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心里很痛苦。”她说。
“你活得很好，不是一无是处。”我平静地说：“我妈也夸你很能干，在英国也能混得那么好。”
她说话很温柔：“前几天，我对我爸说：像我这样的人，能找到一个丈夫已经很不容易了。丈夫我留不住，自然也没有复合的希望。再能找到第二个丈夫就更是不可能的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活到四十多岁也没有交过一个朋友。对谁都防备，在谁面前都端着。有意思吗？我现在已经过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端着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确实打心眼里纳闷。
“嗯。”我简单地首肯。
“一个高中都没考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堂堂正正生活呢？”她凄苦地说。
“她对我说，你是一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也许我应该对你说说心里话。”
我没有接话，心中想了很多。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中考、高考，无疑都是人生中最大的事，是背负在我们的父母身上的梦想。没有考好，受到极大的打击，这我能理解。之后一直一蹶不振，这样的事也很常见。但我的前妻中考后仍然努力地学习和工作，实在是一个无论能力还是魅力都超凡寻常的女人。我不能理解她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失败而彻底地否定自己的人生。
“我瞒着你们去找许老师聊过一次。”她说。这样一说我才想起，她好像曾经怀疑我和许老师有一腿。她……不会是去找人家瞎说了吧？我的手在大衣兜里捏成了拳头。
“你对我做你丈夫一直都不满意，是不是？”我平静地问她。
“很抱歉。”我说。
“你已经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丈夫了。”她这样说，显然是建立在“一个没能上高中的人”的基础上的。
……也许我说一句“你怎么知道咱们不可能复婚”这样的话，会显得很爷们，会显得眼下的气氛亲密又浪漫，但我实在不是能说那种话的人。
“原来如此。”我心中了然。她对我的不满、或者说，岳父母对我的不满其实是对她的不满。因为她的失败，所以不能找更好的丈夫。如果不是那次失败，我这样的男人是进不了他们家的门的，可我猜，如果她没有经历那次失败，她遇到的人还是我，她还是和我结婚，他们对我可能反而会更好一些。
她在路灯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笑着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听见这样的话，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要是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准备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公？”
我没有说话。
“我还真的没有想过……”
“我跟我爸说清楚了。”她没接我的话，而是终于开始说起了她想说的内容：“我跟他说了，咱们两个是不可能复婚了。以后，我也没有什么再婚的念头了。”
“那我换一种问法，你有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是你觉得如果我当年考上高中就要嫁给他的？”
“你在岳父母家过年，怎么样？”我先起个话头吧。
她摇摇头：“我不会想那些道德沦丧的事。”
我和前妻走在一起，大冷天、大黑天的，走了半天也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的这些年遇到的一切挫折都是当年那次失败带来的？”
“别进来了，”小英冲过来拖她奶奶：“让他俩单独聊聊。你去吧爸，你俩上旁边的人民公园玩会儿，我再吃会儿樱桃。”
她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哎哎，过年好，过年好！快进来坐坐，屋里暖和。”我妈小心地挪过来，把她往里请。
“吴辉，我觉得自己对你仁至义尽。在婚姻中我该做的都做了。在出国的问题上你背叛了我，我真的很生气。可……”她撇开头，轻轻地说：“一个人在英国这段时间，我想过，也许你从来也没有想要跟我在一起。是我逼你跟我谈对象，是我逼着你结婚，是我逼你让我受孕生子。”
“过年好。”前妻笑着向他们打招呼。她温和无害地笑着，显得非常漂亮。
我没有否认。
我扭头看到我父母都在探头探脑，见我看他们，一秒装作没事的样子。
在这个时刻，不否认也是一种伤害。
“能跟你聊聊吗？”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哭了起来，在极寒的空气中，眼泪在路灯下闪光。
“你……你怎么来了？”
“阿香，谈恋爱应该是要基于爱情的。我认为，你也从来没有爱过我。”
这时，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却看到前妻红着鼻头和眼睛站在外面看着我。
她怔了一下。也许对她来说，谈爱是幼稚的，或者说是奢侈的。
“怎么了奶奶，我都喜欢。”小英笑着说。
“以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看中了我又看不起我。听到岳父训斥你那些话我才明白了。因为做女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结婚生子，对吗？”
小英收到了爷爷送的一大堆幼稚玩具，她正在费力地往书包里塞，奶奶说：“你个死老头，英儿都是大姑娘了，你买的都是什么东西？”
她点了点头。
从岳父母家出来的第二天，我给前妻发了信息，问她“还好吗”。可直到大年初五吃完了饺子，我和小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她也没有回我。
“那你知不知道小英为什么不这样想，小英为什么会对姥爷说出那些话？”
“你爸年年都这么说。”我妈对着我的耳朵低语。
她笑得有点自嘲：“是你这段时间把她教育得好？”
“什么破玩意，再也不来了。”我爸愤恨地抱怨。
“不。是你。”我帮她把围巾扎紧，看着她说：“是你逼着她要强，是你逼着她进步。是你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你只有学习好才能嫁得好。你只对她说过，她要做人中龙凤，她要比任何人都强。”
一个年，在我父母家过得可以说相当轻松舒适。四口人还去干逛了一场庙会，简直像挤公交车一般。从庙会上挤出来时，大家头发都乱了，爷爷给小英买的风车也被挤得就剩下一根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