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文幻索性豁出去了,“好了好了,我都招了。你不是要我快点出嫁吗?我好不容易有个男朋友,你又要反对了?”
“你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啊?我都听到了,你旁边有个男人对不对?你这戆囡哟,我看你要闯穷祸……”
这话把母亲堵得在电话里静了三秒钟。
此时陆楷原距文幻已有数米远,他也刻意压低了声音讲电话。可母亲还是在电话那头辨别出了这边环境中男人的声音。
三秒钟之后,母亲发出怒吼:“我是让你找男朋友啊!不是随便找个瘪三去同居啊!你你你……怀上了怎么办,啊?真是糊涂啊!我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囡……”
偏偏在这关头,陆楷原的手机不凑巧地也响了起来。他抱歉地看了文幻一眼,拿起手机走开几步,小声地接听。
“等等等等!”文幻急辩,“我哪里同居啦?不过住了一晚上……”
文幻心里一边骂元灿卖友求荣,一边快速盘算着如何编故事。
“一晚上就够怀上小毛头啦!”
母亲显然比打第一通电话时气急败坏得多。她责问文幻到底在哪里过的夜,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我们啥也没干啊……”
然而刚喝下满满一杯爱心牛奶,文幻此时既快乐又勇敢。她毫不畏缩地拿起手机,接了电话。
“啥也没干你跟他过夜干吗?”
就在此时,文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母亲的电话又追来了。看来柳元灿这个损友没替她把谎圆好。
“我……我没跟他过夜,只不过在他家借住了一晚上……”
陆楷原没说话,却被文幻活泼调皮的样子逗得微笑起来。他看着文幻大口喝着杯中的牛奶,也举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别只不过一晚上。一晚上很短吗?一晚上够出多少事?”
真是很懂得照顾人呢。文幻心里甜甜的。她见陆楷原手里也拿着个杯子,也不管里面是牛奶、咖啡还是白开水,兀自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碰了碰他手中的杯子,欢乐地说道:“牛奶,干杯!”
“我……”
“方便面没有营养。喝杯牛奶补充一下。”陆楷原说。
文幻发现,跟母亲是讲不清道理的,索性不讲了。
“哦。”文幻低下头,对自己充满暗示的玩笑没有得到回应而略感失望,又说:“我已经吃过早餐了呀。”
母亲也不想跟文幻在电话里多讲,隔空喊话最没效率。于是她简洁而强硬地勒令文幻——马上回家!并且,必须把这个从未露过面“瘪三”带回去“请罪”。否则,告他诱拐……!
陆楷原脸上微笑不变,只淡淡回应道:“把牛奶喝了吧。”
诱拐什么?文幻听着母亲讲到一半的话,心里暗笑。
“现在?”文幻狡诘地一笑,接过牛奶,“现在我的梦想就是嫁一个喜欢读书还拥有这样一间书房的男人。”
少女?幼女?
陆楷原笑笑,把手中的一杯牛奶递给她,“那现在呢?”
她苏文幻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女子啦。她自己喝醉了酒,跟男人回了家,怪得到谁?
文幻太喜欢这样的房间了,禁不住雀跃。陆楷原拿着两只杯子走过来,见文幻痴痴地抚摸着从地板一直排到天花板的书架。文幻说她少女时代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这样一间透满阳光的巨型书房。
当然了,这些话她可不敢跟母亲讲。她只能暂且敷衍母亲——好吧好吧,母亲大人请息怒。一定带他来请罪。
整套房子一共四个房间。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衣帽间,还有一个书房。书房是一间和诊所一样的玻璃屋。
3.
阳台上日光渐渐浓烈。陆楷原带文幻回到房间。陆楷原去厨房,说给文幻倒点喝的东西。文幻便自己邀请自己四处参观起来。
挂了电话,文幻转身看向陆楷原。他刚好也打完了电话。
陆楷原温和睿智的样子让她平静,继而快乐起来。她再也不愿去想那些旁的事情了。与其说陆楷原的劝慰开导了她,不如说,有陆楷原陪着她,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呢?有他在身边,任何其他开心或不开心的事,都成了小事。
怎么了?他发现她眼神涣散,失魂落魄。
“嗯。”文幻轻轻点头。
“陆医生,你一定要帮我!”她扑到他面前拉住他胳膊。
“缘来缘去,又岂是你我这些凡人能够控制的。迷恋、不舍,只是人性之中的软弱。与其患得患失,不如好好珍惜拥有时的每一刻。工作,认真去做。朋友,真心对待。这已足够。你说是吗?”
“什么事?慢慢说。”陆楷原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眼神镇定地看着她,示意她不要一惊一乍的。
文幻沉默了。陆楷原的话听上去好像不着边际,其实却蕴含着深深的哲理,从一个晦涩的角度回答了她所面临的问题。文幻觉得那些道理或许正确,但真的要做到却很难,不由得感到有些沉重。
“刚才的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她发现了我在你家里过夜的事情。我没办法,只好跟她说,你是我的……男……男朋友。她就……她就……她要求我……带你回去……”文幻支支吾吾的,一番话在嘴里编过来编过去,她本想说“负荆请罪”,但一看陆楷原那张不着喜怒的脸,就退缩了,忙改成“吃……吃个午饭”。
“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失去了也不必惋惜。”
“不了。我中午还有事,代我谢谢她。”陆楷原淡淡地说。
“这么悲观,所以呢……?”
什……什么?文幻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楷原。有没有搞错?他真以为是请客吃饭呢?还“代我谢谢她”?
“我想说,聚合、相爱、亲情、友情、生意、合作,都是偶然的,只有分离是必然的。”
“陆医生!”文幻几乎喊起来,“你要是不去我就交不了差了。”
“我被你绕晕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陆楷原一脸不解。
“物质世界的本质是球体。两个球体相遇只有一个点。并且,球体的运动是无序的。因此,两个球体的相遇是偶然的。”
“我……我从来没在外面过过夜。我跟我妈好说歹说,你是我男朋友,她才勉强让我过关的。你要是不出现,她会以为我不知在哪儿鬼混了一晚上,非打死我不可。你就陪我去一趟吧。啊?我可是用生命在请求你啊,陆医生,你不去我真会被我妈打死的。”
“什么意思?”
