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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女帝还朝

“佞臣就佞臣嘛!”我耍无赖。

他起身后,身量便不再是我可俯视,但他尽量低头,不让我仰视得太辛苦:“不可,不拜君王,朝堂会把太傅归到佞臣一列,史书还得给太傅记一笔呢。”

他无视,正色道:“不跪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功勋卓著特赐不跪,要么老得实在跪不动。臣惟愿我朝安稳,陛下垂拱而治,再待臣老得跪拜不下去,陛下再给臣赐座吧。”

我弯腰一手扶他从地上起来:“以后太傅不用跪了,大朝会你也不必跪。”

我脑补了一下:“待太傅垂垂老矣,是否七子八婿儿孙满堂,太傅再告老还乡衣锦而归,朕也自老宫中,含饴弄孙,做那逍遥太上皇?”

我从寝殿出来,云履踏在大理寺方砖,一步一回响。守在留仙殿外的姜冕与礼官们见我出来,纷纷行了跪礼。我一脚跨出门槛,踩上外面的地面,候在门口的姜冕视线顺着鞋面往上,见我龙袍气势也不免一愣。

一时静默。

“诶,陛下呢?”

他木然看我遐想:“被你一下子划拉到头,这人生果然一点趣味没有。”

“哎呀别胡说,太傅对南笙姑娘照顾有加,如今陛下还朝,朝事稳定后,指不定太傅和南笙姑娘的婚期也该到了呢!”

他转头在前面走,我叹口气跟上:“我也觉得。”

“是呢是呢,可惜了杜大人一表人才,也快耽搁成旷男了!”

礼官们见我们终于掰扯完了,也都松口气,忙闪身两旁,待我上銮驾。富丽堂皇的帝驾,看起来就好高,姜冕走来扶了我腰身上去。我渐渐走高,他也伸手不及,所能够着的最后刹那,他徘徊停留了小片刻,在我腰带之上,后腰用力一撑,全力触及,我随那个力道稳稳上了銮驾。

“如今也依旧未同太傅成婚,这三年一再耽搁,太傅都给耽搁成旷男了,那南笙姑娘也一直候太傅到如今。哎呀说到这里,陛下您有所不知,大理寺正卿杜任之大人可对南笙姑娘倾心已久,可这倾心太傅未婚妻的事,它说出来不好听呀。所以朝中传闻太傅和杜大人不合呢!”

金丝毯为垫的銮驾座椅上,我坐着依旧觉得恐慌,这地方太高,太窄,只容我一人。

我继续露出两颗虎牙:“那太傅的未婚妻,如今……”

掀开帘子,朝外看,姜冕并未离开太远,仍在銮驾下伴着,如同感应一样,也仰头看来。目光相触,稍得安抚。

“是啊,殿下……哦不,陛下,您都不记得了么?从前少傅把您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片刻不离,您那时简直就是个好动又心思诡谲的好奇宝宝,可把少傅折磨坏了。”

这富丽堂皇的帝驾,哪里及得平阳县低调朴实的马车。

我对她们笑出两颗虎牙:“你们说的那时少傅,就是今时太傅,姜冕?”

銮驾一路驶出东宫,驶往骊宫。我在銮驾内做着内心挣扎。

第四个宫女叹息道:“谁让那时殿下看上了少傅的未婚妻呢,少傅也是不明真相。”

在平阳县洗衣做饭安稳度日,最多应付几波杀手,简直就是岁月静好。在帝都做了国君,日理万机战战兢兢,还不一定能将国家治理得好。治得好,怕也得过劳而死,死后得一个明君谥号。治不好,全国都是杀手,指不定哪个有谋反之心的奸臣就在我的茶里下个剧毒,我一命呜呼。或被起义军攻入上京,逼上后山自缢而亡。

又一个宫女绝望道:“陛下做太子时,我们就没有及时引导过,那时少傅也听之任之,都是少傅的错!”

想得我抹把汗。我是遭了几时报应,要做皇帝?

另一个宫女悲痛道:“陛下的取向又不对了么,太傅不是以身试探过,说没问题的么?”

做皇帝,真不如回家卖烧饼。安稳太平,相公孩子热炕头什么的。

我仔细打量她,瘦瘦的脸,五官很突显,颇让人怜爱,我抬起她下巴:“美人儿,朕同你一定在梦里见过。”

骊宫殿堂巍峨,比东宫不知庄严几分。銮驾落地,我一步步走了下去,姜冕见我脸色不好,掏了手绢给我拭汗:“别想太多,有太傅在,不用怕。”

最近的一个宫女热泪盈眶抬头:“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啊,我是眉儿,您还记得么?”

