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命题临时才公布,耽搁一些传抄时间,但至少保证了命题保密与考试公正。
礼部书吏迅速将命题传发下去,外厅待命的一众人立即抄写,不多时,数千份考卷题成,再由专人往考场派发。
接下来便等日落时收卷了。
这样一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实在是缺乏血性。
为了有始有终,我便只能等在贡院内,然而从头到尾坐在主厅里简直要比肩正考试的士子们的感受。遣散了礼部陪坐的大部分官员,我以巡视为由,只带了萧传玉出了主厅,往贡院四下溜达去了。
尽管礼部对我出的题表情各异,但程序上还得照办,即便我出的是一道“如何搜罗天下美人”的奇葩命题,若没有敢于死谏的忠臣领头痛骂昏君,他们也会照样颁布下去。
“陛下为何要出这道题?”萧传玉终于是忍不住问了,语声却极为平淡。
待萧传玉结束愣神,侧身将折子展示,礼部全体得以一窥真相,一部分惊愕于陛下居然没有胡闹,随后便惊愕于这个题目还需要问么陛下真是不学无术果然还是在胡闹,剩下一部分则着实震惊了。后一部分人脸上的震惊程度直接同他们对政见的深度挂钩,思虑越深,便知这个命题所指,何等棘手,棘手到人人都要无视其弊端根源的存在,以粉饰太平。零星几位资历较老的官员,恍惚间想必觉得此命题似曾相识吧?
“因为朕实在是觉得这是一道有意思的题。”
第一个看到这句话的自然是萧传玉,只见他明显一愣神,这一神情自然被礼部其他官员们捕捉到,于是一个个纷纷都以表情表明陛下果然又在瞎闹不会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题目吧。
“陛下年轻气盛。”他竟叹息一声。
国家赋役何所来?
“是啊,要是朕早十年遇到萧公子该多好。”
我抬了抬手,萧传玉走上前,揭了侍女手中托盘上的红布,捧出一本册子,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十年……”他有些动容。
“陛下,可以出题了。”礼部尚书童休恭敬请示。
“不过十年前,朕还是个娃娃,不似萧公子已思虑到了国家赋役弊病的问题。”
步撵直达贡院,礼部尚书与侍郎及众官僚于贡院大门跪迎。入贡院后,我先领着文武绕了考生们的十几排单间试场巡视了一圈,再到贡院主厅坐定,由礼部官员奉陪。
“陛下居然看了臣十年前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篇文章?”
我掀了帘子往外看,左边皇叔,右边萧传玉,竟不见太傅人影。这几日,下朝便不见他,不知道是气性这么大,还是搞什么阴谋去了。不能够每日气他一气,人生着实无趣。
“是啊,有理有据的一篇文章,朕如获至宝呢。”
原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都是我一个主意下,不得不撑起的规格。从前倒没有想过会这么复杂。
“陛下,臣十年前被贬天章阁便是因这篇文章,十年来,臣每日在天章阁看书,才知当年确实该贬。”他将我拦住,面色郑重,“陛下三思,现下未必是解决赋役弊病的时候。”
“以前从未有过。”皇叔抬手拦在步撵边缘,怕我栽下去似的,“也就你有兴致给会试举子出题。”
“十年前,不是时候,十年后,却势在必行。”我坚持立场不动摇,“朕会让你看看,朕将怎样以赋役为突破口,推行加强皇权削弱世家的主张。这场科考,朕便要选取可用之人,一起推行朕的理念!”
我被安置在步撵里,坐得实在无聊,从侧边垂帘探出身,悄悄问不离左右的皇叔:“这样兴师动众,以前也是么?”
“……”在我逼人的气势下,他无话可说。
由于天子亲临,从宫城到贡院一路戒严,三千神策军沿路护送,数百文武随行,声势浩大,京师震动。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么?还是,顾及自己南郡萧氏出身,不愿同家族立场相对?”
贡院安安稳稳进行了两场考试,等来了第三场。
“臣早已被从族谱除名。”他淡淡一语,眉眼间是洒脱的不羁。
前两场由礼部发挥,我并不过问。当然,以我这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文盲,想干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惊讶了片刻,在这个重家族,重本源的时代,他竟被家族除名?不过也难怪,流放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无后台无裙带,可不是自生自灭的命运么。“诶,你到底干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被家族一生黑了?”