陆楷原一时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软化。他看着文幻,想了一想,说:“登门见长辈不是一件小事,这种事怎么能够糊弄?”他的潜台词是:今天见过了,往后的戏你再怎么演?
陆楷原又慢慢说道:“自然界最本质的形式是圆。圆的基本特质有二,一是万物皆循环,二是万物与他物只有一个交点。”
文幻看出他的顾虑,忙说:“先过今天这一关再说。往后的事我会有办法的。我发誓,不会连累你的。你就帮我今天这一次。”
文幻一怔,安静了。这话触到了她心上。
陆楷原看着文幻,仍在犹豫。
陆楷原说:“会失去的原本就不是你的。”
“算我求求你了,陆医生。”文幻继续央求,“再说这事你也有一定责任的。刚才我妈打电话来的时候你在旁边讲电话,她都听到你声音了,我想抵赖也不行。陆医生,你就好事做到底,帮我过我妈这关吧。不就是吃顿饭嘛。我知道你忙。可再忙,饭总归要吃的呀,在哪儿吃不是吃啊?我家饭菜口味还不错的,您就屈尊去尝尝吧,啊?”
文幻望一眼天,“等于没说。”
陆楷原没说什么,只是有点好气有点好笑地看了文幻一眼,同时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陆楷原很快回答:“都重要,也都不重要。”
文幻看出陆楷原这样就算答应了,“耶——”一声欢呼起来,差点就想跳起来抱住他了。
文幻抬头,看到陆楷原鼓励和关切的眼神,于是说道:“那你说说看,一份工作和一个多年的朋友,哪个重要?”
虽是假扮男友,陆楷原还是尽心的,特意换了衬衣西服。
“不妨说说看。”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文幻的手机响,是元灿的电话来了。文幻接起来就骂:“你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昨天和商宛优会面的场景瞬时浮现在她眼前。她刚才本想告诉陆楷原,那个留到最后的女学生就是自己曾说起过的表妹,但现在她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她满脑子都是商宛优威胁她、要她和元皓绝交的画面,心情低落下来,顿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唉,就是昨天……忽然碰到一点事,有点……想不开……”
元灿笑笑,讨饶说:“你也没事先跟我打招呼啊。你妈来电话问你在不在,我哪儿反应得过来?”她接着问文幻到底在哪儿过夜的。
“哦,也没什么事。”文幻说着沉默下来。
文幻于是说了在哪儿。元灿在电话里叫起来:“哎哟喂,苏文幻,我没想到你这么豁得出去哦。”
陆楷原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昨天你打电话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非得当天就见到我?”
文幻咕哝一句:“我也不想的嘛。意外,意外。”
“对了,昨天讲座结束之后,有个女学生留到了最后,缠着你说了半天的话。你们都说些什么呀?”文幻醋意更浓了。
“什么意外?”
对于文幻半真半假的吃醋,陆楷原只好笑而不语。
“咳,喝多了呗。”
“是,你是够忙的,那么多美女围着你,你哪还看得到我?”
“酒后失身?”
“对不起,我当时太忙了。”陆楷原诚恳解释,带着歉意。
“哪有……”文幻的反驳带点羞愤,但她在说出“哪有”二字的时候,自己也恍惚了一瞬:究竟失了还是没失?或者说,她内心暗暗滋生的希望是失还是不失?
“不过,你让我去找你,自己却忘了等我哦。”文幻说。
文幻还在恍惚,元灿又说:“一般说‘哪有’,多半就是有了。”
陆楷原没想到文幻竟换了话题,不追究他把她带回家的事了,倒更显得自己刚才急急辩解更为滑稽,当即只是淡然一笑,不说什么。
“真没有。”
文幻心里却在想:没有什么?干吗欲说还休?干吗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急于澄清?就算行为上没有,不代表心里没有。哦,送到宾馆麻烦,带回家就不麻烦了?把床让给我睡,还给我做早餐就不麻烦了?她心里直乐,嘴上却不说穿。但陆楷原的话说到一半停在那里,她总得找点什么话接上去,以免尴尬,于是她说:“昨天去听了你的讲座,还不错哦,看样子你很受欢迎嘛,尤其受女学生欢迎。”
“咳,孤男寡女在一起,都过夜了,还争辩啥?”
陆楷原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奇怪自己,一般不会这么多话的,更不会这样吃力地跟别人解释什么。他觉得自己此刻很婆妈、很反常,略有羞恼,索性停下来闭口不言。
是啊,没啥好争辩了,文幻想。可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陆楷原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放下报纸看着她,说:“你一定想问昨晚的事,对吗?那好,昨晚你醉得不省人事,我既不能把你留在酒吧,又不能把你扔在街上,送到宾馆有点麻烦,送到你父母家可能麻烦更大。所以,只好把你带回来了。但我没有……”
元灿在电话里继续说:“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会死,懂吗?你说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喝醉了跑到男人家过夜,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岂不是被动得一塌糊涂了?”
文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
什么呀!文幻失笑。谁是熟饭?她苏文幻现在是熟饭了,让姓陆的给妥妥地盛在碗里了?这么想着,她竟不气恼,还有点甜蜜了。
陆楷原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先开口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熟饭就熟饭吧。”她一边招架元灿,一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陆楷原。
可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不出口。
陆楷原不管文幻在电话上说什么,只安静而专注地开车。
文幻突然很想问他,昨晚在酒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吻我了吗?或者是……我吻了你?你怎么就把我带回家了呢?
“看你现在甜蜜着呢,懒得听我唠叨了是吧?”
文幻的遐想没有边际。陆楷原抬起头从报纸上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把她的遐想都看透了。
“没有,没有,你唠叨吧,我可爱听呢。”
他经常有访客来吗?经常有这类不明不白、无名无分的女客在这张椅子里坐下,与他相对度过一个早晨或者一个夜晚?