我抓住他的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太傅,有没有可能你们弄错了,我其实呢,不是元宝儿……”

从平阳县的一个烧火丫头,到帝都的一国之君,真如做梦一般,但究竟烧火丫头是国君的黄粱一梦,还是国君是烧火丫头的黄粱一梦?梦里梦外梦中身,哪里才是梦啊?

姜冕拉了我上台阶,声音不大,却如天籁:“把大朝会主持到底,然后我们去吃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

这就是做皇帝么?

我口水奔涌而下,食欲战胜恐惧:“说好了,我要五碗卤煮火烧五盘水晶肘子。”

我迷迷糊糊就被龙袍加身,着冕服,踏云靴,扣玉带。宫女跪满一地。我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龙袍衬气魄,云靴托身量,玉带显腰身,收敛笑容还能略显高冷,笑出虎牙则显脸胖。这是个完全让人不认识的曾经的容容,此刻的很多人祈盼的元宝儿。

“……可以。”

他挥手把探过去的那只脚握住,生生把我从他身下扯去了一旁,他翻身而起,迅速理衣,快步出了殿门。旋即一队宫女捧衣冠,鱼贯而入,前来床边给我更衣梳妆。

“不如再加个红烧肘子?”

因为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所以我动了动腿,把脚伸到他胳膊下。如若欲求不满,这便送上门。其实我也不亏什么。

“……可以”

“嗯”了还不动是哪个意思?

“那不如再加个酱肘子?”

他维持原状还没挪身的意思:“嗯。”

姜冕一把将我拍进朝会后殿。

然而片刻后,我重申:“我说了起了,太傅?”

自后殿走向前殿,从侧边迈向那张醒目的龙椅。居高处,俯瞰朝堂公卿百官,黑压压的一片人,我顿时觉得有了人群恐惧症,尤其想到这些人都是高级官员,堪称三品满地走,五品只能守大门,施承宣这七品芝麻官连朝堂都进不来,就不由令人唏嘘。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向是个善于审时度势关键时刻还能溜须拍马的不世出人格。

文武百官见他们休朝养病半年的陛下终于现身,还是个圆润模样,不由大感惊诧,纷纷暗中抬了视线,偷偷目睹几眼。

“起。”我答。

腿脚发软走到龙椅前,战战兢兢坐下,一手搭上龙椅扶手,手心全是汗。

“起不起?”他问。

钟鼓齐鸣,百工奏乐,礼官唱和,群臣朝拜。

他盯着我,我看着他。谁也没敢动。

“吾皇万岁!臣等恭祝陛下千秋!”山呼响应,声震霄汉。

我彻底醒了,睁着眼看他身体压来,虽然看似压在身上,但身体重量他自己支撑着,从而未形成凄惨的碾压之势。

震得我险些从龙椅上跌下。

姜冕瞬间翻身,将我掀落,我抓着他衣襟,被他顺势扑来。

姜冕站在朝堂上首,率领群臣跪拜,此刻抬头,也不由紧张地盯着我。

但奇怪,体温相触,融掉了一刻前还滚滚不绝的睡意。我把手按在他心口,翘起脑袋:“太傅,你的心脏很活泼呀!”

我抬起发颤的手,尽量使之平稳:“众卿平身。”

聒噪的太傅果然顷刻被消音,躺在枕上动也不敢动,心口的地方则传来扑通扑通扑通的狂跳声。我把耳朵贴在那擂鼓的地方,两手趴在他胸膛,嗅着衣上梨花香,准备接着睡。

百官依礼起身,各持笏板,班列朝堂。

我一怒之下朝他扑去,将太傅当被子压倒在床,让他再聒噪!

司礼监出列,啰嗦了一堆大朝会的套话,表达了陛下身体刚愈便参与朝会,主持国事,实为众臣表率。有奏本的尽可上奏,需讨论的当朝论政。

姜冕决定不放弃对我的治疗,一点一点把被子从我身下挖出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领地终于被他掘空,再无东西搂着耍无赖。他还在喋喋不休:“大朝会岂可儿戏,何况这是你回朝后的首度朝会,也是对外宣称陛下有恙休朝半年后的首次出面……”

当即就有一红衣大臣出奏:“启禀陛下,臣近日上本论及重新计量全国土地一事,不知陛下如何看?”

