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随随便便普通的饭菜的香味，而是过去那十七年，每天早晨都飘扬在我家里的——我的前妻做的饭菜的香味。
我以为第二天早晨我会很早就醒来，甚至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第二天我睁开眼的时候，居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她哪怕在全力拼事业的时候，早餐也是绝不含糊的。光是鸡蛋就花样百出，炒鸡蛋、牛奶炖鸡蛋、煎鸡蛋、荷包蛋，浇上她特制的酱汁，火候刚好，入口鲜美。另外还会有炒米饭或是煮面条，还会有1、2个炒菜，还会有一份简单的肉食，有时是煎的香肠，有时是炒的虾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人带了这么久的孩子，我实在没给孩子吃过几顿像样的早饭。
写完这句话，我没有发出去，又删掉了。
比起我在出版公司的工作，她在医院的工作更苦、更累，没有哪一天不忙。可家里无论是整洁还是饮食，都比得上世界上最讲究、最井井有条的家庭。在这一点上，我佩服极了。
我给一墙之隔的小英发微信：“妈妈其实是为你好的，你心里知道的对吧？”
她居然起得这么早，居然经过了我睡觉的客厅、走到厨房还忙活这么半天做好了饭，我都没有醒来。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孩子没能取得（可能在她的引导下即将取得的）成功，会怨恨我吗？会悔恨自己现在选择了“娇惯她、纵容她”的爸爸吗？
我急速清醒，走到厨房门口说：“你做了这么多吃的，辛苦了。”
可想到这里我又有一点疑惑。我们拉起统一战线对峙的是她的亲生母亲，是跟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前妻。不管她做得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好。我如此旗帜鲜明地抹杀她、对抗她，是对的吗？
她没有回答，连抬头看我一眼都没有看。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端饭，一边端饭一边心想：“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正面刚，正面刚。”
是我鼓起了勇气，用行动保护了孩子，才赢得了她的信任。我很为自己自豪。
不知道小英说的“正面刚”具体是什么意思，反正精髓我领会了。
这些日子以来，不光我在摸着石头过河，孩子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想搞清楚我的立场，想搞清楚我和她妈妈不一样的地方在哪，想探明白我们之后一起生活究竟会往什么方向去。我们彼此对弈，互相摸索，可今天，我们终于牢牢地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饭桌摆好了，我去敲小英的房门：“小英，妈妈做好早饭了，出来吃饭吧。”
洗漱完毕，躺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我觉得有点振奋，有点高兴。
正准备离开等小英自己出来，门豁然而开，小英伸出手，“嗖”地把我揪了进去。
我从小英的房间找了一条被子翻出来，小英又轻轻地把房门锁上了。
我惊讶地被拽进房间，看小英已经准备妥当了，校服都穿好了，书包也整理好了。
“行，我先迎战，等我死了你再上。”
“我本来想一大早趁她没起逃走的。”小英说。
“对不起爸爸，真的，我真对不起你，我没法正面刚。不然你先刚着，等我有勇气了我再赶上来。”
“我刚醒，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互相说完这句话，我和小英对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们赶紧捂着嘴。这个笑声若是被小英的妈妈听到了，她一定眼睛喷火。
“她太了解咱俩了……”小英沮丧地说，“胜算不大啊。”
“那咱俩试试正面刚？”
“胜算大，没事，咱们不害怕，大大方方地出去吃饭。”
“不然咱俩试试不怕她？”
我和小英走出房间，当场吓得浑身一激灵。
“为什么啊，我妈真的就那么可怕吗，咱俩为啥这么怕她？”
我的前妻，双手抱胸，站在我们门口。
“我理解你。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妈。”这是小英说的第一句话。
“爸爸，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前妻举起手来，指着她的寸头说：“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我对小英说，不管怎样，只要她不想去，爸爸就不会让妈妈把你带出国。
小英的脸刷地红了，她强装冷静地开口：“不丢人，大家也都说挺好看的。”
“爸爸不是”打完这四个字，我又删掉了一个字：“爸爸不再是这样的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疯了吗？”
“你就算撑不住了，今天也已经很棒了。”她一边打字一边真诚地拿眼睛瞅我：“我还以为你今天要把我一出卖然后临阵脱逃呢。”
“这样凉快。”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别夸我，我都快撑不住了……”
在我前妻离家前，小英很少在她妈妈面前落泪，尤其是长大之后。因此还被冠以“不要脸”的称号。
“爸爸，你今天特别棒。”女儿突然对我说。
可现在，可能是冲击太大了，孩子的眼泪要忍不住了。
“咱们尽可能继续正常生活。”我塑造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可这话说得很不现实。家里住着一只猛虎，谁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别站在这儿说话，都过来吃饭吧，这么多好吃的呢。”生存的本能支使我使出了一招“转移话题大法。”
“咱们怎么办啊，爸爸？”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吴辉，你来解释。”我前妻用无形的手把我牢牢地按在地上。
“有道理……”我点头称是。
“是这样的。”既然躲不过，我就只好迎战：“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用这种方法来测试我能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到什么程度。方法是过激了一些，但是我认为，比起我，孩子自己承担得要多得多。她这个年龄最在乎美，连美观都置之度外，说明她非常重视我的意见。当时我也明确表态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虽然不够理解，但是绝对尊重。看久了也觉得挺好看的。我们闺女脸长得漂亮，怎么都好看。”
“这个房间的存在本身就是错，我收拾了也没有意义。”她打字回答我。
小英的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进了屋，先松了口气，接着四顾一看，满墙的恐怖图画、桌子上的大耳机、随处可见的课外书，撒眼一望，对她的妈妈来说都是雷。
“这不就是小痞子做的事吗？”我的前妻讽刺地看着我们两个，像看着两个笑话：“我不在，你连你爸爸在不在乎你都确认不了，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来吸引你爸爸的注意？”
我们这个旧房子，隔音很不好。我和小英无论多么小声的对话，隔壁可能都能听到。所以我们选择用电脑打字对话。
“不是这样的……”小英一边着急地开口，一边滚落更多的眼泪。
“我还以为你要把屋子收拾收拾呢。”我在她电脑上打字。
“测试我有多尊重她，跟吸引我的关注是两码事。我关心孩子，她心里清楚。”
我钻进了小英的房间。
小英连忙拼命点头。
她伸出了一只手，朝我摆了摆。
我的前妻冷冷地看着我们：“你们再继续这样演戏吧，我看你们能演到什么时候。”
站在客厅里，我却突然又想起来，我的换洗衣服、被子褥子都没有拿出来。这大冷天在客厅里睡一宿岂不是要冻死，可笑我还以为自己能活过今晚。虽然猛虎关起来，还有严寒要我命。正当我琢磨着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小英的房门很轻很轻地打开了。
这话把小英的眼泪都给憋回去了。她转身就往饭桌那里走，我和小英无奈地对看了一眼。刚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居然觉得我们是在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