元灿听出文幻此刻是真甜蜜,便说:“你甜蜜吧,我不打扰了。祝你就此凯旋,将心理医生手到擒来。”元灿说完挂了电话。
单身男人的公寓,阳台上却放着两张椅子。这倒有点微妙。
电话里响起了嘟嘟的信号音。文幻还呆愣着,似乎在回味元灿最后的话。从此可以凯旋了吗?她完全没把握。现在元灿也好,爸妈也好,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陆楷原真成了她的恋人呢。要是以后成不了,也挺没面子的吧。文幻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忧愁。
文幻走进阳台,在另一张休闲椅上坐了下来。
汽车又驶过一个路口,很快就要到文幻的家了。
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过了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文幻怀疑了一下。)但他们还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这样不明不白、无名无份的共处,是很奇怪的吧?
陆楷原问文幻:“之前你有对你父母提到过我吗?”
文幻慢慢地走过去,忽然有点拘束,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有。”文幻说。心里真正喜欢和在意的人与事,倒不愿意跟父母提了,从青春期开始就是这样了。
陆楷原在客厅外的阳台上,不知有没有听到她这句嘀咕。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休闲椅中翻阅报纸,手边一杯咖啡。阳台外面是城市的早晨,看上去是二十多层的高度。陆医生貌似喜欢高空。
陆楷原听了只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你真的是单身哦。”文幻一边四下闲看着,一边嘀咕了一句,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问。
片刻后,文幻却突然想起什么,忙对陆楷原说:“对了,有件事得跟你打好招呼,千万不能说你是我的心理医生啊。还有,千万不能告诉我爸妈,我在看心理医生啊。知道了吗?”
房间内,家具物品摆放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最重要的,看不到任何属于女人的东西。
陆楷原看了文幻一眼,说:“我理解,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不说就是了……”
真是好大一套公寓啊。文幻四处看着。简练明快的装饰风格,玻璃落地窗明亮洁净,简直是云上诊所的翻版。
“咳,不是因为这个。”文幻打断他,“主要是因为……他们那代人不信这些。而且……看心理医生那么贵,又不打针又不吃药的。我妈会怪我糟蹋钱的。”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吃完早餐,洗了碗,又简单洗漱了一下,文幻回到客厅。
陆楷原看着文幻,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非常无语。但一秒之后,他只付诸一笑,什么都没表露。
嘁,性格障碍,文幻嘀咕。虽然有一点别扭,但美食当前,她马上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低下头继续往嘴里划拉面条,妥妥地满足口腹之欲。一早起来能吃到这人间至美的美味,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陆楷原在文幻父母面前亮相时,文幻注意到父母眼前一亮。尤其是母亲,“如释重负”四个字就写在脸上。女儿带回来的这个人非但不是想象中的“瘪三”,还颇有几分“成功人士”的味道。
陆楷原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角,一副嫌烦的样子,说:“你吃你的吧,吃完别忘了洗碗。”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文幻母亲是地道的上海市井妇女,又在区政府下属机构做了十来年“主任”,也算见识过各色人等,知道这年头“成功”的男人不少,“儒雅”的男人也不少,但既“成功”又“儒雅”,还不像是装出来的男人,太少太少。眼下这位陆某某(母亲没有一下子记住那个有点文艺腔的名字)看着倒还顺眼,过了第一关。
文幻“哦”了一声,又问:“你也吃的泡面吗?”
父母把陆楷原和文幻让进吃饭的客厅。文幻看了一眼餐桌,微微吃惊。她没想到母亲一上午工夫竟折腾出六菜一汤。看来只要是跟女儿婚姻有关的都是大事。不管今天上门来的毛脚女婿质量如何,自己先得做好准备,万一迎进来的是个金龟婿呢?
“我吃过了。”
母亲献宝一样地一只只揭开扣着菜盘的瓷碗,嘴上客套着:“来不及准备,没什么菜呀,小陆,随便吃吃,都是家常菜。”
“你怎么不吃啊?”文幻问。
文幻为陆楷原拉开椅子,心里暗暗发笑。
“哦,那我不客气啦,谢谢啦。”文幻说着就坐下来抄起筷子。她狼吞虎咽了好几口才想起什么,抬头看着陆楷原。只见他正看着自己吃,脸上是一副想忍住笑却有点忍不住的样子。
陆楷原这么个人,三十多岁了,又很西化,大概从没被人称过“小陆”,今天是头一回。文幻见他虽一贯从容老练,在听到“小陆”二字的时候也不禁有点好笑和不自在。
“话真多,快吃吧。”
父亲则一边倒酒一边问陆楷原和文幻是怎么认识的。
“哇塞,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泡面的啊?”
陆楷原刚要答,文幻却抢着说:“相亲!相亲认识的。那次‘300秒爱上你’的活动,你们还记得吗?他也是去相亲的。”
文幻来到餐桌边,一眼看到桌上放着满满一大碗方便面,热气腾腾的刚出锅,正是红烧牛肉的口味,面上还铺着两只煎得半透明的荷包蛋,全是她的最爱。一瞬间她感动得快哭了。
文幻说完看了陆楷原一眼。她就怕他说什么自己不是去相亲的,更怕他不肯配合演戏,说自己并不是她的男朋友。
但空气中弥漫的香味却跟太空实验室完全不沾边。那是文幻最熟悉的——红烧牛肉面的香味!
好在陆楷原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比较自然。
厨房真大,整洁得像样板房。全套不锈钢橱柜和台面看起来像高概念科幻片中的太空实验室。
父亲又问陆楷原从事什么职业。
文幻一言不发,跟着陆楷原走进厨房。
文幻再次抢着说:“是心理医生,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
陆楷原却好像一点尴尬都没有,就好像文幻并不是头回在他家过夜。他冲文幻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早餐好了,来吃吧。”
“哦,心理医生好啊!现在做什么职业最赚钱?做医生!人活在这世界上,哪个不求到医生啊,对不对?我听说在国外心理医生地位很高的,赚得比一般的医生还多,是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她想,两人现在的这副样子、这种关系,多少是有点不正常的。要她装出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太难了。
“唉,妈妈,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还让不让人吃饭啊?”文幻朝母亲嘀咕。母亲三句话不离钱让她觉得很丢脸。
她这一低头十分微妙,既可以解释为她在为昨晚的事感到害羞,又可以解释为她因为擅自翻他的冰箱而有点理亏和不好意思。
“咳,我这不没把小陆当外人嘛,来来来,先吃饭,多吃点菜。”母亲给陆楷原夹菜。可母亲只忍了一小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借着给陆楷原盛汤,顺口又搭上话,“那个,小陆啊,你和我们文文什么时候领证、办婚礼,你们心里有打算了没有啊?”
