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这个男人并不惹人注意。他是小姨的初恋情人,后来又成了她的地下情人。对小姨身边的人来说,这个人就像个幽灵,是个模糊的影子,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化的存在。
我不知道,也许这样说是不公平的,是带有主观色彩的、充满态度的。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真实体会,也为了便于你了解这件事,了解我的内心,我会将我的记忆与感受向你全盘公布。但愿你懂。
我母亲之前也只见过他两三次,还是小姨和他在学校里恋爱的时候。母亲说她印象里的这个人,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有点瘦,有点书生气,还有点腼腆,眼睛透出些许稚气,还有一丝和那稚气不相称的阴郁。但看得出,他很爱小姨,对小姨很好。
而以我现在的理解与认识,或许是因为小姨身上有某种独特的气质,又或许是她对男性的偏好就是如此,她就是容易吸引到那些带着戾气、性格偏激,在感情方面歇斯底里的负能量男性。
所以后来我出事,母亲说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人干的。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白净书生,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做出那样的事。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听我母亲就说过,小姨的命不好,一生碰到的两个男人,都是有暴力倾向的。
啊,别这样看着我,陆医生。那的确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但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请你听我说下去。
但有一个人,我还从未向你提起过,他就是我小姨的情夫。我还没告诉你的那部分故事,就和这个人有关。
现在我回想起来,这个人一定是非常爱小姨的。他和小姨从十六岁开始恋爱,就一直想和小姨结婚,甚至是非小姨不娶的。所以后来他家里逼他相亲,他都是敷衍,很抵触。那时他和小姨一定有了一些误会和矛盾,以至于小姨一气之下和我姨夫搞对象,后来因为有了孩子不得已就结婚了。但即便到那时候,这个人也没有死心。他和小姨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恋情转到了地下。我可以想象,他一直劝说并期待着小姨离婚。我后来听说他从未结过婚。所以他一直是守候着小姨的,即便到小姨已结婚七八年,女儿也很大了,他还在等她。又或许,小姨也是给了他允诺,答应会离婚的吧。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想你已经了解了这整个故事。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自己所爱的女人被人害成了那样,他该有多愤怒。当暴烈的怒火让他丧失理智的时候,他完全找不出这件惨事该由谁来负责,谁该为他十几年的一场空等付出代价。
姨夫因为小姨出轨,砍了她十几刀,被判了刑,不久后在狱中自杀身亡。小姨被毁容了,瘫痪了,成了一个废人,长期卧床,反反复复的治疗,精神状况一直不好。而我表妹,几乎成了孤儿。
怪他心爱的女人吗?女人躺在在ICU病房,生命垂危,即便醒来,也永远无法让他再拥抱、亲吻,或者做别的了。怪女人的丈夫吗?女人的丈夫被关进了监狱,并且已经自杀,他再也没办法找他泄愤。怪他自己吗?是的,也许该怪他自己,但他没有办法怪自己。于是他愈加愤怒,因为他不知该拿谁来出气,该让谁来为这整桩悲剧买单。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十一岁那年,我小姨一家,发生了什么。
所以后来,你一定也猜到了,他把他内心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了那个说出了秘密的女孩身上。
4.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这个穿白衬衫、戴眼镜、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尽管他的面容还是陌生的,但我隐隐约约知道他是谁。从我十一岁的眼睛看出去,他基本算是个正常人,只是他的目光是不祥的,透出些许让人不安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瞬间,也就没有现在这样一个我,坐在你面前。
孩子都是极其敏感的。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想绕开他。但他忽然俯下身拦住我,对说我起了话。
抬起头,她看到陆楷原鼓励的、安慰的目光,于是接着说下去:“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至今,我还时常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以及,那个瞬间,那个我生命中至为重要的瞬间。
我根本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什么,我自己又说了什么。那一刻,我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今天,我就把那件事告诉你,把它全部讲完吧。”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
他大约是问我,是不是叫苏文幻,是不是曾明娟的外甥女。
音乐柔和地响着,有空灵飘渺的意境。一切都很适宜。
我应该是机械性地作出了回答,完全没有撒谎。那一刻我丧失了撒谎的能力。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才能从他面前逃跑这件事上。
文幻看着陆楷原难得一见的真诚笑容,先前冰封和防御的心忽然间变得柔软了。她想,或许可敞开心扉,获得彻底的解脱了。
想来也是有些奇怪。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还算温文尔雅的人。我为什么要害怕他呢?为什么想要逃走呢?他哪里流露出任何危险了呢?我想应该是没有。震慑我、让我恐惧的,是他的气场,那种把愤怒和阴郁的念头狠狠积压、隐藏,等待某一时机统一爆发的神秘气场。
“嗯。这样就好,慢慢来。”陆楷原微笑,“今天想聊些什么?”
接着我就看到他拿出了一块白色的手帕。
“嗯……”文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现在这样算好一点没有。沉吟了一下,她说:“应该是好些了。我听了你的建议,现在也不太想过去那些事了,也不会碰到什么事就联想到那上面去。”
他拿出手帕的一刻,我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从一些拐卖儿童故事的隐约记忆中,我依稀明白这种白手帕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些你恐惧的事,那些……你放不下的事,还在困扰你吗?”
