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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是的,她叫皎皎。”高严说,“皎皎,这是阿姊。”

“这是你救下孩子?”高丽华看着站在高严身边的小女娃惊讶的问。

皎皎?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高丽华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见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子给迷住了,“真是漂亮的孩子,阿严她长得比你还漂亮。”高丽华刚成亲,少女心性未脱,见这小丫头生的漂亮,不由爱怜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胖手、小胖脚丫,果然软软嫩嫩的,高丽华一脸满足,她有两个弟弟可她已经不记得两个弟弟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

这时高严听了通报,抱着陆希去见高丽华,“阿姊。”

高严没说话,也懒得辩驳他是男人,男人是不能说漂亮的。

“是将军最近救的一位小娘子。”

“太子妃,房里已经收拾好了,您跟二少君先进屋吧,外头太凉。”一名宫侍恭敬的说。

“小娘子?什么小娘子?”高丽华问。

“太子妃?”陆希困惑的仰头看着高丽华,再看看高严,阿兄是太子妃的弟弟?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高严的父亲不过只是一个稍稍有点小钱的人而已。不然怎么会把儿子关在这么贫瘠的农庄?

“回太子妃,二少君跟小娘子在抓小雀。”大鲁的媳妇说。

太子原配早逝,今年五月的时候续娶太子妃,陆希不知道新任太子妃的家世,想也不是普通人家,那么阿兄作为太子妃的弟弟怎么可能会住在这么破烂的屋子里?

“阿弟在做什么?”高丽华问。

小丫头一脸困惑的小模样,惹笑了高丽华,等到了内房,高丽华先让内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放下,又关切的问了弟弟几句近况后,接过内侍带来的精致的拨浪鼓,晃动着逗着这个玉琢似的胖娃娃,这是高丽华原本给大鲁的女儿准备的,现在看着这粉嘟嘟的小胖丫,高丽华让人先拿出来了,反正给大鲁女儿的礼物还能有很多。

大鲁让自己媳妇陪在高丽华身边,自己则进去通报高严,与此同时宫侍们也在这陋室里铺上华贵的地衣,有人去整理高严的卧室,以便太子妃入内稍稍歇息,高严房间是这个农庄最好的地方。

陆希见她笑的一脸灿烂,伸出粉嘟嘟的小手,要抓她手中的拨浪鼓,陪她玩好了,陆希无奈,反正阿爹也常对自己做这种事。

“这些天天气冷了,阿严是不要天天往山上跑了。”高丽华浅浅的一笑。

“皎皎乖,叫阿姊——”高丽华趁着娃娃抓住拨浪鼓的瞬间,樱唇微嘟,就要亲那看起来非常可口的小嘴。

“回太子妃,二少君在院子里。”大鲁说。

“她不喜欢这种东西。”一双手伸来,高丽华快入口的嫩豆腐一下子被抱走了。

“阿严呢?”高严的长姐太子妃高丽华从马车里探出身体问,“又去山上了?”

高丽华瞪大了的凤眸,“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大鲁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就见大队人马站在农庄门口,他忙上前行礼,“太子妃。”

“皎皎,要吃吗?”高严没回答高丽华的话,反而拈起一根樱珠梗,将一颗紫红晶莹的樱珠凑到娃娃的嘴边,娃娃嘴一张,就将樱珠咬住,小脑袋往后一仰,高严手中就只剩一根樱珠梗了。这是高丽华给阿弟带来的,高威只是不许儿子吃肉,对旁人送蔬果倒是不反对,可惜高严最讨厌的就是吃蔬果。

老鲁敲了敲烟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他总觉得那丫头来历太古怪了些,收留下这孩子的当天,他就跟儿子一起出门查看了一番,顺着那孩子留下的痕迹两人走了快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行车印,因天色已经晚了,两人也不便在追过去,但是他们两个成人要走大半个时辰的路,一个二三岁的孩子要走多久?而且还是在这大雪天,难道是有人特地把孩子放在他们门前,但是路上只有孩子移动的痕迹?

