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可能有卤煮!
饭菜里不给肉吃!
我边批奏折边呜咽:“吃不饱,没有肉,嘤嘤……”
眼看我生辰临近,太上皇对于选妃一事依旧执着,我却不敢再玩失踪,实则是再也没有可供离宫出走的条件。京城戒严,宫中戒严,守备森严。我爹虽然没有责备我出走导致神策军出动搜寻,却用了实际行动表明任性的代价是沉重的。
“太上皇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减减肥,生辰大典时的衣裳能穿上身。”苏琯站在书案边一面劝解一面掀开袖子,露出一只包裹严实然而一出现就香气扑鼻的烤鸡腿,他掩耳盗铃地别过脸,“吃完了再减肥吧。”
国策新政的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无论是清除障碍,还是新政细节,都需群策群力,反复斟酌。不可急于求成,也非急成之事。
我扔了奏折扑食烤鸡腿,啃得嘴脸全是油,然而身心大满足。
我举出白玉簪打量,世家真传,应该很值钱吧。寻了个锦袋,将发簪装进去,再放进奏折盒子里。
“皇叔到!”
苏琯应声,出殿去了。
殿外一声高喊。
“那还不去帮我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
我的烤鸡腿还没啃完,赶紧藏进书案底下的常备食盒里,抓起一本摊开的奏折就要擦手,苏琯眼疾手快,从我的油爪下护住奏折,抢了过去,担心我再对其它奏折下毒手,干脆送了袖子给我擦手。我也不客气,就着他干净的袖口擦了擦手,起身迎接皇叔。苏琯按住我,举了袖子给我忽略掉的嘴脸一抹,这才闪身退去一边,皇叔正一步跨入殿中。
“陛下的饮食,臣推论不出。”
我绕过书案:“皇叔来了?”
“你这样厉害,不如推论一下中午我会吃什么吧!”
“陛下在批奏折?”皇叔一眼扫过殿内,淡淡地看了看我。
“这样质地纯粹毫无杂质的白玉,应是极其名贵,而且看色泽,似是年代久远,想必是珍传了几代人。”苏琯拿异样的眼色看我,“陛下祖上才只三代,往上追溯则需绕过战火,不像是能传珍宝下来的。这白玉簪定是出自安稳百代的世家。”再往下,苏琯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推论下去。
“嗯,朕准备给这里改名勤政殿。”我蹙眉深思,“朕承着大殷江山,要让大殷中兴才不负了祖辈的心血。”
苏琯连忙将地上转圈圈的长簪拾起来,我几步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取过来,先一眼扫过,没有断,再从头至尾端详,没有裂纹,没有破碎。这才握入手心,长舒口气:“放书袋里忘了……”
“好。”皇叔眼角露了点笑意,很是欣慰地点头,“陛下勤政,便是我朝之幸。”
我大惊:“摔的是白玉簪?”
“皇叔有什么事吗?”我仰头认真问。
苏琯惊道:“书袋里怎么有支簪子?”
“来同你商量一下生辰大典的事。”一边说着,皇叔一边抬起手,抹去了我嘴边一点肉渣,又若无其事收回手,往殿侧走去。
我唏嘘着低头继续看奏折,苏琯去给我整理书案了。只听一声悦耳的脆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发出独特的撞击声。
“不是皇叔同父皇商量就好了么?”我跟在后面,赶紧亡羊补牢抹了抹脸。
我重新将这条不安分的手绢塞回袖中,然而对于苏琯脸上那种“陛下好色成性偷藏男人手绢”的表情,看来也没法解释了。
“我跟你私下说一说。”皇叔择了把椅子,转身就座。
想了想那日茶楼,大概是那时候偷偷塞的吧?
“好啊。”我亦步亦趋跟在一侧,准备聆听。
苏琯俯身捡起地上一条白绢,喊住我。我挪开眼前奏本,就见苏琯手上躺着一条眼熟的洁白手绢,他目光正落到手绢边角一个小篆上。苏琯心照不宣地递来手绢,我诧异地接过。应是从我袖口掉出来的,问题是它什么时候跑我袖口里去的?