本朝策论便设在第三场,十五日那天,由我亲自出题。
“看那边,有人这么快出了考场,我猜不是交了白卷弃械投降就是天纵奇才答完了考卷,陛下觉得呢?”一手指向前方一排考场内走出的一名举子,萧传玉转移话题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协助。
词赋与经义,考的是书卷知识,熟背并融会贯通即可。策论,通常直接反映天子面对的国家问题,希望在策问中,收到满意的学子答复。
“……两种都被你押注了,朕还怎么觉得?”我看向那名最早交卷出考场的年轻人,一派春风得意的轻浮模样,“大概这就是第三种可能,自以为天纵奇才涂鸦了一份文不对题的文章,早早交卷出场以满足身心虚荣的家伙吧,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那欠揍的气质,那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神态,那自以为是的派头……”
诗人骚客与学者,未必能够辅政治国。而针对时政、农事、民风提出对策,经邦论道才是治国的实干型人才。然而只偏重策论却忽略诗赋经义也是不对的。没有诗家文采与引经据典,再美妙的论点也写不出赏心悦目的文章来,有想法却不能确切表述并令天下信服的文采,何其憋屈。
“你说太傅?”
这三项内容每个时代侧重不同,到我父皇时,已扭转了重词赋经义轻策论的局势,我自然是子承父志,势必重策论以轻词赋经义。这个道理极为简单,词赋是文人雅士的事,经义是学究的事,策论才是治国之道。
“朕没这么说过。”
春闱会试设在礼部贡院,全国应试举子齐聚会考。考试分三场,每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所考内容为词赋、经义、策论。
“经陛下一描述,那举子果然处处有太傅的影子,不会是……私生子什么的吧……”
终于迎来了会试的日子。
“太傅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没关系,朕连太傅都用,何况你。”
“臣也觉得太傅可能有某些障碍……”
“……可是臣只是个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朕很幸运当日滞留天章阁,并遇到爱卿你。”我又扔出去一支笔,“所以为了赎罪以及回报朕,替朕将你手里的奏折批了。”
“大概差不多吧。”
他迅速调整表情,联系前因后果,大概拼凑了一个事实真相。徒手接住了奏折后,他赶紧改口:“陛下不会怪当日天章阁内,臣冒犯陛下一事吧?”
趁着太傅不在,大肆吐槽后,我不由自主跟上了那个举子。越跟得近,越觉得像,那背影,那侧脸,虽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实在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其后,出了贡院侧门。
“愚蠢的凡人!”我捞过一本奏折扔向他白净的脸皮,“告诉过你,朕是天章阁守护之神!”
只见神似姜冕的少年大步出了侧门,再往墙角一拐,便向候在树下的一人奔去。
“墩布之神?!”脱口而出后,他惊讶地合不拢嘴。
“三叔,侄儿好像被什么变态给盯上了!”
他迟疑片刻后,缓缓抬眼,视线投到我脸上后——
被少年抱住的一人嫌弃地开口:“多重口的变态会盯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说着便向少年身后一段距离望来,顿时,哑然。
“你来谢恩,难道不看看朕长什么样?朕许你直视天颜。”我和蔼地鼓励,非常期待他的表情。
我亦哑然。
他依言抬头,视线依旧在书案以下。不过我却看清其面容,不再灰尘覆面后,脸皮竟是分外白皙。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吧?
被变态盯上的少年的三叔正是——
“抬起头来。”我诧异此人转眼间做了五品中书,便恭敬规矩了?那洒脱不羁的性情哪里去了?
姜冕?!
我心头一动,于奏折堆里抬起头,朝书案外望了望。一身崭新红色官服的中书舍人跪在地上,垂首叩拜。
我转身,面向萧传玉:“我就说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有什么好尾随的,你偏说爱慕人家年少,现在遇到人家家长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特殊癖好?”
不多时,有人进殿,于案下跪拜:“新任中书舍人萧传玉拜见陛下!叩谢陛下知遇之恩!”
萧传玉配合道:“对不起,其实我是个断袖。”
“进来。”我埋头奏折堆,对谁求见完全不感兴趣,除非谁告诉我太傅回心转意,前来解救我于水火。不过念及此人多变的性情,此事多半是奢望。
“三叔,侄儿的肉身被人觊觎了!”身后某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还在告状。
“陛下,中书舍人求见。”
“你闭嘴!”姜冕沉声。
唉声叹气回到雍华宫,勤政殿,坐到案前批奏章批得昏天暗地,有宫人来报。
一切的误会,都源于姜冕居然有个亲侄儿参加科考,大概为了避嫌,姜冕未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当然也包括我。
义正言辞拒绝了我,太傅铁面无私,甩下我便出宫了。真是个善变的男人。我叹息着,只得自己滚回去批奏章。
“西京居然派出儿孙参与科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解除尴尬后,四人寻了个茶楼,无分尊卑长幼,纷纷落座,我率先打破沉默。姜冕并未点明我身份,只同侄子介绍是京师一个朋友。想必是出于对侄儿的爱护,免得少年一入京师即得知天子是个痴汉的幻灭事实。
“放手!”
