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文幻的意料,陆楷原并没有拒绝,甚至连推辞都没有,只是有点无奈有点纵容地笑了笑,无言地陪她往前走着。
文幻于是壮着胆说:“这样吧,我请你吃晚饭。我好饿呢,你也还没吃吧?”在陆楷原回答之前,她又自顾自地接上去,“就这么说定了啊,不许推脱了啊,你好人就做到底了。不然这么晚了我一个人到处找吃饭的地方,你也不放心呀,对不对?”
夜幕笼罩下来,周围是华灯初上的闹市街道。文幻走在人群中,看到陆楷原那样对自己一笑,一颗心瞬时就化了。
陆楷原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冰冷地对待她,听了她的撒娇,只是淡淡一笑,像是接受了她的指控。
4.
文幻感动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回复道:“嗯嗯,知道了,知道了。”转念,又娇嗔道,“还不是你跟我说的,去相亲吧。我可是听了你的建议才又出来相亲的哦。”很有点撒娇的意思了。
陆楷原问文幻想吃什么。文幻想了一会儿说要吃韩国烤肉。于是他们选了最近的一家韩国料理店走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陆楷原在诊所以外的地方对她连续说了这么多话。不,更确切的,应该是“这么多字”。对于陆楷原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来说,一字千金恰如其分。
两人坐下来,点了菜。文幻忽然想起那支钢笔,拿出来双手奉到陆楷原面前,装作毕恭毕敬地调侃道:“不好意思,陆医生,昨天不小心把你的笔带走了,特此奉还。没给您造成不便吧?”
听到这番话,文幻愣住了,一股温暖的感动涌上心头。
陆楷原微笑一下,接过笔,也没说什么。
陆楷原一直安静地听着,等文幻的话痨模式停下了,又经过了一阵长长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以后见人要谨慎一点,不要随便跟人走,也不要随便喝别人给的东西,知道了吗?”
文幻有点尴尬,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在认真地演戏,对手却不陪她演,只看她演,挺没趣的。她愣了一会儿,只好没话找话地说下去:“这笔挺好的吧?好像是什么限量款哦。”
两人一路走着,陆楷原始终没有回应文幻啰里啰嗦、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文幻有点讪讪的,静了片刻只好自己接着说:“无论如何,谢谢你刚才帮我。你帮了我那么多次,真是不好意思。也怪我太没头脑了,弄出那么多状况。这次的相亲对象是我妈的老同学介绍的,本以为靠谱呢。唉,这世道,真是谁都信不过了……”不知不觉,文幻的话痨模式又开启了。
陆楷原说:“你喜欢吗?送给你好了。”
或许还是喜欢他这种深沉的样子吧。因为她一想到那些高谈阔论的相亲对象就头皮发麻。陆楷原毕竟是与众不同的。
文幻马上摆手,“不要不要,这笔很贵的。”她只是随口一说,可不想被陆医生误以为是在跟他要东西。
文幻颇有些无奈和挫败。她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很讨厌他这样沉默的,却又好像很爱他这样沉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再说了,我拿来有什么用啊?字写得像小儿科,又没有重要的文件要我签。”文幻说着,眼前想象着陆楷原手执此笔在重要文书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顿时又充满仰慕。
陆楷原还是默不作声。
对于文幻啰啰嗦嗦的话,陆楷原仍只是笑而不语。
一秒后,文幻打破了这种不可言说的静止。也许是她太紧张、太困惑了,也许是她不习惯这种静止与肃穆,她换上笑嘻嘻的态度说:“怎么总是这么巧啊?我有困难的时候总是会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是不是一直在留意我?你说啊。你不说,我会想多的哦。”
这时菜上来了,陆楷原要动手烤肉。
陆楷原一直没有说话。文幻为避免冷场,只好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有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停顿下来,抬起头,却见到陆楷原也恰好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不经意地撞到了一起,电光火石间,彼此都有些怔愣。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在两人的眼神间流动。
文幻却说:“等一下,先让我拍照。”她说着拿起手机,美滋滋地对着几盘菜一通狂拍,然后将照片发到自己的网页上。
她又说:“看看这社会,就是有那么多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以为自己是什么难得一遇的成功人士,以为全天下女人都排着队想嫁给他。你知道吗,才刚认识,他竟然邀请我去他房间,太离谱了。”
陆楷原有点无语的样子。
文幻自己接自己的话,“多亏了碰到你,不然我就被那老男人占便宜了。”
文幻看他一眼,“怎么?看不惯吃饭先拍照的女孩子是不是?觉得网上晒菜最肤浅了是不是?告诉你,这是热爱生活的表现!是对一切美食充满欢喜的表现!是对造物主馈赠食物感恩的表现!要都像你这样,对什么都无动于衷,觉得什么都不过如此,生活多没劲。”
陆楷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文幻虽是这样为自己的行为注解,但这并不是她拍照的真实原因。她给饭菜拍照的真实原因是:她太珍惜和陆楷原这样的相处了,她太想记住这顿饭、这个夜晚了。她不好意思对着陆楷原拍照,就只好拍菜、拍环境了。这也是一种纪念的方式。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么巧。”文幻说。
陆楷原对文幻的宏论不予置评,默默动手烤肉。
到了外面,一直走出好远,文幻才站定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陆楷原,无言地笑了笑。
文幻面对沉默的对手,只好自己陪自己聊下去,对饭菜评头论足,说韩餐看着丰盛,一摆摆十几个碟子,内容却都是咸菜萝卜酱黄瓜,真是华而不实……
为了将事情简化,速战速决,待陆楷原到了面前,文幻马上灵机一动编起故事,“哎,哥,让你来接我,怎么迟到这么久啊?”说完她转过来,匆匆对“无敌”先生挤出一个笑,“吴先生,这位是我哥哥,特地来接我回家的。最近外面治安不大好,色狼多,我妈不放心我晚上一个人回家,每天都让我哥来接我。您看,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吧。很高兴认识您,谢谢您的咖啡和红酒。我先失陪了,回头再跟您联系啊。拜拜。晚安。”她一口气说完,然后挽起陆楷原的胳膊,逃一样地离开了酒店大堂。
陆楷原这时终于忍不住,淡淡说了句:“既然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提议来这里?”
