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是能,但尚书他……”
“小点声,说朕能不能去吧。”
“尚书公务繁忙,就不要打扰他了,朕路过这里,想看看档案存放得好不好,有没有乱堆乱扔。放心吧,朕不会细看的,户部账本你以为朕看得懂么?”
书吏大惊失色,立即扑地:“陛下!臣不知陛下驾临,死罪死罪!”
“可是……”
“朕也不行?”
“再可是,你就不用做户部书吏了!”
书吏一愣,闹不清我与太傅的主从关系,更闹不清我们的用意:“户部档案房,无尚书首肯,任何人不得擅入。”
“……”
“户部历年档案存放何处?”我问一个前来相迎的户部书吏。
太傅在旁默默看我耍流氓,固然也是闹不清我的意图,好在他也明白只需要充当背景就行。
累断腿终于抵达户部,衙署门口看守认出姜冕,引了我们进去,而后要去通报,被姜冕制止。
户部书吏迫于我的淫威,不得不战战兢兢前面带路,领我们去档案房。开了锁,推了门,我们三人依次进入。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一眼扫去,档案也依次归类分区存放。
六部衙署均在第一重宫墙内,距离内宫有不小一段距离。姜冕提议坐轿,被我拒绝。坐在轿子里,虽能省脚程,却让人辨不清南北,更不知宫中布局。然而步行自深宫往外围去,重重宫门,层层殿阁,布局恢弘。
“所有的都在这里?”还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呢,我姑且旁敲侧击一下。
姜冕拉了我往左拐,无比自如:“这边。”
“近五年的都存在前面。”书吏老实作答。
“户部。”面子什么的不要也罢,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身为路痴,我依旧面不改色。
“那十年前的呢?”
“陛下是想去哪里?”看出我踯躅不前缘由的姜冕主动询问。
“都在后面。”书吏有了不好的预感,忙补充,“每年档案都有查录,并无纰漏,纵然十年前,也有据可查。”
离开内侍省,我估摸了一下方位,有些拿不定,站在十字路口徘徊。
我看他一头大汗,安抚道:“说了朕不是来查账的,十年前是太上皇主政,太上皇事必躬亲,你们要作伪也瞒不过他。好了,朕是来找一个人,十年前的户部官员个人档案,你帮朕找找。”
“……陛下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他急忙跟出。
“十年前臣还未入户部,若有什么都与臣无关。”书吏撇清自己的干系后,松下心口一块大石,转去后方仓库堆里,挽袖子翻找了。
“太傅喜欢这画,就留着回去慢慢看好了。”我转步出门。
姜冕这才疑惑问我:“陛下要找什么人?十年前,我都未入京师,你也才几岁,十年前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眼看太傅这是要耍赖到底,除了对其无耻表示唾弃以外,我也没其他办法。东都楚氏,不管有没有参与贿赂内侍这件事,我都给他们记了一笔。越是看起来与世无争的人,越是令人怀疑其动机。西京姜氏就是个典型案例。
“追溯一桩十年前的旧案,太傅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至少没人会打一个破房子的主意。”
“不觉得!”
“宫里不安全,难道你那破房子就安全?”
“好吧,以后你就知道了。先看看那书吏找出来的档案。”
他岿然不动,好整以暇看着我:“陛下真觉得放在宫中安全?内侍省那么多太监,真的信得过?内库不会失窃?”
按年份整理的户部官员个人档案被清理出来,也依旧是厚厚一堆,积了不少尘灰蛛网。我要凑近看,被洁癖太傅拉得远远的。书吏眼看只有自己一个苦力,被灰尘呛得直咳嗽:“陛下究竟要看谁的?”
“这幅画好歹是个证据吧,应该收入内库,留待日后查证。”我伸手向他索要。
“劳烦你帮朕找一个叫萧传玉的。”我隔空喊话。
姜冕看我一眼,举止洒脱地塞了画卷入袖:“我替他们说话做什么,西京与东都遥隔千里,姜楚两姓老死不相往来。这幅画只能做些推测,并未实据,你要我说什么?”
太傅立即警惕:“萧传玉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人?”
