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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娘子。”陆希到暖阁的时只有下人在此,一见陆希来了忙躬身上前迎着她入内。侍女们打来热水,伺候陆希洗手,另有人奉上食案,上摆放了一碗炖的糯糯浓稠的雪耳粥。余下两位娘子还未到,不能上正餐,但也不能让大娘子饿着肚子等,就先上了一碗餐前点心。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陆希第二日一早梳洗完毕捧着手炉下绣阁的时候,天才只有蒙蒙亮,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还凝了一层薄薄的露水,“还是早上的空气新鲜。”陆希步履轻盈的沿着游廊,往饭厅走去,前方还有两个小丫鬟提灯引路。一般来说,陆希出门,很少乘坐肩舆,都是靠两腿走,下人们早就习惯了。冬季陆家主人们选择用早餐的地方,是一幢建在约有百米高的小山丘上的宽敞的两层暖阁。

“皎皎。”少女清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陆希循声望去,一名衣着清雅华贵的花季少女款步入内,芙蓉秀面上带着沉静温婉的笑容。

众人见陆希笑了也跟着一起微笑,扶她下肩舆后伺候她梳洗换衣,陆希作息一向固定,换洗干净后揣着暖炉躺在床上就睡了。

“阿薇姐。”陆希起身相迎,却被候莹笑着轻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起身,“阿妩呢?”陆希问。

陆希抿嘴微笑,是啊,阿兄也快回来了。

“她一会就上来了。”候莹柔声道,“她说阁外腊梅开的不错,想采几支来,插在书房里。”候莹是常山长公主同前夫候达的遗腹女,常山嫁到陆家后,就和常山一起住在陆家了,阿妩则是陆希同父异母的妹妹陆言。侯莹小字阿薇,陆言小字阿妩。

“说来高二少君也会回来了。”陆希的丫鬟春暄凑趣道。

陆希道:“我记得书房里正好有个白瓷的腊梅花插,正好配采来的梅花。”

陆希口中的阿兄,是陆琉的门生高严,陆琉名下门生不少,可真正带在身边教导的五个指头都数的过来,高严就是其中之一,又因高严曾救过陆希一命,而陆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儿子,他几乎把高严当成儿子看,陆希和高严两人从小就以兄妹相称。高严的父亲高威是中护军,执掌禁军,直接负责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属于实打实的一人之下的权臣,历代皆是帝皇最信任的心腹才能担当。

“阿妩也是这么说的。”候莹微微笑道,侍女待她落座后,奉上菜蔬汤。

“原来是阿兄的伴读?”陆希一笑,“如此说来,这门亲事倒是不错。”那就难怪了,以高家在军中的实力,的确可以给阿兄的伴读找个好位置。

两人遂不在言语,低头用起各自的餐前点心。

“那人是高二少郎君身边的伴读。”穆氏笑盈盈道。

“大郎见过崔阿姊、长姐。”陆大郎这时也由其乳母向氏抱着进来了,许是昨晚吓着了,胖乎乎的小脸看着有些恹恹的,红润润的小嘴也有点干裂。

“能二十二岁当上军司马的,家世也不错吧。”陆希问。

陆希低头专注于自己早膳,候莹对他和善微笑,向氏接过丫鬟递来的喷香肉粥,舀起一勺,吹得略凉后,送入他的嘴里。

“那人原是有个未婚妻的,就在快成亲之前,未婚妻父亲突然去世,就按制守了三年孝,却不想好容易等孝守完,未婚妻又得了急病去了,所以亲事就耽搁下来了。”穆氏一开始也以为是当填房的。

“让他自己吃。”女孩清淡淡的声音突然响起。

“二十二岁,难道是填房?”陆希狐疑的问,不怪她多心,这年头二十二岁还没成亲的人,还真不多。

“嗄?”向氏怔了怔。

“不大,今年才二十二。”

“我说让大郎从今开始自己吃东西。”一名容貌同陆希、候莹都有几分相似女孩,走入了暖阁,一双陆家人特有的桃花眼淡淡的扫了陆大郎一眼,“大郎都五岁了,也该学学礼仪了。”

“军司马?那年纪不是很大了?”陆希问,宋仿前梁制,军司马是军中实权官员,手下有一定的自己统领的部队,一般来说能当上这个官职的,起码也要三十出头了吧?

“是。”向氏忙将手中的食柶放在陆大郎手中,示意陆大郎自己吃饭。

“征北将军名下的军司马,今年得了旨意可以回京,等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回蓟州了,他们想在那人走之前将婚事定下。”穆氏说。

陆大郎扬手“啪”一声,将食柶拍在了地上,“不要!我要阿姆喂!”陆大郎从小被长公主宠惯了,也就在陆琉面前收敛些而已,三个姐姐平时很少同他说话,见他也是笑脸相迎,他当然不怕。

“阿姆知道定了谁家吗?”陆希果然起了些兴致,阿漪是陆希的伴读之一,也是管理她汤沐邑的司主薄的孙女,比陆希年长三岁,已经十六岁了,今年年初就被其母接回家了。穆氏是陆希的乳母兼傅姆,陆希一直唤穆氏为阿姆。

陆言对陆大郎任性的举动也不以为意,同候莹、陆希见礼后坐于陆希下方,浅酌了一口蜂糖水,“那就别吃了,什么时候肯自己吃东西了,再吃饭吧。”陆言也是昨天听说了父亲教训陆大郎后才发现母亲宠爱大郎太过,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

“大娘子,司主薄的长媳前几天央人传话道,说是已经跟阿漪定亲了。”陆希的乳母穆氏见陆希愁眉不展,有意说些开心的事哄她开心。

“什么!”向氏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陆言,结结巴巴道,“二娘子……大郎还小……”

陆希等出了父亲书房后,明朗的笑容微敛,目光忧愁的望着手中装着五石散的锦匣,阿爹对自己身体越来越不重视了。

陆言比陆希小两岁,今年才十一岁,形容尚小,但容貌已经出落的精致之极,可见将来绝对是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听到向氏结结巴巴的求情,她粉嫩的樱唇一弯缓声细语道,“我与阿姊周岁后,便可自行进食,阿弟身为男孩,且年至五岁,有何不可?”

“你有本事以后都别来!”陆琉低咒了一声。

向氏嘴张了张,求情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她求助的目光落到了陆希身上,可陆希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们,显然是不准备理会这件事。

“回郎君,施主薄说时辰不早了,他先回去歇息了。”下人恭敬的说。

下人见人已经来齐,陆续的奉上正餐,清淡可口的菜蔬汤、冒着热气各色的糕点、各式粥品……食物的香味在暖阁里弥漫。暖阁里只有三个能做主的人,陆希不想管、候莹不会管,陆言开口这么说,向氏只能是是应声。

陆琉苦笑着望着女儿的举动,无奈的点点头,亲自送女儿上了肩舆,又吩咐侍童要把女儿直接送回她的绣楼,才安心回书房,磨牙问,“季慎呢?”

“哼!不吃就不吃!”陆大郎颇是硬气的说,“我找阿母去!”说着扭着小身子咚咚的往外跑。

“好。”陆琉刚要起身送女儿,却见陆希突然坐到了他软榻上,仔细观察了下博物架,从博物架上取下一块怪石,把怪石后的一方锦匣抱在了怀里,然后抬头对陆琉笑道:“阿爹,我走了。”

陆言也不拦着他等喝完蜂糖水,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后方道,“母亲一早就入宫了,估计要等寿诞结束,才会回来吧。”

“阿爹,你也早点歇息。”陆希说。

陆希和候莹同时抬头,候莹错愕的问:“阿母何时入宫的?”

陆琉瞄了一眼房里的更漏,“快三更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今天一早。”陆言愉快的说,“应该是为了外祖母寿诞的事,她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崔家那几个娘子个性奥妙程度,比起其父也有过之无不及。”陆希心里暗道,但嘴上没说出来,不道人长短,这是淑女最基本的礼仪。

“那我们明日怎么去万松寺?”候莹问。陆家绝大多数人信道,而郑家大部分信佛,常山公主是佛道两信,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佛寺、道观进香。临近元旦,三十日白天陆家全家就要入宫,参加每年的元旦盛会,直到元会一日下午才会回来,故常山每年都会在提前几天去佛寺、道观进香。

陆琉笑道:“你入宫又见不到崔陵。”

“自然是坐车去。”陆言说。

“嗯。”陆希点点头,依然愁眉不展的说,“阿爹,你忘了,马上就要崔太后大寿了。”她原本就不喜欢崔家人,现在听了崔陵的事迹,想要让她有个好脸色,实在有点为难她了。

候莹大眼盈盈的无声的望着陆言,陆言同候莹对视半响,终于泄气的说:“阿母说,会让人来接我们啦。”

“他若不如此算计,将来子孙岂不还要靠屠狗为业?”陆琉鄙薄道。在这个讲究门第阀阅的时代,身在陆家这种自汉起承传了数百年,高官名士辈出的顶级清贵世家,陆琉有无数个理由可以看不起崔氏这种就依靠了外戚身份,突然暴发的家族。他见女儿满脸忧色,哄着她道:“放心吧,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那些饥人就会离开了。”

候莹这才满意的朝陆言一笑,陆言嘟囔道,“万松寺离家里又不远,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对,二十八日就是太后寿诞了。”陆希厌恶道:“阿爹,这崔陵还真是不枉费崔算筹之称!”

