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下马威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后,我开始言归正传,挺身坐直,视线扫过底下朝堂:“两日后便是会试之日,今日早朝,朕便同各位大人谈一谈取士与用人的问题。朕闻三年前有一桩公案,一新晋士子不畏太师奸党强权,冲撞了当时一手遮天的奸人郑太师,从而被贬贫瘠之地平阳县为县令,至今三载。”
百官惊呆。
话题一起,姜冕抬头向我看来,礼部尚书童休亦朝我看来。两处目光热烈,却寓意不同。
殿前侍御史配合地抬起一筐手册,公示朝堂,再体贴地翻起一本,厚厚一册,足有半尺。
我继续道:“前不久,太傅姜冕以巡按职巡查地方,滞留平阳县数日,细致入微地监察了平阳县三年的公务档案,竟无一事可指摘。凭一己之力,将平阳县治理得夜不闭户,民无冤诉,政绩斐然。而这位平阳县令却是穷困潦倒。又有谁知,他还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有如此师门,却沉沦平阳县三载,无怨无悔。”
我清清嗓子,高声道:“既然众爱卿已到齐,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朝仪要求,无故缺勤,点卯不到,御前失仪,分别是什么判罚,不清楚的可以下朝后向殿前侍御史请教。不过呢,为了明示礼仪规则,朕为众爱卿准备了人手一本朝堂规范手册,犯了哪一条,该是怎样罚,明文规定,以后就按规章办事。”
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一边做着旁观者的叙说,一边作为当事人的回忆,心中五味杂陈。姜冕仰头看我,似要将我所有细微处的表情都看进眼里。
司礼监回身,面向朝官,唱礼上朝,百官三拜,山呼万岁,自不必说。
铺垫完毕,进入正题。
“不必了。”既然人数无缺,也不用浪费过多时间了,“上朝吧。”
“姜太傅慧眼如炬,知人善任,特意将平阳县令施承宣请入京中述职。吏部,你们考核如何?可调何职?”
我坐上龙椅时,满朝鸦雀无声,司礼监清点完人数,小声上报:“陛下,可用点卯?”
吏部尚书出列道:“经吏部考核,施承宣政绩评定为上上,可调京师,接任京兆尹一职。”
今日的朝堂,文武满员,未有一人缺席。
“就依吏部奏。”准了这个调任后,心中凝结已久的地方开始缓缓化开。
一路胡搅蛮缠,也终于到了宫墙下,这回守卫根本不敢阻拦,直接由他纵马进了宫门,速度未减分毫,佞臣范儿十足。打马直奔朝堂,这回不同上次,当着络绎上朝百官的面,太傅带我嚣张地冲过朝臣行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宫外过了夜。
“臣替施承宣叩谢陛下!”礼部尚书童休感激不已,俯身下拜。
“这个可以有。”
目光越过恢弘朝堂,望向天外看不见的平阳县。
“……朕想生个娃。”
我终于让你得偿所愿。
“等你有做太上皇的资格再说。”
以你想不到的方式。
“……朕想退位。”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也互不相欠。
“君王皆称孤道寡,你以为呢?”
平复心绪,收回目光,定神再道:“朕近日闲访天章阁,遇见一位奇人,此人居天章阁十年,阅尽天章阁藏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古之明君,无不访贤问良,朕便效法一回古之明君,选贤良。传旨天章阁侍制萧传玉为中书舍人,掌制诏。”
“……朕觉得好累。”
若说施承宣因一介地方官直任京师要职引起众卿普遍兴趣与好奇,那么萧传玉则未引起任何关注。啃书十年的迂腐文人,谁也不会在意,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过此人名讳。便是户部尚书,也是一脸平淡,并无觉察有异。
“因为任何人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其人主观意愿如何,都无法改变其根系,很多时候,只能由各方利益驱使。再提醒你,即便是写这篇文章的萧传玉,其目的动机如何,也未可知。所以同样,对首倡者,不要付与完全的信任。”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萧传玉笔下是怎样剑指天下、锋指世家,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一个怎样犀利的狂生将进入他们的视野,倾覆他们的太平日子。
“为什么?”孤军奋战,实在不是我所想。
“最后,便是会试。会试之日,朕将亲临贡院,当场出题。”
“所以陛下要想清楚,一项国策,并非那么容易推行。自上而下,中间一个环节出了谬误,便会功亏一篑。同时,也不要对任何人寄予完全的信心,或是信任。”说着,他无奈叹气,附到我耳边,“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身为太傅,也得教会你,即便是对太傅,也不能完全信任。”
对此,众卿是一半期待一半观望。
“……”
退朝后,太傅果然在后殿等着我。宽去繁重衣物冠冕后,我坐进椅中,由侍女们捶肩,喂水果,喂点心,助我消化掉肚里的九个馒头大有裨益。
“何止太傅,文武百官,都可能反对陛下,甚至太上皇,都可能反对你。”
姜冕见我如此骄奢淫逸,挥手便遣散了侍女们:“我有话同陛下说,你们退下。”
我抓紧缰绳,压低声音:“太傅也会反对朕?”