高丽华呆呆的望着这一幕,半晌惊道,“你怎么连核都不去掉就给她吃了?万一她咽下去怎么——”高丽华的话还没说话,就见高严拿着一只小碟子放到娃娃面前,娃娃嘴一张,一颗樱珠核就吐了出来。

“二少君就让我出去打听了一次就不让我再打听了。”大鲁说。

高严嘴角微挑,“她只是不怎么说话,又不是笨蛋,怎么不知道吐核呢?”说着他又喂了娃娃两颗樱珠,等喂到第四颗的时候,陆希小脸一撇,表示不要吃了,又扯了扯高严的衣角。

“那小丫头的家人你找到没有?”老鲁吸着旱烟问儿子。

“她要什么?”高丽华困惑的问。

“真是见鬼了。”大鲁喃喃道,照顾了二少君三年第一次见他居然连续五天都待在家里,还有耐心陪一个小娃娃玩,他长这么大说过的话都没有今天一天多吧?大鲁的儿子跟高严差不多年纪,鲁家也比较同情二少君,但还是从小教导孩子离高严远一点,二少君脾气真不好。

“漱口。”高严让内侍端来一盏温陈茶来给她漱口,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胖娃娃扭过身体拉着厚被子,显然是准备睡觉了。高严从被褥路拿出一个铜香炉,“阿巩,给皎皎换块新炭来,她要睡了。”

老鲁一家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高严牵着陆希的手在农庄里遛弯,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高严都会指着那东西说出它的名字,再让陆希重复。

“二郎,被褥里还暖和呢!房里还烧了三个炭盆,一会你也睡上去了,就更热了。孩子挨冻不好,太暖和了也不好,会上火的。”阿巩就是老妪,她先伸手摸了摸被褥,再摸摸娃娃的小脸、小手,确定她并没有着凉,就没让高严在添炭盆,太暖和对身体也不好。

陆希兴致勃勃的看着高严设置各种机关,还不时的发出几个单音节字附和着,她从小就听人冬天抓鸟但从来没见识过真人抓鸟。

“你和她一起睡?”高丽华见阿弟这么熟练的照顾这孩子有些发怔,现在一听他和仆妇的对话就更吃惊了。

高严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皎皎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没人教,有人教她就学的很快,高严纳闷,皎皎看起来就是富户家养出来的小娘子,怎么没人教说话呢?“等天气缓和些,我们就能上山了,山上有很多好玩的小动物,你喜欢我们都可以抓。”高严一边拿出一把米撒在地上,一面给陆希说着怎么抓雀儿。

“不然呢?”高严反问。这个偏院原本就只是他和老鲁一家子,平时大宅送来的分例不会克扣,也不会多上一厘,炭火也堪堪只够他们用,能住人的房间也就这么几间,皎皎不睡在下人房,当然只能和他睡了。

陆希恍然,再次重复了一遍。

高丽华讪讪一笑,“也是,反正你们都还小。”她想自己每次过来找弟弟,都是前呼后拥的带上一堆仆役,连睡觉的被褥都带来了,才能住下就心酸。只是阿父又不许任何人提及阿弟,她劝过父亲很多次但是父亲始终不肯松口,高丽华也曾偷偷给阿弟送过肉食,但是被父亲发现后,他不仅把那些肉食没收,还狠狠打了阿弟一顿,高丽华再也不敢给阿弟偷偷送东西了。更别说她现在已经嫁入皇家身不由己。

“雀儿。”高严用树枝在雪地上划了一个简洁的小鸟图案,“雀儿。”

“阿巩,你说皎皎三岁了,三岁的孩子不是说话都挺顺溜了吗?为什么皎皎话会说的不多?我看她挺聪明的。”高丽华转移了话题。

“雀儿?”陆希重复一遍发音。

“太子妃,您看小娘子,一身皮儿多白多嫩,身上半个疙瘩都不见,还有这贴身的小衣服多软,老奴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柔嫩的料子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下人伺候的好,要什么不用她说,就送到手了,不怎么会说话也是常事。”阿巩见皎皎小手扯着自己的衣服,笑着抱起了娃娃疼爱的说,“小娘子,阿巩给你脱衣服。”

高严见粉嘟嘟的小娃娃一脸正经的告诉自己饭后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弯腰给她穿上套上厚厚的小皮袄后,牵着她的手在农庄里走,“皎皎,想不想抓雀儿玩?”