那么,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了?想到这层,文幻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在陆楷原面前低下了头。
“哎,妈妈!”文幻尴尬地拦住母亲的问题,“我们先熟悉熟悉,了解了解,结婚的事慢慢再说。”她都不敢去看陆楷原的表情。
啊,真的是他。见到陆楷原的一瞬间,文幻怔了一怔,仿佛从一个唯美绝伦的梦境回到一个同样唯美绝伦的现实。
母亲却仿佛不懂女儿的暗示,继续唠唠叨叨,说什么女人结婚生孩子要趁早,早生对女人身体好,我们老一辈的也可以帮带带。
这时身后有响声,文幻回转头,看到陆楷原从厨房走出来。
对母亲这一系列的话,陆楷原一直就是沉默以对,不卑不亢,偶尔轻微地点一下头,以示礼貌。但也仅仅只是做到礼貌而已。
文幻最讨厌早餐吃这些了。她喜欢中式早餐,油条、豆浆、皮蛋粥、小馄饨、小笼包,如果来碗红烧牛肉面那简直完美。
母亲心里或有些不悦,又继续说:“对女儿的婚姻大事呢,我们要求也不高。中环以内三居室房子一套、二十万以上车子一部,都不要有按揭。我们实在人就讲实在话,大家弯弯绕绕的没意思,对吧?”
文幻惊叹之余也略有扫兴,像陆医生这样的人一定是全盘西化的。早餐吃面包喝牛奶,再来两粒维他命。
文幻窘得一塌糊涂,在心里喊:卖女儿啊,卖女儿。你不知道人家陆医生多有钱呢,哪里在乎一套房子一辆车。你做长辈的初次见面就这样提显得太没水平,把女儿也抹黑了。
冰箱里果汁、维他命饮品、蔬菜、水果、全麦面包、低脂牛奶,一应俱全。所有食物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像个小型超市。
接着母亲和父亲又问了陆楷原一些问题。陆楷原一直礼貌而冷淡地回应着他们的提问,带着明显的客套。
哇,真是琳琅满目!文幻打开冰箱后不禁暗叹。
文幻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先前母亲的话说得犀利,文幻猜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但他的目光却没有流露丝毫不悦。
文幻握着电话犯愁,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忽然又觉得肚子好饿。不管怎样,得先喂饱自己才有力气战斗啊。这样想着,她收起电话回到客厅,去开冰箱寻找食物。
母亲得寸进尺,竟又说:“对了,小陆啊,我这人呢,比较直率,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想说,以后你和文文结了婚,并不是说一定要让她管钱,但夫妻之间财产公开有利于家庭的团结稳定。这方面我和你伯父都是过来人,有发言权的。你们年轻人还是要听听我们的,是吧?哈哈哈……”母亲哈完了偷偷用胳膊肘碰碰父亲,父亲便也跟着哈哈哈起来,“是啊,是啊。财政透明、共同管理,这是家庭幸福的不二法门……”
她又打给母亲,那边也占线。毫无疑问,母亲和元灿正沟通呢。不知柳元灿这家伙的智商情商够不够,能不能替她圆这个谎。现在苏文幻的小命就捏在她手里呢。
文幻这时都恨不得把脸放到抽屉里去了,心想怎么摊上这么世俗且厚颜的家长?她惊讶于母亲怎能脸不红心不跳就把这些让人害臊的话坦然地讲了出来。这种技能母亲一定忘了遗传给她了。
文幻马上给元灿拨电话,要她别说漏嘴。心急慌忙间,她按键的手都抖了。最后好不容易把电话拨出去,对方却占线!给母亲抢先一步。这下惨了。
文幻的心思打着飘。父母和陆楷原还在一来一去地较量着。他们的谈话声嗡嗡地擦着文幻的意识飘过去。文幻的直觉告诉她,陆楷原已快无力招架。她忽然好恨这世俗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爱情的不纯粹似乎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而她的父母这一代人,又恰是这整个社会里最世俗、最势利眼的一批人。
唉,这娘亲,跟女儿还玩赌气摔电话,文幻好气又好笑。接着她马上反应过来:不对,母亲不声不响挂掉电话肯定有原因!她肯定是为了打给柳元灿,第一时间证实或揭穿女儿的话!
可是,在这世界里,上哪儿去找真正不世俗的人呢?文幻忽然顿悟。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世俗的人,以及假装不世俗的人。因为在这残酷的世界,真正不世俗的人早就被消灭殆尽了。
文幻心虚,不等母亲问什么就噼里啪啦说一大堆话,想把母亲的问题都堵回去,没想到那边却突然没声音了。文幻“喂,喂?”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这么想着,文幻渐渐平静,也渐渐坦然了。陆楷原是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他一定是可以理解这种状况的吧?
“噢,没事没事,我昨晚和柳元灿在外面吃饭,聊得有点晚就到她家过夜了。本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想你这几天总说累,肯定很早就睡了,怕吵醒你,就没打了。这不,早上一醒就给你打了嘛。”
并且,除非他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他只要结婚,不管走到天南地北,碰上的丈母娘都会是一模一样的嘴脸,一模一样的世俗。
“哎哟,你这小鬼总算接电话了啊!”母亲愤怒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似乎还带有一点哭腔,“野到哪里去了啊你?把大人都要急死了!再有一秒钟你不接电话,我就要报警了。”
4.