“这有什么,我们西京姜氏又非冥顽不灵之辈,如今世家只有变通才有前景,何况家里还有三叔这样的叛逆表率,我自幼以三叔为榜样,誓要走出西京,一览天下之大。”抢着回答的小姜少年眉眼神似姜冕,只不过多了少年人的张扬,一颦一笑都极为炫目。
“太傅,我们做朋友好不嘛?”我扑过去抱大腿。
想必太傅年少时,亦是这般形容?
“穆元宝儿,自己批奏章去吧。”一脸隐忍的太傅甩袖便走。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小姜少年。
“不。”我果断摇头,“学生跟太傅一样一样的,喜欢青涩款。”
“尧儿,拿几块点心,滚回客栈去,放榜之前不得乱跑。”姜冕直接下了送客令。
“身为帝师,太傅且问你,陛下一直缺少父爱,想必倾慕年长成熟类型的男子?”一派关心学生身心健康的太傅嘴脸,姜冕平心静气问。
“三叔,你不带侄儿逛京城?”少年睁大眼睛,抱怨的时候,目中光华流转。
见他突然间正经,我也只好作罢,以低姿态道歉:“学生错了。”
“考不进三鼎甲,你可以直接滚回西京了。”
“当然是青涩……”依着本能回答后,姜冕蓦地回归正经,“有这样设计师长的吗?”
姜尧少年并不敢违抗他三叔的命令,乖乖听话滚去了客栈。
“那太傅呢?”趁他不备,我突然问道,“成熟的还是青涩的?”
我恋恋不舍目送少年离开,转回头时正撞上太傅沉沉的目光。
我点点头,决定要给皇叔物色一个娇娘。
“私下跟踪少年郎,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遣送了侄儿后,姜冕目光如炬,果然开始跟我算账了。
太傅看我一眼,以一副未雨绸缪的语气建议道:“想必得是成熟风韵的女子,才符合你皇叔的品味吧。”
我默默看了看萧传玉,指望他再帮我一回,接收到我传递的信息,他义不容辞便要替我开腔,却被姜冕一眼扫去,冷声威胁:“你的事,一会儿再同你算。”
“如果太上皇不同意呢?”我更忧愁了,既为娘亲,又为皇叔,“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皇叔?”
萧传玉旋即闭了嘴,默默地在旁喝茶。
“虽然我不太赞同你的说法,但我支持给你皇叔找个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太傅竟为他人着想起来。
“其实就是……”在太傅的逼视下,我垂下眼盯着桌上糕点,努力解释,“朕巡视贡院考场,见到一个最早交卷的轻狂少年,便生了兴趣,随后见这少年行为举止跟太傅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了……朕不过出于对少年士子的一种关爱……而已……”
“母妃不是生死不明么。”我忧愁了一下,“难道要我娘一直苦候下去?再说,她都是太上皇了,后宫一下也并无不可。”
姜冕没好气道:“臣的侄儿自幼以臣为楷模,处处模仿,行为举止神似也是自然。臣西京家里的侄儿们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人,陛下这么关爱少年人,天下少年何其多,你关爱得过来么?”
“那你母妃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有、有那么多?”
