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一片云雾中，一座熟悉的寺庙乍隐乍现，从正门进入，青松古柏，郁郁葱葱。佛殿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因从背后看，并不能看清面目，但极为眼熟，尤其是大的那个。
哀痛时，脑子也跟着一痛，如要炸裂般。顿时便失去知觉……
忽然间，大的那个拉着小的那个一同跪下，看起来是要一同立誓。
跪坐蒲团上，闭目沉思，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往点滴从脑海闪过，仿佛隔着一层雾，看他人的悲欢离合。从前种种皆如过往云烟，稍纵即逝，一逝不可追。
我见自身罩着一团云雾，想必旁人瞧不见我，便晃进了殿内，绕到他们面前。
三世佛偏遇过去佛，引我来此，是要归置前尘过往的么？
这一看，吓我一跳。大的那个居然是姜冕！虽然稍显青葱，但眉目依稀，化成灰我都认得。此际他恼羞成怒，对着小的那个很是无可奈何。我再看小的那个，肉呼呼的身子，圆嘟嘟粉嫩嫩的脸，很可口的样子，但此刻是茫然而略心伤。眼里澄澈明亮，却模样呆傻，很是令人惋惜。
莫非这真是天意？心内酸苦，上到佛前，取了金簪在手，摩挲良久，搁置案上。
这个小呆被迫发誓，唇瓣开阖，吐出一串令人听不清的话语，隐约似乎是绝不会强求谁做什么，说完只将委屈的神色深深掩下。
随意漫步，不期然走到一座佛殿。佛讲机缘，我便迈了进去。仰头一看，殿前一只巨大莲灯正燃着，莲灯后，坐着燃灯佛。
姜冕勉强表示满意，也立誓佛前，咬牙切齿，神色决绝。
我垂下眼，看着掌心躺着的一根金簪。佛真的能懂凡人的情感么？金簪之下，掌心纷乱的纹路，不知延伸何方。情爱的轨迹与命运的方向，皆是不可捉摸。
我想靠近，听他说什么，却见他旁边那个小呆忽然转头盯住我。我一惊，这小呆子居然看得见我？我悄悄移动少许，小呆子目光也跟随而上。既然暴露了，我当然要撤退。可是小呆子目送我出佛殿，才张口说了一句话。
不知怎么，不想再听。悄悄离开，走出大雄宝殿很远一段距离，再回头，宝殿内烟雾缭绕，供奉的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在烟雾中格外缥缈，低垂的眼眸仿佛在悲悯世间，也仿佛在看着座下求佛的男子。
“我是元宝儿，你是谁？”
他爱上了怎样一个求不得的人呢？
我瞠目结舌。
盯了盯跪在佛前忏悔的姜冕，那身姿莫名有些凄婉，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佛祖的事，要这样虔诚诉祷。念及他身份与学识，应当不是倾慕怪力乱神之辈。故而能令他屈膝而跪，转向虚无缥缈的佛祖求助，这一举止，便足以证明他所发之愿的艰难。
“我才是元宝儿！你骗人！我才是元宝儿！”
可是这样一推理，好像让人更生气。
“好好好，你是元宝儿，你当然是元宝儿，谁敢冒充我的元宝儿？”一道仿佛有实质的低沉嗓音响在头顶。继而是头顶被摸了摸，再是脸颊被摸了摸。“太傅在这里，元宝儿迷路了的话，赶紧回来吧。”
兴许，汤圆是一个代号，一个昵称？实际上，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
我只觉自己护身云雾消失不见，而后身化一道光。
屈辱完了后，再一想，不对，也许汤圆并不是我简单粗暴以为的汤圆。身为美食爱好者，虽然下意识就将其与食物联系一起，但我姑且高看一下太傅的节操吧。
睁眼醒来，两眼茫然。
但是再一想，我堂堂天子，居然比不上一只汤圆，这是何等的屈辱！
“元宝儿？”近处有人呼唤。
同情完了后，是愤怒。他爱着汤圆，还整日招惹我？不是民间传说中的渣男是什么？
视野里的人与物不知都是什么意义，呆滞了片刻，景象一一入眼帘。姜冕近到发丝都散了一缕垂到我脸上，这眉眼这脸容，梦里梦外并无太大出入。他见我久久盯着他，十分忐忑：“你醒了没有啊？”
震惊完了后，是深深的同情。谁心里藏这么一段扭曲的恋情，都会心灵扭曲吧？难怪总觉得太傅不正常。
我移动了一下目光，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蒲团上，他呈半跪半坐姿态，将我抱在腿上，枕在他手臂间，面容焦急。
我在柱子后面深深震惊了。