但恐怖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秒,甚至或许不足一秒。
“嗯,什么?”文幻了睁开眼睛,她只觉得陆楷原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渗人心脾。
我只看到那块白手帕在我的鼻子前晃了一下,然后我就坠入了某种未知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间静止下来。
这时她听到陆楷原说:“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醒来的时候,我仍在那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文幻在恬静深远的音乐中渐渐静下心来,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安然了,得失心与计较心都不见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的知觉还在。我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一阵阵混沌的晃动中,并且这晃动持续绵延着,就像这黑暗一样,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他说什么,文幻全都照做,只是默默无言地顺从。
再然后,我感知到我的手和脚都被绳子捆住了,嘴也被什么东西塞上了。我没办法叫喊,没办法伸直我的腿,没办法转动我的身子,甚至没办法动一下我的脖子。我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这时我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关在了某个空间狭小的箱子里。
陆楷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文幻言行举止的变化和她的小小心思。他照旧让她调整一下沙发椅的角度,又问她要不要听音乐。他调出一段乐曲,将音量扭到若有若无的程度,让她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有了这一发现后,我再次被极大的恐惧攥住,立时就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四周的黑暗空间正在变得越来越狭小,随时会让我窒息,或者将我挤扁。我后来得的幽闭恐惧症,就是源于那时。
她每小时付一千块难道是来和心理医生竞赛谁更沉默、谁更傲娇的吗?那她亏大了。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闭上了眼睛。我听到自己急促地喘气,同时隐约地,我听到了汽车行驶及鸣笛的声音。
可天晓得,她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她花钱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倾诉、问问题、寻求安慰和寻找答案的吗?
这时我明白了,在我昏迷的时候,这人绑架了我,把我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现在,我就被关在车尾箱里,车在路上飞快地驶着,驶往某个未知的险境。而我在黑暗中,发不出声音,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元灿教她的,是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我不知这人想拿我做什么,我怕极了。后来我想,他或许自己也不知他想拿我做什么。他只是陷在那样的狂怒中无法自拔,他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该拿这个或有罪或无辜的女孩怎么办。
于是她打定主意一改往日作风,今天就做一回矜持的淑女。他冷淡,她也冷淡。他话少,她的话就更少。
但他总得办点什么,来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陆楷原又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语气平淡温和,看不出情绪。即便是这样和平正常地相处,文幻仍觉得他距离遥远,捉摸不定。
在黑暗中,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切就会永远这样混沌地持续下去。直到某一刻,一记猛烈的撞击之后,车停下了。
文幻说了声谢谢,不用了,她喝海茵斯倒的茶就好。
我怕极了,屏息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什么都没发生。车就那样停着,久久,久久,都没有动静。我当时想,他是不是撞车了,自己撞晕了,或撞死了?他是不是已经弃车而逃,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像活埋一样处置了我?这些想法很快被我否定了,因为我听到车厢外面有了动静。是什么样的动静我说不准,但我能感觉到,外面有人,不止一个,他们好像在激烈地冲突着。
此时,陆楷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又问文幻喝不喝。
谁都看过电影中的此类情节。谁都知道人在这时应该或者可以拿出什么对策,怎样保持冷静,怎样说服歹徒,怎样化险为夷。但有些事,想象和理解都不难,一旦用真身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是天平或跷跷板上的两个人,他始终是退出游戏、撤走力量的那个人,而她,就是那个被重重摔在地上的人。
总之那时我怕极了,已失去了基本的理智。我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再也见不到光了。
在文幻的感觉中,她和陆楷原的关系就一直是这样一种不平等的存在。只有在做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他算是积极回应她的。当然,这个过程他是收费的。除此以外,在生活中,他们的接触始终是有些牵强感的。他们的应答关系始终是不平衡的,是倾斜的。
因而,对我来说,那个大哥哥的出现,就是一道神奇的亮光。
她又想,人际交往其实就是一问一答的关系。打电话、发信息、写书面信件、电子邮件,或者见面聊天、开会,都是有问有答的。如果只是一个人说,另一个人保持冷静、爱理不理,那这种关系一定是不平等的。要么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要么是有求于人和被求于人的关系,要么,就是一方单恋另一方的关系。
因为长久地处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亮光,只觉得那道光像柄利剑一样让我双目刺痛。
她又想起了元灿给她的那本书,谁对关系更不依赖,谁就拥有更大的权力。显然,陆楷原现在掌握着更大的权力。