候莹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个女孩子总不能孤身出门吧?”

“放心吧。”陆琉安抚的轻拍女儿的小手,“过几日就是太后大寿了,这几天一天施粥两次的人家会多起来,最晚到后天,官办的粥棚也会施粥两次了。”崔陵也不是全傻子。

陆言暗暗撇嘴,阿姐就是太小心了。

“崔陵!”陆希恍然大悟,崔陵可是崔太后的侄儿,当今圣上的嫡亲表弟,有崔太后这座大靠山,他还有什么可怕的?陆希担忧的问:“阿爹,那你施粥会不会——”陆希有些纠结,她既想帮城外那些灾民,又不想父亲因此而惹来祸事。

陆家的孩子每日一起用餐的规定,还是众人祖母袁老夫人在时立下的规矩,那时候袁老夫人除非是病得起不了身了,不然每日清晨总是会和孩子们一起进朝食,风雨无阻,袁老夫人去世后,陆希几人也把这习惯保存了下来。

陆琉一笑,提醒女儿道,“皎皎可知,是谁提出将这些饥人赶出城内的?”

“大娘子、二娘子、候娘子。”三人饭毕,管事的仆妇上前回道:“织染署、长冶署的人求见。”

“可——这里不是建康嘛……”陆希不敢置信,天子脚下,那些人就敢这么嚣张?

“让她们进来吧。”陆希说。

“这么多灾民,能从北方逃至这里,几乎都是正值壮年之人,如何不让人动心。”施温叹气道。

织染署、长冶署皆是少府名下的官署,顾名思义掌管宫中纺织制衣、长冶署专司范镕金银铜铁及琉璃玉作,平时三姐妹大部分衣服以及首饰,都是出自这两个地方。

“那些灾民都卖身了吗?”陆希问,她记得父亲和她说过,人口一直朝中的大问题,朝廷每隔几年都会派人下去查人口,但人口始终不见增长,不是说这么多年,人口真一点都没有增加,而是增长的人口都成为了各地豪门大户的奴仆。

“是。”

陆琉见女儿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浅啜了一口。

“老奴拜见安邑县主、阳城县主、候大娘子。”进来的几名妇人跪地行礼道,她们是来给三人送,三人新定制的衣物首饰的。陆希和陆言,皆是有朝廷册封的县主,陆希封地为安邑,陆言封地为阳城,而候莹并未册封,故大家只称呼她的排行。三人新衣服首饰,是为了崔太后寿诞而特别定制的,之前已经送过来一次了,可还有小细节处不合三人心思,故又拿回去了重新改了。

那就是说,起码死了五万人?陆希心下惨然,但转念一想,不对!从十月开始,建康各处都设粥棚了,不仅官家有,只要稍微有点余力的人家,就算不设粥棚,也会每天让下人挑担粥出来施与灾民,而且在十二月之前,天气没那么冷,怎么可能一下子会死这么多人呢?

三人并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短襦长裙,而是让人做了曲裾,因是崔太后的大寿,都选了相对喜庆的蔷薇色,看似素面无纹,但妇人手轻轻一抖,将曲裾展开的时候,花纹随着裾袍的起伏,随转光闪,柔滑的缎面上花纹夹杂其中,领口袖口上还绣着精细的暗纹,陆希的曲裾上织绣的花纹是梅花、陆言是牡丹,候莹为芍药。曲裾下,陆希配了一条白绫裙,裙摆处绣了一支探出的绛梅,而陆言则是一条鲜红素面石榴裙,而候莹选择了一条棠棣色的多褶裙。

“非也。”陆琉摇头,“二十日丹阳尹府记录,城外饥人共有八万。”

几名妇人等三人从屏风后穿好衣服后,连声夸奖三人容貌出色、气质端方。

陆希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么城外饥人有十三万?”这还不算城里原本就有的乞人。

这种妇人走惯了高门大户,嘴上惯会奉承,三人自然不会理会,陆言背过身去问,“阿姐,你们帮我看看,背后可合身。”

“自入十月后,从各地逃难而来的饥人,约有二万口,十一月后又增五万,十二月到十五日止,再增六万。”陆琉道。

“挺合身的。”候莹说,陆希也点头附和,“我看这次差不多了,不用让人改了。”三人对视一眼后,陆希回头对几位妇人道:“诸位辛苦了。”她对穆氏使了一个眼色,穆氏就让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上来,上面摆放了数十个荷包,穆氏一一分给诸人。

“七八万?”陆希猜测道。

那些人掂了掂荷包,一个个的笑来了脸,还是陆家打赏大方!其中一名织染署的老妇道:“三位娘子怎么不和崔大娘子一样,外头罩件雀金裘,再配条百鸟裙,那多雍容华贵!”

陆琉见女儿一脸困惑,干脆从案头取出一案卷,翻给女儿看,“皎皎可知,现在城外有多少饥人?”

“哦?崔大娘子让你们织了雀金裘和百鸟裙?”陆言颇有兴致的问。

“为何?”陆希困惑的问。

“是。”老妇颇为自豪的说,“是崔家大娘子让我们织的,可费我们足足的一年的功夫啊!她还让长冶署的人,制了一套珍珠点翠首饰呢!”只不过打赏就赏了一匹布而已,大家分分连喝口酒的钱都不够。

陆琉摇头,“都不是。”他顿了顿道:“你说的都是饥人所需的,但光有这些还远远不能解决饥人的问题。”

陆言道:“既然她都有了,我难道还同她穿一样的衣服不成?”

“那是为何?药?饥人中有人生病了?”陆希歪头想了想,“或者是炭?天这么冷,他们穿的单薄,会很冷吧?”

“二娘子说的是,雀金裘再珍贵,我们织室里花上一年的功夫也就织出来了,你这套珍珠首饰那才叫绝品呢!十六颗一色龙眼大小的珍珠,那可是举世罕见的极品,没个十几年功夫,哪里收集的齐!”那老妇谄媚的说。

“傻孩子。”陆琉爱怜的望着一脸认真的女儿,失笑的轻抚女儿的小脸,“不是少粮的缘故。”不过是一点麦屑而已,陆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可能拿不出来呢?

陆言抿嘴微笑,“你倒是个巧嘴。”

“阿爹,城外饥人的口粮还够吗?”陆希见陆琉虽在大笑,可神情还是有几分不豫,便关切的问,“要是粮食不够,我库里还有不少呢!”对于父亲的举动,陆希是百分之百的支持的,说着就让丫鬟把账册奉上。

“老奴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妇指天画地的说。

陆琉被女儿哄得大笑。

“既然你是个老实的,我就多赏你一份了。”陆言说着她示意自己的侍女又递来一个荷包给老妇,老妇接过荷包,给陆言磕头,眼角笑出了两朵菊花。

陆希眨了眨潋潋的大眼,“哪有!阿爹不给我刻章,也是最好的!”

等少府的人退下后,陆言脸上笑容一敛,冷哼道:“雀金裘、百鸟裙、点翠首饰?哼!从头到尾披一身鸟毛?她也不嫌臊得慌!”

陆琉斜睨她,“不给你刻章,阿爹就不好了?”

陆希扑哧一笑,阿妩这形容还真贴切,可不是披一身鸟毛?

“阿爹最好了。”陆希欢喜的摇着他的手。

“阿妩。”候莹皱着眉头望着陆言,“你怎么能这么说大表姐呢?”

“是。”陆琉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下顺你心了吧。”

“大表姐?”陆言撇嘴,“她崔孟姬算我们哪门子表姐?不就是被阿舅夸了一句她还当了真?”