一如既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和态度,也没有说话。但文幻知道,他是来救她的。陆楷原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但此时此刻,迟钝如文幻都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怒了,甚至嫉妒了。
文幻讪讪地沉默了。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因为韩国烤肉吃得慢,两人一顿饭可以吃很久很久。她就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待久一点,越久越好……想到这里,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是这么地喜欢他!喜欢到这种程度了!竟想时时刻刻赖在他身边!
陆楷原这时拿起了公文包,站起来,朝这边走过来。
文幻低下了头,对自己的痴情怀着一份甜蜜的恼火。
文幻吓得一哆嗦,随即抬头瞪着“无敌”先生,眼神在控诉——您老虽是做法国生意的,但也不能这么法国派头吧?!
陆楷原话不多,但手很勤快,一直负责烤肉、递酱料、盛汤。他把餐桌上的活儿全包了,文幻根本插不上手。文幻于是静下来好好看着他,看着他为她忙。她忽然发现,在他淡漠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个很体贴、很细心的人。他关心你、对你好,都是不动声色就做了。所谓润物细无声,就是这样吧?还有,他的手真的很好看。
近水楼台的“无敌”先生反应敏捷,顺势站起来扶住了文幻,接着竟坦荡荡地将她搂在怀里了。
文幻就这样痴痴看着陆楷原,过了一会儿,说:“你一边烤肉,我一边讲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由于情绪紧张,加上久坐腿软,文幻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忽然就驾驭不了十厘米的高跟鞋了,脚一崴,身体失去了平衡。
陆楷原没作声,也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但文幻还是自顾自地说起来:“香菇走在路上,被橙子撞了一下。香菇大怒道——‘没长眼啊,去死吧。’然后橙子就死了……为什么?”
见陆楷原把电脑装进公文包,像是要离开的样子,文幻马上站起来,对着陆楷原的方向“Hi”了一声。
陆楷原看文幻一眼,满眼写着“真无聊。”
事后文幻想起来,她在这一刹那中眼神里所包含的求救信息,陆楷原肯定在第一时间就读懂了。因为他看了她一眼,就合上了他的电脑。
文幻笑嘻嘻地说下去:“因为,菌要橙死,橙不得不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光察觉到这边投来的两双注目礼,陆楷原也抬起头,目光和文幻以及“无敌”先生接触到一起。
听到这句,陆楷原纵然严肃,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文幻对陆楷原行的注目礼被“无敌”先生察觉到了。“无敌”先生顺着文幻的目光转过头去,也向陆楷原行起注目礼。
文幻见陆楷原终于被她逗笑了,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原来,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笑,是这么美好的感觉。更何况是一个素来不苟言笑甚至有点高高在上的男人,难得一笑时真的魅力无限。
文幻愣愣的,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飞奔。是偶遇吗?是巧合吗?他也看见她了吗?如看见了,意味着他见证了她和“无敌”先生相亲的全过程?文幻简直不敢想下去,自己穿成这么个欲仙欲死的风骚样子出来和中年大款相亲,却被她心里真正暗恋着的男神撞了个正着。
但陆楷原只是短短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
陆楷原在咖啡厅靠窗的角落坐着,面前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工作,手边一杯咖啡喝了一半。看样子他在这里坐了不少时间了。
文幻略感没趣,抿了抿嘴,说:“是不是嫌我很烦?”
他怎么会在这里?文幻一时糊涂了。
陆楷原不抬头,只看着烤盘上的肉,嘴角微妙地动了动,像笑又不像笑的,那表情在说:还用问吗,烦不烦你自己知道。
然后她就看到了远处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人,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那个她非常崇拜,还有点害怕的——陆楷原,陆医生。
他翻动着烤盘上的肉,夹起两片已熟的牛肉放到文幻的盘子上。
几乎下意识地,文幻想逃走。她把目光投向四周,快速搜索有什么事、什么物、什么人,可以让她从眼下这个麻烦的情势下脱身。
文幻又灰心又甜蜜,自问自答地说:“我也知道我有点烦。但两个人吃饭,总要说点话下饭吧?不然闷头吃多无聊啊。”
文幻只觉得脊背发凉,心想这么个半老不老的中年商人,年龄几乎够做她父亲,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经历过一次婚姻和无数女人,早练得刀枪不入铁石心肠了,唯一还在乎的东西不过两样:钱与性、性与钱。还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呢,这话只能骗骗十六岁的。
陆楷原还是没说什么,只低头忙着,又夹了几片烤好的洋葱,沾了酱料放到文幻的餐盘上。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个微妙的似笑非笑,像是在说:这么多菜还不够你下饭的?
“无敌”先生见文幻发愣,又抓紧表白,今晚的会面着实令他非常愉快、非常惊喜,他想自己是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了。他说着,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文幻裸露的肌肤上流连。
文幻看着他那样的表情,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埃里了,但这卑微竟夹杂着柔情,让她这样无边无际地痴痴快乐着。
她明明在用眼神对他说,我烦死了,累死了,只想快点离开。还有,我肚子快饿扁了,您还在这里大谈什么红酒、什么庄园。
她爱死他那样有点淡漠、有点嘲弄、实际上却暗含着关心的表情了。她爱死他了。
文幻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无敌”先生殷切而期待的眼神,这才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发错信号了。
饭后,两人走到街上。文幻嫌脚疼,把高跟鞋脱下拎在手里,光脚走路。陆楷原故意露出嫌弃的神色。
什么?上楼?去他房间?品尝红酒?
