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剧编得真好,文幻不禁想。被别人喜欢的人就是可以这么拽、这么酷、这么笃定自在、不可一世。而喜欢别人的人,自然就卑微、土鳖、低人一等,除了“帮帮自己”,真的也没有他法。
同事们讨论剧本,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新剧里有个男神,被一群痴女众星捧月。任何一个痴女对男神说:“我喜欢你”,男神都淡然一笑道:“喜欢吧”。这意思就是“请便”、“随你便”,换作英文就是“Help yourself”,直译过来便是“帮帮你自己”。
主动表白真是人生头号蠢事。女人主动表白更是蠢上加蠢。文幻想,早知如此,万不该开那口,现在简直后悔死了。
这一天,文幻工作效率奇低,一直胡思乱想。
她又忍不住想,如果每一天结束的时候,上帝都会弹出一个对话框问我们“是否保存所有修改?”,那该多好。
老钟的调侃也惹不出文幻一丝笑。她攥着原封不动的早餐,擦着眼泪鼻涕去坐电梯,走向她卖给李老板的八小时青春。
那意味着,表白被拒了也没关系。
老钟又递来一包新的面巾纸,抽出一张给她,“别哭了啊。擦一擦去上班吧,都九点了,要迟到了。”文幻泪汪汪地接过纸巾,老钟又补了一句,“想开点,啊。纸巾我也请你。”
刷地一下,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记忆全被抹去,两人的关系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切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连猫都嫌她了。文幻哭着,想着,又忍不住想下去:早知会被拒绝,就不该表白的!维持原状还好一点,至少还能做朋友……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她哭的样子完全是个小女孩。面包被她攥瘪了,奶茶的吸管被她咬烂了。爆爆犹疑地看了她一会儿,从她手掌下逃窜出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样想着,文幻又哭起来。
谁规定女人表白就有资格豁免被拒绝?
老钟最近对她真好,奶茶也舍得请了,也不说要把爆爆送走了。可是,这能给她什么快乐?她对陆医生的表白被拒绝了。她人生的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了。她爱的人完全不爱她。从此她再也没有快乐的事了。从此再快乐的事在她这里也大打折扣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天过去了。
文幻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了声谢谢。
傍晚时分,公司的复印机又坏了,文幻外出复印材料。
老钟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或问什么,做了杯奶茶递过去,说:“我请你。”是她最喜欢的抹茶口味。
她回来的时候,看到昨天那个穿西服的男人竟在一层的电梯间等她。又或许不是昨天那个。这类贵妇名媛的狗腿子都长得一个样子。
文幻仍不说话,只是摇头。
文幻当作没看见他。男人却走到文幻面前,彬彬有礼地递上一个信封,“商小姐的一点心意。”他说着看了看文幻的脸,只见她脸上贴了一小块创可贴,似乎并无大碍。男人放下心来,眼神仿佛在说:挨一巴掌,受点小伤,换来这么厚厚一沓钱,可真值了。
“是为这小猫的事吗?我没说今天要送走啊。你别哭了啊。”
文幻面无表情,既不看那个信封,也不看那个男人,抬手挡开他递来信封的手,口中轻轻地、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文幻什么都不说,只是攥着面包抹泪。
她旋即走进电梯,按了关门,男人被她挡在了门外。
老钟见她这个样子,在旁边干瞪眼,不停地问:“怎么啦你?啊?怎么不吃早点呀?蹲在那儿干吗呀?没事吧你?你脸怎么了?贴个创可贴,被虫子咬了?唉,面包都给你捂坏了。快吃呀。吃了一会儿该上班了。要迟到了。哟,怎么哭啦?”老钟慌了。
电梯徐徐上行,文幻捂住脸,一下子哭了。和被自己心爱的人拒绝相比,被一个无关的人打了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文幻买了面包,也不吃,就呆呆地蹲在地上抚摸爆爆,眼神是空的,心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哀怨之词:我的人生完了。神把我抛弃了。一切都完了。她又奇怪自己,都难过成这样了,怎么还知道要买早餐、吃早餐、上班?失去了这辈子的真爱,还吃什么早餐、上什么班?吃不吃早餐还有什么要紧?上不上班还有什么要紧?
一直撑一直撑,撑了一天,文幻此刻终于垮了。
而现在,我的表白被拒绝了。我的人生,完了。
昨夜表白被拒绝,她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今天白天她又躲在随时会碎掉的外壳里假装上了一天班,其实是在心里哭了一天。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神在我这头呢?神如果在我这头,看到我的相思、苦楚,又怎会让我的表白被他拒绝呢?