“太傅你替世家说话也太明显了吧?难道东都楚氏就不会心怀不轨?世家不是一直游离在皇都之外,对皇权不感兴趣的么?”我对他这态度强烈地表示不满。
“十年前的户部侍郎。”我随口道。
“陛下别忘了,楚姓亦是大族,世家四大姓之一。姓楚的海了去了,即便是东都楚氏想讨好杨公公获取一些宫中消息,也是情理之中。”姜冕慢慢卷起画轴,有收缴之意。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太傅紧追不舍。
“就是姓楚的?朝中姓楚的谁最可疑?”
“听说长得很帅啊。”忍不住就信口开河。
“杨公公身为大内总管,知道的事情不少,又能轻易接近陛下,可利用价格颇高,讨好杨公公的人自然是前仆后继。这幅画说不定便是投其所好,讨好之用。”
果然太傅就气炸了:“十年前就是户部侍郎,想必年纪比你皇叔还大吧!”
“说明这幅画还有另一半被别人收藏着。”我紧攒了眉头,进一步深想,“说明杨公公还有其他牵连,说不定就是同党!”
“说不定人家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入了官场,十年后的今日也并没有很老。”
“只有一半说明了什么?”太傅故意对我设问。
“……”
我俩异口同声。我问句,他肯定句。
“找到了!”灰尘里的书吏手持一本卷册,惊喜道。
“楚?!”
姜冕疾步过去,一把夺走满是灰尘的卷册,当先翻看。火速翻完后,一声冷笑,抛下档册:“南郡萧氏庶子,名不见经传。”
莫非是——
我将册子捡起,拂去上面灰尘,叹息:“朕今日来为你沉冤昭雪。”
“准确的说,是半个字。”研究片刻后,太傅胸有成竹道。
户部档案存放完善,不多时,便将萧传玉十年前相关簿册全数翻出。姜冕见我如此郑重其事地挖坟,又闹不清究竟,十分气闷,于是逐册翻阅,也不嫌灰尘堆积。
“太傅,我觉得这好像是个字。”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太傅怒问户部小书吏。
太傅忽然神色一动,举手揭下画卷,翻到后面,摩挲了一遍,未有发现,正疑惑时,我指着边角处一个奇怪的符号咦了一声。搬了画卷到密室外,姜冕就着明亮的光线仔细研究那个符号。
户部书吏满头大汗:“下官也不知。”
“怎么就不可能?既然藏在密室,肯定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嘛!”
我在书堆间踱步,打断他们的牢骚:“十年前萧传玉因何故遭贬黜,只找这个就行了。”
“……你觉得那死太监会藏两个男人行乐图在密室?”太傅对我的逻辑深感悲哀。
功夫不负太傅这样的有心人,拉了太傅来做苦力,果然没找错,以他多年看公文的目力和处理庶务的决断力,一盏茶时间便翻出一卷旧录。
“可这又不一样。”我理直气壮反驳,手指画上,正压在两人光溜溜的身体上,“这画风很抽象啊,哪个是男哪个是女都看不明白,我都以为是两个男人呢,对了太傅,你是怎么看出一男一女的?”
“找到了。”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认真细看了一遍,简述道,“户部主簿记载,户部侍郎萧传玉狂生行径,妄议赋役,不尊上峰,尚书请罢其侍郎一职,上许其奏。”
他深吸口气,耐心解释:“男女有别,沐浴时,你尚知不能随便瞧。”
我又注目另一堆旧册,一手指去:“劳烦太傅再找找,有没有萧传玉的奏疏或者手记什么的。”
我惊讶道:“不觉得呀,有哪里不妥吗?”
太傅岿然不为所动,毫无顾忌扔了手里的旧录,脸上怒色隐隐:“陛下莫非是觉着遗漏了天大的人才?赋役利弊,陛下若要听,我现下便能讲给你听。”
姜冕神色似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迟疑许久,万般纠结地对我解释:“陛下,这一男一女摆的是欢喜佛的形态,却并非真的密宗欢喜佛。不过,这对男女倒的确行的是欢喜之事,亲密无间自然是不穿衣物。可是陛下……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不着衣的男女,不觉得……不妥吗?”