文幻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要面子?面子几斤几两?踩这双高跷走路,明天我的脚就废了。”
顿时发生的安静让文幻的神思忽地飘了回来。这时,她听到“无敌”先生邀请她去楼上的房间坐坐,尝尝他从法国带来的红酒。
陆楷原微微一笑,不说什么。
“无敌”先生大约是说累了,终于停了下来。
这小女子大概不知道,自己身穿一袭粉色小礼服,又光着两只白皙的脚,像极了凌波仙子,或是某种落入凡间的精灵。
文幻的思绪就这样在阴暗诡异的画面里飘荡着。
文幻却只道陆楷原的微笑是在嘲笑她。路上人多,略拥挤。两人被挤到了一块。文幻顺势挽住陆楷原的胳膊,“不许嫌弃我。”
她始终也没弄清“无敌”先生在法国拥有的到底是庄园还是别墅还是城堡。她眼前出现的画面一直是虚幻的,像小时候想象出来的那些明知跟自己生活没有一点关系的童话故事的画面。事实上,童话故事除了美丽和不真实以外,多少都有点阴暗和诡异。
陆楷原看了文幻一眼,并没有抽出胳膊,就让她这样挽着,一起往前走。两人忽然有了点情侣的味道。
文幻安静地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听他吹嘘着,心里一点好奇也没有。她几乎不再说话,只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
他们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个小伙子在发广告传单。路人纷纷避开不想要。文幻却主动上去拿,还说:“多给我几张吧。”
也许是文幻的微笑有了误导性,“无敌”先生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自己在法国的庄园或是别墅或是城堡。
文幻拿了一沓传单,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某男科医院的广告。
见过醉酒的,倒没见过有醉咖啡的。文幻一边在心里骂对方“贼腔”,一边用微笑继续敷衍他。
广告纸上印着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旁边两行大字——小手术解决男人大问题,重振男人雄风。
文幻正琢磨着这场会面该怎样结束,却发现“无敌”先生渐渐活跃起来了,话多了,书生气不见了,有点色迷迷了,眼睛也不大老实了,目光总在她胸前一片白皙水嫩的肌肤上溜来溜去。
文幻一下子窘了,想把广告纸藏起来,却来不及了,陆楷原已经看到了。她只好把纸张翻个面,想蒙混过去。
饿着肚子喝完两杯咖啡,该问的问了,该聊的聊了,文幻基本掌握了“无敌”先生的情况。没有太大惊喜,也没有更多失望。这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还没倒过时差来的中年大款。
陆楷原却仍朝那几张纸看了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的胸部,嘴角划过一丝想忍却忍不住的笑意。
“无敌”先生却以为自己路数对了,见文幻一杯咖啡喝得差不多了,竟又给她添一杯。文幻暗暗叫苦,心里明白世上的确是有这样一类不顾女人感受的男人的。活到四十多了还没学会体谅人,不知道到了饭点该吃饭,不知道女人的Yes有时是No。无怪前妻与他离婚。
“你……你往哪儿看?”文幻抬手挡住胸部,再低头一看手里的广告纸。原来纸的反面还有内容,竟是女性美容院的广告。
“的确是不错。”文幻笑笑。她完全喝不出手工蓝山咖啡和普通星巴克之间的区别。对她来说,咖啡就是咖啡,红酒就是红酒,什么品种、年份,都太难搞懂了。她承认自己味觉简单粗暴,她认为真正愉快的生活应该是简洁朴素、少些名堂的。
广告纸上印着一位只穿内衣的外国女子,旁边印着三行大字——增大:罩杯升级;提升:紧实挺拔;养护:养生美乳。
“味道怎么样?”“无敌”先生问道。
“原来你还有……这类需求。”陆楷原难得地坏笑一下,不失时机地讽刺。
“无敌”先生把珍贵的手工现磨牙买加蓝山咖啡端到文幻面前。文幻只能装作欢喜地端起来喝。天晓得,她现在饿得要命,最希望面前出现的是一碗红烧牛肉面,而不是什么又黑又苦的咖啡。
文幻简直窘死了,脸红透了。她赶紧把广告纸折起来,仓促地丢进路边的垃圾筒。
“来,尝尝这家的蓝山。这家绝对是真宗的哦。其他许多地方号称蓝山的其实都是假的,什么云南产的,哥伦比亚产的,滥竽充数。”
回过头来,见陆楷原脸上还挂着一抹看好戏似的笑。
“哦,是吗。”文幻笑笑。难道“无敌”先生喝过猫尿?
文幻恼羞成怒,“笑什么笑,我又不是故意要拿这种广告的。平时我在外面看到有人发广告,都会主动去要。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人家早点发完,也能早点回家去,说不定家里妻儿还等着他回去吃晚饭呢。对我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要是全社会都像你这么冷漠……”
“啊,我当然喜欢。咖啡、红酒,都是我的钟爱。而且我只喝手工现磨咖啡。真的,喝过你就知道,跟现磨的咖啡比,速溶咖啡简直就是猫尿,没法儿喝。”
文幻还在说个没完,却突然被陆楷原拉住手腕一拽。
“你呢?”文幻出于礼貌反问道。
“哎哟,你干吗?”文幻被拽得一踉跄,抬头一看,自己被陆楷原拉进了一家鞋店。
“还可以吧。”饿着肚子喝咖啡对胃不好,她想。
“有那么多讲废话的时间,还是买双鞋吧。”陆楷原说。
“无敌”先生问文幻:“你喜不喜欢喝咖啡?”