伸手揉揉屁股,继续做鸵鸟。

我收敛心神,朝下看去,那红衣官袍整饬的话唠看起来还颇年轻:“户部侍郎叶安和,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我趴在被褥上,脑袋拱进去:“传朕的话,大朝会改日,朕要睡觉不得打扰……嗷!”被一巴掌扇到屁股上。

满朝都在我这句话中震惊了。

“谁叫你泡温泉那么久,时辰不早了,赶紧起,不然大朝会要迟到!”姜冕狠心地将我与被子分离,拽胳膊抬腿,一握一滑,跟捉泥鳅一样,无处着力,不由嘀咕,“这温泉泡着见效还挺快……”

姜冕手里的玉笏抖了抖,险些要砸地上去。

我滚回床上,一腿迈开压住被子,一臂搂住被子,不放手不睁眼:“昨晚洗澡都到子时末,没睡好呜呜……”

绯红官袍的户部侍郎闹不清眼下处境,茫然着依言抬了头。果然是年轻才俊,当然要比太傅年轻,衣冠楚楚,唇红齿白,眼眸雪亮。他虽抬了头,视线还是未曾完全抬起,大概是不敢直视天颜。我却是将他直视了个够。

“寅时了,起床!”

“不知陛下对臣启奏之事如何看。”年轻侍郎执着追问。

翌日,我还未彻底醒来,就被太傅从床上拖起。

“叶侍郎所奏之事确是当今难题,爱卿能够放眼天下,欲破全国土地之困局,谋略深远,用心可嘉,朕读完爱卿奏章颇为认同。但——”转折之机,我稍作停顿,瞅一眼年轻侍郎的脸色,果然表现出了惊讶与失望,还有那么点意料之中的愤懑,真是表情丰富,可惜我不能让他如愿,“但眼下时机未到,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一事,暂且搁下。”

华贵蹲在池边,看我们两只落汤鸡:“太傅,皇帝哥哥,你们在水底下干嘛?”

“陛下!”不甘的叶侍郎昂然跪地,“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豪强隐田计有万亩,陛下损失的乃是万亩赋税,日后还将更多,丈量田地势在必行,不可再延!”

待肺里气息全部耗尽,他才知罢手,带着我凫水上岸。冒出水面,深深呼吸,趴上池边,被一个已在池边恭候的小身影吓一跳。

我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坐得真累:“叶侍郎,朕说了暂且搁下停议。”

少时各自的模样已模糊,被记忆湮灭后,唯留对于那一刻时光的感知,如何也磨灭不去。

“陛下明知形势严峻,却不触此事,难道是有其他顾虑?”腰背挺直的叶侍郎怒气隐隐。

再度接受他的馥郁梨花气息,记忆里蹦出一帧画面,一个圆溜溜的元宝儿站在梨花树下,仰头看树间攀枝、摘花充饥的任性少傅。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盛着阳光的梨花,落到繁枝花影后的男子身上,那段时光被记忆裁剪而出,生生掷到了眼前。

满朝静穆,显然无人支持叶安和。

水下暗影中的太傅,很放肆,很任性,但同时又最魅惑,最风情。水里他肆无忌惮,张狂得不可一世。

我扶了扶头冠:“此中牵涉繁多,顾虑自然重重。”

可惜水里不能说话,只能吐泡泡,连睁眼也困难。温暖舒适的水波环绕,却让人无法放松,太傅的压迫力就在近前,让人游不出包围圈。一直沉到接近水池底部,他环臂而上,给我腰后固上了枷锁,人也随之欺近,按住我的后脑勺,于水纹中行那非礼之事。

跪在地上的叶安和嘴角一牵,冷嘲一声:“陛下的重重顾虑,怕也就是西京望族姜氏吧?”

心机啊心机!

朝堂方才若是静穆无声,此时则是噤若寒蝉。敢当朝指摘天子太傅的,不是胆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腻。叶侍郎将胆肥与活腻诠释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震惊了众人。

好在我换上这衣裳时未雨绸缪了一下,贴身小衣外又添了一件中衣。就在我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时,姜冕不打商量拉了我就往水底沉,我心道不妙这是要弑君的节奏,兴许还要做个完美溺水的谋杀现场,他再制造个不在场证明……

站在前列的姜冕毫无疑问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如此瞩目的地位,如此显赫的身世,又逢如此直白的针锋相对,根本是避无可避。就在万众瞩目中,面对年轻后生的挑战,太傅姜冕应战而出。