一天一夜的悲伤,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几乎一直在梦游、在假装、在硬撑,一直撑到现在,才终于崩溃下来。
文幻第二天早晨在便利店买早餐,心里想的就是这句话。
回到公司,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没什么人了。文幻回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抱着头又哭起来。
苏格拉底曾说过,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一边,而非在被爱者那头。
助理小岩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也不问什么,冲了一杯热牛奶递给她,小声而温柔地说:“胃是情绪器官,牛奶最养胃了。”
2.
静了一会儿,文幻抬起头,透过两汪泪水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岩,默默地接过那杯牛奶。
于是她没有听到,坐在车里的陆楷原,对着空空的座位说完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然,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再也不放你走。”
她身边是不乏异性的关爱的,老钟、小岩,还有元皓。可他们都不是她爱的人。这世界就这么奇怪。
茫茫雨幕成了她避难的屏障,也成了一道阻隔。
文幻的办公桌上有一只陶瓷做的工艺小熊,小熊手里也捧着个杯子,杯子其实是个笔筒,可以插笔。不知为什么,文幻忽然就想起那天,那个早晨,在陆楷原家里,他给她倒了一杯牛奶,他自己手里也有一杯,她调皮地用杯子去碰他的杯子,说“牛奶干杯”。
这不仅是个雨天,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她像一只逃命的小兽,绝望、脆弱、慌不择路。
“牛奶……干杯……”文幻此刻恍恍惚惚,哑着嗓子轻轻对那只陶瓷小熊说,同时拿手中的牛奶杯去碰一碰小熊手里的杯子。
雨太大了,她奔得太急了,脚下溅起的脏水打在她自己脸上。
“铛”一声脆响,小熊瞪着无辜而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她从没被这样伤害过,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也不等陆楷原说完,就惶惶然打开车门,哭着逃下车,奔进雨里。
又一波泪水涌上来。这时,手机响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想不通。今晚之前,一切不都还好好的吗?他不是还和她谈心吗?他不是还收下了她送的奖杯了吗?今天不是他主动来找她,送她去医院、陪她度过难关的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是因为她的表白吗?他害怕了、退缩了?拒绝也不用这样啊。不做恋人也可以做朋友啊。他怎么把她当敌人了?她究竟怎么得罪他了,他要把她当瘟神一样躲?
文幻几乎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扑过去捞起手机,但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她大大地失望了。
永远都不要让我再碰见你。这句话像把锋利的刀子在割她的心。
与此同时,她惊讶于自己的失望,并鄙视自己的失望。
拒绝就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得这样彻底、无情、残忍?
怎么竟还暗暗盼着他来联系自己?他怎么可能再打来电话呢?盼他打电话来说什么呢?说对不起,昨晚不该拒绝你的,是我错了,我现在想明白了,还是愿意接受你的提议,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吧……
听到这句,文幻哭了。
怎么竟还对他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呢?!真是爹妈当年取名字给取坏掉了。文幻文幻,让你再幻想!让你再犯傻!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仿佛有所犹豫,内心痛苦。但很快,他压下那股犹豫和痛苦,接着说下去:“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让我再……碰见你……”
文幻没好气地在电话上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是柳元灿。
但陆楷原不为所动,接着说完他要说的话:“你要不要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希望,我们别再这样下去了。我希望……”
“嗬,终于接电话了,在干吗呢?”
“我不要。”文幻机械地、倔强地回了一句。
“没干嘛。”这种时候无论谁打来电话都得罪她。对那个男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她苏文幻的错。但,点破她幻想的却是打来电话的这个人。于是元灿成了接收火气的替罪羊。
然而他依旧维持着他的冷傲,面无表情地说:“总之,我们最好不要再继续往来了。你的精神并没有异常现象,你最多只是有些……寂寞。你不再需要心理分析和治疗,增加些社交,培养些兴趣爱好即刻改善情绪。所以,你不必再来诊所了。你所需要的,我都给不到你。如果你坚持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我也可以介绍其他医生给你……”
“嗬,火气这么大,听声音好像还哭过了。怎么啦?失恋啦?被那个心理医生甩啦?我看商宛优不至于有本事把你惹成这样的。你说说,是不是跟姓陆的闹翻了,啊?”元灿这个闺蜜不是白当的,听一句话就能把整个故事猜个活脱脱。
因为他在这一刻体会到了这个惨白惨白、白得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的真切悲伤,体会到她那句孱弱、滑稽、看似毫无逻辑,实则拥有最朴素逻辑的辩解后面,是怎样的心酸与对他的一片痴情。
元灿这么一说,文幻彻底崩溃了,抱着电话就大哭起来,呼唤元灿的样子就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回家扑到娘怀里。
这句话让陆楷原下意识地感觉可笑,但他笑不出来。
她说:“元灿啊,我这样真心诚意地对他,毫无保留地爱他,他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要推开我?我那么爱他,他怎么能……”
“我又不要什么好处。”文幻几乎要哭了,哽咽着说出这么呆笨倔强、充满孩子气的一句话。
元灿却出奇的冷静,像是听也不要听她说什么,直接打断她:“停下停下,你嚎什么嚎啊,演狗血言情剧吗?你们公司缺演员了?逼你演这种苦情戏?”