“啊?噢……”文幻觉得陆医生此举有点突兀,但她低头一看自己一双赤脚,想,陆医生这是关心她啊,于是甜上心头。可再一看,这是一家奢侈品鞋店,她平时都不舍得买那么贵的鞋,于是拉住陆楷原的胳膊就往外走,“要不……换一家吧,前面应该还有鞋店的。”
这是多么无趣的名字啊。文幻光听一个名字就失望了,甚至都没兴趣去看名片上是哪个Wu、哪个Di。
“就在这儿买。我不想再跟一个光脚女人走在一起。”
大学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艺术系,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吴笛。
“可是……这家……好贵。”文幻说着低下头。
中学的时候,女班主任名字也叫邬荻。
“真啰嗦,挑吧,我送你。”
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就叫吴迪。
“可是……这怎么行呢?”
文幻差点没笑出来。是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碰上几个名叫“无敌”的人呢?
陆楷原脸上已是忍无可忍的不耐烦。
简单招呼了两句后,企业家递上名片,“免贵姓Wu,名Di。”
文幻又甜蜜又惶恐,赶紧挑了一双最普通的黑色系带平跟凉鞋,“那……就这双吧。”文幻瞄了一眼价格,心惊肉跳,这双鞋应该是此店最便宜的款式了吧,而且黑色百搭,错不了。
初打照面,文幻倒不讨厌他。企业家还是挺有风度的,长得也不错,没有想象中的秃头肥肚,也没有拴在脖子上的黄金链子。相反,企业家戴副半框眼镜,穿件短袖白衬衫,颇有三分书生气,只是略带一点有钱中年男人所特有的傲慢与沧桑。
陆楷原却指指旁边一双浅粉色的船鞋,说:“这双吧。”
就这样,文幻被母亲连哄带骗地撺掇着,穿着一身华丽丽的小礼服,坐在了中年企业家的对面。
啊,这双?文幻为难,心想,这么浅的粉色,被我这种粗枝大叶的人穿,三天就穿脏了,很难清洗的。
大概话出口了,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母亲又补了一句,先看看再说吧,啊。岁数大有岁数大的好处,懂得照顾人。反正他又没孩子,离过婚怕什么呢?有过婚姻的男人才更懂得与女人相处。
陆楷原看着她,“不相信我的眼光?”
母亲嗔文幻,看也没看就瞎猜,态度首先就不端正。
文幻连忙摇头,又慌不迭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在车上文幻跟母亲嘀咕了一句,我才二十五,哪里是大十来岁,分明大了十五岁以上好不好?再说,现在的男人说什么四十出头,往往都已经四十三、四十四,说不定四十五了。这样一来就是大二十岁。
当然谁付钱谁说了算。
用媒人的话说,岁数是稍微大了点,但人家长得后生,派头非常好,正是男人最有魅力、最具社会活动能力的时候。母亲则说,四十岁也不算太大。只要条件好,大个十来岁也不打紧。
“那好,就这双。”陆楷原说着就让服务员开票。
一路上文幻已从母亲口中了解到,今天的相亲对象是个离婚的民营企业家,四十出头,做红酒买卖的,昨天刚从法国谈生意回来。
呵,原来陆医生也是个霸道的男人呢,还是个少女控呢,竟然选粉色。文幻心里嘀咕着。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好甜蜜好甜蜜。
母亲一路千叮咛万嘱咐,要文幻好好表现,又陪她一起到达约好的五星级酒店,看着她走进酒店大堂的咖啡厅才离去。
陆楷原去收银台刷卡的时候,店员帮文幻找来了合适的码数。文幻把粉色船鞋穿上脚,站到镜子前,顿觉惊艳。
3.
这双鞋配她身上的浅粉色礼服裙子,可是真真好看。文幻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是个迷人的小仙女。
母亲这次真是花了心思、下了血本了。这让文幻不由得对那个即将见面的相亲对象好奇起来。
可再看一眼鞋子的价格,比那双黑色的又贵了一倍。
换好衣服,画好嘴唇,文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颤颤巍巍地和母亲一起走出大楼。预定好的出租车已经等候在外。
这下可完了,文幻想,欠下陆医生多大一个人情啊。
文幻无奈对着镜子涂抹起来。不画个大红嘴唇,这一身老贵老贵的行头岂不是白糟蹋啦?母亲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样孤男寡女一起吃饭,吃了饭又逛街,他还买下这么贵的礼物送她,会不会是一种……变相的……表白呢?
“好歹涂个口红。”母亲已兀自拧出口红杵到文幻嘴前。
这么想着,文幻有点飘飘然了。
“哎呀,我素颜比较好看啦。”文幻不愿再听母亲摆布。
看样子丘比特之箭正朝她和陆医生射来呢。或许,这个难忘的夜晚,就是她和陆医生感情的开始。
母亲又递来化妆盒,“喏,化个妆,总不能就这样去见人。”
九点整,陆楷原提出送文幻回家。
无奈母命难违。文幻被母亲推着进洗手间换衣服,换完出来照镜子一看,自己先羞得无地自容。礼服轻轻薄薄的一缕,袒胸露背;鞋子像踩高跷。美当然是美的,彻头彻尾的男权意识下的女性美,总少不了性感、骚媚,甚至还有一点轻薄和寡耻。
他们一起走回起先相遇的五星级酒店。陆楷原的车停在那里。
再看看手上的小礼服,更没话可说。她这么个活泼好动的人,装在这样一套行头里,怎么看都不像的好不好?