陆希取出那块印石,不过她掌心那么大小,色泽白中带着微黄,触手温润如凝脂,置于灯下灿若明辉,仿佛半透明一般,“喜欢!”陆希欣喜的挽着陆琉的手,“阿爹,这是灯明石吗?”她之前一直听说灯明石是印石中的极品,曾对父亲说话,想要一个灯明石的印章,没想到阿爹真给她寻来了。

候莹无奈的摇头,轻声劝道:“到了宫里,你可不能再和表姐斗气,再过几天可就是外祖母寿辰了。”

“好!”陆琉最不喜的就是金银俗物,见爱女这么想着自己大是舒爽,从一旁博物架上取下一只锦匣,打开后推倒爱女面前,“你前段时间不是老是说想要一个私章吗?我给你找了一块印石,你看看喜不喜欢?”

“阿姐,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陆言嘟了嘟嘴,“雀金裘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早有了!”

“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陆希笑着点了点最小的那个葫芦,又指着一个差不多约有一寸左右,形状颇正的葫芦道,“阿爹,我用这个给你做个扇坠如何?上面用白玉镶嵌,下面坠一个青线打的结络。”

看着陆言孩子气的模样,候莹、陆希皆莞尔,陆希说:“你都说人家披了一身鸟毛了,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陆琉闲时喜好摆弄盆景,去年偶尔得了几粒小葫芦的种子,就同女儿一起种了两盆,结果到了秋天的时候,就真结出了几个小葫芦,其中最小的仅三分左右,稍大一点的也只有一寸不到。喜得陆希整天把这盆小葫芦带在身边,精心呵护,每天让人从屋里搬到廊下晒太阳,好容易才没出毛病的长老了。

“我没有不服气啦。”陆言不依的腻到了两个姐姐中间。

“哦,我看看。”陆琉示意侍女将盆栽移近一点,“嗯,差不多是可以采下来了,可惜凑不成一对,不然给你做对耳珰也不错。”陆琉惋惜道。

候莹轻笑的搂住她,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描淡写道,“她已经是‘孟姬’,你同她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还想和石季伦一样,让丫鬟披着雀金裘去见她?”候莹素性温柔,平日她也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可见她对崔孟姬印象也不是很好。

“阿爹,你看这小葫芦终于长老了。”陆希笑着让丫鬟把带来的盆栽送上来。

伯孟,伯为嫡长、孟为庶长,崔孟姬正是崔陵的庶长女,但因崔陵并无嫡女,而崔孟姬从小就生的玉雪可爱、聪明伶俐,深得嫡母怜爱,由嫡母抚养长大,大家也就渐渐忘了她庶出的身份。加上崔家目前正炙手可热,圣上又露出想让她入天家的意思,众人更是把崔孟姬捧得比天还高。

“不冷。”陆琉摸了摸的女儿的手,见她掌心干燥温暖才放心的松开。

石季伦则是先朝一位著名的富豪,据说此人富可敌国,一次皇帝穿着进贡的火浣布去他家中,此人故意自己穿着平常的衣服,而是身边奴婢五十人却都穿着火浣布迎接皇帝,当然这番张扬跋扈的结果是被皇帝诛三族。

“我坐肩舆来的,哪会着凉?倒是阿爹都出去一天了,城外冷吗?”

“我才不会做这么没教养的事呢!”陆言反驳道,“阿姐说得对,她就是披了一身鸟毛,还是变不了凤凰!”

明朗灿烂的笑容,一下子驱散了陆琉心中的阴霾,“好看。怎么这么晚还过来?路上着凉了没有?”陆琉殷殷问道。

说起崔家和陆家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崔太后原本是先帝郑裕的侍妾,而郑裕原配陆氏则是陆希的堂祖姑。当年郑裕尚未登上帝位的时候,郑家还属于梁朝权臣的时候,郑裕同陆琉的父亲,也就是陆希的祖父交情很不错,陆希的曾祖父也非常看好郑裕,常说郑裕是人中龙凤,甚至还把侄女许给了郑裕为妻。

她把花觚放在陆琉面前,“阿爹,这绿萼好看吗?”她仰头笑问陆琉。

陆希的堂祖姑陆氏,嫁给郑裕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如今的豫章长公主。后来陆氏去世,郑裕为了子嗣,纳了商女崔氏为妾,崔氏肚子很争气,给郑裕生了一子一女,长子正是当今圣上,幼女则是陆希的继母郑宝明。崔氏虽然给郑裕生了儿子,但郑裕登基后,却一直没立后,只追封了陆氏为皇后,册封崔氏为崔贵妃。崔氏直到儿子继位,才被人称为崔太后,崔氏心心念念的皇后之名,恐怕也只能等以后追封了。

“阿叔。”陆希回礼。陆琉并无兄弟,施温八岁起就是陆琉的伴读,后来又成为陆琉的主薄,是陆琉实打实最亲近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陆希长大的,平时对陆希也多有教导爱护,陆希对他也很亲近,一向直呼阿叔。

或许是因为崔氏之前一直被陆氏压在下面,突然有一天扬眉吐气了,崔家就越发的想把陆家踩得越低越好。无论是崔陵,还是崔家的几位娘子,只要逮到机会,就喜欢和陆家比试。崔家几个姐妹,同陆氏姐妹比穿着、首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陆希从来不理会。陆言心里很不服气,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作出如同崔氏姐妹一样无聊举动,所以只能跟两个阿姊一样选择无视,顶多私底下和陆希、候莹抱怨几句。

“大娘子。”施温含笑唤道,要说家里能有一个比郎君容貌更出众的人,就是大娘子了,大郎也仅仅只是八分酷似郎君罢了。

三人定好明日起身的时辰后,就各回自己书房了。陆家有家学,因已临近元旦,家学已经放假了,三人也就在各自的小书房里看书。

书房厚重的锦帘掀起,一亭亭玉立的倩影由丫鬟簇拥着入内,来人手中捧着一只纤长的花觚,几株绿萼置于觚中,绿萼身姿秀雅、皎洁如白玉,美不胜数,而持花之人缓步如莲,清眸如水,香肤柔泽,素质参红,更是恍若神仙中人。这名绝色少女便是陆琉长女陆希,也是陆琉最心爱的女儿。

陆希抄完了一页经书,春暄借着她休息的空隙,给她上了一盏茶水,“大娘子,高二少君来了,郎君说要给高二少君泡茶,让奴婢来问大娘子借那套水晶茶具。”

施温嘴角不动声色的轻扬。

“阿兄回来了?”陆希一听喜上眉梢,回头对春暄吩咐道,“你去把那套茶具取来。”

“鬼扯!”陆琉心中冷哼,皎皎什么东西没见识过?什么样的好东西,值得她这么晚了还来找自己?他心下懊恼,正想骂施温几句,但门口已经传来了下人的通报声,他脸上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快让她进来。”

“郎君和高二少君在沉香阁。”春暄知道大娘子跟高二少君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高二少君一走便是好几年,大娘子一直惦记着他。

“不知。”施温也一脸疑惑,见陆琉双手抱胸,斜睨着自己,目光不善,想了想又道:“许是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同郎君一起赏玩的吧?”

陆希闻言起身前往沉香阁。

陆琉换洗了一番,拿浓茶漱口,又狠灌了一碗牛乳醒酒后问施温:“皎皎怎么来了?”

昨夜的一场大雪,将花园里那些缎花打的失去了原本的艳色,而沉香阁外的绿萼越发晶莹朗澈,暗香随着霜染的曙光,漂浮在薄雾中,古韵雅致的琴声在庭院中流淌。

施温望着散在酒案上的药散,暗暗庆幸大娘来的及时。

陆琉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似合非合,一手随着琴声在膝上轻轻敲击,身旁茶釜中的泉水“咕咕”作响,“阿严是何时回来的?”

他瞪了施温一眼,施温恭敬的垂手站立,眼观鼻鼻观心,他忙吩咐侍女,“先让大娘去茶室稍候。”又合上一旁的药匣,摆在了博物架上的一方怪石后。

“前天刚回。”陆琉下方,跪坐的青衣少年,见茶釜中水沸了,而先生丝毫未动,便提起茶釜,将沸水注入壶中,动作沉稳,注水时,水声不疾不徐,没有往外溅半滴水。

陆琉手一歪,一包五石散大半撒在了酒案上,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酒喝多的错觉,可不一会施温进来对他行礼,“郎君,大娘来了。”

“这几年在外面长进了不少。”陆琉睁开眼睛,望着许久未见的徒弟。

陆琉待常山离开后靠在了软榻上,低声重复着常山的话,“别太累?”他连笑几声,“我如今还有什么可累的?哈哈——”他拿过一旁的热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陆琉酒量只能算一般,他喝酒喝得又急,片刻后他就略带醉意了,他半阖着醉眼拿着一包五石散正想往酒里撒,却听屋外一声:“阿爹!”