“我见到了太傅和小元宝儿，小元宝儿很委屈，你肯定欺负了她！”我愤愤道。
万万没想到，太傅还有这样一段曲折苦楚不为世人所容的恋情。
见我无恙，姜冕先是欣喜，笑容一绽，十分晃眼，眉眼含笑，唇边飞扬，那眼波便潋滟晴方好。但细思我的话，便眼神躲闪，可见心虚：“你在哪里见到的？”
我在柱子后恍然，原来太傅是个恋物癖，爱上了一只汤圆！
“佛前，你逼着小元宝儿立誓。”我逼视他，逼得他不敢垂眼，但咫尺可见其肌肤微微泛红，且极有光泽，看起来就想摸一摸究竟有多滑嫩。我咽了咽口水，撇开其他念想，专注于谴责。
语声低回，哀戚苦楚，无可言状。
“你是有选择性的记忆么？光记住些不好的东西。可不可以记起一些美好的事情？”他微微闭了眼，睫毛低覆，再睁眼，心虚而恳求地看着我。
却听他对佛低语：“弟子姜冕求佛宽宥从前许下的妄言，实在是弟子想不到对一只汤圆竟能牵肠挂肚许多年，从前得之无意，失之却魂牵，再得之竟不能。若真求不得，何苦爱别离……”
我却忘不了梦境里他对小元宝儿不屑的神情，当即反问：“你跟小元宝儿有过什么美好的事情么？”
究竟在干什么呢？我悄悄潜行过去，躲在柱子后偷窥。
这下，击中他的软肋。他眼睫一颤，眼内神光敛去，黯然神伤：“从前，是我错了……”
我心道莫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恶行，想要佛前忏悔？但感觉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那汤圆是谁？”毫无预兆，我脱口问出，话题之跳跃，不仅他震惊，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总之跟老和尚问不出什么，问什么都不说。我也就不打听了，随意逛着佛殿，忽然瞧见大雄宝殿里，太傅正跪在佛前。
我头下枕着的手臂都抖了抖。他惊骇地盯着我：“你、你知道……”
“这是太上皇的意思。陛下，广化寺非寻常寺庙。”
“知道什么？”我对他惊诧莫名。
线香插入香炉，我问圆通：“为什么穆老侯爷的牌位供在这处古刹里？”
他定了定神，抬头望了眼佛祖，这才直视我，小心探问：“其实，你并不记得小元宝儿立誓说的话对不对？既然不记得，那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行……万一佛祖有灵，不能拿你的誓言作儿戏。其实你也并没有说什么很严重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那么，誓言应验或反噬，就由我承担吧。”
“外祖父？”我茫然地扫视殿内，见佛龛上果然供着一个牌位，写着“穆侯”二字。手持线香，我拜了三拜，跪到蒲团上：“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而且你留给我的三枚东西也看不出有什么用，但既然你是我外祖父，我就给你上个香吧。对了，我叫元宝儿，你有没有记得？”
自己絮叨完，也不管人有没有听懂，他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问题就在他的絮叨中解决了。
圆通直接领了我入佛殿，取了三支线香点燃，递给我：“陛下可拜祭你外祖父。”
我的太傅是个神经病！
穿过重重林木，终于见红墙黑瓦，自广化寺侧门进入后，便是别有洞天。松柏古刹，香烟弥漫，十分幽寂。虽不见几个人影，但感觉人烟并不稀少。
“那么，汤圆究竟是谁呢？”我还是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我惊魂初定，跟在老和尚圆通身边很有安全感，随他往寺中去，不时回头瞄一眼。姜冕一步步跟在后面，十分失落，不知道是为自己的恶劣行为后悔还是为恶劣行为没达成而惋惜。他抬头朝我一望，我便哼一声，扭过头去。
他瞪着我：“你还不知道？”
老和尚只好念“罪过罪过”，揽着我往林中去：“那就不要理他了，老衲带陛下去广化寺歇息。”
我反瞪：“我怎么可能知道汤圆？又不是给我吃的！”
我躲在老和尚身后指控：“还要先这样再那样！”
他对我失语片刻，无奈地扶我坐起：“去用斋饭吧，汤圆你就别吃了。”
他深深地叹口气，背衬落日，身形寂寞萧疏：“没什么好解释，我就是那样想的，恨不能把她关起来……”
我揉了揉头，不再那么痛了，总是这么突然地来，突然地晕倒，我到底吃了什么药？
