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时候,表妹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一夜之间,她就不再是个孩子了。她把家庭的不幸归咎到我身上。她恨上了我。她对我的恨是成人化的。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慢慢体悟到的。而那时候,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我哪里能够理解那一切,那让我觉得委屈的一切。
从此我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错。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伤害、反讽。幸福在不幸面前本身就是罪过。在不幸面前,一切平凡、普通、健康、日常的东西,都是幸福,都是罪过。
那年过年,小姨还在医院里治疗,母亲把我表妹接到家里来住。
自小,我拥有比她正常、和谐的父母、家庭。你已经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一种关系和联结了,这注定了她无法得到来自父母完全的爱。她的降生并不受欢迎,连名字也是瞎取的。她一月五日出生,就被取名一舞。而我,自幼得到太多的关注,父母极其宠我,我有比她多得多的玩具、裙子,我的成绩一直比她好,我比她生得漂亮,我有老师和家长的赏识与表扬。这一切就够她恨我的了。我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得罪她了,更何况我没能为她母亲保守那该死的秘密。
父亲和母亲都对她很和气,诚惶诚恐地讨好她,给她压岁钱,给她买新衣服、新书包,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连我都没有。
哦,不,她甚至都用不着因为这个而恨我。
表妹不足八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从不笑,也不太说话,看人的眼神冷冷的,充满距离感。
表妹也恨我,因为我害得她家破人亡。
饭桌上,我父母不停地让她多吃点。她一言不发,低头猛吃,夹菜的时候把筷子伸到菜盘里横翻竖拣,专挑瘦肉、嫩菜心吃,眼神很冷漠、很孤傲,好像在说是你们欠我的、就该让我这样吃。
小姨恨我,因为我没有为她保守秘密。
我父母彼此看一眼,都不说什么。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才八岁的孩子就这样记仇,目无尊长,以后还不知会怎样。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在小姨和我表妹眼里,我就是罪人。
那顿年夜饭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许多年过去了,我对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还记忆犹新。
多年来,我一直问自己,我真的是罪人吗?
也就是在那天,我突然明白,许多事情发生了就回不去了。我和表妹此生再也不可能做姐妹了。并且很不幸的,我和她各自的成长都无法再完善,我们从此破碎了。这种破碎是不可修复、不可逆的。
我成了罪人,一个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罪人,毁了别人一家子,毁了别人一辈子。
我那时不过十一岁,却开始对很多事情感到困惑。爱情、亲情、家庭,这些字眼在我心目中不再是它们原本的模样。那件事带给我的困扰、伤害,以及痛楚,在我此后的成长岁月中持续地释放。我成了一个容易怀疑的人,怀疑一切。那些怀疑让我变得不快乐。而我最大的怀疑就是——诚实是否还是一种美德。如果撒谎能够掩盖真相,不管那真相多么龌龊、肮脏、触目惊心,只要它被盖住了,世界还是和平的样子,哪怕是虚假的、表面的和平,人们就能得到拯救,那撒谎还是错误的吗?我们自幼被教导不能撒谎,究竟是对还是错?
表妹一直觉得我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她那时不满八岁,还不懂事。她所能理解的故事只是整件事很小的一部分,就是:爸爸去学校找了苏文幻,听苏文幻说了一番话,然后就回家拿刀砍妈妈了。
那些问题让我非常非常的困惑。那些困惑让我非常非常的不快乐。
从此,表妹跟着残疾的小姨生活,自然生活得不好。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家庭的破碎也一直被同学当作丑闻嘲笑。
后来有些年,我试图让母亲和小姨修复关系。毕竟小姨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曾希望和表妹改善关系,做不成姐妹不要紧,至少不做敌人。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姨夫,在经过漫长的庭审之后,被判入狱二十年。之后不久,他在狱中用偷藏的碎玻璃割脉自杀。
你看我表面上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是个快乐而正常的女孩,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被公司老板催着干活以及被父母长辈催着出嫁。但其实,在我心里,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是个矛盾的人、阴暗的人、一个怀疑论者、一个是非观念不明确的人,一个……不快乐的人。
小姨被砍了数十刀,面部被毁容,留下了巨大的丑陋伤疤。更糟的是,她脊柱受伤,救治不及,造成半身瘫痪,之后精神失常。
你看,我的讲述是混乱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说。我想,我造访心理医生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理清过那段历史,我也从不知可以跟谁说说那段历史。有时我甚至幻想,那一切不曾发生过,我和表妹以及小姨一家能够和睦相处,相亲相爱。我希望自己不用去思考对错,以及,我为什么这么不快乐。
姨夫也在愤怒中回吼道,正因为我是强奸犯才有了你,不然她和那小白脸在一起,不知会生出个怎样的龟儿!
