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闯他人私院还如此不知廉耻,果然非姜太傅莫属。”柳牧云不甘示弱。
“撒着弥天大谎私拐陛下据为己有,果然非太医令莫属。”姜冕语气不好道。
我在屋内捂脸,好想打个洞藏起来。
柳牧云听得外间吵闹,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去了门口,拉开门,正迎向姜冕。
“柳牧云,将陛下藏到这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从元宝儿小时到如今,你这不臣之心还真是一日未曾改过!”
我在桌旁抬起头,心道糟糕,事先没跟姜冕说一声,还在别处沐浴更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姜冕,我乃太医,照顾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内之事,反倒你这外臣屡屡干预内廷,才是怀有不臣之心!”
“看来这无耻之尤的家伙就在这里没错了!”一个熟悉的嘲弄嗓音伴着果断的脚步声。
“将陛下照顾到自己私院,你分内之事未免过头了吧?太傅教导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内廷之分!”
“太医令真的不在这里,姜太傅你快请留步,此地不可乱闯!”一个苦苦哀求的声音伴着仓惶的脚步声。
“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太傅给自己定的标准总是那么让人大开眼界。”
幸而此时屋外传来喧哗,两处频率不同的脚步声扰乱院落清幽。
“少废话!元宝儿呢?”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语也安慰不了。
“若没有天大的事,元宝儿此刻并不想见任何人。”
我赶紧解释:“当然不是!太医哥哥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洗澡穿衣这种事,它不妥呀!”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姜冕,不是任何人。”言毕,姜冕穿门而入,任何阻挡都是纸老虎。
他表情震惊,仿佛才意识到我是个姑娘似的。待他渐渐反应过来,面上竟起了薄晕:“你当太医哥哥是登徒子么……”
见情况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钻,被太傅一眼瞅见:“陛下要做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呢?我进一步点明,厚着脸皮看他:“十六岁的姑娘,总不好让……让一个男子给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么?”
我爬起来坐上凳子,举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枣掉了,朕思一枣一粟皆来之不易,故而捡起来吃掉。”说着,将枣往身上擦了擦。
他愣了一愣,脸上愕然得毫无准备。
姜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带起的额上汗迹未干,沉眼凝视我:“陛下更衣了?”
“长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劳烦太医哥哥了。”从他怀里脱离,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点明。
我啃了一口枣:“嗯。太傅说有天大的事是什么?”
“十六岁了,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他低声叹息,“从前盼着元宝儿长大,可一旦真的长大,又留不住,还不如从前的时光。”
姜冕神态不改,依旧沉郁着脸:“还沐浴了?”
“可元宝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我只能如此解释。
我啃枣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寻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淡淡的语气,不见一点责备埋怨,但话语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对我刻意的疏离是全部感应到了的。
姜冕脸色一分分沉下:“宫里最近的浴汤在太医院,陛下泡的药泉,更的此间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医令,就在这间屋子。”
他如同没听见,气息依旧停在原处:“从小你就在太医哥哥身边,睡觉也好,洗澡也好,穿衣也好,都是太医哥哥亲力亲为,换了旁人,你还不乐意。如今长大了,又不记得从前,就跟太医哥哥生疏至此了么。”
我将手指啃到,却无暇感觉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风旁,一只小木盆里浸着湿淋淋的毛巾,物证确凿,但我顽强抵抗:“是朕自己换的。”
我脑门冒汗:“太医哥哥,我、我还要看奏折……”
“陛下习惯将衣带系在右侧,混账太医令习惯系在左侧,这衣物染有陈年药香,且衣料是几年前宫里赏的,款式亦是几年前的。”他郁卒地看一眼床榻,旋即转开视线,“床单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后被人换的衣物。”
“元宝儿……”他低头,气息就悬在我额头。
枣核都忘了吐出来,直接吞咽下肚,我负隅顽抗:“何、何以见得?”