入了水,他也没放过我。我这身男人长衣好不容易卷巴起来勉强能穿,一浸水,就如一颗焉了的白菜吸水伸展叶片,在水面铺成了一张荷叶,宽大肥硕,碍手碍脚。姜冕嫌其碍眼,给我从鼓起的领口一扯,长衣剥下肩头,再三两下剥除,抛去池边地上。

“臣虽系出西京姜氏,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若西京姜氏有过分之举,国法不容,臣绝不姑息。”深紫官服的太傅出列,仪容潇潇,长身玉立,语声铿锵。

姜冕成功将他和我推进了池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叶安和继续冷讽:“西京姜氏百年望族,于西京已是盘根错节,兼并土地,隐田纳奴,百代之必然,只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姜太傅好一句国法不容,事实是,国法如何,目前并无定论,便是陛下都绕过不提。国法本就不存,西京姜氏又如何国法不容?”

轰的一声巨响,池水波涛翻滚,没入殿内地面。

真是个不畏权贵头脑清醒、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口才了得雄辩有力的年轻人。

这个举止又刺伤他一分,太傅被刺伤的后果很严重,代价很大。他不管不顾将我一把拉过去,我身体失衡,倒向池中,他来阻止我落水,加上他的这分力,落水反倒更快了。

姜冕遇着了对手,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只见他气度不改,被逼入死角也不见惊惶,对这个年轻后生,亦是对满朝文武,更是对昨日未曾道出心意的我,娓娓道来。

我才不赔,我拒不承受自己有错,站起来要离开。

“国法从不因个人而存亡,亦不因轻重缓急而存废,更不因一人意志而更迭,不管你承认或是不承认,国法便是国法,任何人不容违背。西京姜氏兼并良田,此事我不敢说没有,在场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也不敢说家族中未兼并过土地。但凡望族,庇护一方乡土,若逢灾年,朝廷顾及不到的地方,望族却可调剂一方。而此种过程,良民无力耕种田地,或多或少交由大族接管,而自身为了减少风险愿永世依附大族,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之势。此事非个人意志,乃情势推衍。若要破此困局,非独叶侍郎一人之事,乃需动用无数人力财力。而我朝方经壬戌之乱,百废待兴,是以当务之急并非干掉地方豪族,扶植庶族,陛下才道搁置此议。叶侍郎存心虽好,可曾细想此中关窍?”

那眼里云海千重,影影绰绰,没人赔他半世哀伤的模样。

姜冕入情入理一番话,倒使得叶安和无言反驳,甚至是哑口无言。

万万没想到,这个动作又激怒他了,不止是激怒,还、还有点受伤?

公卿们也都听得频频点头,甚为附和,因叶侍郎的提议而造成朝中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才得以缓解。

我伸手推开他,咬得嘴唇都要破,还有没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我也是松下一口气,原来太傅已有对策,难怪敢将叶安和的奏章呈给我看,还试探我的意思。挖坑这么深远,想要坑我,幸好我没踩。

这个事情必须反抗!

“叶侍郎,太傅所言,你觉如何?”我适时慰问一下年轻侍郎的脆弱心灵。

他虽然是太傅,我还是陛下呢。

“臣……鲁莽了!”叶安和也不再强辩,知错就改,转而看向姜冕的眼神,前嫌尽释,甚至好像还萌生了一点诡异的尊崇,“姜太傅言之有理,太傅心思缜密之处,臣自认不及。”

由于不知名的心虚与记忆深处的伤感,我便先任由他施刑,但渐渐觉得自己也没有大错,心虚个什么劲,不能因为太傅言辞凌厉就可以指鹿为马,我就被批判得翻不了身。

“太傅出身大族,更有亲身经历,又兼博学广闻,对土地问题自然就见得多想得深。叶侍郎年纪轻轻便能提出土地弊端,也是可造之材,无需妄自菲薄。昨日,太傅特意将叶侍郎的奏本第一个呈给朕看,便可见太傅对叶侍郎的提案也是极为看重的。”我安抚两边,在世族与庶族的杠杆上,做一只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并不停挪来挪去以维持平衡的秤砣。

这是擅用私刑……

这边棘手问题解决了,我刚得出做皇帝便是做个和事佬的结论并准备写个千字感想,另一个刺激的问题便横空出世,向我当头砸来。

嘴上被堵得如火如荼,堵住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么,还要变本加厉,根本就不是在纯粹的阻止。

有个完全无法推断其身份的官员出列奏道:“启禀陛下,臣近日听闻姜太傅领了巡按职巡查地方十几州县,而真实的任务却非简单的巡查。”

未出口,便永远不会知道。他主动放弃了索求真相,兴许是怕承受不住真相的份量。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完了,难道被发现?