姜冕靠在一棵树干上，晚风掀起衣角，俊秀飘逸，然而并不能抹煞他方才的大灰狼形象，我仇恨地望着他。
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一边跨出殿门，一边孜孜不倦继续追问到底：“那汤圆留给谁吃？”
“太傅，你自己解释吧！”
姜冕从容自若牵我出燃灯佛殿，目光从案前某处掠过，回头低咳一声：“我呀。”
“不不不！他才不是闹着玩，他就是那样想的！”我死活不出去。
坊市上吃得太饱，斋饭这种东西便毫无吸引力，我随便吃了三碗饭，便撂了筷子。
“阿弥陀佛！陛下，太傅只不过跟你闹着玩。”老和尚柔声安抚，要将我从身后拉出来。
掌厨小和尚被我不挑食的精神感动到，更为自己的厨艺而欢欣鼓舞，直到太傅忧心忡忡问我：“哪里不舒服么，没胃口，吃这么点？”
我点头，紧拽他僧袍不放，见姜冕朝这边走过来，顿时哭泣：“嗷呜呜呜，老和尚快护驾！”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三个空海碗，震惊了。
老和尚回身疑惑地摸摸我的头，顿时醒悟：“失忆？”
我托腮怏怏道：“不喜欢吃斋菜。”
姜冕立在余晖斜照中，一身的寂寞，一脸的哀伤：“她脑子记不住事，何况第一回来的时候她还小。”
太傅安抚：“姑且将就一下吧，待明日回宫了再吃好吃的。”
“老衲自然是从禅房来的。广化寺就在林后，太傅和陛下走的是条小径，陛下立足之地已是广化寺外围。陛下只踏入外围一步，老衲便知天子驾到。说来，陛下也不是第一回来了，怎的不知？”
掌厨小和尚对着我面前的五个空盘子，又震惊了。
姜冕放了我下来，我则一步跳开，奔向了老和尚，拽住他袖子，藏身其后：“免礼，和尚你是从哪里来的，护驾这么及时，知道朕有难？”
就这样勉强解决了晚饭。
一个僧袍加身的老和尚手持念珠，从林中走来，双手合十：“广化寺圆通拜见陛下。”
掌灯时分，小沙弥给我们安顿客房。引我们前去时，太傅跟小沙弥搭话，非常和蔼可亲：“小师父，客房不够也不要紧，若只有一间也并无不可。”
我趴在姜冕肩头，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我心中一紧，顿时靠近小沙弥，挨着小和尚走。小和尚很慷慨：“不会的，寺里客房一向充裕，陛下和太傅一人一间，寺里绝不会亏待了陛下和太傅的。”
“阿弥陀佛！姜太傅，你这大灰狼演够了么，吓到了陛下，你还不收敛收敛？”
我松下一口气，却听姜冕淡淡道：“客房那么多岂不是很浪费，多一间房，多耗一盏油灯，也多用一床铺盖，出家人难道不应该节俭？”
惊叫与哭声中，一道梵音从天而降。
小和尚被难倒了，挠挠光头，似有所悟：“太傅说得不无道理……”
“嗷呜呜呜，谁来救救朕！”
“太上皇与陛下皆提倡节俭，广化寺又是敕造寺庙，如此铺张浪费让陛下看见，陛下会怎么想？”姜冕循循善诱，进一步开导。
我转身便逃，被他拦腰抱起。
小和尚看了看我，呆了呆，顿时举棋不定：“那……就节俭一下，只开一间客房？”
“之前不是说过的么，关进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
“敢对朕节俭，明日你们就关门大吉吧！”我才不管什么铺张浪费，什么贤明君王，当即反驳。
“那你要怎么样？”我愤懑他的面孔终于暴露。
“……”
他冷笑一声，拦住我去路：“没错，我就是这么居心叵测，你知道得太晚了！”
一番争取，小和尚终于给开了两间紧邻的客房，当然某人希望破灭一派无精打采且略去不表。望着类似小黑屋的房间，我下意识便觉得可怕。好在小和尚赶紧点了桌上油灯，驱散了一室黑暗，又开了窗散散气息。
我愤愤地退后：“朕待你不薄，你居然将朕骗到荒林子里来……”
我站客房中四下打量，虽然布置简朴不能与宫里比，但桌椅床铺俱全，将就对付一晚还算可行。
他没有反驳。
小和尚在房内忙着收拾，我坐桌边将油灯拨旺，灯火通明，照出一室亮堂，将室外长身玉立负手看夜色以掩饰空虚寂寞冷的太傅身影映得极淡。
难怪那么好心，我要吃什么买什么，一点不心疼的样子，原来是给我挖了一个埋伏。
“陛下，还需要什么？”小和尚整理完房间，来请示。
我从他胸口上抬头，气愤道：“你是故意的！”
“不需要什么了，辛苦你。”就要打发他走，忽然又拽住，压低声音问，“夜里，庙里会不会有巡逻的？”
“……”