等了半晌,他也没开口。我疑惑看他,他才无奈道:“我跟你私下说。”
“陛下,手绢掉了。”
我这才会意,转头看向殿中另一侧:“苏琯,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
从袖中取出萧传玉的奏本再看,推敲他建议的新政细节。
苏琯站在原地不动,一板一眼回道:“陛下控制饮食期间,点心最近都没有。太傅吩咐,臣需常随陛下左右,规劝陛下言行,不得离岗。任何人面见陛下,臣都无需回避。”
他说的有道理,我只好闭嘴。
我回头看向皇叔:“他是个很顽固的家伙,要说服他,起码得用去三千字。”
“陛下慎言!穆家新朝不过三代,然而往前追溯,前朝亦是穆家,同为一族,自然也还是有祖宗的。”以天子侍讲身份规劝我的,自然是苏琯。
“罢了。”皇叔让步,挽袖自斟茶水,“你坐下。”
“他姥姥的祖宗之法,我们穆家称帝不过三代,哪来的什么祖宗?!”下朝后,我狠狠吐槽。
我坐去他对面,做好聆听的准备,虽然心念烤鸡腿,无法一心一意,但三心二意也足够了。
每日上朝,争议的焦点便是新政与祖宗之法的权衡问题,听得我耳中生茧。
“皇叔请讲。”
萧传玉上任十天后,上书旧赋役制度的难以为继,在朝廷积贫积弱的局面下,建议朝廷推行新的国策。新科进士们也纷纷上书,劝行新策。反对的声音也很高,祖宗之法不可变什么的。
“你生辰将近,京城戒严,其实不止京师,地方州县,边防驻军,也都发了军令,需保证陛下生辰期间天下安宁。国事庆典,维护安宁,一是以国威考虑,二是……你的身份原因。太上皇要以此为契机,开启女帝临朝之制。如此壮举,难保人心不变。无论朝中,还是地方,若人心生变,据此起事,自是大乱。然而皇叔身负军任,担国家安危与陛下安危,绝不会允许乱象滋生。陛下以女帝临世,尽管放心。”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嗯,有皇叔在军中,我自然放心。”我重重点头,“有太傅在朝和皇叔在军,若有朝臣不服我是个女儿身,他也掀不起浪花。”
这一调动,引起了旧僚的高度警觉。
“除了权势威压,主要是陛下亲政以来,种种举措,已有明君气象。若再执着男儿身女儿身,未免太迂腐不堪。开启新制,洗涤旧俗,当此时机。”
而既然户部尚书病倒了,无力制衡整个户部,我特准了他告老还乡。新任户部尚书,由中书舍人萧传玉接任。十年前,萧传玉为户部侍郎,因一纸赋役弊病考被贬,十年间被排斥于中枢之外。十年后,萧传玉重返中枢,以户部首脑的身份。
“好!”
户部尚书一气卧床不起。民间编排其病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那么,选男妃你也没意见了吧?”
绯雪阁换了东家,现如今的东家成了后台为天子的内侍省太监们。
皇叔的话题跳跃得我应接不暇。
我的这一决断,引起满朝强烈震惊。
“等等,你们一定要给我选男妃吗?我反对!”警醒过来后,我严词抗议。
而对于这一桩公案,我给出的批复很简单:既然绯雪阁怎样经营都不合理,不如由朝廷接管,交予内侍省打理。
抗议声音有点大,殿侧的苏琯转头看来,显然对我们的话题也深感震惊。“男妃”一词,着实太过挑战人们的底线。
户部尚书每天上朝见到姜冕时,脸都是黑的。
“不选男妃,你难道不成亲?”皇叔并不在意引起旁人侧目,立场同太上皇还是一样,“国不可无嗣,君不可无妃!你也不小了。”
战斗力敌不过太傅的大臣们,纷纷败退。谁也不愿承认与绯雪阁同流合污,奈何道德制高点已被一个无耻之徒占据了,他们再难以攻下。
“选妃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做主?”我从椅子上站起,依旧抗议。
面对满朝唾沫,太傅岿然不动,坚持表示弹劾他的人都是在绯雪阁获得了长期五折优惠的既得利益者,这些败坏朝纲的衣冠之流,与绯雪阁沆瀣一气,毁谤敢于冲击这一利益链的正直人士。为国死节,他表示,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可以在名录里挑选。”皇叔的退步仅限于此。
罪名是中饱私囊,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扰乱民间正常经济秩序,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
“名录都是我父皇挑的,那是她的标准,留给她好了,我才不要!”我怒而掀桌。
裴回因其突然失踪,而暂告一段落。姜冕最近疲于应付的,反倒是查封绯雪阁引起的系列反弹,简言之,他被众臣弹劾了。
“胡说八道!你父皇是为你挑选的,无论出身还是相貌,都是几轮审查筛选,你可以见见面再说!”皇叔按住桌子,不容我撒野。
敌人!
“不见不见,好看的见多了!”我狠狠摇头。
有可能,便等同于——
皇叔静了下来,似乎从我话里悟出些什么:“你有自己的人选?还是,你有自己的选妃标准?”
围绕元宝儿的一切不明身份体皆不排除有作恶的可能。
我握住桌上一只杯子,紧紧攥在手心,偏过头哼一声:“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又有什么趣味?”