“都是先生教的好。”高严放下茶釜谦逊道。他今天穿了一袭淡青的深衣,头束一方巾,晨处的霞光映在他若美玉琢成的脸上,似有宝光流转,光映照人。当年被父亲关在农庄不闻不问的男童如今已经长成一名少年,号称大宋二十年来唯一能和“玉璧”陆琉媲美的翩翩美郎君。

而陆琉的书房里,丫鬟们已经打扫干净了书房,重新上了茶盏,还架起了一酒釜,里面盛满了热酒。

按说高严能得如此美誉,又是陆琉的门生,理应受大宋上流贵女无尽爱慕,可就是这一翩翩美郎君,其名声可有小儿止啼的功效!高严在今春同羌族的一场大战,斩杀五万羌族士兵,将这五万士兵的人头砌成了一道城墙,这一“壮举”不仅震慑了羌族,也把大宋的百姓也震慑了,从此高严“煞神”之称名声远播。

伺候陆大郎的下人早对常山的脾气了如指掌,连忙抱着陆大郎退下。

“长进了,也学会矫揉造作了。”陆琉斜了他一眼,又闭目听起琴童弹琴。

“唯。”乳母也不管现在离陆大郎的院子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吩咐肩舆停下,叫来下人抱走大郎。

高严闻言苦笑一声,见先生听得专注,也不敢打扰先生的雅兴,悦耳的琴音声声入耳,亭外几百株绿萼云蒸霞蔚,周围氤氲着天然的梅香、沉香,高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果然还是先生会享受。

“一个模子刻出来到也不至于,顶多相貌有八分像罢了。”常山轻柔的低喃,伸手就想去抚摸大郎的脸,可看到那满脸的泪痕,她蓦地缩回了还没碰到脸颊的手,嫌弃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随手丢了那帕子,身体缓缓的向后靠去,一手搭在扶手上,双目微合,叹息道,“让阿向把他抱出去吧。”赝品终究只是赝品,陆郎什么时候这么怯懦过?常山手指略一用力,“咔嚓”一声,精心修剪的长指甲一下子断了两支。

“你在刘毅处也待了两年了,此番回来又立了战功,可有何打算?”陆琉问。

常山的乳母一听公主的问话,立刻不假思索道,“像!大郎简直和郎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陆大郎容貌的确酷似陆琉,不然也不会得常山这么疼爱了。

“过年后,刘将军就会提拔我当他的校尉。”高严道。

常山长公主打量了陆大郎半晌后,柔声问身旁的乳母:“你说大郎和阿澈长得像吗?”

陆琉眉头一挑,“你不想去候远处当司马?难道还想接着继续打羯族?志气倒是不小。”他之前遇上高威的时候,高威还同自己说过,想把这个儿子调去候远处当司马。

肩舆内,陆大郎已经哭得无力了,身体不时的抽搐一下,常山一反常态的并没有去哄他,而是捧着手炉,歪头仔细瞧着陆大郎的脸。陆大郎哭累了,眼皮直往下耷拉,可察觉到阿母的目光的时候,身体下意识的缩了缩,他最怕就是阿母这么望着自己了!比父亲打自己还可怕!

候远、刘毅,皆是朝廷册封的四征将军之一,是一的区别的候远为征东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屯驻扬州;而刘毅为征北将军,统领幽、冀、并三州,屯驻蓟州。扬州虽地处江北,可比起吴郡、余杭等江南富庶之地毫不逊色,且毗邻建康,把握着大宋最后一道屏障——长江天险,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征东将军府。

常山哪里舍得他出门吹风,殷殷嘱咐让他好好休息,就让下人入内,宫人们有的抱起陆大郎,有的替常山披上斗篷,寺人打起风灯,伺候常山和大郎上了肩舆。

相比之下蓟州就要清苦许多,且蓟州靠近羯族,大宋同羯族少说已经小打了十来次,大战随时一触即发!对那些寒门之子来说,蓟州无疑是靠军功晋升的好地方,但对高严来说,却不是很必要。高严的父亲高威是中护军,实打实的一人之下的权臣,有这么一个父亲,高严今生仕途注定一帆风顺。尤其是他这次又立了战功回来,调回候威处当个司马,不用再打仗,也能平步青云。上战场,毕竟刀剑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琉脸一偏,避开了常山的手,“不用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陆琉说罢起身扶着常山,送她出门。

“我总不能让父亲庇护一辈子。”高严说。

陆琉身体一向不怎么太好,平日除了上朝外也极少出门,常山也习以为常了,她伸手就想要抚摸陆琉的脸庞,“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明天也别去上朝了,阿兄不会怪你的,要不要我唤御医来?”

“你有这个志向也好,男儿在世,总要做番事业才不枉此生。”陆琉赞许道,见他没想依靠家族福荫一辈子,心中大是欣慰。

常山的话让陆琉揉眉心的手指一顿,少顷后他方抬目对她微微一笑:“不是公事太累,只是今天出城了一趟有些累了。”

他指着茶案旁的茶釜说,“泡茶,水二沸为宜,但此盏水并非用来泡茶,而是用来冲洗茶具,还是等三沸之后从炉上取下更好。”陆琉顿了顿,继续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尽绝,须留三分余地才好。年少轻狂是可以,但也不可太露锋芒。”陆琉了解羌人的危害,他并不是反对高严杀羌人,但他不赞同高严如此张扬的行事,这孩子从小性格就偏激,若是现在不加以阻止,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冷冰冰的一句话,让常山满腔柔情转为一片冰雪,精细画成的蛾眉即刻倒竖,正待发作,又见陆琉满脸倦色,拇指不住的揉着眉心,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如今越发像白玉一般,薄唇更是淡如水色,她心疼的问:“阿澈,是公事太累了吗?我去和阿兄说,不让他这么累你。”常山长公主同当今圣上是同母所出的同胞姐妹。

“是。”高严认真的听着先生的教诲。

常山那声“阿澈”让陆琉脸色微变,但旋即恢复正常,常山一脸痴态,又让他满心厌恶,他神色冷淡的往软榻上一躺道,“我累了,你们都回吧。”

陆琉叹了一口气,当初父亲也同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只可惜自己没听进去。

常山不由看痴了,压根不知应该说什么了,哪里还管得了陆大郎?陆大郎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只柔声道,“阿澈,别气坏了身体,我回去一定让人好好管教大郎。”陆琉字元澈。

高严见先生神色抑郁,低头想了想,“先生可是在为城外饥人忧心?”他刚回建康,就听说了先生同崔陵在大殿上的那场争吵。

书房里燃了炭盆,本就温暖,陆琉又不喜穿着厚重,身上仅穿着家常的白中单,肩上随意搭了一件缥色常服,飘带松散,灯影中,他色转皎然,说不尽的风流俊雅。

“阿严可知蜀地前日地动了。”陆琉说,这也是昨夜会有骑士骑马入城的缘故。

常山离了陆琉的扶持,怅然若失之余差点跌倒,又看他自顾自的坐下,也不管自己,心下暗恼,眼睛刚想朝陆琉瞪眼却又呆了。

“略有所闻。”

陆琉拉起常山后也不待她站稳,径自坐回软榻,单手撑于扶手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陆大郎,“你对你母亲说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冬日地动,日后虽无瘟疫之患,但定有大灾,再说蜀地路险,目前地动之处,朝中官员尚未入内呢。”陆琉摇头叹气,“尸位素餐”。

常山难得同丈夫如此亲近,鼻尖萦绕着陆琉身上淡淡的奇楠香,她心头顿如小鹿乱撞,脸上泛出红晕。

高严正欲宽慰先生,却见先生突地朝亭外微笑,他顺势望去,就见一眉目如画的少女正沿着游廊朝他们缓步走来,高严下意识的起身,凤眸一弯,柔软如水的波纹从眼中漾开,“皎皎——”高严自农庄遇到陆希后,还是第一次跟她分别那么久。

陆琉心知今天这顿板子是打不成了,又听常山如此啼哭,长叹一声扶起她,“你可知孽畜做了什么?”

“阿兄。”陆希含笑朝他见礼。

常山心如刀割,抱着儿子同陆琉哭道:“夫君,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常山本就生的娇弱,这一哭,香肩颤动,玉容带雨,既可怜又可爱。

“阿妹不用多礼。”高严回了她半礼。

长公主等不及下人退下,就忙去抱儿子,她来的及时,陆大郎也没打上几板子,但他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苦,一入长公主怀中,便大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嚷,“阿母,大郎疼——”

“皎皎你来了更好。”陆琉笑着招手让女儿过来,“这次就你来给你阿兄泡茶吧,说起来你们兄妹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长公主比陆琉还年长三岁,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左右,体态娇小丰满,腰间紧束的石榴红宫绦完美的体现出她纤细的腰身,胭脂色的襕裙在薄透的白绢襦衫下若隐若现,施温对侍从们使了一个眼色,同众人一起退下。

“是。”陆希应诺,说话间,她将刚煮沸的热水浇在她带来了水晶茶具上。而茶釜中新煮的泉水,已沸如鱼目,微微有声,她将后炭投入,笑着抬头问高严,“阿兄准备在建康待多久?”