看他果然气得不浅,我稍作沉吟,走上前,掏手绢,弯腰为其拭汗,在他愕然看我时,与他蓦然对视,不避不让。
“太傅?”侧头望着一旁神情异样的姜冕,闹不清向来诲人不倦的太傅为何不愿意就欢喜佛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太傅才学冠绝天下,遑论十年前,纵是再十年,也无人能出太傅之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天下赋役关乎无数豪门望族,更会牵涉西京,若贸然将太傅拉下水,岂不是牺牲太傅一人,幸福千万家?将太傅做挡箭牌,朕如何做得到?”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感情丰沛,连我自己都被感动到。
“……”
太傅当即怒火化作绕指柔,一手握住我手绢:“你真是这样考虑的?发自真心?”
“哦,那欢喜佛的衣服呢?”
“我的真心可鉴日月!”
“姿势本就有许多种……”
他抽走手绢,在一角瞥到一个字,随即怒火再起,抖了手绢送我眼前:“这是私藏的哪个男人的手绢?!”
“为什么姿势跟方才的不一样啊?”
我一看,边角绣着一个“苏”字,心道糟糕,脸上摆出来的却是一片茫然:“咦,这是哪里来的?”
“唔。”
作研究状,欲将手绢抽回,却被识破。姜冕不让我得逞,拒不归还,攥了手绢不给,起身就要甩手不干苦力活。我当机立断,从后将其拦腰一抱。
“太傅,这也是欢喜佛吗?”
户部书吏彻底被我们惊呆了。
两人一同凝望,壁画上依旧是一对形迹可疑的男女。
我回头对他指示道:“去门口守着。”
“是啊……”我也觉得记忆里似有类似的情形。
小书吏得蒙大赦,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我总觉得这环境和布置似曾相识啊……”姜冕嘀咕着抬头。
姜冕虽然还在气愤难平,但也被我从后一拥弄得怒火无处发泄,感受着相互的体温,那点火焰渐渐就熄灭了。
他进去后,我紧随其后。外间光线照入,略显昏暗,狭窄的暗道里悬着一张壁画。
“放手。”
姜冕一把将我扯回,推到身后,换他当先迈入:“难道还金屋藏娇?”
“不放。”
我当先迈入:“里面说不定有宝贝!”
“快放手。”
姜冕朝机关门内扔出手上书,候了片刻,并未有什么暗器射出。
“就不放。”
话音未落,只听墙上轰的一声,分开了两半,露出一个豁口,似是暗门。姜冕诧异地看了看花瓶:“这死太监可真会巧设机关!”
又僵持片刻,待他彻底沦陷在温柔乡后,我才将他放了,他转过身,望着他无法解决的一个无赖,只好动手了。在我腰上一掐,一推,壁咚在了旧书架上。
姜冕伸手转过花瓶,将彩绘一面转走,口中支吾敷衍:“这是欢喜佛的姿势,当然就是欢喜了。”
他近前,低头问:“萧传玉什么人?你哪里遇见的?”
我扒开他的书,扭过头去看:“欢喜之意?哪里欢喜了?”
“十年前的老人,我当然是听说的……”
姜冕翻着一本书走过来,随意朝我所指看了一眼,顿时瞠目,却举书挡到我面前:“表达欢喜之意。”
屁股顿时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哪里遇见的?”
我扒在多宝格上,望一只彩绘花瓶,彩绘花荫里一对衣着奇怪的男女摆着奇怪的姿势,重身交叠而坐,似乎是在修炼什么神功,神态却在眉目传情。其丰富的寓意果然不是我这种文盲看得懂的,我便指着花瓶转头问:“太傅,这是在表达什么?”
“姜冕,你竟敢打朕!”
姜冕在另一侧翻找,闻言继续解答:“欲求不满时助兴迷幻用的。”
再抽了一巴掌:“你以为我不敢打么?”
房内布置奢华,不少古董花瓶,我也跟着翻箱倒柜,继续求问:“媚香是做什么用的?”
“天章阁遇到的嘤嘤……”
“这是燃的媚香。”太傅一边解说,一边挥着鼻端,走向房内深处,搜寻起来。
又一巴掌:“手绢谁的?”