“阿巩,吃。”娃娃仰头对阿巩甜甜的笑,小手里握着一颗大大的樱珠,往阿巩嘴里塞。

“散步消食。”陆希说。

“哎哎!皎皎小娘子真好!”阿巩受宠若惊的收下娃娃手里樱珠,樱珠便是在时节也是珍贵稀罕的果子,更别说在这种数九寒冬了,要不是大娘来看二郎,二郎也不可能吃到这种果子,阿巩哪里敢吃。

“怎么了?”高严问。

“皎皎给你的,你就吃吧。”高严说,除了肉他对任何蔬水果都不感兴趣。

小丫头舒服的靠在高严腿上,嘴张着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高严的伺候,等喂完饭她晃着脚要下床。

“老奴谢二少君赏。”阿巩连声谢赏。

高严满意的端起一碗奶粥,“粥—”高严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还能为人师表。

“这料子——”高丽华若有思索的摸了摸。

“皎—皎—”陆希指了指自己。

“怎么了?”高严问。

高严凤眸漾出了浅浅的笑纹,“皎—皎—”

“这不是从崖州进贡的吉贝布吗?太后前段时间赏了我一匹,说这料子轻软,又比软绸还透气,最适合冬天做寝衣。”高丽华正容问:“阿严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你从哪儿找来的?”

陆希坐在高严对面,身上穿着高严改小的衣服,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高—严—”一字一顿的重复,这个游戏她常陪阿爹、祖母玩,这是作为一个讨喜萝莉的必修课。不过阿爹、祖母经常教着教着就对着她发呆,让陆希很无奈,想学说话都没人教。

这孩子身上穿的料子分明和太后赏她的那匹吉贝布一模一样,吉贝布在上进之物中也属于罕见,这种顶级的布匹一年也就进贡那么二十来匹,宫里的贵人都不够分,高家也算是生活豪奢的豪门显贵了,也不会拿这种布给小奶娃娃做小衣,小娃娃一天一个样,新做好的衣服别说来年了,就是几个月后就不能穿了。这个孩子的身世绝不简单,可高丽华又不曾听说这几日有哪家丢了孩子。

“高—严—”高严坐在床上,一字一顿的说道。

“门口捡来的。”高严说。

原本高严还以为这小丫头是附近的某户农家生了女儿,养不起丢在雪地里,可阿巩说这丫头外面是穿着粗布衣物,但身上尽是被这些粗衣磨出来的新伤痕,皮肤嫩的就跟豆腐似地,贴身穿的小衣,阿巩琢磨了半天,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料子,这样的娇娃娃别说是附近的农家了,就是寻常的富户都养不出。也正是如此,高严不敢让人大张旗鼓去打听,这样的孩子突然只身出现在荒郊野外,绝非家人粗心的走失。他让老鲁出去打听了好几天都没收获,或许她的父母不要她了?那她就留下陪自己吧。

“你当我傻子吗?”高丽华没好气道,要是在门口都随便捡个奶娃娃,他这里早人满为患了。

高严梳洗后,将小丫头往里移了移躺下,他轻轻的摸了摸她嫩嫩的双颊,低声道,“要是你真回不去了,就留下陪我吧。”长这么大除了老鲁一家子外,第一次有人能陪自己这么久。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她真是我在门口捡到的,她就趴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小石头,在不停的敲门。”

“好。”高严抱起小丫头往房里走去,很慷慨的奉献了自己的床。高严是主,鲁家人是仆,高威再不喜欢次子,高严能享受的待遇也比下人好多了,陆希满足的蹭了蹭温软的被褥合眼就睡了,这些天她睡眠严重不足。

“打听到是哪家的孩子了吗?”高丽华问。

那么她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胡子大叔的儿子睡一个房间、一个是跟高严睡一个房间,陆希果断的选择了高严。反正她也住不了几天了吧?阿爹能找到自己吗?陆希不确定的想着。至于高严说的什么自己杀人,这些天她一直跟在他后面,每次他都会吓唬自己,但从来只掏木匕首,另一把真正的利器他从来不拔,要是他想杀自己,有这么多机会干嘛不动手?难道男孩子都这么别扭?