这一路走回来,文幻才领略到了陆医生的良苦用心。先前她赤脚走路只图个潇洒方便,一双脚底板毕竟被路上的灰尘石子磨得毛里毛糙。穿上新买的鞋后,走路非常舒适。
呵,又不是皇上,还见一次不容易呢。偏有那么些男人把自己说得比地球球长还忙,以为地球人都排着队想见他呢,文幻腹诽。
她又想,贵的鞋到底不同,可以兼顾舒适与美观。陆医生假装嫌弃她,其实是心疼她呢。
母亲把文幻直往洗手间推,催促她:“别愣着,快去换上。人家大老板忙得很,约见一次不容易。你别迟到了。”
这么想着,文幻心里甜丝丝、晕陶陶,连到了停车场都没发觉。还是陆楷原叫住他,她才回过神来。陆楷原没好气,叫她快上车。
抖开袋子里的货色看看。乖乖,淡粉色的丝绸小礼服,料子省得不能再省,上不遮下不掩,影影绰绰。浅金色的高跟鞋,细细的鞋跟足有十厘米,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人类的足部。
文幻是第一次坐上陆楷原的车,心里充满了欢乐与新奇。
母亲这是逼良为娼啊。文幻在心里哀嚎。
她心情一好,浑身骨头都没四两重了,嘻嘻哈哈又开启了话痨模式,“哇塞,车尾有摄像头呢,倒车可以看真实画面哦。你知道吗,我倒桩都考两次了,一次压线,一次熄火,天生的开车白痴。唉,要是能用这种车考试就好了,肯定一次就过了……”
文幻没想到的是,下了班,她刚踏出公司大门,母亲已在外候着了,手里拎着两只大纸袋子,袋子上是某奢侈品牌子。
文幻尽管说她的,陆楷原完全不搭腔,自顾自打开音乐,像是嫌文幻烦,放点音乐好让她闭嘴。
还是那句话,她要的是真爱。真爱!
文幻的确闭嘴了,因为音乐惊人地好听。西班牙歌曲,女子的嗓音清透悠扬,充满忧伤的感觉。
“有钱人”就很难伺候了,“老男人”更难伺候,而难上加难的“有钱老男人”之所以“王老五”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们仗着自己条件好挑三拣四。文幻可不愿对方一见面就来称她几斤几两,跟买货似的。
文幻静静听了一会儿,问:“这是什么歌?”
文幻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到时找个借口推掉算了,今天实在太累了。更主要的是,在所有的相亲对象中,她对所谓的“钻石王老五”最不感兴趣。因为“钻石王老五”等同于“有钱的老男人”。
陆楷原答:“Jueves,星期四。”
这次的媒人是母亲的老同学,而那个要来相亲的对象是个钻石王老五。母亲让文幻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前去见面。
“没听说过,谁唱的?”
终于熬到快下班了,文幻正犹豫要不要去把钢笔还给陆医生,却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让她今天下班后去跟一个人相亲。
“La Oreja de Van Gogh,梵·高的耳朵。”
文幻把照片一推,仰天长叹:“颜控原来是职业病啊!”
“好特别的名字啊,你还会西班牙语啊?”
文幻忽然觉得,自己干的这项工作堪比古时皇帝选御妻。这活儿干了几年,把自己眼睛先养刁了。生活中碰到的人,长相稍微普通一点就入不了眼了。这样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陆楷原笑笑,没有作答。他依然有点嫌她烦的样子。
她手上的照片和简历都属一些二三线演员,其中极少数人在若干知名电影或电视剧里演过不知名的角色,还有极少数人在一些不知名的电影或电视剧里演过主角,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提得上名的作品。这个行业竞争激烈啊,文幻想。看看这些小伙子,二十郎当岁,个个帅得要飞天。不知是不是都去韩国整的容,帅都帅成一个样子了。
文幻便也不追问了。陆楷原把车开出了车库,开上路。两人无言了一会儿。“梵·高的耳朵”缓缓吟唱着某段悲情的爱恋。
文幻甩甩头,抛开思绪,强打精神继续工作。
无言持续得久了一些,车厢内流动着一股富有张力的情绪。文幻有些不自在,便重新开始找话题,“对了,我一直好奇,海茵斯叫你Doctor Lu,这个doctor是医生的意思,还是博士的意思?你真的是博士吗?读博士是不是超级辛苦?我听说光论文就要写厚厚一本呢,还要发表好多学术文章才行。我本科毕业论文才几万字,就已经写得我差点去见上帝了。”
洪导走后,文幻长吁一口气,感叹自己嘴越来越巧,越来越像个老油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在这世界安身立命,十八般武艺总要一样样学起来。可为什么,嘴学得再巧、再老油条,一到陆医生面前就成了呆子呢,就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傻了呢?
陆楷原不理她,只专注地开车。
文幻连连答应,发誓下班前一定完成任务。洪导这才满意地走了。
文幻又说:“对了,开心理诊所是不是很赚钱?我看你开的车也蛮好的,林肯越野车,要不要一百万?其实我也不懂车的,就是觉得这台车好看,跟你人一样,低调、沉稳、内敛,又很硬气,看上去有种高贵。对了,写字楼顶层的租金肯定也超级贵吧?诊所开在那里能盈利吗?唉,早知当年就该好好读书,多读几年,熬成个博士出来才能笑傲江湖。不像现在,给别人打工,做牛做马,永世不得翻身。”
“这周要把配角的备选定下来。你先筛一遍,根据每个角色的设定和候选人情况,写一份报告给我看。我筛完再送李总,抓紧了。”
陆楷原还是不说话,眼角却有了些微妙的笑意。
“洪导您放心,我尽快理清楚。”
文幻看了他一眼,他的不爱说话让她一筹莫展。
“别跟我油嘴滑舌,问你,配角的备选理清楚了没有?”
静了一会儿,文幻又说:“对了,据我所知,你们这些会赚钱的人都很讲究效率的,从不肯白白浪费时间。所以……你……不会现在还要计时收费吧?那我可消费不起……”
“哎,洪导,不好意思……我这……充一会儿电嘛,可以延长待机时间嘛。”在公司混了几年,文幻也学油了。
陆楷原啼笑皆非,说:“不收的,好了吧?”
文幻从一堆男演员的照片与简历里抬起头,见一身紫色旗袍的洪导叉腰站在她旁边。
文幻笑笑,开心起来,又说:“能不能冒昧问你一下……”
她才眯了五分钟,洪导就过来轰炸她,“哟,睡得真香啊,到苏州还是到杭州了?”