侍女们转看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去给朕准备些好吃的。”
“那就要看陛下出何种对策了,待有了细则,支持还是反对,尚未可知。”他依旧不加掩饰。
看着侍女们离去,我心道如今皇权可算是回归手中了,从前她们必不会看我的意思,一旦太傅有决断,她们便毫不犹豫听从。不过也难怪,从前是个傀儡皇帝,当然没有自主权。
“那假如朕要针对世家,收拢世家所属山川田泽,太傅不反对?”我进一步试探。
将权力从太傅手中夺回的感觉,好微妙呢。
“就文论文,就事论事。朝廷赋役弊病追根溯源本就是皇权弱势,世家坐大。”姜冕倒是坦然。
正想入非非,姜冕几步到我身边,占了方才侍女的位置,拈了一枚樱桃前来投喂。
“此文笔锋直指名门世家,太傅竟不为世家辩白?”我故意问道。
在投喂这一动作面前,几乎不用思考,我下意识便张了嘴,吃掉樱桃,吐出果核。姜冕以另一只手心接了果核,继续投喂新鲜樱桃,再接果核。如此数番,待我吃完一碟樱桃,心满意足,他也接了一手心的樱桃核,接着见他取了一方手巾,将樱桃核包裹其中,纳入袖底。
“不囿于世家出身,能够放眼天下,有学识有见地,数千言指出国家积弊,有胆有识,确是良才。虽然是篇十年前的文章,但于今时依然可鉴,未尝不意味着积弊沉潜愈审,形势较十年前更为复杂。”毫无保留道出自己看法,姜冕如同一个无出身的旁观者,不吝称赞。
我对他此举很惊诧:“太傅,你藏朕的樱桃核干嘛?”
“太傅对萧传玉的文章怎么看?”宫墙在望,我忍不住要问问身后的人。
他叹息一声,仿佛就等着我这一问:“留作纪念。”
如此伤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会骑马,那就不要记起。
我隐隐担忧:“为什么要纪念?你要去哪里么?”
奔过长街、主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复苏,仿佛颠簸于马背的情景早就在记忆里发生过,然而伴随的却是汹涌的伤心。那必是我一人独乘战马,奔赴一个绝境。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身陷万箭之中。
他再叹一声,神情幽怨,轻轻摇了摇头:“天下贤良尽入陛下股中,调任升降全凭陛下一句话,待科考后,数不尽的士子纷纷入天子门下,陛下将有大把的宠臣。彼时,臣一介书生,不知将被陛下遗忘到哪个角落。兴许陛下一个由头,臣便被贬千里,再难见陛下天颜,不如早作打算,留下一些陛下的痕迹,权作念想。”
姜冕一手持缰绳,纵马自如。清风扑面,略有颠簸。
我将他形容一扫,淡淡看他演戏,顺便捻起一块枣糕丢进嘴里,咽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那你留着吧。”
被圈在两臂间,依旧害怕掉下去,抓着绳索,身体紧绷。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间,往后搂紧。背后靠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后皆稳,这才放松下来。
太傅见意图落空,不甘心地卷土重来,神情继续低落:“那,陛下宠臣在侧时,可否会想起一个被贬到千里之外一个叫姜冕的人?”
踩上马镫,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马背,随后姜冕亦上马,坐我身后,一揽缰绳,别了广化寺,驱马启程。
“那是谁?”
姜冕从圆通手里接过缰绳,抚了抚马背,向我笑道:“太傅带你。”
“……”演技被迫终止,太傅怒容勃发,“我就知道你这个没心肝的会始乱终弃!”
“可是朕没有骑过马……”我犹豫不定。
实在气不过,他望了眼案桌,摸过一枚枇杷,衔进嘴里,弯腰俯身,朝着我嘴送来。对着吃的东西,我当然无法拒绝,便也没顾得上什么节操,张嘴咬住。
“小寺鄙陋,无它物,唯有一匹健马供陛下和太傅回宫。”圆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你们在做什么?”
