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她都不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以前任何家务,我笨手笨脚地做了,她会极不耐烦地劈手夺过去,连带着劈头盖脸的数落。可她也不是一个客人,不必要客气,没必要伪装。所以浑身散发着极其犀利的气场。
“我……我给你换干净的床单。”还好干净的床单是真的洗得挺干净。我笨手笨脚的忙活着,不敢看她,所以不知道她到底是还杀气腾腾地盯着小英的门,还是杀气腾腾地盯着我呢。
像这样被她紧紧盯着干活,我还真没体验过。
这样的眼神,使房间都变冷了。我在这氛围中,蹑手蹑脚地收拾起我的脏衣服,不知所措地胡乱塞进柜子里。
总算把床单都收拾好了,我喘了口气说:“你今天飞了那么长时间,累坏了吧?今天早晨洗漱休息吧。”
这眼神中蕴含着悲愤、不敢置信、极度的失望,可能还有无上的尊贵被侵犯的愤怒,总之充满了力量。我猜隔着门小英也能感觉得到。
“事到如今,你还敢说你能带得好孩子?”她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异常清晰地说。
然鹅这个锁门的声音连我都听到了,明察秋毫的前妻怎么可能听不到呢。她听到这个声音,就像中弹了一样抖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扭过身子,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紧盯着小英的房门。
“我……我没说过我能带好孩子啊。”我声音也很轻,但满满地都是心虚。
小英鬼鬼祟祟地溜回房间,极其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又尽可能用最轻最轻的手法把房门锁了起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她说。
说着我虚扶着她,把她恭恭敬敬地迎进大屋,一边在背后给小英打手势,让她赶紧回屋。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咽下去的那一半我当然知道:但没想到你能不负责任到这个地步。
“你还是睡大屋,我给你收拾出来,我就睡在客厅里。”
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怨恨小英。
她的手连同门把手被我紧紧攥住,震惊地抬头看着我。
我没说过我要带孩子,没想过要抢抚养权。如果不是她非要跟着我,我何至于今天要受到这样的责难。
我只能赶紧冲过去,一把揪住门把手:“这个是小英的房间。”
但这个瞬间只有一瞬间,我很快感到了自责。
这句话虽然意思很明显:请你不要进去,但前妻不明白。她看了我一眼,手上的动作连停顿都没有。
可以说,我的前半生过得浑浑噩噩,糊里糊涂。有人指责我不负责任,我也认了。但前妻离家之后的这段时间,我可以说过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在她的身上,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也非常地清晰了。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居然也更加清晰了一些。这都是拜女儿所赐。她在成长,我也在成长。说起来,没有成长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那个现在是小英的房间。”我不能让女儿失望。
“我有两个月的假期,小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她说。
我看了一眼小英。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给了我一个急迫的求救的眼神,可这个眼神转瞬即逝。她可能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可抗力,我呢,自身难保。指望我能保护住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准备什么?期末考试吗?”我嘻嘻哈哈:“再过一个月就期末考试了。”
接着,她就朝隔壁的房间伸出了手。
“你疯了吗?”她瞪大了眼睛。
我一个人住,早晨来不及时,就不整理床铺。换下来来不及洗的衣服也经常随手丢在床上。她只稍稍看了一眼,就仿佛眼睛被烫到了一样缩回了脑袋。
“阿香,”从一开始认识她我就叫她阿香,现在这个时机,也找不到替换的称呼:“我知道你想带孩子出国。但孩子有自己想法,去不去要孩子来决定。”
她把脑袋伸进了大屋。
“她能决定什么?!”前妻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她才几岁,她懂什么?!孩子就跟动物一样,哪里舒服待在哪里,怎样能偷懒就怎么样生活,谁纵容她、谁娇惯她,她就选择跟谁在一起。可我们是人,我们的人生是要自己把握的,并不是吃饱了、快乐了,就过得无怨无悔的。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你的价值观本来就是这样吗?我以前没有发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还是你在恶意与我争宠,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我告诉你,现在她可能选择你、选择不出国,觉得舒服、觉得快活,再过十年,你等着。等她彻底被你毁掉了,她会恨你,永远恨你。就像古代那个故事活生生把妈妈的乳房咬掉的罪犯一样,可再恨你也没用了,一切都晚了!”
原来我们还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她和幼小的孩子住在大屋,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我看着她往里走的样子,心想这肯定是要住下了。可现在大屋是我在住,难不成我们做夫妻时额分居多年,离了婚反而要同床共枕?
不乐意出国就成了罪犯了?我心里纳闷,口中脱口而出:“再过十年也不会晚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晚的。活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做什么都不晚。”
如果她提前说一声要回来,我和女儿可能会趴在地上、角角落落、沟沟缝缝,用消毒剂好好地打扫一遍。可她搞这样的突然袭击,我们两单独生活最原始的面貌就这样展现了出来。
这番话是小英的美术老师许老师告诉我的。我照搬来,如发射一颗导弹一样地发射给了我的前妻。
她信步走进房间。我能看到她在用尖锐的眼光四下打量。
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站在一个无菌的手术室里凝望着一块长满蛆虫的臭肉。
那一天,她回来了,进了家门。我和女儿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简直就像被变成了石头。
“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你?!”她说。
按说我们已经离婚许久了,她又住进我们家里,实在是很奇怪。虽然原来我们住的房子岳父岳母已经卖掉了,可岳父母家也住得开。道理是这样,可她就这样拖着行李大喇喇进了门,我和女儿也不敢说什么。
“好了,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我的前妻突然从英国回来,已经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她都住在我们家里。
我飞速地逃出房间,把门给她关了起来,接着就站在外头捂着胸口。她那个房间里自带一个洗手间,她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虽然与猛虎一墙之隔,但好歹有笼子关着。
第一节
“我应该能活过今晚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