后来,那道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但这一天,这一刻,文幻打算冷淡一些,矜持一些。他若不说什么,她也绝不主动先说什么。
再后来,那个大哥哥的脸就在这强光的背景下出现。他的形象由此显得格外高大、坚毅、英勇,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像一尊天神。
文幻看着他合上文件,打开笔记本电脑,用鼠标点击着什么。他修长的、有力的手指,他嘴角浅浅的笑意,他黑色衬衫稍稍挽起的袖口,他轻轻的、略低沉的一声咳嗽,这一切都让文幻着迷。
我完全呆了,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哥哥把我手腕上和脚腕上的绳子解开,把我从车尾箱里抱出来。
陆楷原就是有这种本事,别管过去两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他可以很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把两人之间的感觉和关系过渡回最初的、不太熟的状态,同时还不乏礼貌与教养。
这时我才发现,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这个救了我的大哥哥刚和绑架我的人有过一番激烈的搏斗。他受了伤,身上有血。
文幻坐下来,竟有点怯怯的,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小姨的情夫,那个绑架我的人,此时已倒在地上。而救了我的大哥哥,扶着我,问我有没有事。
文幻走进诊室的时候,陆楷原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他仍是一贯的严肃模样,发现她进来,朝她微微一笑,点点头,示意她入座。
我手脚发软,头晕眼花,耳朵嗡嗡作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像是刚刚降生到这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大概就是把自己的心理医生变成自己的熟人。不不不,还有比这更愚蠢的,就是爱上自己的心理医生,以及在爱上他之后,还继续充当他的帮助对象(或是研究对象?),她想。
大哥哥一直扶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接着哭了起来。是的,直到这时,我才哭了。
站在往五十层徐徐上升的电梯里,文幻有一瞬间觉得心很慌,她觉得自己一整天积累起来的勇气和力量又在一点点地消退。
然而突然间,那个倒在地上的坏人又奋力爬起,朝大哥哥猛扑过来。与此同时,旁边一个大姐姐惊叫着过来阻挡那坏人。
3.
坏人在攻击大哥哥的同时,用力把那个大姐姐推开,大姐姐被他推倒在了路中央。接着,大哥哥再次把坏人打倒在地。
隔了那么多天,终于又要和陆楷原面对面了,文幻有些快乐,也有些莫名的紧张。于是她一整天也没心思做什么事,恍恍惚惚混到了下班。可真到了下班时间,她又磨磨蹭蹭的,仿佛舍不得让那幸福的时刻来得太快;也仿佛是心里太紧张,需要定一定神。
一阵高亢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我和大哥哥同时抬头,看到一辆大货车由远及近地飞速驶来。
挂了电话,文幻长吁一口气,仿佛这个电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倒在地上的大姐姐也惊惶地回过头去。那辆车正朝她驶来。
海茵斯告诉文幻,可以为她预约当天下午的见面。
她想要躲开那辆车已经来不及了。我身边的大哥哥想上前去救她也已经来不及了。
“哦,好吧……是的。”文幻一边对着电话支支吾吾,一边在心里切齿:恭喜你们陆博士,营销成功,不,确切地说,是勾引成功。
我下意识地尖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海茵斯在电话里热情地回应,“这将是您第三次咨询了,您是否已决定在陆博士这边做长期咨询与心理治疗?”
随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货车紧急制动,但速度仍然很快。
电话是海茵斯接的。文幻在一阵犹豫之后,鼓起勇气要求再次约见陆医生。
无可避免地,货车带到了那个大姐姐,拖着她又滑行了一段距离才慢慢停下。
文幻心情澎湃,再也按捺不住渴望接近他的冲动。某一刻,她被一股激情怂恿着,拿起电话,拨到了诊所。
大哥哥飞奔过去,抱起那个大姐姐。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姐姐是他的女朋友。
整个上午过去了,那条信息却一直处于“未读”状态。
很快警车来了,带走了歹徒。
以后用LikeTry跟他聊天,他若是不回信息,就再也不用揣测他到底是没看见还是不想回了。“未读”和“已读”可以说明一切。
救护车也来了,把我们都送到了医院。
他一定很忙。文幻放下手机,长吁一口气。
我由于受惊过度,医生替我注射了镇定剂。醒来时,父母已在我身边。母亲对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坏人被抓起来了。
加完之后,她按捺不住,迅速发去一个微笑的表情,等了一会儿,他却没有回复,信息也显示为“未读”。
母亲不停地抹泪,说小姨不幸,命中碰到的都是这种性格极端、报复心强的男人,害人害己。
这可爱的陆医生,竟安装了LikeTry!是为了和她联系才安装的吗?文幻不禁喜出望外,浮想联翩,同时立刻添加了他。
我问,救我的大哥哥和大姐姐现在怎样了。父亲说,他们都没事了,又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那大哥哥开车,和他女朋友一起,行驶在我们那辆车后面。他看出车子有蹊跷,便设法拦下质问。歹徒露出破绽,他便与歹徒搏斗,救下了被关在车尾箱里的我。但因事情发生在高速公路上,完全没有防护。当时那条高速上车子又很少,那人的女朋友被推到路中间又很突然,所以经过的货车来不及刹车,把她撞伤了。好在现在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她无聊间拿起手机,打开LikeTry,发现可添加的联系人里竟出现了陆楷原的名字,关联到的是他的手机号码。
我身体没有大碍,马上可以出院。走之前,我说想去看看那个大哥哥和他女朋友,毕竟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日阳光明媚,和她初识陆楷原的那天一模一样。文幻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玻璃窗外的城市日光,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思念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她甚至觉得连空气中的气味都和那天一样。
父亲说,对方不愿透露姓名,也不愿和人接触,只想静养。
文幻忍了一个星期,又忍了一个星期。忍到第三个星期,她忍不住了,想要见到他的愿望像火一样在心里燃烧。
我说,我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看出前方的车子有蹊跷的,怎么知道那辆车子里关着人的。
简直太可恶了!不能上当!不去不去!坚决忍住!
