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温和地摇了摇头说：“抱歉。你和小英意见有分歧，我站在小英那边。”
“既然明白，你也还是不支持我吗？”
“不就是因为你怕出国吗？”她讽刺地看了我一眼。一聊到这个话题，之前的温和和真诚都仿佛烟消云散，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我和孩子其实都明白你的心。你自己的生活有很多懊悔，所以希望孩子能过得比你更好。”
“也不是。如果现在是小英决定要出国，我就会无条件地支持她。”
她没有回答，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僵硬。这个僵硬的表情我很熟悉。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会儿，我用温和的目光回应着她。她终于噗嗤一下笑了：“你这个样子，就光显得我一个人坏是吧？就我不是人呗？”
我们一起转身，慢慢地走着，我想了想又问：“你还是准备要让小英出国吗？”
“我不自量力地分析一下你们几个人。”我缓缓地开口：“说得不一定对，只是我的一个观察。你们一代一代，对子女都很严苛，做得也都有不对的地方。但也都不是你们自己故意要伤害子女，而是受到了上一代严厉的影响。岳父重男轻女，也并非他生下来就重男轻女，他只是受到了家族传统思想的影响。你要小英出人头地，当然也受到了从小这些经历的影响。但是有一件事是没有变的。你们家族的人，世世代代都很要强，都是不服输的人。”
“往回走吧，太冷了。”我说。
我越说，她的表情就愈发舒展。我说：“我告诉你这些，你最好别跟小英说。小英对我说过，她原本的计划是初三一整年次次都考第一，中考的时候再交白卷。这样才能把你气疯。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我嘴角含笑：“说明你教出来的女儿，其实想考第一就能考第一，她一直都只是在跟你对着干。”
“那能一样吗？”
“真是……”她恨恨地咽下了后半句话，无非就是胡闹啊、叛逆啊、不像话啊之类的。
“你觉得岳父不再认你了吗？小英跟你说了那些话，你会不认她吗？”
“我对咱们的女儿特别放心，因为我相信你的遗传基因。小英也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我把前段时间她遭遇校园霸凌之后不靠老师不靠家长自己把同学都镇住的事情给她讲了，“小伟还给我看了当时的视频，真的气场很像你。所以，你也相信我们的孩子。如果出国留学真的那么好，过几年她自己也会要求去找你的。”
“我爸醒了，我不后悔了。”她说：“我可能再也没脸回去见他了。话说到这个程度，我以后多给他寄点钱吧。”
前妻没有说话，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很冰冷，不知道有什么话憋着没有说。正好路边有一家水果超市，她走进去挑选了一些新鲜漂亮的水果，提着与我一路无语地回到了我的家。
“那……你现在后悔吗？”
水果送给上，她喊我的父母：“爸，妈，过年我没过来真抱歉了。”接着她又对小英说：“妈妈明天就回家了。”然后又对我说：“我得赶紧去医院，你带小英打车回家吧。”
她继续说：“在医院看护的时候我在想，小英对我说那些话是为什么呢？也是想让我道歉吗？难道我对她做的有我父亲对我做的那么坏吗？”
说完就走了，留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我无言以对。
离了婚，我喊岳父母“爸妈”只觉得有袜子堵在嘴里一般地喊不出口，她却喊得一如既往的流利，倒有一种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洒脱。
她摇摇头：“没有。说出来不是最重要的，我想看到他屈服，看到他知道自己错了，听到他向我道歉。但是这个道歉我到死也不可能听到了。”
我和小英回到家，我把妈妈对我说的话大概给她讲了。她为自己冷战中的妈妈鼓起了掌。
“那你……说了那些话心里觉得好受一点吗？”
“咱们明天去看姥爷吧，再不去我该开学了。”
“后来，”她无奈地望天：“我爸就去医院抢救去了，我妈一直在哭着打我。我这几天一直是在医院过的，他刚醒。眼睛快睁开了，我逃走了，跑来找你了。现在他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第二天我本该上班，但考虑再三，觉得前妻回英国之前这五天相当关键，岳父又躺在医院，于是请了五天年假。
……“后来呢？”
第二天一早，前妻回到家。又是一夜未眠，她满脸倦色。
她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第一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我对我爸爸说了好很多话。我说我恨他，恨他从我出生就因为我的性别而失望，恨他因为我是女人就斩断了我所有的后路，恨我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使他满意，因为我一出生他就对我彻底失望了。恨他是一个古板又愚蠢的老古董，可偏偏还那么自以为是。你知道这辈子我也没想过要这么对我爸说话，这么叛逆，好像是跟自己的闺女学的。”
“妈，我跟爸爸去看姥爷，你就在家睡觉，什么都不用管。”
我耐心等着她说下去。
“等等，你过来。”前妻却绷着脸招呼小英。
“我不要让小英变得跟我一样。你知道我过年在家都做了什么吗？”
小英莫名地坐下。
终于，她抬起头，满脸的眼泪和皱纹，使她看起来非常狼狈。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清明和坚定。
“你爸爸说你在学校被人霸凌了？”小英点了点头。
她哭了很久、很久。我冻得浑身发抖，但还是耐心地等着她哭完。
“他们都说你处理得好，我不觉得。”小英当场无奈地摊在了椅背上。
可我还是继续在对她说：“小英对你说的话，难听的、好听的，都是真话。你对她的严厉和控制给她带来了很大很大的伤害。她对我说过很多次，曾经想过要去死。想要通过自杀来给你一点惩罚。但是你做得不都是错的，你把女儿培养成了很强大的女人，都是你的功劳。”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所有这些事，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该往心里去，不该花时间来跟他们废话，不该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我们这样的人，不会被别的草包影响，知道了没有？”
我说完这些话，阿香用手捂着脸大声地呜咽了起来。
这番话豪言壮语，自信满满，出乎我们的意料，小英又默默地坐直了。她傻乎乎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