长公主进来书房,侍从们都不敢动手了,一个个垂手屏息的站着。

“许是要三月后才离京。”高严估摸着说,他已经近两年没回京了,这次回来后又不准备再回扬州了,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离开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锦帘被人“嗖”一下子掀起,浓香袭来,一条身影急急的冲进了书房里,伴随着一声娇呼:“陆郎,手下留情!”常山长公主冲进书房,就见陆大郎脱了裤子被下人们压在长凳上打板子,她眼眶一红,对陆琉哭道,“郎君,大郎还小,你好好教便是,何苦如此狠心!”常山是当今圣上郑启的唯一的同母胞妹,备受太后崔氏宠爱,郑启一登基就把唯一的妹妹封号从高邑公主改为常山长公主,高邑是常山郡下属的一个县。

“那阿兄没走之前,别庄的桃花可能就开了呢!阿爹,等桃花开了,我们和阿兄一起去别庄赏花好不好?”陆希提议道,她是希望阿爹能出去散散心,阿爹疼她不假,可有些话他就算在憋着,也不会和自己说,但对着阿兄就不同了,陆希暗叹一声,谁让自己不是儿子呢。

“这下连教训都没有了。”施温叹气。

“傻丫头,你阿兄刚回来,忙公事都来不及,哪有时间陪你胡闹?”陆琉失笑摇头。

“长公主到——”门口传来了寺人悠长尖细的通报声。

“有空。”高严忙道,“我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大事,怎么会没空陪先生赏花呢?”

施温听得苦笑连连,郎君真是——陆琉已年过三十,却只有大郎一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施温甚至要比陆琉更关注大郎的成长,毕竟在陆琉几乎不大可能有嫡子情况下,庶长子尤为重要。大郎这种偷懒的法子,比寻常孩子光明正大的耍赖不肯做多功课更可恶,难怪郎君会如此发怒了。他原本还欣喜于郎君肯耐下心教大郎了,可才教训了几句……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连上阿兄和阿爹的沐休,顶多也就一天半时间。”陆希说。

陆琉却低头望着地上的那盏被自己摔碎的茶盏叹道:“这茶盏是当年我画的样式、子定亲做的胎体烧制而成的,一窑仅烧成两只,子定那只早年就毁了,这只已经是绝品了,真正称得上‘如银类雪、胎薄如纸’,结果就败在你这孽畜手里!”陆琉指着陆大郎恨恨道:“我要你这蠢物有何用?还换不了我一只茶盏!”

听着女儿、徒儿的鼓动,陆琉也有些心动,“等过了元旦后再说。”

陆琉书房里伺候的人,都是他一手培养的亲信,见陆琉如此,知道再也无法拖延了,取来了竹板,侍从将陆大郎按在了长凳上,扒下他裤子。陆大郎又羞又怕,嚎啕大哭,拼命挣扎了起来,“父亲!阿父!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好。”陆希见父亲松口,就知道他答应了,此时茶釜中的清泉,边缘如涌泉连珠,陆希提起茶釜,将泉水注入剔透的水晶壶,等水满七分满后就停下。

“家法呢?怎么还不拿来?都死了嘛!”陆琉察觉下人有意延迟,怒火愈重,手中的茶盏重重的落地,那盏陆琉甚是喜爱的白瓷茶盏,顿时摔得粉身碎骨。

陆琉见状对高严笑道,“阿严,今天让你见一次美景!”

施温摇头,知道这些伴读郎君一个都不会留下了。

“美景?”高严一愣,目光落在正在泡茶的陆希身上。

“郎君,此事全是我一人主意,您饶了大郎吧!”伴读中一人高声喊道,其他人像是瞬间被点醒了般,一个个的争着说是自己的主意,和陆大郎无关,要打就打他们。

陆希一笑,把茶荷中茶叶用茶导拨入壶中,银白隐翠的茶叶如雪般纷纷扬扬的飘落,瞬时壶中白云翻滚,雪花翻飞,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澄澈的甘泉渐染绿意,清雅的幽香随着氤氲的水汽散开。

众人一听“家法”,脸色都变了。

饶高严对茶事并不太上心,也对美景赞叹不已,“果真绝妙,也幸好有这副水晶茶具,才得见这番美景。”

“来人,给我拿家法来!”陆琉厉声喝道。

“不错,这套水晶茶具已经闲置了十多年了,如今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了。”陆琉感慨的笑道,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又分了两盏给高严、陆希,两人自坐垫上起身,跪于陆琉面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陆琉递来的茶盏。

六人只是磕头求饶,谁也没说是谁的主意,大郎哭喊道:“父亲息怒,这全是孩儿一人的主意,和他们无关!”

这套茶具本来是萧令仪为了泡花茶专门让人打造的,水晶不稀罕,但上等清透、不带一丝瑕疵,还要够打造一副茶具的水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找到了水晶,要找制作水晶茶具的工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萧令仪为了凑齐这套水晶茶具,颇是花了一番心思。可惜做成后,她一次都没用过,一直摆放在陆琉的书房里。后来陆琉见陆希喜爱,就把这套茶具送给女儿了。

“我问你们,这偷懒的主意是谁出的!”

高严举起茶盏浅酌了一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扉,难怪皎皎这么爱喝。北人爱酪,南人爱茶,不过时人大多偏爱煎茶,只有陆希从小就爱泡茶,陆琉随着女儿品过几次清饮后,也爱上了泡茶,在他的带动下,泡茶法也渐渐在建康风靡起来。

“大郎的几个伴读呢?给我滚进来!”陆琉的怒喝声,陆大郎的六个伴读连滚带爬的进了书房,进房后拼命磕头求饶,“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同高严、陆希喝了一盏茶,陆琉就觉得有些累了,他嘱咐了高严几句,就回静室静坐去了,陆琉信奉道教,每日早中晚三次静坐,是雷打不动的,若是换了他人,陆琉不会如此随性,但高严不算外人和皎皎又是从小玩惯的,一会让女儿送高严也不算失礼。

“郎君息怒!”施温被陆琉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陆大郎,陆大郎犹自哭的上气不接上气,施温心头一松,知道陆琉还是脚下留情了。

送走陆琉后,陆希问高严,“阿兄,外头流民的问题很严重吗?”

看着儿子怯懦的样子,陆琉面沉如水,脚一抬,竟将陆大郎踢飞了出去,“饶你?你哪里需要我来饶你!”

“为何这么问?”高严不答反问。

“父亲,孩儿错了,父亲饶了孩儿这次吧!”陆大郎听到父亲这么说,心里怕极,忙上前抱住陆琉的腿,大哭着求饶。

“我看阿爹这些天,似乎都为了这件事不开心。”陆希说,她咬了咬下唇,她可以收走阿爹五石散一次、两次……但总不能天天盯在阿爹身后,陆希心里苦笑,她如何不明白,阿爹心中不开心的事何止城外饥人这一件?但有些事只能阿爹自己看开。

施温知道他是怒极了,却也吃惊陆大郎居然能想出此种偷懒法子。

“这几天是又多了一些饥人,难怪先生会担心。”高严发觉亭外寒风习习,示意陆希回沉香阁说话,“我听父亲说,从今天开始,官办的粥棚,也是一天施粥两次了。”他并没有说起蜀地又有地动之事,皎皎不需要为这些事费心。

“每天二十张大字,总有两张是写一二三,数量也不多,先生就算在意,也说不出什么。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偷懒也要适可而止,懂得见好就收,聪明!真是聪明!”陆琉说到最后居然失笑出声。

“阿兄难得回来,若是有闲时,就来家里坐坐,陪阿爹说说话。”陆希说。

“孩儿不该自作聪明,先生吩咐孩儿每日写二十张大字,孩儿贪玩,不愿写那么多字,就全写了一二三,呜……”陆大郎说道最后,呜呜咽咽的哭了。

“我会的。”高严也注意到一年多不见,先生似乎更瘦了,他见陆希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忧色,有意逗她开心,“皎皎,我给你看个好玩的小东西。”

“错?你有什么错?”陆琉举起茶盏轻啜茶水。

“什么东西?”陆希好奇的问。

“孩儿错了!”陆大郎听陆琉这么一说,脸上大变,长身而起,头抵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高严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于陆希,陆希接过荷包解开,“手炉?”她摩挲着荷包中不过手掌大小的木质手炉,初看觉得丝毫不起眼,质朴无华,可握在手中,只觉掌间之物光滑细腻、润泽芳香,木纹似如莺羽,还隐隐闪着绿光。

施温正疑惑间,却听陆琉继续道,“我当你只知道一是一划,二是二划,三是三划,百就是百划,万就是万划。”

“这是——奇楠?”陆希轻轻的抚摸着手炉一眼认出这香炉木料是奇楠,而且是奇楠中的极品绿棋,陆琉偏爱木香尤其酷爱奇楠,陆希从小看惯了,光是那些层叠变化无穷的香味,就显示出这只手炉不凡的材质了。

施温听了陆琉的话,大为不解,陆琉虽说平日性子有些不羁,但到底是世家养出来的郎君,信奉的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从不曾夸过陆大郎半句,再说大郎四岁开蒙,学了一年,少说也认了百来个字了,就写这么几个字,郎君为何这么说?

