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来学画的初衷不是这个,说她态度不好,她都没说话,后来我说不管她想画的是什么,都根本画得不好,这才哭了。”
不是说要当一个扎扎实实的胖子吗……我纳闷地想。
老师笑得很慈祥,她那么瘦,眼角都是皱纹。“我告诉她这个人物的动作僵硬、比例失调,趴在那里的光影也不对。她哭得不行,还说毕加索画得更僵硬。我就问她:你现在仔细看着这张画,确定这个画面就是你想表达的吗?你画画的手听你使唤吗?不想表达得更好吗?”
“她很倔强,说她就是想画这些东西。瓶子什么的没意思。”
我听了这一番话,相当敬佩。
“因为这张画,我批评她了,所以她就哭了。”老师说。
“老师,您说她为什么天天画这些吓人的东西呢?”
“是,她房间里也有一些那样的画。”
“您自己问过她吗?”老师反问我。
老师看到我盯着那张画在看,笑了一下说:“您看得出那个是小英画的吧?”
“没有……”
大家画的静物是一个瓶子、三只水果,摆在桌布上。小英画的是在一张桌子上,趴着一个黑漆漆的女人。看得出,桌子和桌布都没认真画,只是在描那个黑漆漆的女人。
“那您有没有告诉过她不能画这些东西?”
老师却没有急着开口,她说倒杯水给我。趁她忙活的时候,我环视着这个教室。画具摆得凌乱,每一个画板上都有未完成的画作。学生们都画得很好,至少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静物都画得相当逼真。在众多画作中有一副不一样的,我一眼就看到了。是小英画的。
“也没有……”
我第一次被老师“谈话”。上一次小英考了最后一名,我也没有怎么责怪她,只是问“我需不需要去学校”。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小英的心态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调整好的。我只是美术老师,也没当过心理医生,不知道她画这些说明什么,但是咱们都能感受到孩子心里有很大的压力,对吧?”
女儿满脸泪痕地走了,留下我和美术老师在教室里。
“是……”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产生了想多跟老师聊一聊的想法。此刻不合适,孩子还在外头等我,吃没吃饭还不一定,但再跟老师约时间呢,我又没有勇气。
“好的,好的。”回答的是我,我忙不迭地把我的车钥匙递给她说:“车子就停在巷口,你在车里等我吧。别忘了开一点窗户。”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都不怎么管孩子,就跟第一次当爸爸似的。她现在有好多状况,学习差、逃课、总找我要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孩子聊吧,一聊错了,她又急了,更不乐意跟我说了。”
“小英,我跟你爸爸聊聊好吗?”
“你本来就是第一次当爸爸呀。”老师把手放在我的小臂上。她的手掌很粗糙,却传来震撼人心的热度。“你跟孩子聊天,只要没有说违心的话就谈不上聊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拘谨地打开教室的门,看到女儿正在里面缩着哭,美术老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看到我来了,女儿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为什么,我热泪盈眶。
走过去时,就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太丢脸了,我手足无措,可老师却好像没有看到我的眼泪。或者她好像觉得一个大老爷们跟老师谈孩子突然落泪是非常正常的事。
画室在一片平房里。长长的楼道两侧是一整排屋子。不知道这个建筑白天作何功用,至少此刻,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的灯,只有尽头那个房间的灯亮着。走廊一团漆黑,唯有那里被微弱的光照出一点点颜色。
“这是我的手机号,”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你工作很忙吧,不过希望你能抽出时间来咱们好好聊聊。”
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画室。
回家路上,我没有提老师对我说过的任何话,只是问她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带她去吃饭。
我谢过了这个长发飘摇的男生。女儿情绪不好?怎么了?我是不是应该进去看看?
“老师说我了吧?”结果还是小英自己提了起来。
“吴英卿在里面呢,她情绪不太好,我看您在这儿等着就跟您说一声,您别着急。”
“说我不好好画画是吧?您是不是觉得钱都砸水漂了,不想让我学了?”
此人今天怎么连条辫子也不扎,真够吓人的。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视前方,没有表情。
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他们画室上课的那个头发巨长的男生。
“没有。”我说,“老师没说你不好好画画。我也不觉得钱打水漂了。”
“您好,您是吴英卿的爸爸吧?”
她瞟了我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她说:“爸,你没看出来我剪头发了吧。”
我镇定了一下,发现这女鬼还在吼叫,我就打开车窗。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嗯?!我还真没看出来。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披肩长发已经短到耳下了。
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窗外有一个披头散发如女鬼一般的人影。
“我还想着,每次少剪一点,别让您看出来,结果您还真没看出来。”
处理工作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我的车玻璃。
“我不太注意这些。你的头发,留长了剪短了都行,没关系的。”
我在路边买了一份快餐,然后再开车前往画室。在画室门口停好了车,一边吃我的快餐,一边用手机看稿件。
“真的?”
又是一个女儿去学画画的日子。我的同事和下属早就知道,这一天我是绝对不会在办公室呆太晚的。七点多,他们都笑嘻嘻地对我招手拜拜。
“当然。”我说。
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