“朕也这样觉得!”我点头。
一方面感慨西京姜氏多子多孙着实能生,一方面想象十几个酷似太傅而性情各异的少年大集合那样壮阔的画面,不由狠狠咽口水。
九曲回肠的太傅站我身边不由脑补发挥:“元宝儿,你叔跟你爹……”
“陛下又脑补什么了?”姜冕生气道。
于是,我同太傅目送皇叔去了内宫,往太上皇独居的凤仪宫方向行去。
萧传玉体贴地递来手绢,然而在太傅愈加生气的注视中,我终究没敢去接,摆了摆手,自己从袖口里抽出一方绣有“姜”字的丝帕,抹了抹口水。
“我去同太上皇商议一下你生日的事情。”皇叔淡淡道。
然而脑补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恨不得立即扑去西京眼见为实大饱眼福,口水便源源不断,洇湿了半块丝帕。眼看洪水滔天,太傅果断挑了块点心在指端,塞我嘴里,顿时,堵住了。
密谋会议后,我准备送皇叔出宫,被他拒绝了。
嘴里有了吃的,脑子里的想法便断了路,一心一意对付舌尖上的甜点。
怀王疑似谋反事件,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定下了应对措施。对于那个已经不记得长相的弟弟,我姑且期待一下吧。
姜冕推了点心盘子到我面前,由我慢慢专心解决,随后便将针锋对准了一旁对我的吃货习性大感震惊的萧传玉。
太傅露出慈祥的微笑:“传旨怀王,进京为陛下庆生。”
“萧舍人,你身为陛下身边中书,不劝诫陛下出格行为,不阻拦陛下逾礼行径,不看护陛下人身安全,不爱护陛下体弱多娇……”
皇叔言简意赅:“陛下生日快到了。”
姜冕还没数落完,萧传玉便吃惊道:“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这些?好吧即便太傅临时给下官布置这么些任务,可是陛下体弱多娇是怎么回事?”说着震惊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
我忙问:“怎么试?”
姜冕爱怜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随即正气凛然继续训诫在震惊的漩涡里愈陷愈深的萧传玉:“身为中书舍人,当然要负责这么多,除了帮陛下写写诏书,还要负责陛下的各项安全。陛下体弱多娇你瞎了看不出来?她一吃东西就心无旁骛,多么脆弱,不需要爱护么?”
“怀王若已生反心,如何和平解决?难道还要给他更大的封地?更多的食邑?即便如此,也只是欲壑难填,举反旗不过早晚。”太傅三言两语瓦解掉我的和平梦想,随即却提出一计,“不过,我们可以趁着怀王举叛旗之前,试他一试。”
挣扎在漩涡里的中书舍人望着我的敦厚身躯,喃喃道:“我瞎了才看得出来……”
“话虽这么说,但壬戌之乱刚结束,国家疲惫,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不一定有气力再对付一场内乱。”我揉揉头,实在不想再见兵戈,“有没有可能和平解决?”
“总之既然做了中书舍人,就要尽职尽责侍奉陛下,一切以陛下为中心,要时刻对陛下嘘寒问暖,不能热了,不能冷了,不能饿了,不能累了……”念叨着的太傅突然小下声去,后半句便是自言自语,“要是早些叫我知道,我才不会让她封什么中书舍人,这些事情我来做不就好了……”
姜冕不以为然:“陛下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文有楚氏,武有裴柬,陛下却是文有姜氏,武有皇叔,哪里比不过他?”
对中书舍人重新定义后,萧传玉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努力要从我身上看出脆弱的模样来。
“这么说,裴柬是铁了心要谋反了,朕究竟哪里得罪了他?”我忧愁地叹一口气,“怀王文有楚氏,武有裴柬,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反也要反吧。”
解决完一盘糕点,我才想起有个事情没问。
太傅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竟有这样的手段!看来侯爷也是深谙军中诡谲之道,难怪对裴柬有所感应。这样说来,怀王不轨,极有可能便是裴柬在背后支持。”
“太傅,你家尧儿做文章怎么样?”
皇叔神色郑重道:“裴柬好不容易隐藏行迹,断不会贸然露出行踪。但内宫传书上书写用的秘法却是乱世时流传军中的古法,表明上看,与寻常纸张无异,唯有知晓秘法的人方能识破真相,然而即便识破,却不能篡改,一旦隐去的文字显露,只能维持半盏茶时间,时效一过,文字便再无迹可寻,而秘法纸张也不可再用。懂得此法的人,必是深谙军中诡谲之道,今天下,除了裴柬,我再想不到其他人。”
“沽名钓誉,肤浅之极。”姜冕毫无保留地评价道。
我吃惊:“这裴柬真不怕死,跟着太师和舒王叛乱失败后,又怂恿怀王去了?皇叔有何依据?”
我惊道:“那你还给人家定下三鼎甲的任务,你果然是打算以长辈的淫威迫使人家卷铺盖回家……”
“正是。”皇叔今日的来意,才算正式道出。
“非也。”姜冕不以为意道,“陛下不闻世家垄断学问,子孙都是接受的数百年积淀教育么,故而世家的肤浅便足以应对天下寒门的深度。若世家子孙入不了一甲,尤其是作为西京姜氏,恐怕是极为丢面子的事。姜尧这次应考,是在家中夸下海口发了誓的,必衣锦还乡,绝不辱没祖先。所以若是考不出好名次,恐怕他也没脸回家,我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太傅神情一动:“裴柬?”