文幻完全呆住了,魂魄都要散尽了。这时她听到他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和我接近了,这对你没好处。”
文幻一愣,随即又哭起来,“都这时候了,你还挖苦我。”
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就用这样简短的话回复了她很多分钟前提出的问题。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来思考,最终提炼出的竟是这样一个无情的答案。
看来这傻丫头真中招了,元灿心中沉沉一叹,耐着性子说下去:“不是我要挖苦你,而是……这世上最强盗逻辑的一句话就是‘我那么爱你,可你……’什么什么什么……”
然后,她看着他很严肃、很冷淡,甚至有些机械地说:“我的回答是,否。”他冷酷、简练得不可思议,简直像个机器人。
是啊,文幻想,用自己的感情去强迫他人,是没道理的。
陆楷原很轻地咳嗽了一下,像是要清一清嗓子。他要说什么了。他要说的话对他来说也是有些艰难的。文幻看出来了。
“所以女人啊,别傻了。‘我把真心交出去,谁能让我不受伤?’拜托,你自己的心自己好好留着就是了,交出去作死啊?”元灿说。
文幻说:“至少,你……给我一个回答吧。”此刻她面色惨白,表情呆滞,声音已是垂死的。但就在这垂死的表象下,她的一颗心却跳得异常猛烈。她自己都不想承认,在这不抱希望的外壳里,她仍卑微地怀着一丝微小的希望。那希望如履薄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文幻抽泣着自嘲:“是啊,是我作死……”
车停下。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知道就好,快别作践自己了,振作起来。”
好像就是一瞬间,车子竟然已经到了文幻家门口。
文幻不言语,吸着鼻子。
不知不觉,十几分钟已经过去。
元灿忍不住叹气,“看看你这样子,还不是被元皓给宠坏了?以为自己是什么常胜将军,全天下男人都爱你。”
真是愚不可及,无药可救,竟然还这样直愣愣地对他表白了。这下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文幻直在心里骂自己。
“我哪有……”文幻喊冤。
或许正因为她是这种性格,才始终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爱情吧。
“那,听我一句,和一个人算账算不下去的时候,就算算和所有人的总账。你巴心巴肝地把某人当个宝,也有人巴心巴肝地把你当个宝。你被一些人负过,也负过一些人。生活就是这样,能量守恒。”
可文幻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她本就是是个率真的人,觉得世故与圆滑很累人。更何况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只恨不得掏心掏肺,什么都说出来,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献给他。
“所以,乐观点,要看到世上还有人爱你。那个让你受辱的人,你就把他当作一个败局,先接受下来。你得先接受它,才能放下它。然后你才能斗志昂扬地投入下一场战斗。要知道,你也会有打胜仗的时候。”
柳元灿很多次教育她,对付男人,不能太真,不能太热,不能太贴,要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多藏,少露,男人才会把你当回事。
文幻还是哭,“没用的。我已经打了败仗,做了他的俘虏。我这辈子都是他的俘虏,翻不了身了。我也没力气再去打别的仗了。”
她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他。
听到这没志气的话,元灿只能叹气。
她觉得失望、心痛,不,不止是失望、心痛,她简直是悲痛欲绝。
“最后送你三句话吧。”元灿说,“属于你的爱情不会让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流泪。强求来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的。”
这是雌雄生物间永远不会弄错的气场,是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用语言来证明的。文幻的心直直坠落下去。
文幻吸了吸鼻子,说:“我也没强求什么。”
陆楷原还是不说话。但他的沉默不是接受表白的沉默,而是拒绝的沉默,不是温暖的沉默,而是冷硬的沉默。
“你觉得痛苦,就说明你在强求。”
她悬着的心颤抖起来。但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不甘心地追问下去:“那……你的回答……是……?”