“嗯?”我求解。
“苏琯的嘤嘤……”
见太傅如此雅兴,我也想跟去看看。两名太监在前引路,一路直达内侍省后方休息区的私房。推门而入,奇香袅袅,闻来有几分媚几分腻,熏得我连打几个喷嚏。姜冕挥手命二人退去,站着深嗅了一口,也给狠狠呛了一下,咳嗽得红了脸:“这死太监,果然是欲求不满!”
被打痛的屁股遂被揉了揉:“以后再跟太傅耍心机,还要打。”
“带我去看看。”
“知道了嘤嘤……”
“太、太傅,字画珠宝什么的,都是杨公公的私藏,在他的房里,可跟我们无关呀!”
想从书架间逃出来,动了动,反被压得更紧。揉在屁股上的大手不走反上,捏在腰间:“比在平阳县时瘦了。”我听着正欣慰,忽感那只手再上,“不该瘦的倒也没瘦。”
“老实交代,内侍省珍藏多年的字画是哪里贪污来的?放在何处?”
我反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朝着他脸扇过去……
我唏嘘着翻账本,感慨政令不畅,难以令行禁止。内宫尚且如此,外朝就更不用说。正想跟太傅唠叨两句,却见他心神不属,找了几个太监问话。
“啪”被他及时截住。
踹走米饭后,命人抬走还躺尸装死的赵公公,扔去牢里跟杨公公永结二人游,余众宦官们也都老实了,跟着米饭清点财物去了。
这一停顿,我瞄到了书上的几个字——赋役弊病考。
“闭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的,陛下!陛下英……”
出档案室,叫门口书吏进去收拾旧卷,且勿对人声张。这便出了户部。
我一账本抽他猪头上:“要加强文化知识的学习!扫除文盲,从你做起!”
我手搭凉棚,望了望不远处的宫墙,咽了咽口水:“朕有些饥饿了。”
米饭跪着两手接旨,郑重承诺:“臣谨遵陛下旨意!陛下英明,胸宽体胖……”
姜冕在一旁权衡是否应带我出宫,有些举棋不定。我走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抱住,脑袋蹭了蹭。
我送出手中圣旨:“凑齐了东西,以从二品内侍监的身份,替朕去宣读太傅亲笔写下的圣旨,御赐天章阁供奉。”
太傅防线一溃千里,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出宫体察民情顺便吃些民间小吃吧。”
米饭抬袖擦掉两道鼻血,努力睁大眼睛:“我、我可以补个妆……”
有着太傅带路,出宫顺畅之极,雇了二人乘的轿子,前往上京繁华处。听了太傅对轿夫的吩咐,我在轿里兴奋不已,回京这许久,尚未见过京师的富庶繁华,不由十分向往。
我犹豫:“你挂彩了去宣读圣旨,不是要吓到天章阁那些老弱病残么,他们本就神经脆弱。”
姜冕安静地坐着,看我欢蹦乱跳给轿夫增加负担,便拉了我坐好:“又不是没有出过宫。你小时,太傅还带你去过……”
米饭一个鲤鱼打挺,翻滚起身,扑地跪倒:“陛下,我、我有空……”
“去过哪里?”见他止口不言,我催促问。
我咳嗽一声:“都挺尸了,谁替朕去天章阁宣读圣旨?”
他却讳莫如深,目光飘远,沉溺了一下往事,再回神,看了看我,不禁慨叹:“一晃眼,竖子竟已成人。”叹着叹着,还伸手给我理了理鬓发,取出一方丝巾手帕擦去我脸上汗珠。擦完后,手帕扔我怀里:“给你。”
赵公公也抽过去了。
我以为他终于想通,还了我手绢,捡起来看了看,发现质地不同。苏琯那手绢是棉布,现在这方是丝绢,后者明显更豪奢。在手里揉了揉,瞧见边角也绣着一小字,仔细一认,是个复古小篆的“姜”。
米饭抽过去了。
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有若隐若现梨花香:“太傅你这是偷梁换柱?”
太傅替答:“从二品。”
不防他竟安安静静地凝视我,小半晌,再倾身靠近:“你会认小篆?谁教你的?”
米饭惊呆了:“那是几品?”