母亲说,那个大哥哥说看到前面那辆车的车尾灯不停地从里面被踢动,才知道里面有人,才奋不顾身逼得对方停车,把我救下来。
当然了,那是要花钱的,每小时一千块。
我说,我没有踢过灯,而且我被捆住手脚,想踢也踢不开。
她想来想去,唯一可以推进关系的办法,就是再见到他。而唯一可以再见到他的办法,就是去他的诊所。
母亲说,你受惊过度,肯定也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
现在连爸妈都以为陆医生是她的男朋友了。可事实上,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完全无法掌控。她无从了解他每天的生活,无从了解他的内心。她所认识的他,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外在的形式,是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他的外壳。现在甚至连这个外壳都见不到了。
我还想争辩,母亲却说,你别再想了,不好的事情不要去反复回忆,会留下阴影的。
他的出现和消失,都是她不能控制的。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还是想不通。
文幻陷入了焦虑,她觉得自己和陆楷原的关系好像会一直这样下去。她不主动去联系他,他也不会主动来联系她。
我明明记得,自己被捆得死死的,并没有踢过什么灯。
文幻有时还幻想着会与他在某处偶遇,大楼外、电梯里。但那从没有发生过。自然,人们太希望发生的事情,往往都不会发生。
这么多年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次经历。我的的确确没有踢过那台汽车的尾灯。
那天陆楷原离开文幻家之后,就再没有主动跟文幻联系过。
5.
聊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可真够丧气的。
文幻的讲述到了这里,有了一个很大的停顿。
[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她像是在等待陆楷原为她分析,帮她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又像是沉浸在回忆中,独自奋力地在往事中寻找一丝一毫的线索。
可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温暖的话语值得回味。聊天记录统共只有一页。而最后一条就是她发给他的那条愚蠢的信息——
接着,她听到陆楷原用平和的声音对她说:“一定是你记错了。人在极度恐惧或压力过大的情况下,记忆会发生偏差的。”
她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他,想得厉害的时候就去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重温两人之间仅有的、少的可怜的信息往来。
“是吗?”文幻抬起头来看着陆楷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虽然受了小岩鼓舞,文幻却还是没勇气给陆楷原继续发信息。
他的这句话听上去是没错的,只是,他以往从不会如此断然下结论,不会说“一定是你记错了”这样的话。
2.
“这是我人生最可怕的一个经历。我怎么会记错呢?”
即便生活不尽如人意,男神还可望不可即,但仰赖一个睿智的女闺蜜和一个嘴甜的男闺蜜,日子终归还是混得下去的吧。
面对文幻的疑问或自问,陆楷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有了一阵奇怪的沉默。
文幻想着小岩的话,感觉得到了一些启发和鼓舞。她用力拍了拍小岩的肩,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儿,文幻又说:“后来我也常常想,那个大哥哥的女朋友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呢?因为我分明见到她被撞得很厉害。还有,她和那个大哥哥,现在还好不好。”
“对方有可能会看扁你,也有可能被你感动,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事情,但你总不能放弃尝试对吧?这是一个结果导向的时代,成王败寇。只要最终目标达成,过程怎么样,谁在乎呢?”
她又说:“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却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不停地、反复地,想着那些事。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导致了一系列可怕的后果,就像蝴蝶效应。我害了很多人,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我小姨、姨夫、我表妹、我小姨的那个情人,以及那对救了我的大哥哥和大姐姐,当然,也许还影响了我的父母。十多年来,我常常觉得没办法接受那样的结果,没办法接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可我多希望有人告诉我——你是无辜的,你也没有选择。请你告诉我,陆医生,我究竟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我只想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无论答案是什么,我想我从此便可放下这件事了。”
“可是……这样不会被对方看扁吗?”
陆楷原沉思了一会儿,说:“也许你更需要做的,不是想通或放下这件事,而是换种思维方式。这世上大部分的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你去看看每个行业做销售的,对方不理算什么?对方就是明确拒绝了,也要厚着脸皮反复上。有志者事竟成嘛,对吧?”
“你是说,我既有罪,又无罪?”
“啊?”文幻愣着。
“我是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人。但谁没有软弱的时刻?”
“哈哈,文幻姐,一看你就没做过销售。”
文幻低下了头。
“可是可是,继续发说什么呀?人家都不理你了。”
陆楷原又说:“你说你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结果。可我想说,这世界上没有我们无法接受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应让我们无条件无怨言地接受下来。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接受它。这就是因果。”
“继续给他发啊。”小岩笑道,“为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脸皮厚一点就厚一点咯。”
“可是,就没有办法让自己好过一点吗?”文幻说,“不需要补偿吗?对于曾经让自己后悔的事,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去补偿吧?”