我是一个受害者,还是一个伤害者?我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
我表妹恨死了她父亲,骂他是强奸犯、杀人犯。强奸犯这个词是小姨在很多次和姨夫的争吵中,从咒骂中溜出来,被表妹学会的。
如果再有一次同样的选择摆在我面前,我该做个诚实的坏人,还是做个撒谎的好人?我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
姨夫回到家,并没有和小姨吵架。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走进厨房,抽出菜刀,砍在了小姨的脸上、身上。
那件事的影响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弥补什么?我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
不,完全没有。这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陷在深深的疑惑和悔恨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罪人?
还有,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真爱?人究竟应不应该等待真爱、追求真爱,抛开世俗的压力,抛开道德,抛开这世界强加给我们的一切,去追寻心中真正想要的生活、去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人?
可我说出实话之后,换回良心的安宁了吗?
我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如果时光倒退回去,让现在的我回到那个时候,我是否会选择隐瞒真相,抑或再次为了良心的安宁而说出实话?
2.
我甚至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到底谁才是罪人?
文幻的讲述结束在此。陆楷原听了开头就猜到了大半。
如果谎言可以让人过得平安、快乐,如果真相会让人受到伤害、坠入深渊,让一个家庭不复存在。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罪过?
那一年,十一岁的女孩经历了一段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黑暗,从此心头落了块伤疤,有了点阴暗。但愈是如此,她表面上愈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他忽然明白,她的那种快乐、轻松,其实全是伪装。她是那种把抑郁藏得很深很深的人。她才是真正痛苦的人。
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教育,诚实是对的,撒谎是错的。但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不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其实,这件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文幻轻轻地说,“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给我造成了很深的困扰。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讲出来。”
我的人生从此被改变了。是非观念被混淆了。黑白被颠倒了。
“没有关系,不要勉强,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姨夫阴沉着脸走了,走之前还莫名奇妙地对我说了声谢谢。那声谢谢在那个晚春的午后像一声闷雷一般炸响在我头顶。
文幻“嗯”了一声,抬头看着陆楷原,“那么,陆医生,你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我说出了实情,说出了我在公园树林里所看到的一切。我唯一漏掉的(或说跳开的)就是那条肉色的内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的。我只觉得那一摊记忆太过触目惊心,我觉得将它说出口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它在姨夫那里已经无关紧要。成年人无需那般确凿的罪证就能推理出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节。
陆楷原想了想,说:“首先,你并不是伤害者。你只是做了在那个情形下不得不做的事。并不能因为后来有些不好的事发生了,就把之前所做的事认为是错的。你没有做错,这是你首先要相信的。”
于是我在姨夫那张阴黑的、凶巴巴的脸面前,完全溃败了。
陆楷原诚恳而沉着地看着文幻,又接着说:“其次,你也并不是受害者。你只是经历了你所经历的事情而已。要知道,任何经历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体验了那些事情的发生,或许是有原因的。只是那时,或者现在,你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原因。”
现在的我已经能将那些年的故事看透。但退回去十四年,一个十一岁的我,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所有的故事脉络,更不谈是非观念了。
“你是说……我没错?”
姨夫在婚后对小姨还算不错,但姨夫是那种占有欲和嫉妒心都很强的男人。他对小姨之前那段情事略有耳闻。年幼的我经常会在小姨的手腕、脖子、额头看到瘀伤。
“你没错。”
小姨和姨夫第二次约会见面时,发生了一件小姨对谁都不愿说的事。这件事的结果是,小姨匆匆嫁给了姨夫,八个月后生下了女儿一舞。当时的人并没有什么约会强奸的概念,警察也不可能管这些。于是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小姨为肚里的孩子嫁给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男人。她和之前那个恋人只能做一辈子的地下情人。
文幻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么,我小姨有没有做错呢?”