“你以前不是老说铜手炉不好吗?没烧炭的时候太冷,炭烧足了又太烫,这木香炉比其他好些。”高严说,“喜欢吗?”

就在施温走神的时候,陆琉已经让大郎写完了百、千、万,“不错!”陆琉居然笑眯眯夸奖儿子道:“学得不错,居然都能写出来了!”

“喜欢!”陆希大眼笑成一对月牙,“多谢阿兄。”

施温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叹息,凭心而论,大郎的字虽然下笔无力,但字形隽秀,以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手字已经很不错了,可惜还是不能和当年的大娘比,大娘五岁的时候,那手字已经颇有丰韵了,甚至二娘五岁的时候,写的字也比他好上太多。更让施温叹惜的是大郎稍嫌怯懦的心性,他忍不住暗忖,若是大娘是郎君的长子而不是长女,该有多好,或者二娘是男孩也是极好。

“那我的荷包呢?”高严似笑非笑的问,去年他去蓟州前,陆希曾许诺要给高严绣个荷包,可他等了一年都没等到那只荷包,这丫头不会忘了吧。

“唯唯——”大郎喏喏的应声,屏息写了二字,这次两横稍微直了些,他自觉写得不错,心定了定,可耳边却听父亲轻轻的一声冷哼,他手一软,一笔又写歪了。

“绣好了。”陆希忙让春暄把自己绣好的荷包给高严。

陆大郎忙用毛笔舔墨,想要在写一笔,陆琉不耐道:“你准备写几个一?继续写下去。”

高严接过一看,青色的缎面上平步青云图案,针脚整齐细致,“皎皎绣工还真不错。”高严都有些惊讶了,他以前也没见皎皎动过针线,想不到她女红这么好。

陆琉嗤了一声,“这条蚯蚓画的倒是传神。”

“那是。”陆希得意道,“我的绣工阿爹都夸过呢!”她给高严和陆琉一人绣了一只荷包,高严选择的是平步青云图案,陆琉则是事事如意图案。

陆大郎手一抖,照着先生教过的笔法,一丝不苟的重新画了一条,只可惜画的歪歪斜斜的。

穆氏和春暄在身后听得差点抽了,大娘子花了一年半时间就绣了两个荷包,而且还是两个让绣娘事先绣好的、有样本的荷包,要是再绣不好,教导大娘子女红的绣娘非哭死不可。陆希身边的绣娘,都是宫中出来的绣娘,那可是全大宋精挑细选出来的绣女。

陆琉讥道:“你是写字还是画木棍?”

“也不要练得太辛苦了,家里有的是绣娘。”高严听说陆希就给他和先生绣了两个荷包,心中大为受用。

“会!”陆大郎连忙再纸上划了一横,太紧张了,连先生教过的笔法都忘了,就直直划了一条横线。

“我就绣着玩的。”陆希没好意思同高严说她两个小荷包绣了一年半,“阿兄你这次离京后,又要去哪里?”

“不会?”陆琉长眉一挑,单手撑于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儿子。

“还是去蓟州。”高严说。

“嗄?”陆大郎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心头莫名的一颤。

“蓟州冬日寒冷,阿兄要多保暖才是。”高严离开这一年多时间,陆希一直担心他身体。

“一至十。”陆琉悠悠然道。

“你托人带来的护膝,我出门就带着。”高严笑意融融的望着她,他本就生的俊美非凡,如今眼角眉梢带的温柔,融化了往日的冷峻,更显得他清雅如谪仙一般,别说房里的侍女一个个羞得脸红心跳,就是陆希和高严已经很熟悉了,可被他这么盯着,也有点受不住,她头偏了偏,“阿兄你是不是有个王姓陪读。”

陆大郎握着笔,“父亲让我写何字?”

男人长太漂亮也是祸害啊,比如阿爹,比如阿兄。

“写几个字给我看看。”陆琉道,书房伺候的丫鬟忙将书案和笔墨奉上。

“是的,怎么了?”高严问。

“会一些。”陆大郎犹豫的说。

“阿兄可记得阿漪,我听说他要和阿漪定亲了。”陆希见高严漫不经心,提醒高严道。

“既然已开始描红了,可会写字了?”陆琉问,神情喜怒难辨。

“哦,是嘛?”高严心里暗暗好笑,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陆大郎眼珠子随着云展一上一下,听到陆琉的问话,不敢怠慢,朝父亲磕了头才道:“先生刚教了我《论语》,还让我描红。”

“阿兄,你那位人品可好?家中可有姬妾?”

陆琉见他那副酸腐样,嘴角一晒,卷起云展,一下下的轻拍着自己的手心,问儿子道:“说说,这些天都学了什么?”

陆希连炮珠似地问题,让高严哭笑不得,“你一姑娘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书房里的丫鬟忙摆了一个坐垫在陆琉软榻下方,陆大郎想了想,还是恭敬的朝陆琉磕头请安后,才端正的跪坐于陆琉下方。

“我这不是担心阿漪嘛。”陆希反驳。

“我还没死呢,不用你给我整天磕头。”陆琉一见儿子畏缩的样子,就心火大盛,不耐烦用云展敲着扶手,“过来点,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人品还算不错,姬妾的话应该有几个吧。”高严想了一会才道,他哪里功夫去管自己的下属有几个小妾?

“还不进来,还要我出去请你不成。”书房里传出了温和清越的话语声,陆大郎粉嫩的小脸一苦,两条小腿有点打颤了。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颤巍巍进了书房,就见父亲斜躺在软榻上,吓得脚一软,差点跪倒,“父亲——”他犹豫的望着书案旁的坐垫,要不要把那坐垫移过来给父亲磕头?

“嗯。”陆希应了一声,心里也没太多感觉,一个二十二岁的年富力强的富家青年,不可能身边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姬妾,这太不符合当今社会现实了。

这日天气寒冷,他刚在乳母的伺候下,钻进烘得暖暖的被窝,却被陆琉一声令下,惊得连滚带爬的从被窝中钻了出来,匆匆穿上衣服往书房赶去。因是去外院,陆大郎的乳母向氏也不好跟随,只吩咐了小厮们好好伺候着。当陆大郎赶至书房的时候,他的六个伴读也来了,七人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等着下人通传。

“怎么了?”高严见她低着头不说话,“我现在真不知道,一会我让人去打听,好不好?”

他也是陆琉目前唯一的儿子,今年才五岁,极得嫡母常山公主的喜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饮食起居无一不妥帖周到。主母如此看重,家中下人自然也捧着他、宠着他。一般来说,只要父亲不查他功课,陆大郎君小日子是非常滋润的。

“不用了。”陆希对阿漪未来的老公有多少小妾一点兴趣都没有,“不。”陆希突然又改口道,“我要。”

陆琉有两女一子,长女陆希为原配前梁汝南长公主所生、次女陆言为继妻常山长公主所出,两女无论容貌还是品性才华皆无可挑剔,唯一的独子是府中姬妾所生,因陆琉尚未给他取名,家中人皆称大郎。

高严转念一想,就知道陆希要这个干嘛了,他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这哪需要你来操心?司家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陆琉“哼哼”笑了几声,也不接施温的话。

“他们打听到的,肯定没有阿兄知道的详细。”陆希理直气壮的说。

施温被识破了心思,也不羞炯,只劝道:“郎君,大郎还小,慢慢教着便是。”

“好,我下午就让人把所有能打听的消息都送来。”

陆琉自坐垫上起身,离了书案,掀衣往软榻上一靠叠了腿,取过云展把玩,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施温,“皎皎乖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用变着法子给他求情。”

“那我就代阿漪谢过阿兄了。”陆希笑眯眯的说。

陆希出生之时便被先朝武帝册封为县主,封地安邑。陆希不能主管安邑政事,但收取赋税一事她是能做主。今年一年大宋各地,水灾、旱灾不断,圣上下令降了三成的赋税,陆希又把属于自己的那块赋税降了三成,至少安邑那块不会出现流民了。

穆氏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哪有未出嫁的小娘子大喇喇的同一个外男讨论这种事的?