文幻被戳中痛处,不作声。
但平日是平日,此刻并不是平日。平日的冷静就只是冷静。而此刻,在她那样一番冲动却真诚的表白之后,他所透出的冷静就冷漠、冷酷,是不近情理的生硬,甚至是敌意。
元灿又说:“最后再送你三个字:放下,放下,放下。”
不,应该说,是有感情色彩的。陆楷原一贯的感情色彩就是淡淡的、疏远的冷静。此时他也不过是延续了平日的风格。
文幻说:“那是六个字。”
这次终于有了答复。陆楷原“嗯”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元灿没好气,笑道:“还知道贫嘴,就说明死不了。那你就好好活下去,给自己争口气,女人。”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文幻知道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文幻沉默着。她对自己能不能争出一口气来完全没信心。
没有回答。没有答案。文幻的心就那样悬着。
“那,本来是想约你去健身的,现在看来你也没心情去了吧?”
太安静了。她说出去的那番话被搁在半空中,谁也不来接。虽然她此刻的心理时间放慢了一万倍的。她是放慢了一万倍在感受此时此刻空间内的一切事物。但她的那番话如果没有人来接的话,最终还是会落在地上的,会摔成一摊碎片的。
“改天吧。”文幻说,“现在别说跑步,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又过去了几秒钟,文幻慢慢恢复了呼吸,仍是小心翼翼的。
“唉……”元灿长叹一声,“你自求多福吧。感情上的问题,只有靠自己,没人帮得了你。”她说完挂了电话。
文幻甚至都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连动一动都不敢。
文幻放下手机,趴在桌上再次哭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止,静止。陆楷原没有任何反应。
苏文幻啊,你太惨了。二十五年了,你连正式的恋爱都没谈过一次,竟然就直接——失、恋、了。
说完的一瞬间,文幻觉得自己都不会呼吸了,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
3.
文幻干脆破罐破摔,直愣愣地说下去:“好了,我不拐弯抹角了,我就直接说了。我其实一直……喜欢你……我是说……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其实……我是想……嫁给你。就这样。”
窗外霓虹旖旎,夜色笼罩了城市。
陆楷原还是没说话。
文幻不知自己趴在桌上哭了多久,直哭到浑身乏力,脸上的皮肤被泪水浸得发疼,才强撑着起身去卫生间洗脸。
说完这句,文幻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暗叹一口气。嘴太笨了!这表白既直白又愚蠢,什么玩意儿嘛!文幻简直气死自己了。
哭究竟有什么用?小时候哭,还有大人来抱来哄,长大之后,哭完还不得自己擦干眼泪洗面革新?除了自己,谁还来救你?
文幻悄悄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那次去你家里,其实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单身男人的公寓,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在男人家里过夜。”
文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表白被拒的女人,脸颊上贴着创可贴,眼睛哭得既红又肿,原本就深的双眼皮此刻变得厚重虚浮,睫毛上沾着泪,一副凄惨模样。
陆楷原没说话。
你不是想要深刻的爱吗?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死去活来,爱得无怨无悔,你不是想要吗?现在让你都经历了一遍,你又哭什么呢?
“陆医生,我们认识也挺久了哈。”在一阵踌躇后,文幻开口了。
谁说惊天动地的爱都能修成正果?大多修成正果的无非是搭帮过日子,无非是容忍和习惯。越是爱得心痛、爱得扼腕,越是会情深缘浅。哭什么呢?总好过从来没有爱过啊。
但她不敢像平时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知道,这个夜晚至关重要,她的谨言慎行,不能走错一步。
这样想着,文幻擦干泪、洗净脸,走出卫生间。
车在一个出口下了高架,车速又减慢了些。离文幻的家很近了,文幻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太多了,她得抓紧时机。
天色已晚,同事们都下班了,公司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关掉电脑,锁了门走出去。
窗外的动静越大,干扰越大,就越发显出车内是个隔绝开来的封闭小世界,唯独属于他们二人。
电梯间出奇的安静,显得电梯运行中在每层的提示音特别清晰响亮,甚至还有回声。
窗外,雨越来越大了,雨水哗哗砸着车窗。雨刮器快速来回摆动着,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像某种令人不安的催促。
文幻站在那里等电梯,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不会在电梯里碰到陆楷原吧?不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吧?