早饭用完后,广化寺圆通方丈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我与姜冕穿过古寺,到广化寺正门,那匹马便等在那里。
一个沉稳而微有波动的嗓音,不怒自威,不期然响在殿中。
我瞅了一眼,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进去的几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没有兴趣。他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痕迹,吃起来。
皇叔?
他提了筷子将馒头戳开一线,夹了几片咸菜包进去,再喂到我嘴边:“勉强吃点。”
我一惊,嘴微张,枇杷塞嘴里大半,太傅也不妨有变,身体前倾,硬是来了实打实一吻。
我摇头拒绝:“不好吃。”
私底下怎么掉节操都没关系,但要让人撞见,尤其被长辈撞见,耻度便急速上升。我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姜冕却对我如此模样不放过,还故意在枇杷底下将唇瓣咬了咬,再仿若无事,直起腰,神情端庄。
姜冕也不劝阻,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从食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递来一半:“没有吃饱吧?”
“臣正在喂陛下吃水果。”
我到饭堂桌上一看,馒头清粥和咸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待姜冕到来时,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呼:“十个馒头怎么就剩一个了?一定被哪个师兄偷吃了!”说着就去找师兄的麻烦去了。
皇叔走进殿里,沉沉的目光落到若无其事的姜冕身上,将他看了许久,才轮到我。
小和尚得令,转身便寻去了。
我正暗中消灭掉嘴里的枇杷,并努力给脸上降温,干干地笑了笑:“皇叔来了,赐座。”随即望向殿外,门口难道就没有太监宫女么,就没有一个人通传一下么,就考虑不到他们的陛下可能正在做些羞耻的事么?
我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饭堂,才指点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饭吧。”
姜冕让到一边,当起了背景板,皇叔在离我较近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殿外有人,但我入宫并不需要通传。”
“陛下,可以用斋饭了。”见我安然无恙,没被灭口,不用怀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轻松愉悦地招呼我。
“皇叔又不是外人。”我立即应和,脸上又止不住热辣辣起来,瞥了太傅一眼,“给皇叔看茶。”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见正寻我的小和尚。
大概是首次被颐指气使,姜冕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恍然,到桌前倒茶,倒得漫不经心。皇叔接过茶,道声有劳,语声淡漠。
我转头看了看朝阳冲破霞光,确实是庄严的一幕。
“先前陛下逗留臣府上落下的衣裳,今已送回宫中。”皇叔说得郑重其事。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还看出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即便我不愿想起那两日的经历,将那段不太愉快的记忆带回到眼前的处境,看来也是无济于事。
是错觉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见。
“一套衣裳而已,竟劳皇叔特意跑一趟。”我不得不做出愧疚的表情。
走进一片古柏林,参天古木郁郁葱葱,却终究遮不住朝阳,霞光普照大地,染红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为前面树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仰望朝阳,脸上神情肃穆中带几分悲凉。
奈何身边有个对衣裳极其敏感的太傅,一听我们言不由衷的对话,顿时就变了神色,仿佛无意中吃到了一颗青青的早梨。
出了客房,左右不见人影,反正也不记得路,趁着早间寺里空气清新,随心所欲地走着。
我现在把他遣出殿还来得及么?