做完诊断,他手势一带,我脑袋一偏,歪向他胸口,整个人也倒了过去,被他搂在怀里。他衣上是草药的清香,我有些闹不清眼下处境。
他垂下眼睑,缓缓道:“我猜的。”
“这是恢复记忆的药。”他神情哀伤而郑重,“无论什么代价,我必让你想起从前。”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探过身,一手摸向我后脑勺,头发之下,如同诊断一般,“从山崖坠下,后脑磕碰过,又在水里浸泡过,伤势入脑,封住了记忆。”
我正要松下一口气,他再缓缓道:“陛下却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忐忑道:“可是我又没病,浪费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还让你守了那么久。”
“……”我屏息。
“本就是为元宝儿煎的药。”他伸手给我嘴角擦了一擦药渍,盯着我的眼,“就是调了一点蜜,不然怕你不喝。”
什么人能萌发这么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听起来就很厉害,我有些愧疚:“早知道,我就只尝一小口好了。”
柳牧云静静地站在门窗边,不言不语,是旁观,亦是等候。
柳牧云收回小盅,笑道:“只是这么一点,我便守了一百二十个时辰,煎熬了太医署一半的珍稀药材,方煎出这一小盅。”
一时间,屋内空间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看了看他,确定无碍,捧起小盅送到嘴边,伸舌头舔了一口,甜甜的,迫不及待全部倒进嘴里,无比的甘甜。意犹未尽舔舔嘴角:“太少了,不够吃。”
陷入危局中的我顿时被激发自救的潜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缓的神情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当先处理国事,再顾私事。太傅急匆匆来寻朕,一定有什么紧迫的事要处理?”
“尝吧。”他笑着示意。
姜冕抬眼,目中无光,语气清淡:“落凤县王县令在酒楼醉言真假郡主一事,宣扬真郡主被诬陷,皇叔被蒙在鼓里,奸人逍遥法外。现已惊动御史台,御史大夫已介入调查,大理寺被迫出面,称要公开审理此案。”
他稳稳端了小盅放去桌上,我只得摒弃前嫌随他移动。
刚脱离一潭浑水,又掉进一锅乱粥,我完全不能思考:“京师各衙门效率这么高?”
托盘上的清香无孔不入,蔓延到了鼻端。我果断奔去了他身边,扒上托盘,使劲往托盘上的小盅里看:“我能尝一点么?”
我不过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场觉,外面便天翻地覆了。
轻言笑语,隽秀温柔的太医哥哥,此刻我有些无法直视他,虽然这里显然都是他特意布置的,方才我还徜徉忘返。但我毕竟是个有原则的人,当下便不想理他。
柳牧云无法再旁观,也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这王县令是什么来历?怎不派人看好他?酒楼醉言是真醉还是假醉?可有控制起来?御史台这帮人整日听风就是雨,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逮着这件事还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门上竹帘一响,柳牧云端了一个托盘入内。见我正蹦跶在食物之间乐不思蜀,不由脸现微笑,轻步走来:“这么快就醒了?”
姜冕此时却跟无事人一样,袖起手来:“陛下还朝,假阿宝被投进狱里,谁想到地方一介小县令也敢大闹京师。大理寺倏忽,没看住王县令。芝麻县令撒了酒疯,正合御史台心意。”
不禁令人感叹,真真人间天堂!
我见他尽说废话,一拍桌案:“太傅如此淡定,必有良策,说吧!”
离开桌边,两步内另有几案,上置果品,再两步,多宝格上有糕点。不管朝哪个方向走,皆能沿着布置的吃食吃一圈,且不会累着,随时都有地方可坐。沿着事先摆好的食物,吃了三圈,尚有盈余。
“臣是外臣,焉敢插手皇家内廷事。”说罢,他轻飘飘转身抬脚走了。
揭了身上盖的薄毯,下地脚边就有备好的鞋子,走几步到桌边,桌上有放置的一盘红枣和一壶凉好的茶。坐过去,边吃边喝,顺道环视房内。第一感觉,简洁清幽,井然有序。第二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备好的所需物品。不出三步,应有尽有。
明知是鱼钩,身为一条元宝儿鱼也必须奋不顾身咬上去,我死命奔过去抱大腿拖住他:“外朝内廷太傅说了算!”