这样高的台阶,跌不死才怪。
“没错,无论是楚氏,还是怀王,都不足为虑。”皇叔言归正传,“然而,若是他们再联手一支兵力,却是如虎添翼,不得不防。”
唏嘘完世家的教育,我隐约也探听到了西京对朝廷的态度了,这便够了。至于姜尧能否中三鼎甲,并不重要了。西京不同正统朝廷同流合污,独自清高至今,我主政的形势变了,西京定然是从姜冕那里获取到了某些信息,这才肯派儿孙赴科考。此举,既是西京放低姿态,也是向朝廷传达一个友好信号。
我捧头:“皇叔,太傅,我们继续说东都和怀王吧。话说怀王孤身一人,打听朕的事情做什么?东都楚氏即便是世家豪门,部曲数千,直接动武,也不是我们的对手,除非四大世家全部联手。”
我姑且收下这份心意。
“又不是没有宫女嬷嬷教导。”皇叔明显不同意太傅专断。
贡院收卷后,将所有考生卷子交给弥封官,考卷上的姓名籍贯一律折叠掩盖,用空白纸弥封,加盖印章。这般糊名后,再由数千易书人员誊抄答卷,将所有考卷的墨书改为朱笔,朱卷替墨卷,掩藏了考生笔迹,避免考生同阅卷官作弊。
“胡说!陛下的启蒙,当然要由太傅指导!自己学习,你自己学得了么?”姜冕一副看我不成器的样子。
礼部将所有考卷糊名易书后,考卷搬往严格看守的贡院阅卷厅。在主考官与同考官的监督下,阅卷官员抽签阅卷,将各自看中的试卷再推荐给同考官,荐卷后,同考官再挑选,中意哪份荐卷,便在其上批上“取”字,递交主考官。主考官最终决断,批以“中”字。
眼看两人要就我启蒙问题争论起来,我赶紧调停:“皇叔,太傅,启蒙的事情,朕会自己学习的,不用你们担心。”
批卷为期十日,考生们均在客栈会馆焦急等待放榜,我亦何尝不是,连饭都只能吃三碗。
“循序渐进而已。”
毕竟是我主政后的第一次科考,若能顺利进展,不仅有助于我即将推行的方略,也可慰藉天下读书人,揽为我所用,打破世家对国家各种资源的垄断。
“你同她胡搅蛮缠便是启蒙?”皇叔没好语气道。
虽然三场考试一向以头场定气运,头场考得好,通常会高中,头场失利,通常后两场也考不好,最终名落孙山。但我等待的恰恰是第三场。这场科考,我要收可用之人。究竟有没有士子,能同我共鸣?
“元宝儿也大了,臣觉得有必要给她启启蒙。”姜冕理直气壮。
紧张的阅卷后,录取卷子火速送进宫里。我吐出嘴里叼的水果,跳起来看名录。
“好了!”皇叔面上阴晴不定,将我与太傅看过来,目光着重停留在太傅脸上,“元宝儿不晓事,太傅能否顾忌一二?”
三甲名单众多,一眼过去便密集恐惧症发作。三场考试录取人数,一共九百人。我放下名单,揉了揉眼,再拿起细看。挨个看过去,在前一百人里不出所料,寻到了苏琯、姜尧。
“朕才没有这样想!”我反驳。
松口气后,继续看,此后便只看姓氏,姜、谢、萧、楚四大宗族,确实在名单里占了一些份额,虽然不是很多,但可见世家已开始重视朝廷,未免没有向皇权示好之意。除去四大姓,九百人里更多的是次一等的世家,姓氏不在世家谱系里的寒门子弟次之。
“你明明是想私藏!”太傅驳斥。
“传令九百名中考士子,准备参与朕亲自举办的殿试吧。”
“那你怎么不给我保留?”我质疑道。
抽了苏琯和姜尧的两份策论答卷,不负我所望,苏琯犀利指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赋役来源自国家,然而国家已被世家分割,致使朝廷赋役局促,若支撑一个国家的赋役来源被削减,则国家根基动摇。而姜尧这个世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少年竟也认识到国家赋役被世家束缚的事实,慷慨激扬谴责了一番世家,笔头一转,表示当今天下,世家应与朝廷同进退,有觉悟的世家应该自减山川田泽,多替国家担赋役。
“什么私藏!我不过是把东都楚氏可能图谋不轨的证据保留下来而已……”太傅争辩道。
我诧异之极。这少年觉悟太高了,不怕被家族一生黑?