小和尚以为我担心治安问题，神情豁然，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庙里十分安全，无需巡逻！”
“钱花完了。”
我的担忧又爬上心头，完全无法放心：“可是，万一有坏人呢，还是找个人巡视吧，朕怕夜里……”
“那我们去住客栈。”
“陛下不必忧虑！”为了彻底打消我的顾虑，小和尚神秘兮兮告诉我道，“陛下，广化寺是皇家私庙，内里有皇家暗卫，有武憎的！坏人根本进不来，进来了也出不去！”
“城门已关。”
一个天大的恶人就在门口站着呢，坏人进不来什么的完全没有说服力嘛。
他才终于放慢脚步，回身看我模样，确认不是作伪，脸色渐渐柔和下来，将我往怀里搂了一下。我趁机将他腰腹抱住，脑袋在他胸口微蹭：“太傅，我们回去吧。”
但我也没法说服小和尚，更不好对他启齿。
“太傅，元宝儿害怕……”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万一明早朕不见了，请一定要坚定地怀疑熟人作案，且朕极可能是被灭口抛尸了。”我诚挚地目视小和尚，向他交代一些后事。
他不理睬，越发往深处去。
小和尚听得五官移位，最后终于脸皮僵硬：“陛陛陛下，您一定是在跟小僧开着一个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玩笑吧？”
“太傅，朕可是天子……”
“不，朕的脑子虽然有一点毛病，但一向不太擅长开玩笑这种没品位的事。”
他不再跟我搭话，拉着就往越发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林木幽深，小径若隐若现，不时有栖息的飞鸟掠过树丛，扑簌簌的声响越发显得林中空幽静寂。
“……”
“可是朕最近都很勤勉……”
小和尚艰难地应付完我后，转身就溜了出去。我见姜冕叫住小和尚，跟他低语了几句，小和尚点头后才走掉。随即，姜冕迈步要进我房中，被我抢先一步奔去门口，嘭地关上门，上了闩。想了想，再拖过一条凳子抵在门后。
他没好脸色地看着我，终于一点点释放不悦的语气：“你似乎颇有些自知之明。”
蓦地吃了闭门羹，姜冕似是愣在了门外，许久才听他脚步声转去了隔壁房间。
松了松手指，却被攥得更紧。
想关我小黑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汤圆！
我瑟缩着问：“这里好像人迹罕至的样子，太傅是把朕喂饱后再把朕灭口，然后去宫里辅佐那个傀儡吗？”
房中只有自己，便彻底松懈下来，重新坐回桌边，确定周围没有了大灰狼的气息，取出袖中十年前的一份文章——赋役弊病考，摊在灯下看。
“反正都是赶不回去，既然走到这里，不如去一个地方。”一路都沉默寡言，只不断给我投喂美食的姜冕终于回应了一句。
虽隔了长久的岁月，纸页泛黄，但笔墨挥洒的意气随开卷而满满溢出。字迹干脆，笔锋锐利，痛陈时弊，一一针砭。
逛完市集，走出繁华区域，路人渐少。我看了看落日，有些担忧：“要闭城门了吧，会不会赶不回去？”
从开国以来的名门望族依次数来，列出诸豪族所占的地势之便。大殷国内，山泽田园被豪族竞相争夺，瓜分完毕，良田耕地亦多入豪门。而朝廷起国势弱，开国便要仰赖豪族，至文章所成之日，世家鼎力，对朝廷若即若离，若拱若背。豪门世家独大，而朝廷积弱。自然，世家便不把朝廷纳入眼中。自此，朝廷无法抑制豪族，更无法令其归顺。
不紧不慢穿越市井，沿路又买了几处吃的。吃饱喝足，哀伤去了大半。整个路程非得牵着才许走，生怕再走丢似的。
但，国家赋税与徭役，只能由稀少的自耕农维持，而对天下世族经营的山泽田园鞭长莫及，无力征召。论田地、人丁、户籍，朝廷所属的，远远比不上天下世家所拥有的。朝廷极弱，而世家数代累积，财富不在国家之下。长此以往，国家必将无法束缚豪门，从而皇权危悬。若到大姓问鼎皇权，大乱不远矣。
走到一间卖瓜的店铺，因为要取钱，他不得不松了手，取了几文钱，称买了一只哈密瓜，叫店家剖开切瓣。于是我便两手捧着一瓣瓜啃起来，他则抱着余下的部分，又要牵手，我只得用一只手捧瓜。
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看得我一身冷汗。
然而一派淡然的表象下，袖内却是肆无忌惮摸过每一根手指，连手掌的细茧都没放过，跟摸骨看相似的。