“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叫皎皎,家里有父亲、姑姑还有祖母。”高严说,“我这几天让老鲁去外面暗地里打听了,问问有没有大户人家走失了孩子。”高严没说这个举动他只让人做了一次就没再做了,他打定主意了要养皎皎一辈子。

这个农庄很大但全是空地,就没几间房间,除了高严的卧室外也就照顾自己阿媪一家住的地方可以住人。其实陆希真不挑剔,她对自己睡那里真的无所谓,反正这里吃好睡好,还有人照顾,比在雪地里冻死好多了。但这家人有一对孙子孙女,陆希跟和小孙女一起睡在其父母的房间,因为她们还小,晚上需要大人照顾。但这对正值壮年的夫妻,每天熄灯后就玩妖精打架游戏,陆希可以体谅古代没有娱乐生活,他们这么勤奋有利于社会和谐,但作为一个伪萝莉,每天伴着妖精打架的声音入眠让她很忧郁。同样她也不能跟阿婆睡一间房,因为阿婆也是夫妻一起睡的。

高严让娃娃躺平睡好后,唤阿巩给自己打水,“时辰不早了,阿姊你不回宫吗?”

陆希脸埋在了他怀里,她才不要吃别人的口水呢,“阿兄,皎皎困困。”某伪萝莉卖萌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她要跟高严睡一间房。

“我今天回行宫。太后寒腿又犯病了,半个月前就去汤泉行宫养病了,今天是她让我先来看你的,我马上要走了。”高丽华也在行宫陪了太后半个月,太后不知道接到了什么消息急着回去,高丽华作为新妇也不敢随意打探宫廷消息,只隐约知道此事跟她小姑子有关,据说连皇帝和太子都惊动了。

高严看着那鸡腿,张嘴咬了一口鸡腿,鸡腿已经凉了,味道并不好,但却是高严三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肉了,平时他抓了猎物后不过只是放在火上烤的半生不熟罢了,高严咬了一口后,要再喂给小丫头。

“嗯。”高严应了一声。

陆希握着鸡腿的手坚定不移的放在高严嘴边,“阿兄吃!”

“你这里不方便,让我把皎皎带走吧。”高丽华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会照顾人呢?”她是私心想玩玩这娃娃,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娃娃。

“你不怕我?”高严问。

“她这几天都是我照顾的,怎么不能照顾她呢?她晚上还要起来喝水,你会喂她吗?天这么冷,还要小心不能让她着凉,你要是说交给下人照顾就算了,皎皎晚上看到陌生人会哭的。”皎皎晚上睡着后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根本没有那么多事,高严为了让姐姐打消主意,故意说得麻烦。

“我还杀过人。”高严继续说,双目专注的看着怀里的小娃娃。小丫头对他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米牙。

“好吧。”高丽华看出了弟弟压根不想让自己带走娃娃,“她要是找不到亲人,你想领养她的话,等过了元旦带她回建康,我让人给她办户籍。”高丽华也心疼弟弟一个人在农庄没人陪,要是这孩子真找不到亲人让她陪阿严也好。

陆希歪着头看着他,眼底露出了同情,难怪这孩子中二期提早了这么多年,原来是被按上了克母的罪名,好可怜,封建迷信果然不可取!

“好。”

高严看着这根鸡腿,再看小玉娃娃,小娃娃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克死我阿娘。”高严说。

“等过段时间,我和耶耶说说,让他把你接回家里去,你也八岁了,该进学堂了。”高丽华低声对阿弟道,一面是自己亲爹,一面是自己弟弟,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量让两人矛盾缓和。宫侍们又催促着自己要出发了,她安慰了弟弟几句后,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她入宫后要不是还有太后看顾,她根本不可能出宫看阿弟。

“阿兄吃肉肉——”陆希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的严密的油纸包,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根鸡腿,她把鸡腿送到了高严的嘴边,开始光明正大的行贿,这是老鲁的阿娘给她吃的鸡腿。

高严沉默的看着阿姊离开,目光落在已经睡着的陆希身上,没关系他也有皎皎陪了,但是此时的高严没有想到,在阿姊走后不久,皎皎的家人就找来了。

高严下意识的伸手,等他回神的时候,小丫头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高严脸黑了。

当晚一更刚过四点,建康城宵禁的暮鼓已敲响,各坊市的大门紧闭,街上空荡荡的,间或有更夫瑟缩提着灯笼、敲着梆子报更的身影,更夫有气无力的报更声,显得建康城越发的寂静。巡街的兵丁们顶着寒风在建康城巡逻。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大惊,连忙侧身回避。

陆希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上了哭音,“阿兄,抱——”

“这么晚还能出门,他们是哪家的?连着好几天了,怎么都没人管?”一名巡街的兵丁惊讶的问。

高严不动。

“谁敢管?”小头目斜了下属们一眼,“这么晚还能得了圣上的手谕骑马出城,我们大宋朝能有几家?”他下巴微微一抬,指着不远处一户大门正对大街,其偏门、侧门已经打开,不断有人进出的豪宅道:“看到门口的双戟没?”