一身崭新而合身的衣物,似乎随时需要,随时可取到。这太医署的偏院,略神奇。
御史台素来功力不凡,职责监察百官,可风闻奏事,不承担任何后果,据说这些年御史台的弹劾名单可绕宫廷三圈,朝廷官员皆被一网打尽,只有一条漏网之鱼。
一觉醒来,便已穿戴整齐。这样的待遇,有记忆以来便不曾有过。
便是太傅,姜冕。
朕的威严,都喂了狗了。
御史台官员们毕生致力于弹劾公卿,将拉大臣们下水视为终生事业,但姜冕竟能幸免于御史台黑手,不可不谓之奇迹。若非姜冕内外修身有圣人光环让人无处弹劾,便是他老谋深算行事不留把柄的段位太高。
睁开眼,又察觉一事,加身的衣物全是新换的。我颤抖着手,摸了摸衣裳,连贴身小衣都给穿了……
显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时光悄然,并不曾有不变的人事。
御史台无事找事的秉性造成的无差别攻击必然伤及无辜,比如朕。
醒过来时,梦里梦外一对照,发觉,床还是那张床,位置与被褥的颜色都不曾改变。唯一改变的,是自身与床身的比例。
可朕是如此纯良不善权谋的一个隐藏性别的少女。
坐着坐着我就睡着了,一场不长不短的梦境里,一个熊孩子在澡盆里玩水,澡盆外一人拿毛巾相待,趁澡盆里的顽劣熊孩子不备,一把将其抱出澡盆,裹进毛巾里,包肉粽一样层层叠叠,搂到怀里,再抱去床上任其玩耍。
只能求教于姜冕:“太傅,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来个釜底抽薪?”
种子是否会发芽的事情我没有研究,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建议,便陪他默默地坐着。
被我允以“外朝内廷都他说了算”的姜冕才算顺了点气,挣脱我的魔爪也只是象征性的,也肯多看我几眼了:“怎么釜底抽薪?”
“谁知道会不会发芽。”他慨叹。
“削掉御史台。”我纯良道。
他浅笑一声,轻掀衣角,坐到床沿,同我靠近,给我额头湿漉漉的散发拂到一边,轻柔得如同春风吹拂。
“御史台官员没有几百也有上千,你不怕削得手酸?”姜冕没好气道,“再说,事情已经败露,再把人灭口是嫌罪行不够鲜明?”
他被逗笑,接了乌木杯,再将我吐出的两枚干净的枣核握入手心,揣入了袖内。我捉住他袖子,仰头问:“种土里,留待发芽?”
“难道任由御史台发挥?”我皱眉道。
我已经衔到了第二颗红枣,吃掉,吐核,灌茶,一气呵成,再拍拍圆肚:“放肚子里泡。”
“由御史台揭发不比被阿宝党羽进一步发难更容易应对?”太傅一派万事不足虑的轻松语气。
他见我这吃法很无奈:“红枣泡茶,你先吃了,还怎么泡?”
“容易应对?”我不得不怀疑起人生。
太医署果然不同凡响,洗澡喝茶都是吃的。挨嘴到杯沿,率先把红枣吸到嘴里,吃起来,不多时吐出一枚干干净净的枣核,被柳牧云接到手心。
“以郡主的身份,随我前往大理寺。”太傅出谋。
我从毛毯里蹭出来,伸出两手捧住乌木杯,凑头朝里一瞧,两颗大红枣沉浮其间。
“然后呢?”