文幻胆战心惊地看着响个不停的手机,就像看着一颗马上要爆炸的炸弹。铃声持续响着。不能不接。而且立马要接啊!情急之下,她快速调整呼吸,编好一个谎言,然后沉住气,按了接听。
一顿饭吃完,让四个人都累坏了的“毛脚女婿见丈母娘”的戏终于落幕。陆楷原推说还有工作,先行告辞。文幻说送他到楼下。文幻的父母则出于礼数,送他们俩到电梯间。
夜不归宿!这在苏文幻二十五年遵纪守法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母亲可别报警了才好啊。
从出家门、进楼道、等电梯,文幻一直牵着陆楷原的手。那是做给父母看的戏。进了电梯,门关上,电梯开始下降了,戏不用做了。
这时,一阵乍响的旋律打破了她的思绪。文幻发现是她自己的手机在响。她循着铃声找去,发现她的手机被放在了她睡觉那间房间的床头柜上。她拿起手机一看,竟是母亲来电。她一下子就气短了。
文幻知道自己应该放开陆楷原的手,但却不知怎么放开才不着痕迹、不突兀,不让自己和对方觉得别扭、刻意、心里不舒服。
但……即便是想象也好可怕。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想象?而且在想象中,是她主动去吻陆医生的。天哪,她竟然主动献出初吻……
电梯载着两个沉默的人缓缓下降。文幻的心思缠缠绕绕。
文幻忽然怀疑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而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没有人说话。她应该先说点什么吗?说什么呢?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谢谢你以男朋友的身份忍受我母亲的唠叨?不,她不愿说这样的话。因为这样说就全盘否定了两人之间或许存在的一点感情。可真有那样一点感情吗?他会不会有一点喜欢她?有没有可能,他们可以真的做成男女朋友?如果现在立刻放开手,就等于她自己也承认这是一场戏吧?她是多么不愿承认啊。
不不不,她并不是在可惜初吻给了陆医生。只是……那时很不清醒啊。此刻回忆当时那种感觉,已经不太清晰了,似乎是浑身酥软,像有电流通过,脸颊滚烫滚烫的。到底是真的吗?
尽管这样想着,在电梯快要降到一层的时候,文幻还是决定放开手。放手的一刹那,她抬头看了陆楷原一眼。陆楷原这时也恰好转头看向她。他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陷在一瞬的迷茫和失落里。这一瞬好像久得没有边际。
初吻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有了?
电梯终于沉到了底,门轰隆隆地开了。九十年代造的高层民居,老式电梯年深日久都欠一点修整,升降和开关门的动静大得像科幻片里的飞船着陆。这猛然的着陆把两个迷茫的人拽回了现实。
啊,不会吧?文幻闭上了眼睛,不知该作何判断。
大楼外的日光从缓缓分开的两扇精钢门里透进来。他们都觉得外面的光线刺眼得不近情理,有些恍惚。
陆楷原呢?他为什么还不出现?难道他还没起床?这里真是他的家吗?文幻想着。接着,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前一夜在酒吧的时候,她抱着陆楷原,两人……好像……接吻了?
这时,一个剪影出现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光里。
文幻恍恍惚惚地站着,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城市高空的一座超现代花园,一时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剪影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然后他们看清了,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男人。那男人不是别人,竟是柳元皓。
这里似乎是那种涉外高级公寓楼,层高很高。巨幅落地窗配着全套白色皮沙发和浅色木地板,使得房间充满了后现代电影的质感。空调、电视、组合音响等电器设备贴墙摆放得极为简洁。角落里有几株大型绿植,衬得整个房间大方适宜,又有自然气息。
文幻呆了。自从那晚她丢下狠话从饭店跑开,元皓就再没有找过她。她没想到元皓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在她眼前,还这么巧地碰上了陆楷原。她一时有些吃惊,亦不知所措。
整个客厅给文幻的感觉可以用两个词形容:干净、宽敞。
元皓倒是坦然,叫了她一声“幻幻”。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仓皇地答了一声“元皓”。
她想尽量不发出声音,但脚上过于宽大的男式拖鞋十分不跟脚,她只能一步一步缓慢移动。
文幻生活里的这两个男人都隐约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此刻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看了彼此一眼,都没有与对方打招呼。
文幻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做贼似地四下打量。
陆楷原表面上谦慎冷静,眼眸深处却藏着某种低调的、不露声色的优越感,还有点置身事外的姿态。元皓则大大咧咧得多,带着浮夸的、热闹的、毫不掩藏的骄傲。
文幻从来没去过陌生人的家,这种感觉对她新鲜极了,混杂着好奇与刺激。真的是陆医生的家吗?他好像不在。客厅里十分寂静。
元皓先开口了,他脸朝着文幻,问:“这一位是……?”
她小心翼翼地把脚踩进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她轻轻扭开房门,看到外面是个安静而陌生的客厅。
“陆博士,我的心理医生。”文幻说。
是给她穿的吗?还是……?她环顾房间四周,并没有别人。
元皓“嗬”一声,笑笑,“把心理医生请到家里来了?”
一瞬间,文幻觉得很惊慌,也很丢脸。她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光脚踩到地板上,又发现床边放着一双皮拖鞋,明显也是男式的。
“要你管。”文幻听出元皓语气里的讽刺与挑衅,便没好气地回答他。严格说来,他们二位都算不上是她的男朋友,此刻倒没来由地剑拔弩张起来,好像真是情敌一样。有点可笑。
天哪……难道这里是……陆医生的家?
但不管他俩是不是情敌,文幻心里总是偏向陆楷原多一点的。她想找个由头把元皓支开,然后再跟陆楷原好好聊几句。
紧接着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昨晚自己喝醉了,接到陆医生电话,后来他赶来接她,她倒在他怀里,之后……之后就不记得了……
陆楷原却先说:“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说完,朝文幻和元皓分别点一点头算作礼数,就径自朝大楼外走去。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见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而身上盖着的棉被显然属于一个男人,海蓝色的被套散发着淡淡的阳光味道。
文幻有点发愣,眼睁睁地看着陆楷原的背影出了大楼,消失在浓烈的阳光里,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发生了什么?这……这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是哪里?
元皓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喂,心理医生走啦,你可以理我了吗?”他像是表达不满,又像是开玩笑。
她吓得再次睁大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
“哦,你怎么来啦?”文幻回过神来,看着元皓。她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她对元皓说出那番绝情的话,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然后元皓一直沉默了。她以为元皓已经想通了,彻底放下她了。
刹那间,文幻以为自己在做梦,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前一晚在酒吧发生的事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
“我不能来吗?伯母可喜欢我来了。”元皓嘻哈如往常。
然而某一刻,知觉中的某一点倏地浮向意识表层,让她睁开了眼睛。在她面前,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
“拜托,今天就别来添乱了。”文幻拒绝元皓去家里的暗示。
她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宽阔柔软的床上,身上覆盖着温暖蓬松的被子。一切都刚刚好。床和被子既像云又像海,让她觉得自己被拥抱着、吞没着,却无限舒适,舒适得不想醒来。
“哦,他能去我不能去?”