文幻不计较小岩半开玩笑的揶揄,她心里在琢磨别的事。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岩,我问你个问题。假设你很在意一个人,你给他发信息聊天,可他很冷淡,不太理你,或者最后干脆就不理你了。你会怎么办?会继续给他发信息吗?”
“不,对过去的一切,不要抱怨,不要解释,不要去要求别人解释,也不要去要求别人听自己的解释。只是接受。”陆楷原说。
小岩笑着认错:“是,是,文幻姐才是情感专家。”
他说:“有些人无法原谅别人的过错,放不下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也有人曾经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在内疚与痛苦之中黯然度日。不管无法原谅的初因是什么、对象是谁,这些痛苦在灵魂深处都是执念,是负面的信息。”
“呵,你才多大呢,小毛孩子,恋爱经验还没我多呢吧,还给我出谋划策呢。”文幻嗔道。
他说:“你和这世界的关系太紧张了。你需要让自己松弛下来,让自己和所有人的关系都松弛下来。而后你才能想通我说的道理。”
小岩嘿嘿一笑,说:“我就是关心你啦,如果有心事也可以找我说哦,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嘛。”
他又说:“其实对抑郁症,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治疗——对过去的事,不后悔;对将来的事,不担心;对当下的事,不生气。”
文幻一嘟嘴,假意不屑地说:“要你管。”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难。我放不下过去,也担心将来。”
小岩见文幻被自己逗笑,又试探着问:“文幻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是不是……恋爱啦?”
“这需要你自己开悟,打坐和静心是一个办法。”
文幻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搁下镜子。她想起小岩的名言——身份证照片是每个人最不想示人的人生污点。
顿了一顿,他又说:“在上帝看来,所有的命运都没有好坏之分,有的仅仅是体验。上帝在制定规则的时候,并不是按着好坏善恶去制定的。仅仅是你种下什么样的种子,你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果实。一切只是因与果。而好与坏、善与恶,仅仅是人类社会才有的定义。上帝在乎的仅仅是体验,任何的体验。在他那里,所有人的命运和体验没有好坏之分。因为上帝,就是大爱,包容一切的,打破二元对立的大爱。在他眼里,一个出生在非洲连水都喝不上的黑人孩子,并不比一个出生在华盛顿富家的白人孩子更低一等。这种好与坏,善与恶,幸运与不幸的定义,仅仅是人类自己贴的标签而已。就像你之前在画框里看到的那句话所说:所有人都是特别的,所有时刻都是金色的。或许还要加上一句:所有的命运都是值得体验的。”
小岩笑道:“人人都会时不时出现这种没自信的时候,觉得自己变胖啦,觉得自己变丑啦。我教你,这种情绪一出现的时候,马上拿出身份证看看,你会发现自己……嗯……多虑了。”
陆楷原说了那么多,文幻呆呆地听着。
文幻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可我为什么没以前自信了?”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小岩说:“当然啦,文幻姐最美了,标准的女王范儿。”
忽然间,陆楷原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对文幻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
文幻眼睛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好看吗?”
电话那头是门外的海茵斯。隔着不远的距离,文幻隐约能听见海茵斯的声音,“不好意思,陆医生,提示您一下,苏小姐的咨询时间已经结束了。会展中心的讲座一小时后开始,对方来接您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助理小岩看到文幻这幅忧心忡忡的样子,关心地问道:“怎么啦?文幻姐长痘痘啦?我这里有很要用的药膏哦。”
陆楷原简单回答一句:“知道了,谢谢。”
文幻搁下手机,满心感慨。战略上藐视、战略上藐视。就是无论怎样都不要把爱对方当做自己生活的全部,不能失去自尊和自信,自尊和自信,自尊和自信……文幻想着想着,就觉得自从喜欢上陆楷原之后,她是越来越没自信了。她拿起办公桌上的镜子看自己。
他挂了电话,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文幻,拾起刚才和她的对话,“所以,正确的心态与做法是,感恩一切曾发生过的事,接受它们的存在,面对它们,然后放下它们。这样,你才会获得自由。”
“恋爱如打仗,不同人有不同打法,你也不必强求自己改变,本色也有本色的可爱之处。但有一条原理是不变的——对任何关系,要做到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说的就是,你可以真心去爱,但千万不能把这份爱当做生活的全部。若不然,万一这份爱没有如你所愿地实现,你将被它摧毁,失去自尊和自信。”
陆楷原说完,看着文幻的眼睛,神情平然。
元灿仿佛猜到文幻的心思,第二条短信又来了:
文幻明白,自己该告辞了。她有些失落,今天本想好要矜持,要用理性和智性来对待两人的会面。可一到他面前,她又无法自控地倾囊而出,全无保留,告诉他自己内心最深的秘密和恐惧。她并不期待他特别的开解,或许只要对他倾诉了,就是一种解脱。
文幻看着短信,苦笑:我也知道凡事不能强求,可是阔太太,我不像你,什么都有了,所以心态也好,头脑也睿智。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我需要奋斗,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变美、找老公!我有刚性需求,我有心心念念喜欢的人,所以我有我的局限。