一盏茶时间后,他转出屏风,已是一身整饬的新衣,是居家闲服的款式,腰间衣带松松系着。到桌边取了乌木杯,倒了杯茶水,送来床边。
“据理力争,证明自己的郡主身份。”
我趴在毛毯里望向屏风,上面只勾勒一个模糊的身形,时而一件湿衣被搭上屏风,沿着那面曲扇屏风滴滴答答垂落水滴,再衬窗外芭蕉潇潇,这朦胧意境甚好。
我叹气,想来做郡主也不比做帝王轻松,竞争太激烈了,可郡主只能有一个。
他将我放去一张不太宽的床上,重新裹上一张毛毯,确保我既能被吸水又能不受凉,这才去更换自己湿漉漉的几重衣。与太傅不同的是,他并不会当着我的面更衣。转去屏风后,他才去宽衣解带。
柳牧云给我系上披风,拍了拍肩:“别担心,大理寺卿是陛下阵营里的,就是有些死脑筋,感情纠结到了太傅的人身上。”
柳牧云就这样一路抱着水淋淋的我穿过偏殿侧门,走上一道署院静寂小路,直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小屋。他推门而入,私自携带了他们的陛下我来到这个荒凉小屋。我忽然觉得这个皇宫中,他们要弄死他们的陛下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我动了动眉毛,暗道有些小瞧了太医哥哥呢。
不然怎么解释他们都理所应当毫不含糊捞我出水的举措?
姜冕气色顿时又不好了,然而被插刀又无可反驳,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
莫非宫里的人,从来都没有将我当过女孩子?或者,我不管多大,在他们眼里,都是一颗不辨其他的……肉丸子?
卸下帝王身份出宫,以郡主身世再入大理寺。出了轿,我轻车熟路就要往大理寺公堂赶,被太傅不紧不慢地阻住了。
长袍浴水后愈显单薄,裹着身躯更加薄透,我后悔了未加多想就上岸进取。这个看起来一直很温柔的太医哥哥出离了我的想象,他竟似浑不在意我眼下的处境,一展手臂,给我抱了个严实,也不嫌弃不断滴落的水珠染湿衣襟。
他一点也不赶时间,背倚大理寺象征气节与正直的翠竹,低眉顺目,愣是把浩然正气掰成了风花雪月,嗓音徐缓又迂回:“元宝儿,传言大理寺卿同我因一个女子而有些过节,这其中有些曲折,并非别人所想的那般。”
我呆愣了。
被他阻在翠竹间,我只能跟上他的思维:“喔,所以?”
柳牧云当即拉了我手臂,扯到身边,就着我裹的浴水长袍,一把将我抱离水面。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脱水而出,带着淅沥沥的水滴,被接纳入他干净素洁的袍襦怀抱中。
“所以……这是个误会……”他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
点头的意思是他可以先出去,我再上岸,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做法,根本不容细说。但万万没想到,柳太医的想法同太傅一样不可捉摸。或者说,元宝儿在他们眼里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他大概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主动解释,还解释得遮遮掩掩,妄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泡在水里是吃不到卤煮的,人生要进取,我当然要上岸,遂点头。
“是说南笙姑娘是太傅的未婚妻是个误会,还是大理寺卿喜欢南笙姑娘是个误会?”
“泡好了么,可要上岸?”柳牧云拿自己的雪白袖口给我擦嘴,语声柔得堪比温泉池水,叫人熨帖到心头。
他惊诧抬眼:“你知道了?”
我高兴得不能自已,埋头到他手边,连着一口气吃掉了果盘里的酸甜果子。
“太傅的这点事情,宫里谁不知道,我不想听也听到了不少。”见他一副被戳穿的形容,我安慰他,“朝里大臣也没有人不知道太傅和大理寺卿的情感瓜葛,这事你们打算互相膈应到什么时候去?朝臣不睦,竟是因着三角关系,还牵扯当朝太傅,也不怕人笑话。你们还是来个了断好了。”
柳牧云表情融掉:“太医署自然什么都有,只要元宝儿要,太医哥哥全给元宝儿弄到。”
他心虚问:“怎么……了断……”
我探手触上他手腕,轻轻摇动:“太医署有好吃的么?太傅说要带我吃卤煮。”
看他心虚的样子就很来气是怎么回事,我果断道:“太傅赶紧娶了未婚妻不就不招人惦记了么。”
他的严肃便持续不下去,在我的注视中,表情又软下来,取了果子喂我嘴里:“听说元宝儿出了不少虚汗,今晚就住太医署,太医哥哥给你调理。”
他却会听偏意:“招谁惦记?”