厚重的米色窗帘隐隐透出白昼的光线。
“反正今天不行。今天我够乱的了。”
2.
“乱什么?伯母对心理医生不满意吧?”元皓还是没正经,“怎么可能满意呢?有我这样的人才作对比。”
他站起身,又看了她一眼,带着无限的温柔和眷恋。然后他关掉了台灯,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文幻本想解释说,今天陆楷原来只是帮她应付母亲的,但一念的犹豫之后,她想就让这误会存在着吧,让元皓早点死心也是好的。
他看着那缕头发,想去触碰,手伸过去,又忽然停住。片刻后,他收回了手。
元皓仿佛看出文幻心事,释然一笑,也不追问她什么,只是说:“你赶我走,我走就是了。我知道你心有所属,我也不来烦你。那,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刚才经过绿杨邨,看到有菜包子,知道你喜欢吃,特地买了送过来。平时那里总排大长队,去晚了一个包子也买不到。”他说着递给文幻一只很大的塑料袋。
她动了一下,一缕头发散落下来。
文幻接过来一看,足有二十多只包子,还都是热的。她心里有点感动。绿杨邨的菜包是很难买到的,每次想吃,母亲都得早上六七点钟去排队。有一次排了一个多小时也还是没买到。
陆楷原俯身凝视她熟睡中的脸庞,为她轻轻拉上被子。
“那,最后五十只都被我买了,排在我后面的人怨声载道的。我这人心软,送了他们一人十多只,现在还剩二十多只吧。”元皓说,“叫伯父伯母一块儿吃哦,今天吃不完可以放冷藏冻起来。”
陆楷原将文幻放下来的时候,文幻已经完全睡着了,睡得特别安稳、香甜。
文幻忍不住笑了。这个管着上百亿生意的大男人还替她操心包子要放冷藏这种事情,也真是难得之至了。
她愿意在这睡眠的海洋中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底。
“好了,上去吧,再不回去伯母该担心了。”元皓替她按了电梯。
她只知道,他在身边,如此便觉得温暖、安全。
“谢谢你。”文幻说着低下头,看着一大堆热乎乎的包子。这就是元皓的感情方式,直接的、大量的、浓烈的、热滚滚的。
她不想知道,也无需知道。
5.
朦胧间,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文幻拎着一袋包子回到家。母亲问她拿着什么,她随口说在楼下包子铺买的。母亲也没看,只嘱咐她把食物放进冰箱。
最后,她感受到一张柔软的床,既陌生,又熟悉,有踏实的质感、洁净的气息。再然后,整个世界安静了。
文幻一边往冰箱里放包子,一边听母亲在厨房里说:“心理医生好是挺好,就是不晓得赚不赚得动。一个月有个四五万没有?”
她感受到温暖的胸膛、宽阔的肩膀,感受到汽车飞驰在道路上平稳的速度,以及夜晚清新凛冽的空气。
“哟,对不住了,妈,我没找到个钻石大王或者地产大亨,是我没本事。”文幻气哼哼地调侃。
间或有一丝迷蒙的时刻,她依稀感觉到那股既像森林又像大海的清风挟裹着她、扶持着她。
“什么话。”母亲斜文幻一眼,又说,“但体面是有的,说出去怎么也是个医生,却又不像别的医生,要三班倒,顾不上家。心理医生接触的人也干净。心理上的病看不见摸不着,又不会传染,是吧?”
梦是醉人的。尤其是这般甜美的梦境,让人不愿醒来。
文幻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想那么多。”
……
“哪没一撇?你都在人家家里过夜了,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嘴唇与嘴唇的触碰,犹如最温柔最绚烂的魔法,带给她一阵几乎无法忍受的激动与颤栗,也让她彻底放下了理智与戒备,慢慢坠入一片深邃而甜蜜的梦乡……
文幻吐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话,忙补救一句:“也没有啦,昨天只是在外面玩得有点晚了,怕路上不安全,又怕打扰你们休息,才临时借住一晚啦。我们分开睡的啦,你们不要多想。”
这是文幻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神秘、最动人、最销魂的一刻,也是最让她自己困惑不解的一刻。
母亲完全不信的样子,说:“虽然妈妈也没那么封建,但还是想提醒你,女孩子家,要注意保护自己的名誉。你将来跟不跟他还不一定呢。这个陆医生,虽然条件还可以,但看性格好像不太好相处。你要真跟他结婚,我怕你以后会吃亏。”
她放任自己靠在他身上,痴迷地看着他。然后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几乎毫无准备地,闭上眼睛,印了一个吻在他的嘴唇上。
文幻说:“怎么不好相处?你话那么难听,人家照样很礼貌。”
理智全然不见了。这一刻,她只想放弃自己,就让自己这样沉溺下去,依赖他、贪恋他,最好这一刻变成永恒。
母亲“哼”了一声,说:“就这种人才可怕,道行深,什么都不放在脸上。”
她抬起头,睁开眼,渐渐看清了他的脸,那张她爱着的脸。
文幻不响,心里觉得母亲的话倒有几分道理。
或许在内心,在第六感中,她正是知道他会来,知道他会在意她、保护她,才有了那样纵情肆意的狂饮和自虐。
母亲又说:“其实,还是柳元皓这孩子好。”
恍惚间,她闻到他衬衣上淡淡的清香,像森林又像大海。她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热量、他的力度、他的温存和强有力的保护。
又来了!文幻赌气说:“那你去嫁他。”
两人的动作和思维都定格了一瞬。他们缓了缓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以及这亲密所带来的陌生的、异样的、怯怯的快乐。
“十三点。”母亲戳一下文幻的头。
“听话,先起来,我们离开这儿。”陆楷原托住文幻的双臂把她架起来。文幻却醉得一丝力气都没了,脚一软就倒在了陆楷原怀里。
顿了一顿,母亲又说:“我今天也不好,做错一件事,不该给柳元灿打电话问你晚上在不在她那里。回头她传给她哥哥听,人家元皓知道你夜不归宿,就对你有看法了。”
“我……不回家……”文幻赖在吧台上,脸上两片醉红,嘴角微微笑着,像是无比满意眼下这个舒服的姿势。
文幻看着母亲,没想到母亲还对元皓抱有认真的期待。她又想到刚才元皓送包子来,如果不是她正好在楼下遇见他,元皓就到家里来了,那样的话,母亲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于是她说:“妈妈,我跟你说过了,我跟元皓不可能的,我们只是朋友。”
“走吧,我送你回家。”陆楷原去扶文幻。
“可他对你上心啊。你现在认识的男人里,哪个比他有钱?哪个比他对你好?”