我是到很久很久以后,我自己快成年了,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小姨从中学开始就一直有个要好的男同学,两人谈了很多年恋爱,但对方家里一直反对他们。后来那个男同学被家里逼着去相亲,小姨一气之下也去相亲,就认识了后来的姨夫。
“在法律和道德的范畴,她会被认为是有错的。但她的错不应受到那样严酷的惩罚,这才是事件的核心。”
当然,我也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家庭暴力。”
文幻低头思考着陆楷原的话。
我太小了,还不懂得爱情的真谛,没听过未婚先孕、奉子成婚这些词语,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人对贞洁这样东西仍是看得很重很重的。
“你对那段历史一直感觉恐惧、排斥,不敢正视,甚至渴望抹掉那些体验,这反而使得你越发放不下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觉得自己有罪,感觉愧疚,这影响了你的人格和自尊。”
我那时并不知道,小姨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被迫嫁给了姨夫。
文幻听到这里,一阵哽咽。
事后我想,其实我完全可以撒谎的,或者至少说一句“我不记得了”。我没有必要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的。但我说出了真相。
“至于你的小姨,她也许有错,但她的错只是在我们当今的道德下才成立。她流露了每个人都有的人性弱点。她陷入了情执,又被现实击垮。她是值得同情的。在她软弱和迷失的时候,她没有得到有效的帮助和指引,不然那件事会被处理得更好,悲剧也不会发生。”
然而,这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在姨夫双手扳住我的肩,面孔对住我,目光直直地看到我眼睛里去的那一刹那,完全崩溃下来。
文幻听着陆楷原的话,感慨万千,顿了顿,又问:“那么,我应该抛开那件事对我的影响,应该忘掉过去,让内心充满阳光,应该等待真爱、追求真爱,对吗?哪怕有着世俗的种种压力与阻碍。”
但我一直在支撑。我知道自己即便是做错了,也已经没有退路了。从一开始做错,就只好一直错下去。我当然也明白,小姨一家的幸福就寄托在我身上。我担负着压力,担负着罪恶感,是为了维系这表面的团圆与完整。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并不是十分清晰的概念,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担惊受怕、唯恐犯错的儿童哲学。
陆楷原这时却沉默了,过了许久,他说:“这个问题,你只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情爱是把双刃剑,有美好就会有残酷,有快乐就会有痛苦。情爱本身值不值得追寻,或许还是个问题。”
我想撒谎,知道自己应该撒谎。但我明明地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因为之前撒过的那个谎,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成了坏孩子?我是不是成了一件坏事(一件极坏极坏的事,坏到我无法想象)的同谋?
文幻看着陆楷原。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情爱本身值不值得追寻,或许还是个问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陆医生不食人间烟火?早已看破了红尘?
我心情很复杂,既同情姨夫,又厌恶他。就像我对小姨的感觉一样,既同情,又厌恶。他们把我陷于这可怕的境地。
“可是,这世间仍有真爱存在,对吗?”文幻倔强地又问一句。
姨夫蹲下来,大致算得上和蔼。他问我,那天小姨送我回家,是在哪里碰到我的,小姨还和什么人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也许有,也许没有,真爱两字也不过是人类的一个词语,一个定义,它的本质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说他要问我一点事情。我几乎立刻猜到了他要问我什么。甚至更早,在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他要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陆楷原说完看向窗外,有点伤感,有点出神。
我看到姨夫站在教室门外。他的脸色很黑。他朝我招手。我拖拖拉拉地走过去,心虚地说了声,姨夫好,您怎么来了?
室内很安静。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城市像被洗刷过。
直到有天放学的时候,这预感终于成了真。
文幻的内心起伏不定。她刚刚对着一个自己爱慕的男人倾诉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秘密。此刻她感觉释然、温暖、踏实,却也有某种恍然若失。她隐隐地感觉到,陆楷原在思考情爱、家庭、人与人关系等问题的时候,与她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他比她高很多,也超然了很多。自然,她会难以理解他。而他,也许会觉得她幼稚……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风平浪静。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我有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这样想着,文幻说道:“陆医生,我觉得你懂得很多,充满智慧,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能推荐几本心灵类的书给我吗?”