我仰头对着他:“有太医哥哥啊!太医哥哥能救元宝儿。”
我沉了沉气:“太傅招宫女们惦记,南笙姑娘招旁人惦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将我手摁在果盘里,严肃教育:“不是什么药材都能吃,万一吃到有毒的,或是对身体不好的,怎么办?”
他望着我,无话可说。
我嘿嘿甩尾游到他左手果盘边,探手取果,塞进嘴里:“饱了还能吃!”
我走出竹林,便即赶路。
池畔的太医令柳牧云弯腰蹲下,待我游去他身边,他伸出一手擦去我嘴边黑乎乎的痕迹,放到眼前一看:“艾叶,当归,香茅,苦参,白芷,甘草……元宝儿可饱了?”
今日大理寺闲杂人等一律被清空,有宫廷大案开堂待审,皇室贵胄出席,御史台监审,气氛极为凝重。
我盯着他手里的果盘,池鱼一样游去了岸边,衣角划拉出一道道水纹,如鱼鳍。
因为竹间这一耽搁,我们赶到大理寺公堂时,所有人都到齐了。大理寺卿杜任之大堂高坐,公堂一旁坐着皇叔,一旁站着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公堂之下站着原本已收监的阿宝,此时形容憔悴但似仍抱有一线希望。
深长袍襦垂在水边,手托果盘的太医令静立池畔,垂着目光凝注水面,被我的突然出水给打断了静想。轩眉朗目的韵致由静转动,他自臂弯上抽了件广袍,抛到我头顶,待广袍落水,恰好披我身上。
我与姜冕先后迈进公堂大门,众人皆转过视线。杜任之自公堂座椅上站起,明着是因姜冕太傅身份而见礼,暗着自然是因顾忌我。御史台的两名高官对姜冕致意后,齐齐狐疑地注视于我。
水下一番探险,吃了一肚子黑不溜秋的药材。吃撑了再浮上来,脑袋弗一出水,便被岸边的一个影子惊吓得打了个饱嗝。
大朝会上虽然他们也都在,但离得较远,大概对我容貌未曾详加审视,但数年君臣,即便我那替身少年动辄称病不朝,御史台多少也见过我这张脸,熟识算不上,大概也能依稀眼熟。
为了满足自己对太医署药物的好奇,我潜入池底,捞了不少好东西。虽模样各自长得猎奇,但都散发着诱人味道,伸了舌头暗自尝了尝,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不禁吃下几个。
此刻我依稀眼熟地站在他们面前,同时还有个依稀相似的阿宝。只怕他们要更加惊叹郡主同陛下的皇家血统了。
太医署的池子论建筑风格,自然不及东宫留仙殿有品位,但论药用,则无可匹敌。褪去衣物,泡在清淡草药香的温泉池内,是别样一种体验。
姜冕同皇叔互相示意后,也坐到了那一侧的另一把椅子上,还有侍从奉茶。自他进门,阿宝视线便投到他身上,胶着难分,牢狱内熬出的憔悴容颜也涤荡一空,重焕生机。姜冕只随意掠了她一眼,并不如何停留。
宫女们紧急将我送往温泉汤池殿,只不过这地方在太医署。
我找了个适当的距离站了,满堂视线唯有晋阳侯不着痕迹。我这皇叔于公开场合便是一副贵胄气派,端雅清贵,目下无尘,不染俗物。这场公案里,他挂了名,真假郡主——名义上皇叔的掌上明珠,对此也瞧不出他的倾向与端倪。王侯气度,果然是久经历练凝铸的。
“最近的温泉池子有没有?朕要洗澡!朕要放松身心!”