陆希仰着小脑袋,小手坚持不懈的张着,“抱——”

“难怪!原来是陆家!”众人看到门口插着双戟顿时恍然,原来是陆家弄出来的动静,那就不奇怪了。吴郡陆氏是本朝的第一世家,吴郡陆氏自先汉起就是累世官宦的江南大族,承传千年、历经数朝不倒,历代高官名士辈出,素以“经史之学与诗文风流兼美”著称,陆家历任当家人无一例外的都是文坛领袖。如今的陆氏家主陆琉为高邑公主的驸马,高邑公主是太子郑启同母的胞妹,下降陆家时皇帝要求女儿“妇事舅姑如父母”,有了公主府就不能天天晨昏定省了,故只在陆府门前列了双戟,也示陆家尚主。

“……”高严瞪着小娃娃抬起的两条手臂。

“这陆家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还出动这么多人?”另一名兵丁问,“这几天白天也是,整天有人在各坊间找人,连禁军都出动了。”在建康城里找人哪有这么容易,禁卫军都出动了两万了,还是一无所获,若不是这些天陛下跟太子好好的,大家都要怀疑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陆希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字正腔圆的吐出了一个字,“抱——”

“管着多干什么?这大户人家的事多着呢!”小头目打了一个喷嚏,还是早点巡视完,回去喝壶热酒。

一瞬间高严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何等十恶不赦的大事,他脚步顿了顿,懊恼的看着这丫头,“过来我就杀了你!”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木匕首,恶狠狠的瞪着小娃娃。

“也是。”这些兵丁几乎都是目不识丁之人,可能在京城巡街的,哪个不是人精?看这架势也知道是出大事了。

小玉娃娃果然听话的停住脚步,但是乌黑的大眼立刻浮起一层水光,嫩嫩的小嘴瘪着,要哭不哭的望着他。

而城门口守城的军士,一早接到了宫中急令,一骨碌的从城墙旁的小屋滚出来冒着寒风,将城门飞快的放下,重重的城门才落地,一队骑士就疾驰而过,军士等骑士离开后再次关上城门。

“走开!”高严警戒的瞪着又朝自己靠过来的小玉娃娃。

“你说闹了这么多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回到生着火盆的小屋后,两个关城门的小兵一边热着酒,一边闲聊道。

高严自把孩子交给老妪后,也没多上心,他平时基本一年到头都泡在山上,老鲁一家只负责他每天三顿吃喝,他既没有功课也没有人陪他,救那个小孩子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惊天动地的变化……

“是陆家丢了孩子吧。”一人拣了几颗花生吃。

媳妇暗忖,孩子漂亮就能受宠?那二少君怎么说?莫说大少君了,就是大娘子都没二少君漂亮,也不见将军有多喜欢二少君。

“哪个孩子?”另一人下意识的问。

“那些该死的杀千刀的!”老妪恨恨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家里也不知道有多喜欢呢,要是走丢了人家该有多伤心?”

“还能是哪个孩子?如果是小的那位,现在建康城早翻天了!”那人丢了一颗花生入嘴。

“富户会走失小娘子?”媳妇问,“莫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吧?”

“是萧家那位生的?”另一个人轻声的问。

老妪注意到怀里的小女娃浑身雪白粉嫩,除了脚上、胳膊上有几处淤青外身上连个小红疙瘩都没有,不由奇怪道:“这孩子瞧着也不像是附近农户的孩子,难道是哪家富户走失的小娘子?”