我一愣,是啊,我怎会认小篆?在平阳县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复古典雅的小篆,那便是记忆中带来的。虽说失忆并不会丧失全部学识,但我蠢得彻底,干脆忘得七零八落,连认字都不全,是施承宣弥补了我的部分学识,但他绝对没有教过我小篆。
“那换个人凑吧。”我在桌案前一坐,朝挂着两道鼻血的小太监招手,“米饭,你来凑吧,凑齐了欠下天章阁历年供奉,你就是内侍省长官内侍监了。”
那么,是谁?
赵公公汗如雨下:“陛下,内库一时间凑不齐全部节礼……”
是谁的印记导致我忘掉基础的东西反而记住了不实用的小篆?
我抬起手中卷起的圣旨,揍了他当头一棒,上前几步到正殿内桌案前,拿起上面摊开的账本和物单,扫了一眼,果然是大打折扣的一张清单。众太监瞬间吓懵了,便有人当即举报:“陛下,这都是赵公公的主意,与我们无关呐!”
见我傻傻回答不出,姜冕也不逼问,看我被问得呆愣愣的模样反倒乐了,很舒心的表情扩散在脸上,放松的身姿倚在轿子内壁上,眉眼都是笑。
太傅偏头,下意识往不该看的地方看了看,口中答道:“幼时陛下的玩伴,叫米饭的小太监。”
其实在我看来,他反倒傻兮兮的。
“这货谁?”我下意识收了收胸腹,皱眉问太傅。
不就一个小篆么,即便是他教的,至于这么得意?
“陛下?”被群殴的中心爬起一个年轻太监,带着两只熊猫眼和两道鼻血,热泪盈眶将我一望,“陛下英明,胸宽体胖……”
旷男的心思果然让人猜不透呢。
老太监大惊失色,颤腿跪倒,余众太监跟着抖腿跪地:“陛下!”
轿子在上京最大的市集落地,我率先钻出轿子,举目四顾,顿时被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无数倍于平阳县市集的繁华迷得目不暇接。姜冕随后出轿,付了轿资,无比自如地牵了我往市集上前行。
“怎么美?不如你直接美给朕听?”我从太傅身后走出。
左顾,有吃的,右盼,有吃的。
老太监赔笑:“太傅说笑了,老奴哪里敢?内侍省有幅珍藏多年的字画,老奴一直想孝敬太傅,可惜被杨公公霸占已久,如今杨公公不管事了,正好献给太傅,还请太傅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其实所有的繁华,唯一的意义就是——
“我只听见有人要抗旨不遵。”姜冕冷幽幽道。
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拳脚声骤停,为首老谋深算的太监转变笑脸来迎:“不知太傅大驾光临,不巧老奴正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太傅不如移驾……”
行到一个食货摊位前,就不挪步了。好在姜冕钱袋里的铜钱多,每一次都慷慨解囊。我嘴里塞着煎酥乳酪、炸肉皮、生煎肉包,手里举着竹签串炸虾、炸豆腐、烤玉米,姜冕给我端着藕粉圆子、炸酥豆糖粥,走一路买一路,端一路吃一路,嘴不暇接。
“嘭”,姜冕一脚踢开了殿门,惊动里面正闹腾的众太监。其中一人朝门口一看,顿时惊惧:“姜太傅!”
上京市集真是个好地方,我决定要让管理市集的衙门大力发展民间小吃业,最大程度引进友邦四夷的风味美食,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一阵拳打脚踢。
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实在是太美妙了。
“群殴是不道德的……嗷……”
努力咽下嘴里包的两大包东西,再啃下手里的储备粮,最后扫尽太傅手里端着的美食,向他认真提议道:“以后每天都来体察一下民情,你觉得如何?”
“米公公,得罪了!”