大理寺卿道明原委,重述此案情节与初审结果,因眼下有人翻案,故而重审。一旁堂案主簿一字字记录,不敢有差。
群臣叩首跪拜,我从龙椅上撤离,快如闪电逃去了后殿。后殿里伺候的宫女们一拥而上,给我除冠卸衣,洗脸擦手。脱去中衣时,衣上汗水湿透,吓了她们一跳。
御史台为自己这一天赋之权得以插手大理寺案件而表示满足。
朝议最后再商讨几个小问题,便告了尾声。
官样过场走完后,案子的关键又到了真假郡主自辩环节。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回阿宝翻案得令人瞠目。
有了礼部尚书的前车之鉴,其他大臣纵有跃跃欲试之心,也不敢再贸然出言。
“回禀各位大人,阿宝自幼在民间长大,并不知自己身世,唯听母亲提到过阿宝生父,说父亲是她平生仅见的一位奇男子,文武双全,是开国战火里走出来的浴血将军,有不世功勋。然而他背负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深爱一人而不可得,为了维护那个人,他自甘放逐。母亲就是在这时闯入他的视线。因母亲同那人长得极似,他便将对那人道不出口的爱渐渐转移至母亲身上,后来便有了我。”
童尚书流着汗退下了。
阿宝有条不紊道来自己身世,满堂震惊,纷纷拿眼看向晋阳侯。
我笑了笑:“那就好,辛苦爱卿了。”
晋阳侯还是端雅清贵的形容,但面色略白,仿佛被言语拉入尘世,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面有哀戚与薄怒。
童尚书脚下踉跄,被地毯绊得不轻:“贡院会试场地已准备妥当,试卷已出好了密存于礼部,臣为陛下选取良才,琐事亦躬亲,不敢有半分懈怠。”
大理寺卿也万万没有想到阿宝竟有说书人天赋,阿宝供词里的父亲身份同晋阳侯太过吻合,更是贵在虚实相嵌,离真相只有半步距离。
童尚书再不敢征询我任何事情,灰着脸就要撤离当下的醒目位置。我只好主动招呼:“童爱卿,礼部贡院的会试可准备妥当了?尚书若觉得春闱琐事太多,不如交付礼部侍郎主持?”
“阿宝姑娘,你所言可属实情?你所谓的父亲,其功勋经历,举国皆知。然而涉及隐秘之事,无法辨别真伪。以及你所谓的母亲,身在何方,可否传来作为人证?”
而后妃列传中的太傅小传中则是:臣好冤!
阿宝面容凄然:“大人,阿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字字属实。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临去时见我孤身一人,便将父亲之事告知。但母亲不欲阿宝卷入皇亲身份,便令阿宝谎作失忆,投奔当地县令。然而县令婉转得知阿宝身世,想要因此邀功,逼迫阿宝前往平阳县面见暂为巡按的姜太傅。谁知姜太傅身边已然有了一位郡主,而且同太傅十分亲昵,二人不避闲言,吃住皆在一起。太傅听信那人为郡主,便斥阿宝为伪冒,根本不听阿宝解释。阿宝虽顺着母亲遗言,并不愿卷入真假郡主一案,但身不由己,一件件事情逼得阿宝不得不自证身世才能苟活。”
再也没有人阻止他们用目光鞭笞责问姜冕,文人士子最为看重的殿试,竟由不学无术的天子出题,实在太儿戏了。然而待他们瞧见太傅同样震惊的表情后,史载大臣们的心声是:你们演戏给谁看呐?!
满堂继续震惊,纷纷看向姜冕,眼神是佩服的。堂堂太傅竟能不避闲言同郡主传绯闻,这是何等的……风流无耻。
举朝震惊。
晋阳侯自身的风流韵事未洗清,但不妨碍他投向姜冕一瞥,深具无言审判之威。后者颇感压力,但似也无力反驳,谁让阿宝说的这些事情它并非虚言呢。
他的预感必定要应验。我点头道:“那就好,殿试的题,就由朕出了。”
我在一旁对阿宝很是刮目相看,两段供词便深入剖析了当朝两名权贵的人渣秉性,简直入骨三分,让人不得不信。
童尚书预感不妙,脸色也不好了:“……没有。”
被戳上“色胆包天”标签的太傅姜冕顶着众人瞩目的压力,还得作淡定模样,端得极为辛苦。然而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平阳县他所作所为,以为天不知地不知,胡作非为一件件,也该被收拾一下。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既然揽下了主持殿试的重任,我又深思一步:“对了,今科殿试的题目,礼部应该还没有出吧?”