虚掩的窗已合上,门后抵着的凳子当然早就被搬开了,房中央的桌上搁着一盆洗脸水,我探手一试,还是热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脸,洗完神清气爽。
“除了送还陛下的衣裳,臣还有一件要紧事,须同陛下说。”皇叔话语含蓄,清场的意思却是明白。
垂头想了一阵,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身边最复杂的人。面孔众多,却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如同生根一般的太傅表示对隔山打牛一概免疫,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周身散发着青梨的味道。
所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难以触及其心底,难以剥其伪装,现其真容。
顿时沉默下来的皇叔,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这句话再回脑中,简短数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即便是经常没有节操,下限深沉,动手动脚,伪装大灰狼,却很少表露心迹。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细节。
为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赶紧抢先开口:“幸好今日太傅也在,是要紧事的话,也能替朕承担一二,皇叔不妨说来。”
“为了给她生机。”
见我是这般态度,皇叔便也不再执着,容许有第三人在,直接抛了一个问题给我:“陛下可记得两位小王爷?”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边枕头,他枕过的地方,虽然早已凉透,但指尖总似有缭绕的温度。
我果断摇了摇头。
清早头脑清醒,忽然记得昨夜,他谈起自己家族长辈与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太傅插嘴:“连我都不记得,她如何记得两位小王爷。”
晨曦初起,鸟雀啾鸣。醒来后,枕边是空的,书册端端正正摆好在床头。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册入袖。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过了,对于世家蚕食国家利益、抑制皇权的问题,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皇叔顿了顿,没有搭理太傅,继续帮我回忆:“从前宫里有两位小王爷,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一为舒王仲离,一为怀王叔棠,公主华贵即为舒王仲离的胞妹。舒王与公主的外祖即是太师郑闲,壬戌之乱的祸首。三年前,郑闲余孽大将军裴柬私下拉拢我共谋他们所谓的大业,密谋推翻时为陛下的太上皇与雍容太子,拥舒王为太子并即位。”
广化寺一夜,就此过去。
说到这里,太傅脸色阴沉,仿佛勾起沉重的回忆:“裴柬便是号令万箭齐发,迫得我抱陛下一同跳崖的刽子手。乱党兵败后,他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夜再无话,也没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达成互不侵犯的共识后,我反倒睡不着了。最后一个问题想趁机问问汤圆的事,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带着一脑子的汤圆,终于沉沉睡去。
皇叔看着我,如今记忆受损的我,全拜裴柬所赐,坠崖的毕生伤痛全因此人而起,所以不可避免记恨一下那罪魁祸首,眼里怒意升腾,旋即闭眼。一息时间后,再睁眼,又是澄澈淡定。
“……”
瞬息之间,他情绪由泄露到收敛,显示了极大的克制和极强的自律,不由令人暗中称奇。
“爱过。”
“那时,我隐约知晓他们心怀不轨,为了弄清底细,便假意应承,答应与他们结为同党。”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却是不明白这个环节了:“为什么这帮乱党有信心拉拢皇叔,那时的皇叔不是不过问政事,隐居在外的么?”
他无声一叹,悄然闭上眼,光芒顿敛:“不甘心罢了。”
皇叔视线落回杯中,娓娓道:“不过问政事,隐居在外,不正是不得重用,被排斥于朝廷之外么?何况,却邪与陛下有私怨,每入朝必受杖罚,也是不争的事实。由此,乱党便觉可将我拉拢,一同反对陛下。”
我两手托腮,凝视其并未有光阴岁月刻痕的脸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对朕这么不恭敬?”
“喔。”原来皇叔还有这么悲惨的过往,跟我父皇不睦,想必他是极其痛苦的了。入朝受杖刑的身体之痛,跟心中隐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外人何曾懂?理所当然觉得受辱的皇叔必然嫉恨我父皇,兄弟尚且阋墙,身为养子的皇叔与父皇并非亲兄弟,自然更不可能忍气吞声。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早就感动了,还等今日?我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会改变你分毫。心如玄铁,敲之不动。非鬼斧神工,难动。”
然而千算万算,他们漏算了非亲兄弟却是可以断袖的。
我趴到枕头上,望着一脸淡然的他:“你故意这样说,为了让我感动从而对你言听计从吧?”
虽然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
“为了给她生机。”
皇叔的叙述打断了我的想入非非:“待我重掌禁军,入驻宫城,也恰是他们发动叛乱,于南境燃起战火之时,陛下那时以太子身份陷入敌军,同叛军周旋。后来我得知,是裴柬放过了陛下一行人,使得陛下南入曜国避难。”
“为什么?”
“是这个裴柬放的我?”我惊诧,感觉这逻辑不对呀。
“不悔。”
太傅给我解疑:“陛下曾与裴柬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时他并不知晓陛下的太子身份。直到陛下深入裴柬营中,亮出身份,他才获悉。彼时,祸首郑闲得知太子自不量力深入军中妄图同裴柬和平谈判,便传书裴柬,令其击杀太子。然而兴许太子殿下的一番道理说动了他几分,也兴许纯粹是太子殿下憨厚可爱,傻兮兮的模样让他下不去手。他阳奉阴违,暗中放了我同太子,且指了一条南入曜国的逃难之路。”
“那你后悔坠落悬崖过程中,将她抛出去么?”
“那这么说他不是坏人?”我疑惑。
“不悔。”
太傅对我摇头:“真是又傻又天真。你以为你母妃是怎么不见的?正是鸾贵妃率军平叛,迎击裴柬大军,两方于落凤坡鏖战,贵妃坠崖,至今生死不明。”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悬崖么?”