此时,文幻找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只好站起来,说:“谢谢你,陆医生。你还有事的话,就请忙吧,我走了。”
“做不到知行合一,至少你要懂得交往原理。凡事莫过太上心,是你的赶不走,不是你的莫强求。新的一天,与君共勉。”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分分秒秒都过得那么快。
第二天上午,元灿的回信来了:
陆楷原仿佛看出她心结未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如果你实在无法对过去释怀,那也可以选择,忘了它。所有让你难过、让你困惑、让你想不明白的事,你都可以选择,忘了它。”
凌晨时分,文幻给元灿发去一条信息,说了这些感想。
忘了它?真的可以忘得了吗?文幻出神了一瞬。
文幻无奈地放下书。道理归道理,懂归懂,但在实际中,根本就是难以做到。她根本不可能对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耍心眼,制造什么“不可得性”。这样不真诚,爱情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了。若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聊。”陆楷原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再见。”
她又想到,陆楷原一定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他是心理学博士,这类基本原理他一定早已熟知,并熟练运用。所以他才这般悠游自在,对感情量入为出,将别人控制于股掌。
虽然礼貌周到,却还是这么有距离。文幻略觉失望。
这样的世俗道理是非常实用主义的,因为它确实很准确地点明了她和陆楷原的关系现状,文幻无奈地想到。就是因为她比陆楷原更依赖这段关系,她对维持这段关系的兴趣更大,所以陆楷原对她有了权力,他能够控制她的喜怒,也就拥有了伤害她的能力。
他难道看不出她这样一次次来找他是为什么吗?他难道看不出来每一次谈话结束的时候她都舍不得走是为了什么吗?
这些句子的意思和元灿所说的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就是要叫人在关系中衡量得失,叫人不要全情投入,而是用理智对待。
所有的命运都是美妙的、值得体验的,那么这种单相思的苦,这种求而不得的烦恼,也是上帝派给她的体验剧本吗?是要她全然接受,用心体验吗?这种体验真的不怎么好,太折磨人的心了。
文幻将这几行字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文幻低低说了一声“再见”,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去。她走走又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他一眼。
最小兴趣法则:在任何关系中,对继续或维持目前关系兴趣较小的人拥有更大的权力。
就在这一瞬间,她因为没看路,也因为魂不守舍,转身的时候背包擦碰到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巨响,那东西砸到了地上。
如果你比伴侣较少地依赖关系,那么你对伴侣的权力就大于他/她对你的权力。
文幻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只见一只放置在展示架上的玻璃奖杯被她碰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摊亮晶晶的玻璃渣子。
这么想着,她躺到床上,拿起元灿给的《爱情心理学》翻看,随手翻到一页:
文幻吓傻了,待在原地没有反应。
但好朋友终归是好朋友。文幻回到家,心里已经平静下来。她想着元灿说的“不可得性”,心里明白这些话其实都在理,只是自己的性格恐怕难以改变,无法变得圆滑、世故、工于心计。她从来就是个本色出演的人,又怎会用伎俩去骗取爱情?
陆楷原和海茵斯都闻声过来察看。
为了一个男人,跟好友赌气不欢而散,还是第一次。
文幻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地上的奖杯残骸,僵了两秒钟。两秒之后,她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玻璃,嘴里连连说着:“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我来弄吧,我来把它修好。”她理智也明白这么个奖杯打碎了是修不好的,但她无法不这么说。她几乎像自我惩罚一般地放低姿态去做这样的蠢事,说这样的蠢话,因为她不知在闯了这么大一个祸之后还能做什么、说什么来让自己下台。她可以赔偿,但奖杯是无价的,她明白。
“哼,你就是好为人师,一辈子改不了。”文幻嘟嘟囔囔,不情愿地把书一拿,闷闷不乐地走了。
“别碰,当心手。”陆楷原这时说了一句。
“好好读读,你会豁然开朗。”元灿笑得狡诘。
“Adele,让阿姨来打扫一下。”他又简单地对助理吩咐了一句。
文幻一看,《爱情心理学》。
海茵斯答应着走了。保洁阿姨很快过来收拾残局。
“哎,等等,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呢,你拿去。”元灿拉住文幻,往包里翻着什么,然后拿出本书塞给文幻。
文幻仍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刚才她捡拾玻璃碎片的时候右手食指被划伤了,有些微疼。但她捏着手指,不愿让人发现。
“对,生气了,你总是损我,总是看扁我。”文幻直走。
陆楷原看着文幻。她可怜兮兮地站在哪里,茫然而尴尬,眼中的魂魄只剩下十分之一。她知道自己冒冒失失,闯了大祸,却仍维持着倔强,说:“我来赔吧,这个是一定要赔的,损失是多少,告诉我。”
“干吗?生气啦?”