大理寺卿终于从听八卦中暂时脱离,神情复杂看了看同他处于三角关系的姜冕一眼,随后正了正色,重新面对阿宝:“既无人证,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太傅乃是正直之人,岂非你口中罔顾王法只徇私情的好色之徒?”
朝臣对我此言亦都惊讶,纷纷望上来,关注这今非昔比的傀儡新帝。随即,不少人纷纷转向姜冕,大概猜测此举乃是太傅授意,果然老谋深算人所不及。就连礼部尚书也有意无意瞥向姜冕。姜冕受了无言中的不白之冤,不甚在意地继续站他的班列。
最后一句很带个人感情,断句语气都别有情绪。
话音落,童尚书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幸得一张老脸皮撑住了。
晋阳侯也再看了姜冕一眼。
“今科殿试,朕当然要亲自主持,尚书大人还需多此一问么?没有天子主持的殿试,还算什么殿试?朕若不出席,只怕状元榜眼探花们要遗憾终身呢,朕怎么可以亏待天下士子呢?”
姜冕无奈只得再顶一层厚脸皮。
童尚书诚诚恳恳地望着我,等我推拒。
虽无人证,阿宝也依然成竹在胸:“母亲说过,朗朗乾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需去辨,一切自有天定。可阿宝觉得,明珠蒙尘,骗子却逍遥法外,无异于天道下的讽刺。阿宝必要自证身世,令母亲余情得寄,让父亲知晓。母亲与父亲做夫妻时日虽短,且并未有明媒正娶,父亲依旧是孑然一身。但母亲对父亲的熟知,恐怕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父亲不为人知的隐私,母亲也是唯一知晓的人。”
明知我拿不定主意,还要我当朝拿主意,甚至没有咨询太傅的意思。
事涉皇族面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请示晋阳侯是否方便阿宝说下去。
在这样的背景下,礼部尚书还能问出是否由我主持殿试,其结果可想而知,我必然会推脱。没有天子主持的殿试,形式上可由礼部代为主持,但如此一来,三甲所谓的天子门生就更虚无缥缈了,他们将彻彻底底的是礼部尚书门生。而三甲名次,亦由礼部尚书决出。真可谓科举路上炙手可热的公卿之首。
晋阳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让她说。”
年幼的新帝体弱多病,不学无术,被太上皇娇惯纵容得三天两头翘课,不与太傅相见。满朝皆知,已非秘闻。
“因身份之别,父亲无法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无法对天下人坦言。情结郁怀于心,无法排遣,机缘巧合他又遇着另一名女子,便无法控制寄情于她。父亲用情至深,母亲自然深知父亲的一切特征,比如,父亲曾为所爱女子挡下一箭,肋下箭伤经年仍在。”
我被惊到,那片哀伤顿时被吓得烟消云散,要我这个文盲主持殿试择取三甲,可不是荒谬么?惊慌之中,我将求救视线投向姜冕。姜冕回给我一个捉摸不定的表情,不知道是哪个意思。
晋阳侯面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一颤。
礼部尚书童大人将我飘远的哀伤拉回,出列奏道:“启禀陛下,恩科将近,陛下是否主持今科殿试?”
大理寺卿请示,晋阳侯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此事许多人皆知,我身上箭伤并非隐秘,不足为奇。”
这么辛苦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太傅赖掉一顿卤煮,思绪飘远,无比哀伤。
阿宝从容又道:“父亲从未叫过母亲真名,却唤她——阿夜。”
依次应付完世族垄断土地问题、皇族八卦私生女问题,这朝议还没完,我从未枯坐过这么久,太考验我的坐功了。
晋阳侯离座起身,面色瞬变:“不用再审,阿宝乃我民间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