她还没说完,陆楷原就打断她道:“不能。”
午后,文幻选演员选得犯困,干脆在桌上趴下来小眯一会儿。
文幻一窘,又自觉理亏。都知道是冒昧了,还问“能不能”,多虚伪啊,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对方意见嘛。
李老板这几天在国外度假。公司里自然一盘散沙。
虽是这样想,她还是不服气。人与人交往要讲究那么多心术、礼数,多累啊。随便一点,坦诚一点,不好吗?
2.
于是她嘿嘿一笑,耍赖道:“咳,别这么严肃嘛,我又不会问那种特别隐私的问题。我就想知道一下,那个……你结婚了吗?”
文幻喝完奶茶,蹲下来摸摸爆爆的脑袋,在心里轻轻地说:“但愿我能早日找到我的良人,到时候我会和他一起把你接回家的。”
陆楷原像是早已料到文幻会问这个问题,眼中浮现一股冷嘲的意味,同时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角,算是作答了。
这时店里进来几个人顾客,老钟忙起来了。
文幻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愿承认?还是嫌我问得多余?一定是嫌我问得多余了。有妻室的人还会天天加班到那么晚嘛?
“真不是,这……咳,行了行了,你别瞎想了,我给你先养着就是了……”
于是文幻又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您就是这意思嘛。”
陆楷原还是没回答,脸上一直就是那副悠远清冷的笑。
“没……没这意思……”
文幻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算了,不想说拉倒。那……你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啊?这总能问吧。”
“我就那么差吗?钟师傅,您什么意思啊?觉得我没人要吗,嫁不出去吗?”
陆楷原像是忍无可忍了,“你话真的很多啊。”
“可你什么时候才会结婚啊?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不起劲。拖到三十五、四十才结婚的都大有人在。”
文幻愣了一下,住嘴了。接下来是一大片沉默。
“我妈不让我养啊。”文幻说,“您就再帮帮忙。等我结婚了,有自己的家,我一定把爆爆带走。”
文幻生起自己的气来。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辛苦?想尽办法,迎合讨好、找话题、赔笑,却总是不得要领。自己都二十五岁了,平时情商智商都还及格的,怎么在陆医生面前就变得这么愚蠢、啰嗦,成了那种不识相、不懂鉴貌辨色的天真老少女了?
老钟说:“不能遗弃那你抱回家养嘛。”
文幻对自己的气,很快又转变成她对陆楷原的气——他凭什么这么冷傲,凭什么嫌她烦?文幻终于憋不住说道:“喂,忽冷忽热很好玩吗?刚才逛街的时候还对我蛮好的,现在干吗对我这么冷淡啊?”
文幻吸一口奶茶,不紧不慢地说:“咱可不能遗弃动物啊。”她知道老钟是个老好人,脑子精明,但心软,不会真的把爆爆扔掉的。
陆楷原不作回答,只目视前方开车。
见文幻还是不说话,老钟说:“你要没意见我真扔了啊。今晚一关门就扔。你要不舍得下班前来抱走。”
“是是是,我知道,我是你的咨询者、你的研究对象。但现在不是咨询时段呀,我们就像朋友一样正常讲话不行吗?”
老钟又说:“昨天半夜又偷吃东西,十个三文鱼寿司饭盒给我扒拉得只剩仨了。说实话,你每月给我的二百五只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我月月都在贴钱伺候这小祖宗。”
“我们没有在正常讲话吗?”
文幻还是不响。
“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好不好?你金口难开一样。”
老钟接着说下去,“都这么大了,扔出去当野猫也饿不死的。”
面对文幻的指控,陆楷原索性就金口难开了。
文幻不搭腔。
文幻更气了,一冲动就说出来:“呵,我知道了。你是嫌我白赖着你讲话不付钱是吧?在诊所跟你讲话一小时一千块呢。这会儿没钱赚所以你就不开口了是吧?”
文幻买了奶茶,一边逗爆爆,一边就听老钟在旁边开口了,“真不想养了,我劝你也别养了,扔出去算了。”
文幻说着拿出钱夹,抽出一叠钱扔在陆楷原面前,“我付钱,行了吧?我付一千,买你一小时,跟我说话。”
这天文幻一进小店,就看到老钟一张讨债脸。
文幻心里知道自己的所言所行不可理喻,但她就是忍不住那股冲动,想要挑衅他、刺激他、惹他生气、让他开口。
几个月过去了,小猫在便利店里好吃好喝,自得其乐,倒出落成一只漂亮神气的虎斑。文幻给它取名叫“爆爆”,喜欢得不得了,当自己孩子一样。
陆楷原却仍然平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把几张钱捡了扔回文幻面前,“你要再这样我只能请你下车了。”
就这样,文幻每月付二百五让老钟帮她养猫,她定期买猫粮。到后来,老钟干脆进货的时候直接进点猫罐头,但账还是找文幻结。
文幻一下子就泄气了,愣了一刻,低着头乖乖把钱收好。
老钟说,它不偷吃我东西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它捉耗子?算了算了,看你也是一片爱心,二百五就二百五吧。成交。
那股冲动的劲头一过去,她就开始埋怨自己,怎么这么情绪化?他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好了,干吗非逼他呢?还做出扔钱这种蠢事,人家今天还送了你一双这么贵的鞋呢。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过分的好吗?文幻在这样的自责中沉默着,难过着。
半平方米月租五百啊,太贵了。文幻侃价,二百五吧,等小猫长大了还能帮您的小店看家、捉耗子啊。
难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刚才……是我不好,可是……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但熟归熟,生意归生意。老钟跟文幻讲好了,寄养可以,每月得交五百块寄养费。市中心CBD寸土寸金,小小便利店统共三十平方,存放货物就挤得转不开身了,现在还得贡献半个平方给猫搭窝。
陆楷原目视前方,不为动容。
文幻是便利店的常客。在此写字楼工作了三年,文幻至少在这家便利店买过五百杯奶茶,因此和店主老钟很熟了。
“你……对我……有感情吗?”