“当然是因为太傅把这幅画从朕手里抢走,自己私藏了!”对此,我依旧怨声载道。
反观其他世家子弟的答卷,他们多多少少也意识到今日不同往昔,形势要变,皇权集中的大局当前,世族应退让。然而虽然意识到,却多多少少受出身影响,既不主张世族同皇族决裂,也不主张世族彻底妥协。多数认为应折中妥协,适当让步。
“……”太傅一手撑额,“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就没有印象深刻,偏在这里印象深刻。”
而寒门子弟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主张大力削减世家,打破世家垄断,收归皇权,最好是山川田泽全部收归国有,由国家统一赋役,赋税天下分担,以耕地为征收基础,徭役则以男丁为征召基础。
“看了,朕觉得是两个男人没穿衣服在修欢喜佛,太傅偏说是一男一女,所以朕印象很深刻。”我严肃道。
掩卷深思,寒门子弟所言正是我希望见到的局面,然而要想达到,何其难。皇族历史百年不到,而世族数百年根基,以土鳖动摇世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皇叔稳如泰山:“还是说说那幅人道天伦欢喜佛画吧,陛下也看了?”
饭要一口口吃,世家势力要一步步削减,须得循序渐进。那么便只能按照世家子弟说得来?却也未必。指望世家自己割肉,那必是丁点的肉,喂不饱我。割肉是要割,但割多少,得由我说了算。
太傅沉住脸,企图转移话题:“这么说来东都楚氏可能跟怀王勾结……”
如姜尧这等觉悟的,并不具有普遍性,何况西京姜氏未必真有这么彻底的想法。助人为乐是一回事,倾家荡产助人为乐则是傻缺了。不是姜尧太过叛逆,就是西京故意放他来试探。
我咦了一声,指出太傅的口齿不清:“不是说好的一幅男女欢喜佛画么?”
从策论中,我感慨如今确实不是十年前只有萧传玉一人敢言赋役弊病,年少多识的学子们反映的是一股浪潮,这股浪潮将国家赋役弊病推到了岸边,朝廷与天下人必须面对并解决。
“……”姜冕正要张口,忽然沉默,察觉不是太好启齿,最后支吾一声,“画工较为讲究颇有内涵的一幅人道天伦画卷。”
我传了姜冕进宫,将他侄儿的答卷扔给他看。
“竟有此事?是什么样的画卷?”听有这样的证据,皇叔眉头一动,凝神问道。
姜冕快速看完,笑了笑,连声慨叹:“不肖子孙,大逆不道啊。”
“内侍监前总管不就藏有东都楚氏的半幅画卷么?如此看来,东都藏于内宫的眼线倒是不少。”提到东都楚氏,太傅觉得阴谋很大,未多想,便提供证据补充道。
我试探问:“这立意,真不是太傅授意你家尧儿投朕所好?”
然而如今,皇叔截获了宫中私通东都的传书。那么究竟是东都楚氏别有用心还是东都怀王居心叵测?
对此,姜冕不置可否:“立意,需要授意么?陛下出了这样的命题,谁会不知你所想?世家子弟那么多,能如姜尧这般作答的,恐怕并没有吧?而且,姜尧这番立意,并不可取,无论对世家还是对陛下。不过是个不知柴米贵的纨绔儿孙的狂妄之言。”
反倒是幼时怯弱的怀王叔棠,安安稳稳长大后被赐封地。兴许是太上皇以舒王前车之鉴,便将怀王封得远远的,离上京数千里之外的东都。
我点头:“这倒确实。姜尧立意虽好,却不切实际,反倒不如其他世家子弟文章有可行性。不过考官取中他这份试卷,一方面是为其立意,一方面是其文采,引经据典还骈俪结合,不愧是世家教育出来的孩子。”
舒王仲离尤其顽劣,事事同我作对,据说我还被他推进金鳞潭九死一生。身为太师外孙,无论愿不愿意,他被绑在乱党一系,谋反是脱不了干系的。壬戌之乱后,仲离被流放,乱党早就作鸟兽散。
姜冕忍不住笑了笑:“是啊,别人家的孩子,比陛下也就大一岁。”
经过皇叔和太傅的提点,我才朦胧觉得幼年似乎是有两个不怎么和睦的兄弟,我则处于经常被欺负的地位。
为了掩饰“别人家的孩子”这一千古痛恨之命题,我赶紧转移话题:“说来,考前几日不见太傅,你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