那人点头。

老妪忙喊来了媳妇给孩子泡了热水,洗干净了孩子后,两人惊呼道,“好漂亮的孩子啊!”两人还是第一次见比高严在更漂亮的孩子呢。

另一人叹气,“可怜那——”萧家的子孙去年都死绝了,今年轮到外孙女了。

大汉无语的望着高严,他还挺能体谅将军的,二少君这脾气一般大人都不会太喜欢,阴沉的实在不像孩子。

这事说来还有一段公案,陆家的家主陆琉先后两位妻子,原配嫡妻为前梁汝南长公主萧令仪,后娶的继妻为本朝高邑公主郑宝明,两位妻子各给他生了一女,长女陆希为前朝皇室后裔,次女陆言则是当今皇帝的亲外孙女。萧家的皇位是灭在郑家手里的,萧家的子孙基本都被当今圣上杀光了,现在轮到这个外孙女出事也不稀奇。

“门口捡来的。”高严道,阴沉沉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孩子。

“算了吧。”那人嗤笑一声,“这种世家小娘子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人家身上一件衣服说不定就抵得上我们几年的度用了,可怜?人家哪里需要我们来可怜?外面那些被饿死的孩子都可怜不过来。”

“二少君,这孩子你从哪里弄来的?”大汉困惑的问。

另一人点头,“这倒是,我们算什么?那些金枝玉叶哪里需要我们来可怜。”人家生下来就享他们一辈子都享不到的福气,他打了一个哈欠,“还有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哎呀,是个孩子呢!”老妪倒是一眼就认出高严手里抱了一个孩子,看着这孩子穿的单薄,不由心疼的说:“谁家这么狠心,居然让孩子穿这么少。”说着她连忙将孩子抱了过来,捞起一旁的棉被紧紧的裹住,连忙喊媳妇让她烧水。

“是啊。”

大汉错愕的看着高严手中的一团,“这是什么?”

冬季的夜里格外的寒冷,也格外容易让人熟睡,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娱乐措施的偏院乡下。高严送走了阿姐又打了一套拳法后,用冷水冲洗了下身体后就休息了。这套拳法还是他没被高威赶来农庄前跟着高威的侍卫学的,要不是他天天练习,他也不能山上打猎。高严回到了自己房里,陆希已经睡着了,高严也没吵醒她,轻手轻脚的掀开自己的被子躺下,刚合上眼睛。

“二少君是谁?”老妪在里面等了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不放心的跟儿子一起出来看二少君。

“咚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亮。

高严黑黝黝的凤眸盯着小娃娃冻得已经发白的小脸一会,弯腰抱起了她。

“谁啊?”老鲁不情愿的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裹着厚衣去开门,一开门他原本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你们是谁!”门口站满了骑着骏马的骑士,骑士手中握着的火把将漆黑的夜空都映亮了。老鲁眼睛眯了眯,大宋马匹属于官家财产,可不是光有钱能有买到的,更别说这些骑士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强兵悍将,放眼整个大宋,家里能拉出这么一队骑士寥寥无几。

“救我——”陆希丢开了砖头,吃力的伸手搭在了高严的脚上,人再也撑不住的失去了意识。

骑士策马移动了下,一名穿着貂裘斗篷的男子从马上翻身而下朝他走来,“敢问这位老翁,贵府五日之前是否收留了一名三岁的女童?”男子的斗篷还连着帽子,过分宽大帽子将男子的脸遮住了大半,仅露出半个形状完美的下颚,声音清雅中带着焦急,看起来同那些骑士格格不入。

高严听到敲门声,心中微动,难道是阿姊来了?他转身去开门,但大门口空无一人,高严垂目,也是阿姊都成太子妃了,怎么能随便出来。咦?这是什么东西?高严低头看到一团黑黑白白的东西,他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小娃娃,白的是衣服、黑的是头发,手里还拿着一块砖头。

“你们——”老鲁有些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那名男子。

寒风一下下的刮在她身上,陆希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的继续往前走,她不能死!她不要冻死!她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陆希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突然她看到了一户人家,她精神一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快步冲到了那户人家家门口,抬起手拍着,但是那声音连她自己都轻的几乎听不见。陆希四处望了望,捡起了一块小砖头,举着砖头一下下的敲着那扇大门。

那男子将斗篷帽子拨下,露出了让老鲁感觉有些眼熟的俊美容貌,他对着老鲁和声道,“老翁,你们收留的孩子有可能是某的女儿。”说话间陆琉脸上焦急的神色已经止不住了,这些天城里城外他已经找了无数家了,但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五天了……已经五天了,陆琉眼底忍不住露出了绝望,皎皎你到底在哪里?

