”
“你今天对我说什么贴标签,我并不是随随便便给人贴标签的。我的判断来源于丰富的经验,我太了解这个社会了。你把孩子推到艺术生的路上,就是把她推往堕落。你还记得我的发小王红吧?”
“孩子喜欢呗。”
“王红在你眼中是堕落的代名词,不代表任何艺术生都要像她那样生活。而且在我看来,王红是一个潇洒的人,也很有才华,现在在设计界也已经相当成功了。”
“你为什么要让她学画画?”
她竟然无话可反驳我。可能此刻,她觉得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榆木疙瘩。
“她每周三天去画室画画,今天是一天。”我回答道。
“总之我不同意。今晚我会告诉老师,我不同意孩子学画画,我要她好好学习,中考前跟我出国。”
这一周,她第二次去画室时,我下班回到家,前妻马上问我女儿在哪里。
我说:“很抱歉,阿香,可我现在才是小英的监护人。”
我和小英说好了正面刚,可姑娘面对我的时候那么倔强有力,面对她妈妈的时候实在是没什么战斗力。她只能用行动默默地反抗。
她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居然涌现出了惊恐和脆弱,反而使我提高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