施温见陆琉如此做派,就知他心中不爽,吩咐僮儿去叫大郎过来,施温又亲自给陆琉重上了一盏清茶,“郎君,我听说大娘前段时间还遣人去安邑,吩咐安邑县的长吏将赋税又降了三成。”

高严失笑摇头,他哪需要司漪的道谢?见时辰差不多了,他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施温低着头一声不吭,陆琉继续看着儿子的作业,和看女儿画作那一副副细细品鉴不同,陆琉刷刷两下就把那叠厚厚的功课翻完了,翻完后随手往书案上一丢,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一仰而尽,“把他给我叫来。”

“咦?阿兄不用过午食再走吗?”陆希问。

陆琉认真地给女儿提了字,亲自匀了印泥在女儿的画作上印上了自己的私章后,才让施温把儿子的功课奉上。只消一眼就见那练习纸上的每个字高矮胖瘦皆不同,他挑了挑眉头,随手抽了一张功课,丢到了书案前对施温冷笑道,“王右军当年挥毫一气呵成了《禊贴》,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字,乃千古绝唱,我这儿子倒比王右军更出挑,每个字都是不同的。”

“我还要去官署。”高严说,见陆希面露不舍,柔声哄她道,“等过了元旦,我再来带你去骑马。”

施温啼笑皆非,“郎君说笑了。”

“好。”陆希开心的应了,听说高严要去办公事,也不留他,起身要送他,烟微上前扶住了陆希。

施温不解,大郎的功课,不是郎君特地吩咐送来的吗?怎么郎君不看呢?陆琉道:“我答应了皎皎,给她画作题字的,趁着现在心情还好,先提完再说,等看了那点功课就没心情了。”

高严摆手,“外头这么冷,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陆琉眉头都不抬下,继续翻着长女的画作,“放着吧。”

陆希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同他客气,只说,“我送阿兄下楼。”

施温见陆琉心情好转,见机将一叠厚厚的功课奉上,“郎君,这是大郎最近的功课,公主刚让人送来。”

高严想起了一事,脚步一顿,偏头对陆希道,“我这次让人找了一条羊毛织成的云肩,据说比裘衣还暖和轻软,你去承天门的时候,记得披上。”

“是。”陆琉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皎皎的画技越发得精进了。他示意丫鬟给磨墨,他之前答应过女儿,待她这卷画册画完,便在上题词作诗。只是自己最近为了崔陵驱逐城中饥人之事,同崔陵争辩多次,一直静不下心来给女儿画册作诗,就先题几个字吧。

“好。”陆希点头对高严一笑,想不到阿兄连这个都想到了。宫中每年从三十晚上就会开始举办元旦盛会,到了半夜皇上还会登上太极殿前的承天门阁楼,主持元会大典。届时深受圣上宠信的皇家亲贵都会陪伴圣上一同登上阁楼,这是恩宠有加的表现。可对陆希来说,大半夜的跑去阁楼上吹冷风,真不是一般的痛苦,每年从阁楼上下来,她都会感冒好几天。

“郎君,这是大娘的画作?”施温略为惊异的问,他知道大娘从小就在观主、郎君的教导下习字作画,却不知大娘书画已如此之好。施温口中的大娘,是陆琉的长女陆希,而观主则是陆琉的嫡亲胞姐陆止,陆止一心向道,立誓终生不嫁,前梁景帝赐她道号“清微”,还给她盖了一个清微冠,陆止从此便让家人称其为清微,不再提俗世之名。

高严等陆希送他下楼,怕她着凉,也没让她送到门口,就先离开了。

施温坐于陆琉下方,见陆琉手中的画册,是一册十二幅花卉虫草图,每幅画卷用的素绢皆用赭石、淡墨染成古色后方才在上作画。所画之花卉柔丽雅致,似芳香可闻、草虫须爪毕现,若振翅欲飞。连印章的印泥都舍了厚重沉稳朱砂色,改用清丽的朱膘色,使画作愈发古雅精丽。

等高严离开香阁后,穆氏抱怨道,“大娘子,哪有未出嫁的小娘子随意同人讨论,一个外男有没有姬妾的?给外人听到了不是笑话吗?”

陆琉除了鹤氅,头上梁冠也取下了,手中拿了一卷画册翻看着,甚是怡然,见施温进来,示意他坐下。

“阿兄又不是外人。”陆希说。

书房四角摆放了炭盆,屋内温暖如春,儿臂粗的蜜烛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烛影摇动中淡淡的暖香在书房中弥漫,灯光透过窗纱,将屋外台阶上玉堂富贵的石雕都照的清清楚楚。

“大娘子,你和二少君年纪都不小了,以后还是要稍稍避嫌下为好。”穆氏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憋在自己肚子里已久的话,见陆希听了自己的话不出声,她软语劝道,“大娘子,你别怪阿姆烦你,你和二少君情同兄妹不假,但终究二少君姓高,你姓陆。”

施温也不急着跟随,而是招过几名小厮,吩咐了好些话后,才不紧不慢的往陆琉的书房踱去。

陆希揽着穆氏的手臂笑道,“阿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陆琉听罢,嘴角一晒,也不说什么,疾步往书房走去。

穆氏听陆希这么一说,才放下了心,陆希又对她撒娇道,“阿姆,我午食想吃你做的清溜虾仁。”

众人面面相觑,管家上前回道:“回郎君,这些缎花是中午公主派人来挂上的,说冬天花园里太冷清,放些缎花也能热闹些。”

“好,我这就给你大娘去弄。”穆氏虽自己有儿有女,但她从小照顾陆希的时间比自己儿女长多了,对陆希是疼到了骨子里,一听陆希难得有想吃的东西,忙去厨房给陆希准备午食。

陆琉突如其来地问话,让下人们怔了怔,顺着陆琉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冷冷清清,只有松柏、冬青这些四季常青作物点缀的花园里,居然一派花团锦簇,各色牡丹、海棠、芍药等鲜花一应俱全,浓香扑鼻,可细细一闻,这香味又不是花香,再定睛一看,这些鲜花居然是各色绫罗绸缎扎成,若不细看,几可以假乱真,那香气自然也不可能是天然花香,而是后熏上的。

陆希等穆氏离开后,问在一旁等候了多时的烟微,“什么事?”

“这是什么?”陆琉刚下车,目光随意地扫过园里的时候,眉头一皱问。

“崔太后想让候大娘子嫁给崔少郎君。”烟微说。

“郎君,到了。”犊车轻微地震动了下,便停下了,施温掀起车帘,仆佣们提灯而上,伺候陆琉下车。

“崔振?”陆希眉头一挑,崔太后果然偏心娘家人,崔振是崔陵是一的儿子,建康出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精,阿薇配崔振就是糟蹋。更别说崔振还是崔陵的庶子,崔陵正妻并无子女,崔陵的孩子全是庶出。以常山高傲的心性来说,应该是看不上这门亲事的。崔太后动作还真快!陆希暗忖,她记得半个月前,崔太后才刚说要给阿薇找个夫君,她原以为起码要元旦过后才会正式提起,想不到崔家现在就憋不住了。

陆琉望着这片雪景不做声。施温知道陆琉今早刚为崔陵赶流民出城的事,同崔陵大吵了一顿,现在心情正不好,也不去触他霉头。

“明日元家的大夫人就会在万松寺,和公主、候大娘子见面。”烟微又道。

犊车缓缓驶入城内,相比城外饥人得惨状,建康城内却是一派花团锦簇,街道两旁的树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彩灯,灯光从各色灯纱中散射而出,晕出一片朦胧多彩的烟霭。雪越下越急,不一会屋宇、地上就覆上了一片白色,朦胧多彩的灯光映着这整整的一片白色,煞是好看。

“元家的大少郎君,是元尚师吗?”陆希把玩着身上的小荷包,也就是说,常山不想听崔太后的话了?常山行动也不慢,两人不愧是母女,元家是太子生母元贵妃的母族,元尚师又是元家的长房嫡长孙,品貌出众,年少得志,跟崔振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旁人之议,与我何干?”陆琉淡声反驳。

“是的。”

“郎君是一心为公,就怕——”施温暗叹一声,郎君这番举动怕是会碍了不少人的眼吧?这么多灾民,撇开那些老弱病残的不提,剩下那些身强力壮的流民,哪家不眼馋?