他望了望自己迅速瘪下来的钱囊,认真反驳:“劳民伤财。”
一阵纷乱脚步声,将一人围住。
我假装没听见,擦擦嘴巴,跟随如织的人群继续美食之旅。
“米公公,不要以为你伺候过陛下几年,就整日嘚瑟得不行,杨公公不在了,你以为谁是内侍省老大?来几个人,替我教教他,怎么才叫珍惜自己。”
“元宝儿?”人潮汹涌,顿时将我们两人冲开,如河汉之隔。
“赵公公,虽然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陛下口谕下来,我们就得依谕办事,往年克扣了天章阁不少东西,那是杨公公贪心不足欲求不满,内侍省分赃,他也是拿大头,不过给跟班一点好处,好不去揭发他。可见他也是怕暴露的,如今杨公公刚被陛下始乱终弃,你就视陛下如无物,还要重蹈杨公公覆辙,我觉得你有点不珍惜自己呀。”一个嫩嫩的语气不以为然顶撞道。
被人群挟裹着前行,我踮着脚回头也看不见他了,此际想到最大的不幸是钱囊在他身上,我身无分文,混吃混喝太有压力了。
“内库出纳盘点是我们内侍省掌管的,点多点少都是我们说了算,往年分给宫里各处节礼也没这样没章法的。杨公公被关了,内侍省人心惶惶,生怕清算到自己头上。上头也就一时脑热,撤了杨公公,想给天章阁点甜头。谁不知道陛下不读书,做做样子罢了,拿杨公公祭旗。我们按旨分给天章阁多少东西,陛下能知道?陛下会去清点?你又傻又天真点出这么多东西,是打算以后我们喝西北风?”一个老谋深算的宦官语气不小地训斥道。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人潮里,竟有一只手举着一串烤年糕,被挤到了我面前。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当然不会错过。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当即伸嘴过去咬下,香喷喷的口感滑腻,味道极好。无人察觉,再咬下一块。还无人察觉,继续咬……
我先去了掌管宫中内务以及传达旨意的内侍省,只太傅一人作陪。内侍省宦官们忙进忙出,行色匆匆,无人理会擅入的我们二人。我们一路走到内侍省正殿,还未迈入,便听里面有人争吵。
忽然感觉周围的拥挤感消失了,嘴里边吃边定睛一看,原来是到了市集开阔处,人潮分散开,这种被迫前行的神奇力量消弭于无形。然而最大的危机也随之到来。举着烤年糕的男子从人潮中恢复自由后,欲寻找什么人,目光扫到了烤年糕上。
……
察觉一道视线扫来时,我尚未将嘴巴从年糕上脱离,下意识一抬眼,正对上那道目光。
没有让他惋惜心疼被打击到,真是一点不好玩。对钱财不上心,权势地位不上心,还真是不好拿捏。
两人齐齐一怔。
“……”
烤年糕的美味瞬间从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索然寡味。竹签上的最后一块年糕被咬成了月亮型,带着两排分明的齿印。
“我也这么觉得。”
收嘴,含着嘴里小块的年糕,转身便走。
我摇摇头,走下台阶:“西京姜氏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真是家门不幸啊。”
身后脚步声紧紧跟随。
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果然才比较契合真相,原来豁达是出于这个歪理论调。
“容容!”
他下了一步台阶,与我并立,经过了方才短暂的惊愕后,面容也淡淡然了,甚至侧头笑了一笑,嘴角绽了个小窝:“这玉簪家里传了几代,族规不准典卖家财,卖了也能从典当铺子里追查源头,将不肖子孙族规处理。既然不能卖钱,留在手里也就一文不值,顶多就是个赏玩价值。留不住,也是无缘,谁捡到便是谁的缘分吧。当然,若有心怀不轨的,捡了典卖,我西京家中耳目众多,追查到源头,倒霉的也不是我。”
我没回头:“施主你认错人了。”
“太傅不心疼?不怕家族长辈追究?”我细细看他神情,明辨真伪,不信他真能如此豁达。
他几步追到我前面:“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
他顿住步子,脸上的惊愕神情一点点扩散,仿佛我弄丢的是定海神针,见我如此无动于衷,他只好泄气,脸上的惊愕换作一点点无奈,发自肺腑地叹口气:“丢了就丢了吧,家传再久,也就是个物什。”
我咽下年糕:“容容已经死了。”
我自台阶上侧身回望,惋惜道:“不小心弄丢了呢。”
他伸手触摸,泫然欲泣:“那你是谁?”
我越过他,抱了代笔圣旨往殿外走。他提了笔墨纸砚,大长腿几步跟上,语含不满:“陛下怎么不用那根白玉簪?”
“元宝儿。”
跑进侧殿里更衣,换掉湿透的衣物鞋袜,穿上一件宽松的外袍。出来时姜冕也已更好了衣裳,圆衣领处露出浅浅一圈白色中衣,整饬严谨,脸容淡然,气质顿时端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