那种阴暗和心虚在偶尔我和她目光单独交会的刹那间被我捕捉到。而小姨也知道我捕捉到了什么,所以更加地阴暗和心虚。
陆楷原转过来看着文幻,想了想,说:“书不在乎读得多读得少,有些人读千百本也不开悟,有些人读一本就得道。你既问我,我就说一些给你参考,例如,大卫·霍金斯的《力量与能量》、考门夫人的《荒漠甘泉》与《黑门山路》,以及所有东西方哲学类书籍都可以看……”
在所有人看来,他们家也好,我们家也好,一派和乐融融,温暖幸福。却只有我,从小姨的脸上辨别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阴暗和心虚。
文幻没想到让陆楷原推荐书他竟然张口就来,一时反应不过来,说:“哎,你说慢一点,我记不住。对了,你推荐的书你这里有吗?有的话干脆借给我回去看。”文幻看向他身后的书柜。
小姨和母亲则交流着某种毛衣花样的织法、某部电视剧里男女主角的绯闻。晚上吃过饭,姨夫就会来接小姨和我表妹回家。
陆楷原却直截了当地说:“我的书不外借。”
周末小姨照例带着一舞来我们家作客。我和表妹照例一起玩游戏、跳皮筋。表妹的功课不好,我为她辅导作业,教她加减乘除。
文幻刚想说“小气”,又听他说:“但可以另外买了送你。”
那件事看似波澜不惊地过去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文幻心里嘀咕一声“怪癖”,嘴上说:“不用啦,为几本书欠你一个人情,不划算。我记下来,回头自己买。”
但我隐隐约约(其实也是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遭遇了一次伤害。一小时前,我还是一个离罪恶最远的天真的孩子,可现在,我已成了一件可怕罪行的同谋。并且我什么都不能说。
她说着从陆楷原的办公桌上拿来便签纸,又四下找笔。陆楷原把自己的钢笔递给她。文幻写下那几本书的书名,然后随手把便签纸和钢笔一起放进了自己包里。陆楷原也没说什么。
母亲没怀疑什么,只叮嘱我以后放学别在外面乱跑,早点回来做功课。我无知无觉地答应着母亲,心里在为着什么疼痛并难过着。也许是为自己无端失掉的天真与信誉,也许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一段成长,也许什么都不为,那疼痛与难过只是心慌所致的生理上的不适。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吧?”见陆楷原没什么表示,她又说:“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不知为什么今天一股脑儿全告诉你了。现在心里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啊。”
母亲问我话的时候,我的心抖得不成样子,但我嘴里脱口而出的,竟是小姨一路上为我反复排练的台词。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回家的一路,小姨已经把我教唆成了一个撒谎精。我的理智还没有接受这种教唆,但意识和行动已经不自觉地完成了改造。
陆楷原点了点头。
后来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事后回想来应该是小姨把我送回家了。小姨撒了个很自然的谎,说她在外面偶然遇见我,便送我回家了。撒谎对一个成年人(尤其是已经在外作奸犯科的成年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但对我一个向来老实听话的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却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
文幻看他一眼,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又忽然停下了,转过来问道:“陆医生,你说,我要不要换份工作呢?你知道的,现在这家公司太黑了。我既要做牛做马,又要出卖色相,感觉很不好。”
这念头让我恶心到极点、反感到极点,以致我无法让自己从这个念头上分心、跑开,再来关注别的什么事情,来听她的解释,听她要我保证守口如瓶之类的话。
不知为什么,文幻忽然觉得自己对陆楷原很信任也很依赖,心里的烦恼忍不住都想告诉他,听他的建议。
小姨没让我跑掉,她抓住我肩,把我扳过来,蹲下来看着我。她不停地对我说着什么,语重心长的样子。我一句也听不见。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的目光是虚的,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和语气里渐渐流露出乞求,甚至是哀求,我却无动于衷。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小姨蹲在我面前,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短短的皮裙蹲在我面前,而那皮裙里连内裤都没穿。
但陆楷原只是冷静而简单地回答她:“做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不要为外物所困扰,关注自己的内在。”
当然,那些都只是当时感觉,是一个孩子被突然拽进成人世界的复杂与黑暗之时本能的反感与厌恶。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随着我对小姨他们家庭关系的了解,以及我自己对生活、对人性的认知,我知道了有许多事情无可奈何,也知道了人与人关系的可悲、可怜,我渐渐能够理解那时发生的一切。但在当时,我除了震惊就是害怕,还有强烈的抵触与恶心。我知道自己目睹了可怕的事情,目睹了别人的秘密,我为自己被迫参与了这份罪恶而感到恼火。
“哦……”文幻觉得陆楷原的话似乎很深奥,难以消化。但若细细推敲,却也不无三分道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内裤的颜色、形状、质感,是接近肉色的、半透明的、带蕾丝花边的。我觉得很恶心。不用懂那些大人的事,只匆匆一瞥这条掉在(或丢在?)草地上的女人内裤的样子,我也立刻体会到了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情的罪恶程度。
“对了,你招不招助理啊?”文幻像是突发奇想,半开玩笑的样子,“这里前台秘书工资多少?我要求很低的。如果海茵斯有一天辞职了,也许我可以过来帮忙呢,我做事很细心的……”
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小姨,然后突然明白自己闯祸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我转过身,拔腿就要跑,却发现自己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被绊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条成年女人的内裤。
“这里不适合你。”陆楷原打断她。
我吓坏了。那两人也吓坏了。女人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我发现她竟是我小姨。而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却不是我姨夫。
文幻顿时尴尬了。
我慢慢走过去,心里又紧张又害怕。走近之后,我惊呆了。我看到树丛深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男人一手抱着女人,另一只手伸在女人的裙子下面。
拒绝人也不要这样直接嘛。我知道我的想法有点突然。我知道我没海茵斯漂亮、能干。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你拒绝得那么认真、那么斩钉截铁干吗?搞得人好没面子,真是的……
万般焦急之下,我开始喊人,喊的是我几个同学的名字。自然没有人答应我。但我却发现,不远处的树丛后面似有人影闪动。
文幻闷闷地想着,呆了半晌,陆楷原也没再说什么。文幻只好说一声:“那,我先走了。”说完讪讪地转身要走,走走却又停下来,转过来问道:“那你说……我还要不要继续相亲呢?”