陆楷原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文幻没有突破口。
如果碰到该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电梯到了,如果里面有他,我就不进去了吧。可那样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太小气,显得自己输不起?就这样想着的时候,电梯已经到了。
陆楷原没有答话。又冷场了。
门缓缓地打开,里面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并且,只有他一个人。
文幻笑一笑,“我高兴嘛。而且,一点都不麻烦。”
一瞬间,文幻灵魂出窍一般,不会思考。
陆楷原说:“嗯,谢谢你,其实不必的。”口气温和平淡。
才七点多,整栋写字楼的人都去哪里了?怎么竟像世界末日一样走了个空,仿佛全宇宙只剩下他们两个。
文幻在这时鼓足勇气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对了,陆医生,那个奖杯,还喜欢吗?”
一瞬的犹豫之后,文幻还是走了进去。既然什么都不是了,既然是没有关系的人了,那么,彼此也可以把对方当成空气吧。
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为着安全考虑,陆楷原稍稍降低了车速。
文幻在靠近门口的角落位置站好,低头瞄了一眼楼层按钮。陆楷原按的是B1层,他应该是去车库取车。于是她赶紧按了G层。
雨更大了,雨水砸在车窗上形成一阵阵嗡鸣,雨刮器有节奏的摆动加重了车厢内的压抑和寂静。
门重新关上了,电梯开始下行。
他们谁都不说话,仿佛凝神静气地听着彼此的呼吸。
停下吧,快停下吧,快进来几个人吧,快来打破两人之间这种对峙的张力吧。文幻在心里默祷。
高架上没什么车,一路畅通无阻。路两边的橙色灯光飞速后退,在雨中形成两道奇幻的光影。这一刻真美。这一刻过去,就永远不再有了,文幻想,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这条路、这个夜晚。
可偏偏这天,整栋楼像是空了。电梯经过每一层都没有停,没有一个人在中途进来。她快被电梯里两人之间的气场给逼疯了。
汽车很快驶上了高架路,开始加速。不知为什么,文幻总觉得这个夜晚陆楷原开车要比平时快一些,或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雨渐渐大了,路面湿滑,陆楷原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很沉默。
她一动不动,屏息凝神,也不抬头。她知道,只有强大而理智的内心,才能控制随时揭竿而起的情绪。
雨中的表白、雨中的牵手、雨中的热吻、雨中的依依惜别……各种电影中出现过的雨中的浪漫镜头随机地出现在文幻的脑海中,构建着她的幻想王国,支撑着她的行动力量。
她就这样试图控制自己,压住心头涌起的委屈,还有千丝万缕的心酸。她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失态。
雨夜,似乎是个不佳的征兆。文幻心里忽然沉重起来。但她很快安慰自己,雨夜,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浪漫的征兆。
电梯平稳地下行。逼仄的空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车上路没一会儿,开始下雨了。
往事一幕幕回来。她感到眼眶再次湿润。她强忍着泪,支撑着自己。但不由自主地,耳边再次回响起昨夜他在车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让我再碰见你……
1.
她控制着自己,不朝他看。可她所有的知觉都在他身上。
如果避免一样不幸需要用另一样不幸的发生去交换,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眼睛看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的注意力全在那朦胧的余光里,那余光暗暗地锁定着他。但她冷着脸,什么都不流露。
车尾箱里的小女孩获救了,可我很愧疚。
“叮”一声,电梯停在了大厅层。门开了。她赶紧走出去。
我愿照顾她一辈子,但她提出分手,离开了我。
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整个脊背都是僵硬的,手脚都几乎不协调了。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又苦涩又倔强,在一个不爱她、厌烦她、拒绝过她的人面前,一定是惨不忍睹的。
我无力向她解释缘由。我与歹徒搏斗时,歹徒将她推开。一辆货车正好驶来,她被撞伤,落了残疾。
但她把那口气坚持住了。她没有失控,没有失常。她走出来了。
我被直觉驱使,不能见死不救。女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我疯了。她觉得我可怕。
她始终维持着那副身姿,直到电梯门在她身后重新关上,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全身的力气顿时奔泻下来。她抬手捂住了脸。
那天我开着车,和女友去旅行。驶上高速后,我注意到前面那辆车。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我,那辆车里有什么古怪?车尾箱里关着什么?一个小女孩。
她没有看到,在电梯里,陆楷原在电梯门重新关上之后,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件事发生在大学三年级,我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