她不认为自己再有一次好运。但是三岁幼儿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尤其是她已经连续在雪地走了小半天了,陆希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啊!”她低低的叫了一声,脚一软,整个人就跌坐在雪地上,冻得坚硬的泥土没有划伤她,但是把她摔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老鲁这才恍然,难怪他觉得这位郎君容貌有些眼熟,皎皎小娘子长得不是有点像他吗?“你是皎皎小娘子的父亲?”这郎君长得可真出色,就是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眼底发青、嘴唇都爆皮了。

冷——陆希现在只有这么一个感觉,她的四肢已经僵硬了,意识也开始迷糊了,她举起手送到嘴里狠狠的一咬,刺痛让她清醒了下,她再次奋力在雪地里爬走着,不能停下,停下就死了……她不停的告诉自己,她上辈子死的迷迷糊糊的,连自己为什么会穿都不知道,这辈子她不能再这样了……

“皎皎?”陆琉浑身一震,上前抓住了老鲁,“皎皎?你们真的收留皎皎了?”陆琉激动的甚至眼睛都红了,找了五天,几乎所有人都劝自己放弃,说皎皎找不到了,可陆琉还是提着一口气坚持着,他一定要找到皎皎,不然他怎么对得起阿仪?怎么对得起姑姑、姑父?

老妪和大汉困惑的对视,这时辰怎么还有人来?

“敢问这位郎君贵姓?”老鲁问着陆琉,“我家少主人是中护军高大人之子。”

“笃、笃、笃……”细细的敲门声响起。

“高威的孩子?”陆琉一怔,他听说了城外有人来打听女孩子走失的事,就入宫请了圣旨急急赶来了,却没想是高威的儿子救了皎皎。

进来的男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左右,一张脸仿佛若美玉碾成,若不是他一身劲皮装,神色冷漠的一手握着一张弓,一手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剥皮兔子,真会让人觉得是小女娃。对于老妪的唠叨,男孩恍若未闻。

老鲁见来人居然若无其事的直呼自家郎君之名,大吃一惊,这位郎君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比起自家郎君小太多了,可他还能直呼其名,显然身份在郎君之上,他猜到皎皎小娘子身世不凡,却不想她的家世居然如此显赫。

“呼——”紧闭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西北风呼啸而入,好容易才暖和起来的两人不由都打了一个寒噤,“二少君你回来了。”老妪起身絮絮叨叨的说,“这几天天冷,你别天天往外跑了。”

陆琉正想入内找女儿,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陆琉和老鲁寻声望去,又见一队骑兵出现,为首一玄衣人马尚未完全停下就翻身下马,“乞奴。”

“可不是。”大汉咧嘴一笑,他不是军户但在大宋跟魏国开战之时他应召入伍,打了五年仗,好歹混了一条命下来但是腿瘸了,还是将军心善收留了他,后来又把二少君交给他照顾,家里托着二少君的福才渐渐宽裕了起来。

老鲁看到那玄衣人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太子殿下。”郑启是高家的女婿,老鲁借着高严的光见过郑启一次,郑启本身又是出众之人,让人一眼就记住了。

老妪叹气,“我不也就跟你说几句嘛,说起来也多亏了二少君,不然我们家日子就难过了,我也没儿媳孙子了。”

郑启是接到下人回报后赶来的,乞奴已经五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一直在外面奔波,郑启知道他现在根本不想见自己,可还是放心不下他。郑启想到自己妹妹作出的蠢事,他就忍不住想把她关在屋里一辈子别出门。看到老鲁,郑启眉头一皱,“多奴呢?”多奴是高严的小名,这个小名很明确表示了高威对儿子的看法,所以高丽华很少叫高严小名。

这家农庄的主人是当今中护军高威,高威有嫡出子女三人,长女高丽华为当今太子妃,长子高囧、次子高严,这两个孩子待遇可谓天差地别,高囧是备受高威喜爱的嫡长子,而高严因其出生导致母亲难产而亡备受高威冷落、

陆琉直接大步往农庄内走去,“皎皎?皎皎你在哪里?耶耶(耶耶,为父亲的意思。)来了!”