那时天已经快黑了,树林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只鸟都看不见。渐渐地,我害怕起来。越是害怕,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来时的路。我在昏暗的天色中越走越远,彻底迷失了方向。
陆楷原愣了一下,有点意外文幻会问他这个。少顷,他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
有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去我家附近的公园玩捉迷藏。那个公园后面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我好胜心强,不想被人找到,于是躲进了那片树林。过了很久很久,真的没有人来找我,甚至都没人走进这片树林。于是我只好自己走了出来,走着走着却迷路了。
“因为家里人催啊。也因为……”文幻低下头,“我害怕寂寞。”
事情出在我十一岁那年。那时我在读小学四年级,功课不错,但有些贪玩,每天放学后都要和同学在外面玩一会儿才肯回家。
陆楷原看着文幻,一时没有说话,似乎在体会“寂寞”这个词的意思。过了片刻,他轻声说:“去相吧,希望你会找到合适的人。”
那时候,母亲和小姨的关系还很好。外婆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和小姨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们姐妹俩是相依为命长大的,所以各自结婚后还经常走动,像一家人。因此,我和一舞也像亲姐妹一般,常常在一起玩,一起学习,一起长大。
只这一句话,文幻的心瞬间就落入了谷底。
我是独生子女。我们八零后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小时候我没有太多玩伴,最好的朋友,是小我三岁的表妹,沈一舞。
其实她问他“我还要不要继续相亲?”,是有双重含义的。这既是一个咨询者在向自己的心理医生请教,又是一个心怀柔情的女孩在向自己所爱的男人暗示和表白。或许后者的成分还更多。
我和父母关系不错,他们对我疼爱有加。我很小就喜欢上阅读和绘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时显得比较孤僻和独立。
但他却说,去相吧,希望你会找到合适的人。多么伤人。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末。我的童年和大部分那个年代出生的女孩一样,在一个极普通的家庭,拥有平淡的幸福和微小的烦恼。
尽管她能隐隐觉出他话中有话,觉出他的犹豫。也许……他还是有一点点在意她的。但,只是有一点点在意罢了,没有更多了。他让她去相亲,祝她早日得偿所愿,他把话说得那么明确(哪怕有一点点口是心非),即说明:他没有选择她,没有对她不舍。
1.
文幻失望极了,又心存一丝不甘,徒劳地看了一眼陆楷原,徒劳地想从他脸上搜寻出些许不舍的证据。可他什么都不流露,始终就是那张看不出任何心思的Poker Face。
知道我秘密的,只有母亲。但她似乎并不惊奇。她对我说,上帝赐你礼物,你当保持谦虚。待到那日,你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就会将你的禀赋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文幻再也不想说什么了,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渐渐地,我发现了自己更多的秘密。家里有东西不见了,我总知道它们在哪里。球赛开始前我就能猜到比分。每次考试前,我都能估到试卷上的题目。因为这超常的直觉,我成绩优异,连连跳级。
这个特殊的夜晚,这个雨夜,让他和她的关系有了一点不同,甚至有了一点实质性的进展。但最终,这进展被他自己消解了。
第一次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是在小学一年级的课堂。老师一张一张地教我们读识字卡片。别的孩子常常读不出那些字;而我,非但能读出每一个字,有时甚至能猜出下一张卡片上的字是什么。
他再次用一句冷漠的、轻描淡写的话,勾销了他们之前所有深刻的交流,也勾销了未来所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