酒吧是给那些落了单的寂寞男女做些愿打愿挨的事的,像这样小两口闹别扭的事没人愿意掺和。在其他看热闹的人眼里,此时的陆楷原和苏文幻就是典型的闹了别扭的小两口。
“好了,妈妈,别钱钱钱的了。”
那光头男子是天天泡酒吧的老江湖,此时早溜了。文幻身边也没有别人。只有面无表情的侍者站在吧台后面时不时瞟一眼这个不胜酒力的怨女,以及这个匆匆赶来救驾的男人。
“就算不看在钱的份上,他对你也是最好的、最上心的。”
他走进酒吧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吧台上迷迷糊糊的文幻。他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
“可他有个皇太后,我应付不来的!”
十分钟不到,陆楷原就到了。
“你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的皇太后!”
“喂,放手,我也不听你的。”文幻半娇半怒地推开男子,“我就在这儿喝,我还没喝好呢。”虽然已经醉了,但她内心残存的理智和对陆楷原的期待,让她有些清醒过来。她对自己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就一次,就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内他不出现,就彻底结束。
“哎,好了,别再说他了。实话告诉你吧,妈妈,我刚在楼下就碰到他了,那些包子也是他送来的。但我没请他上来。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跟他从小是好朋友,但论到婚嫁却是不合适的。再说他刚才也看到我和陆医生在一起了。我想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误会或者暧昧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他了。”文幻说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要不,咱换个地方玩儿去?”光头男子搂住文幻想带她走。
隔着一道门,她听到母亲提高了嗓音继续说:“我看你啊,越大越糊涂,现在还不如人家沈一舞懂事。都说磨难让一个人成长。你就是从小太顺了,被惯坏了。找男朋友挑三拣四。靠谱的你不要,喜欢你的你不要,条件优秀、愿意娶你的你不要,偏要找那些给自己罪受、让自己吃力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那个陆医生是什么关系?就是你热,他冷。他可没你喜欢他那么喜欢你……”
“哇,瞧瞧这人。”文幻转头看看光头男子,又转回来看看挂断的电话,“你让我别动就别动啊?你是我什么人啊?”
文幻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几乎想捂耳朵。
“你待在原地别动,手机保持畅通。我现在来找你。”陆楷原语气还是淡定沉稳,但已比先前多了一丝焦虑。
母亲却还在继续说:“一个男人,再好、再帅、再有钱,他只要没有诚意和你结婚,对你来说就是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你忘了忘记我?还是我忘了忘记你?”文幻嘻嘻呵呵地应着。
母亲句句话戳心。文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样。
“你喝醉了?在酒吧?”陆楷原听出了文幻这边的背景音,“哪家酒吧?地址告诉我。”
母亲还在说:“小时候你多听大人话、多上进,样样拿得出手,样样比得过人家。现在你还有什么能跟人家比?看看人家柳元灿,活得那才叫踏实、安稳。你读书好、成绩好,有什么用?到社会上能挣大钱,或者能嫁到挣大钱的男人,才是成功,才是本事!女人跟女人比什么?还不是比谁嫁得好?别说什么物质、虚荣,苦哈哈地过日子你试试看,多好的感情都消磨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柳元皓这样的男人求着你巴着你,你还不要,非要死脑筋钻你的牛角尖,将来有得叫你后悔。女人啊,最要紧是识时务,到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成天闹着做什么新女性,要追求什么真情真爱的,都是笨蛋!”
光头男子打着哈哈,一只手忙着在文幻身上占便宜。
母亲劈头盖脸的唠叨让文幻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但她只能保持沉默。她不想反驳母亲。三观不同,无非对牛弹琴。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去找那个她在意的人,她的心理医生,好好倾诉一番。
“我在哪里?”文幻晕乎乎地自言自语,又转过脸去笑嘻嘻地问身边的光头男子:“喂,我们在哪里啊?”
可现在并不是咨询时间啊,一切从何说起?又有什么理由同他说话呢?更何况两人才分别不久,刚才他被迫受了她父母那么多的“拷问”,此时心里或许还有气呢。
“你在哪里?”
文幻拿起手机,犹豫再三,只发出了两个字——“在吗?”
“我?我很好啊,很开心。”
发完文幻就后悔了。像陆楷原这样追求效率的人,一定最烦这样磨磨唧唧。发信息,有事就说事,问“在吗”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要对方回个“在”才开始说话吗?可笑吗?
“你怎么了?”
这样想着,文幻赶紧发去第二条信息——“刚才你碰到的那个人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就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你别多想哦。”
“什么啊?你是谁啊?”文幻憨憨地笑着,醉汉一样的糊涂,醉汉一样的好脾气。
发完这条,文幻等了一会儿。陆楷原却没有回复。
陆楷原平和冷静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今天不好意思,忙到现在才想起来,你没有来学校找我吗?”
他当然不会回复了。他有什么道理要回复?文幻沮丧地想着。他一定会看着信息发出冷笑——是普通朋友也好,是男朋友也罢,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有什么必要向我汇报?他不是你男朋友就不是好了,你告诉我这个又不代表我要坐上你男朋友的宝座。
这时文幻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也没看来电者是谁。
文幻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觉得自己情商低。为挽回颓势,证明陆楷原不会完全不理她,她又发一句——“在干吗呢?到家了吗?”