我一拳捶上案桌:“坏人!敢伤朕的母妃,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起初不适应、不想亲近而已,以为能改变这个小呆子,却被她改变至今。”
皇叔转眸看向我,没说什么。
“那时你是讨厌这个粘人的家伙的吧?”
太傅看向我一拳砸扁的樱桃,鲜红的樱桃已成一滩红水,顿时满脸疼惜,拿起我的拳头,果然见樱桃核垫在拳头下,硌红了一块,再看我眼里含着泪水,显然是疼的。他拿手抚摸我拳头底下,哄道:“好了好了,摸摸就不疼了。粉嫩嫩的拳头以后别乱砸,砸不坏什么,倒是砸疼了自己。”
听我这样解释,他却不为所动,两手枕到脑后,眼望虚空,脸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来上京之前,一直想离家游荡,一来不想受家中束缚,二来家中并无多少可留恋。世家大族,长辈严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维系的不过是血缘与家族责任。所以,我素来排斥与人亲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来上京做东宫太子少傅后,遇到一个极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
我眨眨眼里的水珠,指着樱桃尸骸,不服辩道:“没看朕一拳就把樱桃砸成果酱了么!”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记得,还、还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记忆里的少傅,清高孤绝,并不喜欢元宝儿粘着你。回忆里的少傅浑身充斥着排斥别人接近你的气息,所以朕觉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样子吧。”我缓缓侧身而卧,看着他平躺身躯一动不动的样子。
我们这边胡闹着,皇叔端起茶,低头垂眼。
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太傅接着喂了我几刻樱桃泄愤并转移手上的疼痛,才将我眼里的泪意憋了回去。吃着樱桃吐着樱桃核,我继续方才的话题:“总之,这个裴柬,朕一定要抓住他!皇叔,你接着说。”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是在诱敌深入,欲扬先抑,但因语气拿捏太好,几乎可以假乱真,尤其浑身忧郁气质衬着其睡姿,纵是谎话也动人。
皇叔如同不受我们影响,收放自如:“遣走太子,击溃贵妃军,裴柬自忖外力已清除,只待兵临上京,迫陛下退位给舒王。按照计划,我为内应,待裴军一到,便在宫内囚禁陛下,大开城门,迎叛军。”
低沉的语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添语义中的几分惨淡。
到这里,我才算知道壬戌之乱是怎么结束的了。
他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伤的神情,老老实实躺着,睁着眼望床顶,沉默片刻后,语气忧郁地絮叨:“还不如小时候,那会整日粘着少傅,少傅还给你在河里洗过澡,到如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太傅,只会记得外人。太傅竟连个外人都不如,还要被你这样防备。”
“于是皇叔假意发动政变,软禁了我父皇,大开城门,待叛军进入,便关门捉贼,一举擒获叛军?”
“你当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再摸来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简单来说,便是如此。”
“为师给你宽衣难道不是体贴入微?穿这么多,怎么睡觉?你方才困倦,直接倒头就睡,要不是为师来得及时,你不是要着凉?”一边做着无辜的解释,一边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边缘还有意无意拂过心尖,目中一片赤诚。
“那为什么没有捉到裴柬呢?”
半晌,耳边也终于清静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忽感异样,下意识去捂住衣襟,睁眼怒视:“说好的师徒之谊呢?”
皇叔面色复杂,叹息一声:“是我小看了此人。其实从他联络我开始,便没有对我放下戒心,即便是他为郑闲所用,游走两边,也是七窍玲珑,狡猾得紧。从他放走太子入曜国便能看出,他对郑闲如何的阳奉阴违。然而他迎击鸾贵妃却是全力作战。只在最后闯入京师,因对我有戒心,便派了替身领军入城。因此,即便关门捉贼,也未能捉到他。军中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论口才和诡辩,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对手。只好默默不言,闭上眼,努力静心澄明,也许睡过去就好了,心中不断如此催眠着。
沉湎了一下历史,我忽然心生戒备,坐直了腰身,忙问:“皇叔讲这一段经过,可是要朕提防裴柬?他又出现了?”
“没有么?我们不就是吗?”如此的理直气壮。
谁知皇叔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一直探查裴柬动向,但一直未有确切的消息。不过,近日,我截获一名用秘法传书私通宫外的内监,若非传书内容太过机密,我不得不将其截下,由着传书通往目的地,想必也能牵出些蛛丝马迹。”
我简直要泪流:“可是哪有师徒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还抱一起的?”