陆楷原几乎想笑,克制着烦躁,说:“不必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慢慢跑吧,我先走了。”文幻甩脾气。
“那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要赔的。”文幻啰啰嗦嗦地缠着陆楷原,“要不我一模一样做一个赔给你吧?你告诉我奖杯上的内容是什么,我一定做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那,一个人想要得到爱情,就必须具有‘不可得性’,哪怕人为制造自己的‘不可得性’。”元灿继续说着,“所谓‘不可得性’就是——你给我发消息,我不一定回;你给我打电话,我不一定接;你约我出去,我不一定每次都有空,诸如此类,你自己体会。而你现在却完全没有‘不可得性’……”
面对文幻黏糊、幼稚的追问,陆楷原几乎要恼火起来。这时海茵斯又走进来说:“陆医生……”
文幻闷声不响地听着,心里很不好受。
“知道了,我取一下讲义,马上下楼。”陆楷原打断她。他以为海茵斯是来催他去讲座的。
元灿嘿嘿笑着,又补一刀,“你越是急吼吼地盼他给你发信息,他就越是不会给你发。这就是情场的规律。”
“不是的,陆医生,是有一位先生刚刚来访,我说您现在没空,可他偏要进来,说是苏小姐的朋友……”
文幻白元灿一眼。
海茵斯话音未落,一个男人已出现在她身后,坦坦然然地走了进来。“嗨,幻幻,你果然在啊。”柳元皓爽朗快活地招呼着,尽管眼前的景象未必真的让他这么快活。
“怎么?不是他发的吧?”元灿幸灾乐祸。
文幻见到元皓,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文幻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我不能来吗?”元皓大大咧咧地笑着,同时四下打量着诊所的内部环境,“这地方倒真不错呀。”他说,目光扫过陆楷原的时候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算作致意,“我最近也有些心理上的困惑,也想找陆医生做做心理咨询,改善改善身心健康呢。”
文幻顾不上听元灿啰嗦,打开手机就急切地查看信息。但信息却并不是陆楷原发来的,而只是广告消息。
谁都听得出元皓在胡闹,在调侃,或许还带点对陆楷原的讽刺与不恭敬,但他却可以把那种讽刺与不恭敬化作嘻嘻哈哈的玩笑表达出来。并且他的玩笑开得那么放松、亲热,让人没办法真的讨厌他。
元灿笑笑,说:“得了吧。人生就是个戏台子,你太本色出演了。情场如战场,你好歹用点心计。他给你发信息,你别这么快回过去。就晾晾他,让他等等,这样他才会拿你当回事。”
只有优越、自信到极点的人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做到这样轻松笃定,这样收放自如。
文幻一边拿起手机一边说:“回信息要及时,这是对人的尊重。”
“那么,请和我的助理预约一下来访时间。”陆楷原淡淡回应,面目肃然。他丝毫没有被元皓优越、甚至霸道的态度所触动,维持着一贯的平和礼貌。对一切人一切事,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温和、冷静,带点不动声色的傲慢。文幻迷恋的就是他这样的温和、冷静,和不动声色的傲慢。
元灿啧啧两声,“瞧这急切的小样,我看你被他吃定了。”
文幻想,别说自己看不透他,就连元皓也不一定看得透他。任何人都看不透这个神秘、孤傲的陆医生。任何人都拿他没办法。
文幻羞恼,举起拳头佯装要打元灿。这时文幻的手机响了,是信息提示音。她立刻丢下元灿,扑到自己的包里找手机。
陆楷原朝文幻和元皓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就转身回办公室去了。海茵斯则对两人客套地一笑,眼神在说:慢走,不送。
文幻这样想着,又听元灿在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对了,小幻幻,你确定你在他家睡着的时候,他……没对你做什么吗?”元灿嘿嘿笑着,“会不会……他做了什么,而你不知道?”
文幻闷闷不乐地出来坐电梯,元皓在旁边陪着。
文幻噗嗤笑了,又嗔怪元灿恶趣味,尽损人。但回头想想也确是这个道理,做什么都是其次,这世界首先还是看脸。
两人进了电梯,元皓自顾自地开始调侃诊所的装修风格、海茵斯的混血脸蛋,以及陆医生的为人与态度。
元灿斜睨着文幻,冷笑道:“省省吧,你说做饭的男人帅,说的是高大冷峻的心理医生穿着棉布衬衫在后现代感的厨房里煎牛排煎鸡蛋吧?换成个黑胖子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地在炒面,你还喜欢么?”
文幻始终一言不发,忍受着元皓嬉皮笑脸的调侃。他刚才贸然上门调戏陆医生,讨了个没趣。可别以为他会尴尬、会收敛,人家这会儿照样说说笑笑,挥洒自如。文幻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就不能长大一点吗?柳元皓。你在外面可是柳总、柳老板,可瞧瞧你在我面前干的事!”