“那你想不想再喝一杯?我请你。你会更开心的。”光头男子意味深长地笑着,手仿佛不经意地放在了文幻的腰间。
等了十分钟,陆楷原的回复终于来了——“还没。”
文幻转过脸来看着对方,迟钝地笑着,“开心,很开心啊。”
就这么可怜巴巴的两个字。
人或许是可以召唤自己想要的现实的。或许早在文幻走进这间酒吧的时候,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出了她是一个刚刚失恋的怨妇。危险真的来了,刺激真的来了。一个光头中年男子靠近过来,暧昧地招呼她:“你好啊,不开心吗?”
可就这么两个字,也让文幻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看完之后她还是沮丧。她从这两个字的回复推理出几件事:
对所爱之人的绝望,可以促使一个人去做平时做不出来的事。
1.之前那条解释元皓的短信他也看到了,就是故意不回的。
文幻自己没意识到,此刻她心里隐隐期待着某些危险的事、出格的事。她希望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好让她从眼下这种极度懊恼沮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从爱的苦痛中解脱出来。
2.他不太想搭理她,所以回复很简短。她问了两个问题,而他只答了一个,并且这个回答毫无实质意义。
第三杯酒喝下去,文幻知道自己真的醉了。她还想醉得更彻底一些,不管明天会不会来。
3.他拒绝透露更多的个人情况给她,就是为了避免继续交谈。
那就让他滚蛋吧,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滚蛋。她开除他了。
文幻一下子丢开手机,心里烦得一塌糊涂。陆楷原这个人也太没劲了!太冷傲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的恋爱对象嘛!
文幻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她对自己傻笑着想:清高自傲的陆医生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吧?懒费口舌。惜字如金。
文幻抱着脑袋发愁,过了一会儿抓了本书到面前来看,一页还没看完,就看不下去了,把书扔到一边。她又打开电脑播放音乐,可一首歌曲才唱了几句她就烦得不行,把它关掉了。最终她还是重新拿起手机,打开陆楷原的窗口。她呆呆看着那个窗口发愣。还能说点什么呢?总得说点什么吧。就不信不能融化他那颗冰冷的心!
不知为什么,文幻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陆楷原。
文幻斟酌再三,决定发一段笑话过去。她从别人转发的笑话集锦里选了一段她觉得搞笑的,复制,粘贴,发送。
(别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你的口舌。有时沉默是金。)
发过去之后,文幻就等着看回复。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她一会儿看一下,一会儿看一下,烦躁得简直想把手机从窗口扔出去。
Don't waste words on people who deserve your silence. Sometimes the most powerful thing you can say is nothing at all.
约过了半小时,回复终于来了。听到“叮”一声信息提示音的时候,她几乎是扑到手机上去的。
喝下了第二杯酒的时候,她看到吧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纸箴言:
可打开一看,陆楷原的回复竟然又只有两个字——“呵呵。”
曾经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独自来酒吧这种地方。一个人坐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喝酒有什么意思?现在她明白了。心里难过得没办法的时候,用这种方式麻醉自己、伤害自己、毁灭自己,哪怕只是坐在黑暗中痛快地流一会儿泪,也是舒服的。
文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那两个字,一时气结。
她对侍者说:“再换一种,更烈一点的。”她脸上荡漾出一抹知道没有明天的人才有的笑。
她最恨聊天的时候别人发“呵呵”两字。有句话这样说——谣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
侍者无动于衷地看了看她,很快调了一小杯色彩鲜艳的酒给她。她尝了一口,香甜又辛辣,随即带着自虐的快感一口喝光。
“呵呵”两字,等同于不想理你,或者再见、拜拜。
她学别人的样子坐到吧台。一个侍者走过来问她要点什么。她不会点,就让那个侍者随便给她点什么。
网上聊天就好比玩跷跷板,谁突然来个“拜拜”,或者突然下线,就等于突然从座椅上下来,退出这个游戏。那么还留在跷跷板上的另一个人失去了对方那个平衡的力量,就会突然跌下来,跌痛。
文幻是第一次独自来这种地方。之前她只和同事们来过两三次,都是一帮人一起玩闹。现在她一个人来了,感觉茫然。
现在颓势越来越大了,怎么再找回平衡呢?文幻简直要绝望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些人影三三两两地坐着,看不清面孔,能大致分辨出男女。似乎每个人都在快乐地醉去。
再挑起一个话题?那就等于死皮赖脸要把对方拖回跷跷板上继续陪自己玩,显得自己太贱、太贴、太不识趣。
她走进了一间名叫“忘了忘记”的酒吧,一阵摄人心魄的幽怨调子扑面而来。这就是一个为失恋者和失意者准备的地方。
可就此不说话了又不甘心。
也许是潜意识带她来的吧。也许她就是想做点过分的事情来消灭此时内心的痛感,用自我放纵的痛来顶替另一种痛。
文幻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于是打了这样一行字发过去:
天不知何时黑了。文幻恍恍惚惚地在街上走着、走着,等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走到了酒吧街。
[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1.
发完,文幻偷笑了一下。这下就表明,在他“呵呵”二字发来之前,她就已经丢开手机不等他、不看他了。
人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有机结构,它装载的科学秘密与神性光辉,也许我终身不得彻悟。
是她先离开游戏的!跌痛的人就是他了!
我研究的是心理学,是人的心灵和思维。但我始终看不破自己,也无从获知那些灵感来自哪里。
可一下秒,她突然想到,他们刚刚聊天用的不是LikeTry,而是短信啊!她平时都用LikeTry与人联络。是因为陆医生不用LikeTry,她才跟他发短信的。可她怎么忘了,短信是没有自动回复功能的啊!
母亲留下丰厚的遗产。我伤心之下,远赴他乡求学,望学有所用,在世上发挥余热。
太笨了!太粗心了!简直蠢到无可救药!文幻快被自己气死了。这下肯定要被识破了!要被笑死了!
十九岁,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城中有一桩连环谋杀案。母亲协助警方寻找线索。案未破,母亲却失踪。十天后,在江中打捞起漂浮的鞋子,鞋子属于母亲。警方怀疑她被案犯谋害。
她扔开手机,捂住脸,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历史是一道深渊。
她都能想象陆楷原在网络那头冷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