几个月前,文幻在路边捡了只巴掌大的小猫,才两个月大,带回家,母亲不让养。她又不忍心将小猫丢弃,就和写字楼下便利店的老板商量,暂时把小猫寄养在店里。
陆楷原仍然无话,眼中似有光芒闪动,随即只是平静。
她来到大厦一层的便利店买奶茶喝,顺便喂她的猫。
文幻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去。她的直觉已经领悟到了陆楷原在沉默之中所给出的回答。她声音低低地问道:“好歹……我也是你的……咨询者。为什么……你对你的咨询者……一丝感情也没有?”
文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连吃饭都觉得胃口欠佳,再一看买饭窗口前排着的长队,顿时打消了吃饭的念头,转身离开。
静了一刻,陆楷原说:“对他们有感情,将有碍于我做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也有碍于我真正有效地帮助他们。”
带着这样大彻大悟的心情,文幻走进了午间人头挤挤的办公楼食堂。食堂是一贯的喧哗吵闹。在文幻看来,此时人人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人人都恨不得长两张嘴,一张吃,一张说。
文幻听了不作声,一颗心却生生疼痛起来。原来她不过是他眼中的“他们”之一,一个需要帮助的对象而已。
姓陆的不知对多少女咨询者施了美人计啊。
“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陪我吃饭,陪我逛街,为什么还送我那么贵的东西呢?”文幻倔强地追问,一定要他给这份不清不楚的暧昧一个交代。
不行了,中计了!不不不,是中毒了!
“不为什么。我乐善好施罢。”他平静而冷淡地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过去,把这份暧昧定了“乐善好施”的性。
啊,陆楷原,陆楷原,简直太坏了!用什么免费咨询引人上钩,开启魅惑模式,让人家迷上他、想再次见到他。等免费咨询结束,一秒变高冷,开始收费。哈,居然每小时要1000块。天价啊!姐上一天班也挣不了1000块啊!白白送给你?就为了看你那张脸?
接下来的一段路,文幻沉默了。
成年人的游戏就是这样。谁先动感情谁遭殃。谁投入得多谁遭殃。
车里只有“梵·高的耳朵”吟唱着那些令人心碎的调调。
心不动,则不痛。谁让你心动了!
5.
他不爱你,或者不那么爱你,你就痛了,对不对?
车到文幻家楼下,两人也没再说话。
你爱他。可他爱你吗?
文幻下车前只简单说了声“谢谢”,就走了。陆楷原也没有停留,文幻一下车,他就把车开走了。
完了完了!以前从没有这样过。这样失去自我!这样愚不可及!难道真正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吗?不要啊!她在心里呐喊。
文幻上楼回到家,扔下包,有点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竟然还想去他诊所工作?!竟然还赖着不想走?!竟然还无意地(或是有意地?)顺走了他的笔,好找机会再次见面?!
母亲问她:“吴老板怎么样?”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文幻站在盥洗台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我难道真的爱上他了?疯狂地、痴迷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
文幻心不在焉,“什么吴老板?”
“没什么,没什么。”文幻站起来往卫生间走。
母亲气得拍文幻的头,“魂都野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同学欠了多少人情才安排到这个吴老板和你见面吗?”
“怎么啦?文幻姐。”小岩紧张地看着她,以为自己说错话。
哦,那个卖红酒的“无敌”先生,文幻这才想起来,今晚和陆医生的一场约会,源头是从哪里开始的。
天哪!文幻抱住自己的头。
“咳,人还不错啦,挺有钱的。”文幻说。没想到见这种有钱色鬼还得欠人情。
可现在,心里有了一个挂念的人、一个想见到的人,竟然变得这么容易寂寞,这么烦躁不安,连一刻都耐不住了啊。
“怎么有钱法?”母亲兴致高起来。
从前心里没有谁的时候,即便一个人待很久,也觉得怡然自得。写东西也很静得下心,一上午写五千字也是有的。
“从头到脚都是法国派头。”文幻半讽刺半敷衍地懒懒答道。
难道我变得那么寂寞、空虚、无聊了吗?文幻悲哀地想。
“哦?是吗?”母亲听不出文幻的讽刺,“你们都聊了点什么?”
可现在,她居然对小岩的无聊话爆发出如此夸张的大笑。
“瞎聊呗。”
她以前是很烦小岩的,总觉得他太幼稚、太粘人。小岩比她小两岁,活泼好动,话又多,还喜欢跟她讲笑话,她又不大爱听。
“他对你印象好吗?”
文幻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又顾忌洪导听见,捂上嘴,压低了声音笑。这一捂嘴、一压声音,文幻惊觉自己有点不对头了。
“好啊,还夸我裙子好看呢。”
小岩说:“好公司,是老板觉得你很牛,你也觉得老板很牛。烂公司,是老板觉得你很蠢,你也觉得老板很蠢。”
母亲更加喜形于色,“这么说,挺有希望的咯?”
文幻说:“是什么?”
“有希望。”文幻一边拿了睡衣往卫生间去洗澡,一边应付母亲,“有大大的希望。法国老板还邀请我去他房间品尝红酒呢。要不是我溜得快,今晚恐怕小毛头都怀上了。”
待洪导回了自己办公室,小岩压低声音对文幻说:“文幻姐,毕业前我们老师对我们说了,等你们踏上社会工作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好公司与烂公司的区别了。”
“啊?你说什么?”