“走吧,我们回书房。”陆希说,话音刚落,就听到阁外一阵喧哗,她随口问道:“外头怎么了?”

“能供多久就多久吧,天又这么冷,晚上不施粥,死的人更多。”他如何不知这并非长久之计,可如果他现在不这么做,别说以后了,就是今天也肯定会死不少人,有能力就继续帮下去,没有能力就停下,自己所求不过是“问心无愧”四字罢了。

“管家在让人换上新缎花。”春暄说。

“已吩咐下去了,从前天开始就一天两次了。”施温道,他迟疑了下又道,“郎君,只是长此下去,以我们一家之力,怕是撑不了多久。”即使建康官办的粥棚,一天也就施一次粥而已,数万名灾民,陆家再豪富,也无法长久地供应。

听说是常山的事,陆希也懒得管了,“阿兄走得急,也不知道来不来及进午食,你让庖厨准备一份清淡些的饭菜,让阿兄带上。”

文士吩咐车夫驾车离去,车帘落下前,映入两人眼中的是饥人们几乎虔诚地捧着粗瓦碗一点点地舔着稀粥的样子,刚刚马队入城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似乎丝毫未觉。两人心里百味杂陈,沉默一会男子道,“季慎,以后每天粥棚都施粥两次吧。”

“是。”

“哪这么娇贵。”男子嘴上说着,可还是放下车帘。

高严离开陆府后正准备翻身上马,陆家下人就匆匆把陆希送来的食盒递给高严,高严弃马让人牵来犊车,车厢里高严揭开了食盒盖子,六碟精致可口的素食整齐的摆放在食盒中,上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芦花毯,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小酌怡情、大饮伤身”高严嘴角止不住扬起。

“等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打听。”男子身边的青衫文士说,又复劝男子道,“郎君,天色已经晚了,雪又这么大,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你身子刚好,莫再着凉了。”

陆家曾收留了一名身世可怜的妇人,那妇人无旁的手艺,就做了一手极为精致可口的素食,高严因小时候的一些事,最不喜的就是吃瓜果菜蔬,平时饮食非大鱼大肉咽不下饭,旁人对他饮食习性早已习以为常,是有陆希总是叨念着,不许他多吃荤菜,每次同他一起进食,非让他吃些菜蔬才罢休,后来高严在陆希的纠正下也渐渐的好歹肯进些素食了。

“此时骑马入城,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在离城门口不远处,停了一辆犊车,车内两人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望着这一幕,车中一名头戴二梁冠、身披鹤氅裘的俊美男子说道,说完后又见天上大雪飘飘扬扬,他长叹一声,“雪越下越大了。”

陆家的素菜是高严唯一肯多吃点的素食,陆希后来也就养成了习惯,每次去万松寺,回来总会给他带些素斋回来。高严没想到自己一走快两年,皎皎还没忘了这小习惯。他也懒得让人把斋菜取出,直接拿了一双食著挟起里面的菜就往嘴里丢。

“吱嘎噶——”厚重的城门缓缓地打开,待城门完全打开,那些骑士再次绝尘而去,城外的雪道上仅留下一串长长杂乱的马蹄印。

一旁的侍童看的目瞪口呆,他何曾见过郎君如此无礼的举动了?除了那些不讲究的人家,有哪家郎君、娘子会直接用食著进食?

“咴——”怒马长嘶,蹴踏之声入耳,一名黑衣骑士跳下马后,将一卷公文展现给守城的军士看,军士看了公文的内容以及黑衣骑士取来的印信后,忙朝那绯袍行礼,“大人,请!”

高严见侍从错愕的表情,想起他当初在雪地捡到皎皎的时候,她不过才三岁,就跟玉捏的娃娃似地,粉团团似地小手里还握着比她手更大的石头,一下一下砸着他农庄的大门。等他从屋里走出来,就见她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的瞅着他,一声不吭,小手小脚上全是磨破的伤痕,他心一下子软了。

马蹄声渐进,一长队昂然跨坐于骏马之上骑士出现在众人面前,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为首一人斗篷下那若隐若现的绯袍,“是大官人啊——”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经畏缩地跪地。寻常百姓一辈子连最低的绿衣小官都不一定能见不到,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官。

等他抱着她回家后,才发现小丫头除了知道自己叫皎皎,家里有祖母、父亲外,其余一概不知,平时起居更是连衣服都穿不好,可把自己折腾的够呛。偏吃饭的时候,一双食著使得相当顺溜,也正是这个缘故,他当时只当这丫头是某个富户丢失的小娘子,并没有往其他地方想。

“嗒!嗒!嗒!”一阵阵闷雷般的响声传来,地上隐隐震动起来,众人茫茫然地抬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惊雪四溅,众人面露惊容,几名反应快的人赶紧拉着自己的行李,远远地离开城门口。

当时农庄上,旁人都怕他惧他,是独这小丫头整天跟在自己身后,阿兄、阿兄的唤着,自己凶她,她也不走。他气急吼她,她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要哭不哭的瞅着自己,直到自己心软又让她跟着了,她才会破涕为笑的重新拉住他的衣摆,糯糯的叫着阿兄。那时候高严就想,干脆他就不给她找亲身父母,反正能弄丢自己儿女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父母,他养她一辈子好了,让她一辈子叫自己阿兄,永远跟自己在一起。

“唰!”整齐地拔刀声,一柄柄尖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凛冽,一名全副盔甲看起来是小首领的甲士大声喝道,“一个个地来领粥,不会少你们一份!但谁敢趁机作乱杀无赦!”杀无赦三个字,被那甲士说得煞气腾腾,饥人一个个畏缩着跪在地上。很多人听到了晚上还能喝到热粥,眼泪一下子滑过已冻僵的脸,今晚好歹能保住命了。

等陆家找上门来,他在知道她有何等显赫的出身,而他的人生也因为救了她,而彻底的改变,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异想天开,堂堂齐国公府的嫡长女怎么和他这种五毒俱全的人在一起?可真正到了陆家后,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软软叫他阿兄的小娃娃,处境是何等艰难,令人忌讳前朝皇室后裔的身份、恶毒的公主继母,疼惜的她的祖母身体又不好;真正可以教导她的亲姑姑常年在外游历;先生宠她,可平时大部分时间不是忙着公事,就是专心修道……

“咦?”浓浓的粥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饥人原本无神麻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人兴奋地跳了起来。

“郎君——”侍童小心翼翼的打断了高严的回想,“到家了。”

突地,一阵寒风夹杂着雪片吹来,原本就不是很旺的火势,一下子又弱了许多,火光若隐若现,似欲熄灭,雪片更如刀子般割在身上,灾民中隐隐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和妇人的安抚声。当卫府派出甲士走入营地的时候,母亲们都紧紧捂住了哭泣孩子的嘴,灾民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不少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许明天早上从这里拉出去尸体中就有他们了。

高严淡淡的扫了那侍从一眼,侍童打了一个寒噤,低着头再也不敢说话了。高严手下食著不停,快速的将食盒中的素斋吃个精光,连菜汤都被他喝得一滴不剩,高严嘴角一弯,若是皎皎在,定要说喝菜汤如何对身体不好了,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因临近元旦,又恰逢二十八日是崔太后五十寿诞,建康的官员们为了讨太后、陛下欢心,将流民和乞丐都赶出了建康城,灾民们无处可去,只能待在没有任何遮掩物城外,为了避免冻死一个个哆嗦着偎依着在一起。建康城各处虽都建了粥棚,但对越来越多的饥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二少君。”高府的管事站在犊车前迎着高严,门口的下人屏息敛气。

城头除了少数几名在角楼上巡逻的士兵外,大部分守门的兵丁都躲在了城墙下的休息间里烤火取暖,城门口排了长长的等候进城的队伍,厚重的城门已经半关。在离城墙几里地外,无数从各地逃来的流民、还有建康城的乞丐,聚成一团,靠仅有的几个火堆取暖。建康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前段时间北方接连不断的水灾、旱灾,使江南一带又多少了不少饥人。

管事心里暗奇怪二少君怎么会乘坐犊车,高家以军功起家,家中弟子无一不从武,除非是天气不允许,不然出门一样是骑马,绝少见乘坐犊车的。

永初三年年末,建康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到了二十日白天,雪虽然停了,可天气依然阴霾霾的,不见一丝阳光。

高严也不让下人提食盒,亲自拎着食盒跳下犊车,大步往自己院落里走去,众人等他远远离开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本近乎凝滞气氛才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