“阿娘,你少说几句,将军的决定要是我们可以讨论的?”大汉劝着自己阿娘,“我们做下人的只要照顾好二少君就够了。”大汉不好说她照顾的这个孩子五岁就把自己继母的兄弟给杀了,这件事是高家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多。

陆希睡眠一向很好,睡着后很少能被惊醒,而高严在陆琉敲门的那一刻就惊醒了,再听到陆琉叫女儿的时候,他警醒的翻身第一反应是要把皎皎藏起来,但是还没有等他有什么动作,睡的很香的陆希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醒来,含糊的叫道:“耶耶?”她好像听到耶耶的声音了,是做梦吗?

“哪有一压就是三年的。”老妪嘟哝,“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一个娘生的,大少君听说上个月还立功?还得了皇帝的夸奖?我还听人说,将军在大少君五岁就给他请先生教他读书认字习武了,可二少君这都八岁了,大字还不认识几个。难得来看二少君一次,还把二少君丢河里去了,大冬天的将军怎么狠得下这个心!”一样都是嫡子,将军的心真是偏得没边了,就算是夫人为了生二少君难产死了,也不能这么对自己孩子啊,要是夫人在天上知道这件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高严听着陆希嘴里叫父亲,身体一下子僵直了,想要抱陆希的手也停顿在了半空中,果然她也是不得已才陪着他的吗?

大汉松了一口气,“将军是再三说了不能给二少君吃肉的,说少君火气大,要吃点素压性子。”不过他也不忍心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天天吃素,所以对二少君自己出去打猎找肉吃睁只眼闭只眼,横竖不是他们给的就好了。

农庄里根本没有几间房屋,陆琉很快就锁定了高严的房屋,他也顾不上礼貌推门而入,陆家的家丁急急的跟在陆琉身后。高严的房里黑漆漆的一片,但是借着家丁手中的火把,陆琉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个慢吞吞的从床上竖起来、揉着眼睛的小身影,“皎皎——”陆琉跌跌撞撞的上前,将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的搂在怀里,头埋在女儿的发间,泪水不自觉的流出,“皎皎——”

“没有,你都说了那么多次了,我哪敢给。”老妪说。

“耶耶?”陆希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耶耶!”她小手把住了陆琉的腰,“皎皎好想你!”

“阿娘你没给二少君吃肉吧?”大汉警觉的问。

“皎皎——对不起!都是耶耶不好!”陆琉手颤抖的抚摸着女儿暖呼呼的小脸,“好囡囡,耶耶的皎皎——”

“又出去抓野兔子了吧。”老妪叹气,“八九岁的孩子哪里能不馋肉?”

郑启看到被找到的小丫头,心里彻底的松了一口气,幸好没事,不然乞奴也不知道会怎么伤心。见这对父女抱着一起哭,他上前道:“乞奴,先带皎皎回去吧,袁夫人还在府里等着。”

“天气冷,也没人能打到野味,野味的价钱涨了不少。”大汉解释道,他回头就见最里面的一个屋子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二少君又出门了?”

陆琉这才发现女儿还穿着单衣,而卧房的大门敞开,他慌忙脱下斗篷把宝贝裹住,“皎皎,我们回家看大母。”说着就要抱女儿。

“有麦饭,你在炭盆上热热就能吃了。”老妪解开钱袋数着里面的铜板,“这次比前几次多了些?”

但是陆希小身子一扭,一把抓住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高严,“阿兄,皎皎要阿兄!”

“阿娘有东西吃吗?饿死了。”大汉问着老妪,他怀里解下一个钱袋递给老妪。

“阿兄?”陆琉这才注意到女儿身边有个漂亮的小男娃,“皎皎这是谁?”他错愕的问。

屋内一名老妪正蹲在炭盆旁烤火,微弱的火光怎么都止不住无处不入的寒意,一见大汉回来了,忙起身给大汉拍着身上的雪,“回来了,快进来暖暖。”

“阿兄!”陆希坚定的揪着高严的衣服寸步不离,这些天她算是看清了高严在高家的地位,太子妃的嫡亲弟弟就住这个鬼地方?别说高严这些天对自己这么好,就光是凭借他救了自己,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这么虐待!

“呸!这鬼天气!冻死人了!”建康城郊一处简陋的农庄里,一名穿着薄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外面冲了进来,身上、头上还带着雪白的积雪。

高严原本僵直的身体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他不由紧紧的搂住了怀里的小娃娃,皎皎没有不要他,他不会跟皎皎分开的,除了皎皎他都谁不要!高严心里想到。

建始五年年末,十二月十日,已经是下午,天色阴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