这样的文章，对持续至今的赋役弊端鞭辟入里，推衍大势不留情面，却是最贴近一个王朝衰败的真相。十年前一个户部侍郎能从手头庶务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难能可贵，然而必然无人肯将这份文章公之于众。否则，舆论哗然，人心动摇，百官臣僚揣测上意，当权者亦揣测臣子百姓。几方维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国家权柄也将动摇。
两人的宽袖垂落，遮没内里光景。
难怪此人被雪藏埋没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粉饰太平的大众所排挤对抗。举世皆醉我独醒，谁能容他？
若无声息地叹口气，他从溪石上起身，拉着我上岸，看我稳稳从溪石踏上岸边土地，接着手便从袖口滑下，在袖中摸到手，牢牢牵了走。
虽然，赋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个看清，但想来应是第一个一针见血指出来的先行者。
他要去我袖内取手帕，被我让了让，硌手的金簪还放在里面，又找话道：“我有些渴了，这溪水能不能喝？要不我喝一口？”
有才识，有见地，一人敢于对抗所有人，挑起问题的根源——世族。然而联系他的身世，南郡萧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却混迹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即便是庶出，也不应当沦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一一讲给他听后，得到的回馈便是……没有回馈。
形势棘手，合卷深思，顿觉疲惫。抱了卷册走去床边，和衣扑上床榻，头沾枕即眠。
我抬眼盯着近处的人，那脸上湛然淡定，半点走失的慌乱也无，趁他低眉给我放下袖口之际，我开了口：“集市上人好多，一不小心就走散了，我还担心没有钱，买不到吃的，幸好人群拥挤，我偷吃到了别人的烤年糕……”
沉眠里，倦怠渐消，睡了一程后，翻了个身，通体舒泰。抱着被子，舒适地半醒了过来。发觉身上十分轻松，外衣并不在，赤脚触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脚上。记得睡前似乎不是这样。
溪水里倒映着店肆市坊、牌幡布招，也有岸边来去的商贩游人，而这人间烟火背景下，最清晰的倒影在涟漪波纹中，青袍宽袖，俊面修容。
房内桌上，油灯未熄，只灯火暗了些，投出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里多余出来。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觉得床头坐着一人，手持书卷正阅览，深夜静坐，姿势随意，只袖摆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动，正垂在我耳边。
正感受这凉意入骨，腕上忽然被一只手掌包裹，我从指缝间睁眼，满手的溪水正被对方拿袖子揩拭，并自作主张拿开我覆脸的双手，擦完手再擦脸，干干净净的棉袖子做了一回洗脸手巾。
我目光顺着袖摆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只大灰狼。可问题是，他是怎么进来的？眼睛往门后一望，抵在门后的凳子并未挪动，门闩也是架起的状态。
沁凉的溪水蜿蜒上手腕，倒灌入袖口。
难道是做梦？
待车水马龙，冲走所有眷恋，我走去街头溪边，蹲在溪石上，捧水洗脸。
我闭上眼，侧起身，试着分辨梦里梦外。
人潮外，是他娘子童小姐仓皇四顾寻人，忽然将他看见，脸庞娇艳如花，奔走相迎。他急促上前，低头解释着什么。娇嗔之后，是挽臂相携。有娇妻依傍，或许才是最终的依恋。
一只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头。只感觉，那手有些凉。
“你保重。”他字字艰难，终于，转身离去。
闭着眼也再睡不着，这不大可能是梦吧？
要来的都会来，本就是原本的筹划，事到临头却知怎样的高估自己。
我假作呓语：“有大灰狼……”一手抓紧被角。
既然好聚，便能好散。
床头的人俯了身，放了书卷在枕外，一手抚上被子，缓缓安抚：“没肉吃，大灰狼已经饿死了。”