“我跟你说,会做饭的男人太帅了!嫁人就要嫁会做饭的男人!”文幻一本正经地宣布。
这话其实已经很重了。生活里没有几个人会对元皓这样说话。但元皓没有生气,只是稍稍收敛了不正经的态度,说:“咳,我开开玩笑的嘛,你不高兴啦?其实我是出来办事,顺道经过你公司,看着到下班的点了,就来接你吃饭。你不是爱吃麻辣香锅嘛?我正好也馋了,不如就一起吃一顿。”
“可你要说他完全不在乎我吧,也不是。”文幻说着分析起来,“他早上起来还给我做早餐了呢,红烧牛肉面,还放了两个煎鸡蛋。真是……太帅了!”文幻说到这里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万分陶醉的样子,不知是在用力回忆红烧牛肉面还是那个太帅的大厨。
“那你不事先给我打电话?”
元灿笑得更甚,“就知道,倒追来的永远不属于自己。你要真跟这傲娇医生过,以后有的是气给你受呢。”
“咳,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我到了公司他们说你已经走了。然后我按电梯的时候看到五十层有个心理诊所,心想会不会是你去的那一家,就想随便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碰到你了。”元皓说到这里,流露了一点醋意。他的眼神在说,原来你真喜欢这个心理医生。
文幻纠正:“不是啦,关键是,毛脚女婿对我印象不怎么样。”
文幻沉默着,她在一点一点把心里的难过压抑下去。
元灿笑,“可以想象,头回见面,丈母娘架子总要端端的。”
元皓对她是好得没话说。并且最可贵的是,元皓身上还留着某种大男孩特有的单纯,独独对她。可惜她的心另有所属。爱情就像一头猛兽,谁被它捕获了都要忍受煎熬。她和元皓救不了彼此。
文幻叹一口气,说:“不怎么样啦。”
“走吧,去吃饭吧。咱俩都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就麻辣香锅了怎么样?我打电话定位子。”元皓恢复了轻松的语态,想调节气氛。
“呵,快谢谢我的神助攻吧。要不是我,毛脚女婿怎么会这么快上门?对了,你妈对毛脚女婿印象怎么样?”
文幻却还是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还不是你卖友求荣,跟我妈说了实话,我才被逼上梁山。”
这时元皓发现文幻一直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他一把拉起文幻的右手,问:“你手怎么了?”
元灿听了“哇塞”一声叫出来,“不得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幻幻只有两三颗脑细胞,没想到一谈恋爱,情商智商同时爆发,进展如此神速,已经把男神带给父母见过了啊。”
“没什么。”文幻抽回手,把手藏到身后。
文幻接着认认真真地向元灿汇报了自己在酒吧喝醉、到陆楷原家住了一夜(并特地强调什么都没有发生,生米还是生米,并没有煮成熟饭),以及让陆楷原假扮男友拜见父母的经过。
可元皓已经看到了文幻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伤口,在渗血。
“别挖苦我了,我叫你出来就是要说这事呢。”
他重新拉起文幻的手,心疼地看她一眼,“还说没事,一会儿到楼下便利店买个创可贴。”
“呵,脾气这么大,失恋啦?”元灿照旧轻松调侃,“昨晚不是还和心理医生共度良宵了嘛?怎么,才一天他就想不认账啦?”
文幻再次抽回手,坚持说:“一点小伤,有什么关系。”
文幻撇撇嘴,“我没心思开玩笑。”
元皓这时沉默下来。电梯里有一瞬间真空般的安静。
元灿笑,“中国人就习惯说废话。明明看到人来了,问,你来啦?明明看到人出去,问,出去呀?你说烦不烦?”
尽管已经无数次反复纠缠,无数次被划清界限,但他还是控制不住以男友的方式对待她,对她有强烈的保护欲。只是她真的不想要这些保护,他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文幻从跑步机上下来,说:“你可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文幻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煎熬,说道:“元皓,我们之前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你就放过我吧,好吗?你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有你的生活和事业,你还有未婚妻。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牵扯,非要和所有人作对呢?”
这次文幻先到了,在跑步机上跑了五公里,元灿才姗姗来迟。
元皓这时突然失去理性和控制,抱住文幻,紧紧拥抱着她,“因为我爱你啊,幻幻。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要你,不能没有你。”
这天晚上,文幻把元灿约出来健身,她有一肚子话要跟元灿说。
文幻在元皓怀里呆了一瞬间,也恍惚了一瞬间。
1.
一瞬之后,理智回来。她推开他,有些委屈,有些难堪。她低着头,小声却坚定地说:“别这样子,元皓,成熟些。我们都是大人了。相信我,这世上谁没了谁都一样活下去。”
世上有更好的事情值得付出:将小儿女情怀融化为大的悲悯,帮助世人,爱世人,爱所有人,而不是,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人。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层,门缓缓开了。文幻拨开外面等候着的人群,很快跑了出去。
真正的爱情,持续的时间总是有限,可若无法修成正果,所引发的痛苦却会久久不散,最终伤及灵魂。
元皓呆呆伫立在文幻最后留下的那句话里,恍然若失,很快被涌入电梯的人群团团围住。
太多人曾向我倾诉有关爱情的烦恼:求之不得、得之恐失、嫉妒、恼怒。我清楚爱情所能产生负面能量。
他没有再去追她。
唯一的一次恋爱,发生在十八岁,也结束在十八岁。女友离开之后,我不愿再陷入任何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