“不要搞两面派,老板在一个样子,老板不在又另一个样子。”洪导教训员工的词儿跟小学班主任一个调调。洪导算得上是李老板的管家,也有人叫她二老板。二老板前不久颁布了一个新规定:早晨9点到11点、下午2点到4点,属于“严肃工作时间”。这段时间禁止员工之间聊天,来回走动,禁止吃东西、做与工作无关的任何事情,连上厕所都要尽量减少。文幻总忍不住想,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是一个导演、一个艺术家?她应该去HR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啊。
文幻已经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苏文幻,肩周炎,又闲聊!现在是严肃工作时间!”洪导在远处冲文幻和小岩吆喝一声。小岩的大名叫周坚岩,上班第一天就被洪导冠了“肩周炎”的绰号。此绰号被全公司笑纳。公司里唯一不叫小岩绰号的人是文幻。也因此小岩对文幻特别忠心、特别好。
母亲在外面拍门,“喂,你跟我讲讲清楚,怎么回事?你去他房间了?啊?去了吗?去了还是没去?”
“咳,别乱说,是一个朋友的,我只是借来一用。”文幻敷衍了一句,心里却不安起来。万宝龙她认得,但原想一支笔能值什么钱?便也没留心。可这笔要真如小岩说的是什么限量版,陆楷原指不定在背后怎么想她呢。今天就去把笔还掉,必须的。可是,会不会被认为是故意的?这去得也太频繁,动机也太明显了。文幻心烦意乱起来。
文幻觉得好气又好笑,打开淋浴喷头,用哗哗的水声回答母亲。
“不骗你。我爸也有一支。说说看,哪个大款送的?居然送你一支男式笔,是让你收藏的,不是让你用的吧?”
有一瞬间她想,母亲这么急着要她嫁人,嫁有钱人,那母亲是希望她今天去了吴老板的房间还是没去呢?文幻甩甩头,笑了出来。天下有多少势利的母亲,就会有多少蠢姑娘对那种少廉寡耻的中年男人投怀送抱吧?她轻叹一声,让自己别再想那场荒唐的相亲。
“不会吧?”文幻看小岩一眼。这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学问马马虎虎,对名牌却很精通。
她把笼头开到最大,让温热的水流冲击她的身体。在弥漫的雾气中,文幻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逐渐浮现的,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救了她,又陪伴了她一晚上的人。
“万宝龙限量款啊,好几万呢。”
这么温暖的一次偶遇,这么美妙的一次约会,为什么结束的时候会弄得不愉快?她非常懊恼,只怪自己情商太低。元灿说得没错,她就是不会谈恋爱,还总是嘴硬,一边嘴硬一边犯错。
“这笔怎么好啦?”文幻转动着笔杆,倒有点好奇。
比如今天,如此美好的夜晚,为什么要抱怨他的沉默?享受他的沉默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让他对吃晚饭、逛街、送礼物这些行为给出定义?享受这些模糊与暧昧不就好了吗?
这时,邻座的助理小岩探头过来,“哇,文幻姐,这么好的笔啊!什么时候买的?还是男朋友送的?”
就这样一直模糊下去、暧昧下去,不是很好吗?总有一天这些也会变成爱情的。为什么非要他现在就给出答案呢?为什么要逼他呢?
啊,真是的。文幻埋怨自己。明明是去还手帕的,结果还了手帕拿了笔。这样又有借口再去一次了。她是故意的吗?
现在好了吧。他给出答案了。可那答案是你想要的吗?
咦,这不是陆楷原的笔吗?怎么让她给拿回来了?
或者说……那答案,真实吗?也许他也不过是在骗自己。也许他还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便签纸旁,那支黑色的钢笔。
洗完澡,文幻躲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文幻叹口气,百无聊赖,又想起了什么,便去包里翻找昨天那张便签纸,打算在网上把那几本书下单买了。关系没有进展,看看他推荐的书也好,说不定能重新找到突破口呢。
她打开电脑,在搜索窗口键入Jueves,梵·高的耳朵。
比如陆楷原,他明明是在意她的,却说让她去相亲。这不就是退缩吗?不就是想保全自己的心吗?懦夫!
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温习今晚在车上听到的那首歌。
暧昧关系里的男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叫对方琢磨半天,真是玄机重重。谁也不肯先跨出一步,谁也不肯多爱一点。
原来这首歌源于一个故事。
可待她平静下来,又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与无聊。
她在网页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相什么亲啊,再也不相亲了!这辈子,你不娶,我就不嫁;你要是娶了别人,我就出家为尼!
行驶在西班牙马德里市郊的一列火车上,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每天都搭这一班火车,而她并不知道那个男孩为了看她放弃了直通车而改搭这列火车。
她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又兴许是焦虑,或者寂寞。她总觉得什么都没心思做,做什么都做不好。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陆楷原说的那句话——去相亲吧,希望你会找到合适的人。去相亲吧,希望你会找到合适的人。
女孩很喜欢这个男孩:喜欢他的轮廓、他的气息、他的一切。而她同样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对她亦很痴迷。
第二天,文幻一直被一股奇怪的情愫缠绕着,有些美妙,有些空虚,也有些烦恼。她在办公桌前坐了三小时,对着新项目的策划案绞尽脑汁,却只写出不到五百字。
终于在2004年3月11日,羞涩的女孩鼓起勇气向男孩搭话,当他们相互表白的那一刻,西班牙马德里市郊的4列火车遭到恐怖份子背包炸弹的袭击,而他们正在其中的一列上。
1.
生命终结时,他们用吻和爱融化了死亡的冰冷,他们将彼此的最后一瞬完整的送给对方。而这一瞬,胜过千年!
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他,心里还是会无法抑制地痛呢?
不知为什么,文幻看着这个故事,感觉既悲伤又美好。
世俗中人,有衣有食,就该喜乐满足。
不知不觉,两行泪滑落下来。
我一直告诉自己,所谓内心痛苦,多是文艺情怀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