曾荆钗布衣，为一只朴素的发簪载笑载言，今金簪偿还，却如一枚厉刺正中心尖，痛得灵魂都颤抖起来。
“大灰狼要吃汤圆……”
举起千斤重的手，我收下了这枚金钗。
他手上顿了顿，再俯身凑上，气息扑近：“汤圆也不给吃？”
“零落而今，累汝荆钗伴藁砧。这支步摇，算我偿还对你的亏欠，也是曾经的许诺。你可否收下？”他恳切的眼底，是诀别的苍茫。
“不给，大灰狼好可怕……”
他目中波光颤了一颤，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眼前，市集上的阳光照射其上，金光璀璨，是支镶金嵌玉的步摇。
“哪里可怕了？”他一只手臂撑到被子边，整个人俯靠下来，气息已经扑在了我脸上，“大灰狼不好看吗？不温柔吗？不值得信赖吗？太傅就装一下大灰狼，就吓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赖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个从平阳县欺负你到京师的混账？”
江湖飘萍，偶然相遇，必然别离。
“……”装死。
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我只听自己木然开口：“姑且算作一段格外漫长的萍水相逢吧。”
“竟敢将太傅拒之千里，关在门外，你说你该不该受罚？”
并不愿再回忆更多，但那三年如流水般奔流而逝的日子，亦如一股无法抵挡的洪流，流经心田，冷暖不再知。
“……”继续装死。
他微微侧过身，眼睫上沾染水雾，看向繁华的上京：“我自然再无力高攀，往后也不会再纠缠，只是曾经答应过带你游京师，想来从前对你欠缺良多，并未真正体谅你的内心。三年只是短暂的日子，我却以为一切只是开端，以为往后还长，以为我们有长远的将来，可笑我不知珍惜，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妄想。”
“当然要罚。不如……就让大灰狼吃掉吧……”
握在手臂上的一只手终于慢慢松开，划过衣袖垂落下去。
气息蓦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个身躯也虚压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是啊，我是郡主，意外流落民间，承蒙你三年收留，我洗衣做饭聊作报答。”熙熙攘攘的市集，扭在一起的两个人，说些真真假假的话语，了断些牵扯不清的瓜葛，“那么，今日我是郡主，你是他人婿，你还要纠缠什么？”
大灰狼既要吃掉战战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惊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长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极尽迂回婉转，初始只轻轻压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软，再缓缓磨蹭，唇舌辅佐，若深若浅地游离。最后便不管不顾了，予取予求。
“太傅？”施承宣目中一恸，“容容你真的是郡主么？”
他娘的，终于装不下去了！
“哪里有什么容容！那本就是个不存在的！”我挣脱不出，只能用言语瓦解他的念想，“我是跟着太傅出来的，不小心走散，你松手，不然让太傅瞧见，你岳丈也救不了你！”
脑子里思维断了线，反攻军溃不成军，防守亦被击溃。
“容容……”他目中湿润，一把攥住我手臂，箍得死紧，“我昏迷病中感觉你就在身边，夜夜入梦，却总是一触就烟消云散。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忽地，身上一凉，竟是被子被揭去，他侧身一并躺了过来，于被中伸手一抱，压住。
打量了他一眼后，下意识退出半步，避过了他的碰触。
“太傅屋里没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这样解释道。
遭了一次生死劫后，施承宣除了更瘦更憔悴，模样并未有太大改变，依然是那样的眉目，只是如明珠蒙尘，光华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