句句逼问的太傅,索要答案的太傅,真到了最后的答案脱口而出之际,他选择了放弃。

满朝顿生议论,想必此事他们都有所耳闻。果然太傅行事太张扬,出巡都恨不得搬一个移动的府邸,想低调不为人所知都难,也难怪山匪对他情有独钟,处处彰显着自己便是一块移动的大肥肉,让大家赶紧来咬一口的存在。

身体被拉过去,嘴唇被堵住,余下的话语不让我说全。

我捏了两手的汗,怎么办?

“他对我也不是没有真心,不娶我是因为不知我的来历,怕我觉得委屈。而且那时我还小呀,他就养着我,等将我养大。我有了自己的想法,确定我是否真喜欢他,是否还愿意跟他一起过日子。不过虽然我们没有成亲,但这也不过是个形式,我并没有特别在意,所以我和他还……”

悄悄看向姜冕,他竟还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仿佛别人说的不是他,仿佛在龙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带回来的失忆呆子。

我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句句锥心,又句句都是我逃避的问题,他是要将我逼入死角,忍了太久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便誓不罢休。可是要逼得我承认这三年傻得毫无意义,我又绝不甘心。

该官员比叶安和更有胆量,径自抬了头朝我注视过来,不知是否对我的身量产生怀疑:“陛下可知此事?”

万万没想到,愤怒到极点的太傅已到容忍的临界点,一戳即爆,毫无商量:“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你说得当真轻松!什么没见过,你是真当自己是小娘子跟人家过日子?怎么这三年就这么好哄,一点戒心没有,全心全意服侍伺候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还理直气壮!他娶你了么?他这三年为什么不娶你?你傻傻地等,等得他等来了童尚书家千金,这时你在哪里?你去默默投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就是你的全部,这就是你过的日子?你还心心念念不忘他,谁也替代不了他是吧?你说,你和他还怎样过?!”

我坐直了腰,平稳声调:“朕授予太傅巡按职,朕当然知道。太傅另有任务,朕自然也清楚。只是不知爱卿因何得知?”

那重点是这个我就不怕了,理直气壮坐直了身躯,脸上的心虚愧疚什么的全消去了,松下一口气道:“这个呀,这有什么解释的,毕竟我跟一个男人生活了三年呀,什么没见过……”

该官员略感惊诧:“臣乃京兆尹,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体事务,但近日太傅返京,一入京城,便是在臣眼目之下,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获。”

看来我的重点对别人来说完全不是重点,别人的重点对我来说也完全不是重点,难怪人与人之间沟通这么艰巨,简直是个人类学上的难题。

原来是京兆尹,管理京畿地区的衙门,想必是比平阳县衙更威武的衙门,这耳目也太灵便了,难道太傅在客栈里给我洗澡也被偷窥到了?顿时我就觉得没有隐私了,很生气:“京兆尹,你管理京兆,也太多管闲事了,朕自家的事,你也要管?”

我们真是完美地避开了各自心中的重点……

被训斥的京兆尹不仅没有表示惶恐,反而更震惊:“自家事?”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么?!

不小心,把太傅的事归到自家事了。

姜冕沉着脸,这时脸上早没有羞涩了,只剩愤怒:“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对男人亵裤这么有研究!!”

一直很淡定的姜冕抬头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更委屈:“我不都在解释又解释么……”

我肃起脸,干脆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掩饰表情好了:“太傅是朕的老师,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太傅的事当然就是朕的家事。”

“你解释了么?!”姜冕怒气未消一丝一毫。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太傅的事当然是陛下家事,不过臣还以为太傅到地方名义上是寻访郡主,实际上是寻访公主呢。”

我委屈了:“我闭嘴了,还怎么解释……”

我继续肃着脸,以掩饰自己会错意的尴尬,原来这混蛋不是那个意思,亏我还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姜冕全程默默听着。

无论怎么解释,他还是怒不可遏:“闭嘴!”

但形势也不容乐观,这京兆尹言之所指,才是命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不得啊,会要命的!