听到这个,我和太傅都警惕起来。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吗?真把太傅当大灰狼吗?我们好歹有师徒之谊,不应该亲热一点吗?”
“是……什么机密?”我紧张问。
我乖乖闭嘴,默默往旁边缩。
“陛下无为三年后突然勤勉的真相,以及陛下女儿身的真相。”皇叔一一道出,石破天惊。
果然攻击凑效。耳边气息一紧,沉默良久,怒气隐隐:“知不知道什么叫岁月的积淀?你这个只会看表象的肤浅孩子!再说,即便是看表象,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纪?再言辞不当,小心把你关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你就知道太傅会不会闪到老腰了!”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皇宫大内,究竟多少外人的耳目?
“这么说太傅是爬窗进来的?”我忽然心生恶意,对依偎在身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太傅,上了年纪要注意保养身体,翻墙爬窗,要是闪到了老腰,可怎么办?”
对此,太傅沉吟道:“纸向来是包不住火,尤其元宝儿逐渐成人,女儿身更是难以掩饰,被宫中有心人发现真相,事情虽突然,但也并非完全出乎预料。同理,傀儡假扮陛下三年,元宝儿真身归来,前后反差实在太大,有心人细细推敲便不难有此猜测。然而这两件,终究拿不出证据。又是什么人对此感兴趣呢?”
我转头朝窗户看去,果然虚掩着。
皇叔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错,内监的传书内容虽写到了真相,且言之凿凿,但毕竟没有人证物证。然而即便是没有证据,事关陛下,我也不放心以真相为饵,钓出幕后人。所以,宁愿先将其截获,再推敲因果。哪怕此举会令对方警惕,从而进一步掩藏自己。”
“说了要关进小黑屋才可以先这样再那样,这里是寺庙,先这样再那样的话,会有辱佛门清净,虽然我觉得在禁地会别有趣味,但考虑到你并不十分乐意,就以后再说吧。你关了房门,可是没有关窗呀。”
皇叔做事果断,这事关社稷的大事,也是先斩后奏。然而似乎也只能如他这般做法。
他目中光华流转,更紧地将我一抱,头靠过来,搁在我肩头,瞬间显得无比纯良,险些让人以为错怪了他。然而一开口就知道,还是我小觑了他的节操。
追查对方的线索断了,敌明我暗,这个局面也太被动了。我觉得有些沮丧,但是太傅并没有。不知是了解皇叔行事风格,还是直觉敏锐,姜冕笑着安慰我:“陛下也不必感到沮丧,既然侯爷能够截获传书,自然也能根据蛛丝马迹追查一番。何况,侯爷入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断然不是为了让陛下惶恐不安。”
谁知他闻听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气浪都冲到了我耳中,顿时觉得热热的。
我精神一震,觉得太傅说得有理,而且皇叔也并不是被事情困扰的模样。
我扭头,想要躲过他的气息冲击耳根,却被半压着禁锢得动弹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凶狠回望:“这就是你说的先这样再那样么?可是你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皇叔,不妨直言吧。”
“陛下也觉得地上比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凑在耳边小声说。
“确如太傅所言,我根据内监传信的一条脉路,查到了一些线索。”皇叔放下茶盏起身,到我身边拈起几刻我吐出来的樱桃核,数枚小核自他指间弹出,分别打向殿内门窗,砰砰砰数声后,门窗齐闭。
“那就睡地上好了。”
我和太傅被这一手功夫惊呆了。
“床太小,怕掉下去。”他淡定地解释。
殿内光线一黯,很有几分密谋的意味。
“借被子就借被子,你抱着朕做什么?”转眼对上他俯视的目光。
皇叔回归座位,茶盖轻磕杯沿,静谧中突来的微响,将我和太傅从震惊中唤醒。
我呆了良久,想不到一个人的节操下限竟然可以这么深沉。
“陛下还记得刚开始我提到的两位王爷么?太师郑闲一败,舒王再无靠山,太上皇仁慈,念其年幼,只将其贬为庶民,流放异地。而自幼怯懦的怀王,因并未参与谋反,太上皇将其封在东都,由东都楚氏监守。”皇叔嗓音沉缓,道出的事实却刻不容缓,“然而宫中内监私通地方,线索直指东都,怀王!”
一个厚实的身体经过起初的凉意后顿时温热起来,挤上本就不够宽裕的床榻,被中空间狭窄,还伸臂将人抱住,此种情形根本就不是借被子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