我不得不因这个动作而将视线转向他,看他脸色还没有缓和,恐怕只能做最后一次挣扎了,这个事情必须解释,我急切张口:“太傅,事情它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我一向游手好闲,但也没有闲到去翻你的亵裤,对天起誓,我真的没有这个变态癖好!都是华贵那个熊孩子,是她干的,你相信我呀,真是她干的,嘤嘤嘤,你不信我……”

他怎么就一眼看出是寻访公主呢?不过也总好过一眼看出是寻访陛下。真不知是喜是忧。

我生无可恋地任他叉出去,走过宽阔的走道,经过几间小殿,来到一间水汽蒸蕴的地泉澡堂。他将手里紧攥的小衣抛去了屏风后,推我坐到温泉池边,随后跟过来,蹲下,将沮丧又生无可恋的我抬起脸。

“京兆尹莫非不知,朕有一个御妹就闹得宫中不得安宁了,熊孩子若有两个,这日子还过不过?哪那么多公主?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寻访郡主!”非此即彼,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没办法了。

将一脸诚恳却又毫无疑问激怒了他但完全不知怎么解释的我拉出了寝殿,我心想完了,这是拉我站墙角的节奏。他曾屡次拿站墙角相威胁,没想到竟会在今夜付诸实践。心好累。

京兆尹捻须深思:“看来果真是晋阳侯府遗落民间的郡主,听说太傅曾将蒙着面纱的郡主带去过上京第一客栈……”

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隐秘,以及怕吓坏天真小孩,姜冕作出了一个举动。

耳目众多太讨厌了。我板着脸道:“当然是皇叔家的郡主,朕的堂妹,皇叔在民间的遗珠。皇叔是朕唯一的叔叔,朕自然要替皇叔解忧。这些都是朕的家事,你还有什么问题?”

太傅动怒,华贵被吓到了,但这熊孩子一脸天然无害,是个纯粹围观的群众模样。这时我就算把祸水引到这个祸害身上,太傅看一眼华贵的天真,再看一眼我的邪恶,恐怕也不会信。心好累。

京兆尹点点头表示认同,八卦之心不死:“臣就说嘛,晋阳侯一直不娶,一定是恋慕一人,用情至深,这下可算有了民间郡主这个佐证了。哦,对了,据说这个郡主跟陛下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定是皇叔亲生的了。”

太刚愎自用了,连解释也不听。心好累。

我险些从龙椅上滑下。

不知怎么,姜冕面色已然青红交加,怒不可遏:“元宝儿!”

他到底还八卦了多少真相?

我决意解释一下,抬起脸诚恳面向他:“是这样的,太傅你可能有些误会,我、我也没有对太傅的亵衣存太多好奇,毕竟男人的亵裤嘛,还不都是一个样,并不因为太傅是太傅,就有样式上的翻新,但太傅毕竟是太傅,因为从这件亵衣的用色和布料都颇为彰显太傅的品味……”

反观太傅,从始至终都很淡定,未曾因京兆尹的话语而牵动情绪,绝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后来我得知是太傅深知京兆尹八卦秉性,多事京兆尹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求得八卦佐证,绝非探求我的虚实。所以太傅才那么淡定。

果然太傅瞬间动怒,虽然有点恼羞成怒:“什么都还没有准备,你就不分轻重,好奇心旺盛,做些不庄重的举止,若让外人瞧见,成何体统?!”

握有那么多真相的官员,若不是只为八卦之心,我怎么能容他存在,睡觉都不得安稳。

我满脸的心虚,低头学华贵对手指:“还、还没有……”

至于京兆尹这八卦之心是真是假,是否为自保而故设的迷障?后来我问过太傅,他说为帝者,太糊涂不好,会令臣子们心寒,太聪明也不好,臣子们不好伺候。所以当聪明时聪明,当糊涂时糊涂,是最高的境界。

于是扭头就见姜冕震惊、尴尬、羞涩、愠怒混合的一张复杂脸,带着一身刚出浴的新鲜水气疾步过来,劈手夺过自己的内衣,藏到身后,脸色已然铁青:“陛下的奏章批阅了?陛下对明日的大朝会有准备了?”

解决掉八卦京兆尹,朝中也都随之了解到——

当我研究的余光瞥见那边有个人影后,顿时不做贼也心虚,这时候再把罪证塞给华贵这个熊孩子,也挽回不了了。

原来皇叔真的有私生女啊!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沐浴完毕返回寝殿,偏就赶上由华贵作死继而我作死的一幕。

多年来关于皇叔下重金聘名匠打造女孩儿首饰的不解之谜终于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