“好吧,虽然我觉得小裴不是坏人,但他这样鬼鬼祟祟实在让人无奈,就放任他徘徊吧,看看他究竟什么目的。”相处过一段短暂的愉悦时光,忽然就此分别,不知踪迹,即便我不想承认他是坏人,也说服不了皇叔和太傅对此人的定性。
“你的意思是……”皇叔凑近问,“不仅要长得好看,还得有学问有内涵?那……年龄上……”
“不必找了。他既有本事藏匿痕迹,令我们捉摸不定,自然也有本事叫我们找不着他,那么何必浪费力气。他既然徘徊不去,就让他徘徊吧,看看他还有什么伎俩。”太傅对此人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又哼一声:“太年轻的又不稳重,过于轻浮哪里能居后宫!”
“那我们还找他么?”我一面深感学问就是力量,一面为太傅的推理折服。
“陛下先前不是透露喜欢年少的郎君……”
“裴回,同徘徊,意即徘徊不去。他取此名,定有深意。”太傅推敲起来,“由此看来,他还在京中。”
“喜欢、欣赏,又不是一定要抢到后宫!朝中青年才俊那么些,我看着养眼,这是一回事,纳妃自然是另外一回事!皇叔难道不喜欢年少的小姑娘?你府中年幼清秀的侍女不就比老嬷嬷多,那你会娶年幼的姑娘吗?”我扭回头,据理反问。
我虽有怀疑,但终究证据不足,不敢断定。
皇叔被我反问得无言以对,瞪我一眼:“这是一回事么?胡言乱语!”
“何以见得?”
“那皇叔怎么不成亲呢?”我决定抓住机会,反催婚一回。
研究了数日后,太傅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
他垂眼,端起茶盏:“长辈的事情,休要打听。”
“裴回,是个化名。”
“要不,朕替皇叔主个婚,叫朝中大臣家里待字闺中的千金们候选?”我不屈不挠。
神策军这回有了我的指令,深入那座村落,搜遍了裴回家中,除了那处密道,再无其他离奇处。问遍了村中乡亲,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皇叔亲自搜查了裴回易装的树林,除了捡到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乡野衣着,再无其它发现。姜冕亲自探查了绯雪阁所有房间,着重搜查了裴回定下大隐于市的房间,也未有发现。
闻言,他微微呛了一下,搁下茶盏,收手起身:“我还有事情,就不陪你胡闹了。”几步走出去,不想再同我绕舌废话。
自京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皇叔要走了吗?”我亦起身,追了两步以示相送。
来历成谜,性格成谜,行动成谜。处处谜团,叫人正欲一探究竟时,他消失了。
皇叔即将跨出殿门时,半回身,嗓音压低:“姜冕身份,并不合适。”
别说我了,就是姜冕,对裴回也抱有了极大的兴趣。
殿前光影一晃,人已去。
裴回作为一个乡村夫子,与他的所行所言却非常违和。言辞能辩千军,令数千神策军寸步难行,行动能甩跟踪,令京城里遍布的京兆衙差束手无策,临危不乱,身陷诱拐案,却能毫发无损走出京兆府大门,令京兆尹与太傅抗衡。
我站在门后,手揣进袖兜里,捏着一缕丝绢边角,看曲廊上皇叔离去的背影。
“在想施青天的教诲,往后怎么看好家眷。”
“陛下。”殿侧苏琯走来,到我身后,“烤鸡腿还吃么,要凉了。”
“他无辜不代表他是个寻常人……”我看姜冕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忽然醒悟,“你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你在沉思什么?”
我转身:“当然要!”
自始至终都搂着我没松开过的姜冕点了点头,沉吟道:“你不是号称他无辜么?连人家施青天都这么觉得。”
走去书案前,翻出藏里面的鸡腿,坐到凳子上,一嘴咬到鸡腿上,狠狠扯下一口肉,油滴顺着嘴角滑下。苏琯挽了手巾来接油滴,又擦手又擦嘴,生怕我弄脏了奏折,弄污了衣裳,留下了偷吃的证据。
“就这样放了裴回?”沉默了许久,我才发声。
殿外有小内监来奏:“陛下,礼部尚书童大人来了。”
施承宣转身离去,脚步匆匆蹬过木阶,下楼去了。竹帘却还未停歇,弹跳个不休。
“宣。”我继续啃鸡腿。
“谨遵施青天教诲。”
苏琯手持白巾,不敢离开,站在御案侧,见有人来觐见我也我行我素,便只好依了我。
“下官告退。”临去时,施承宣也未再看我一眼,反倒是紧紧盯了盯姜冕,“还请太傅往后看好家眷,勿再制造冤假错案。”
礼部尚书童休入殿,行礼毕,抬头道:“陛下……”被我啃鸡腿的模样惊住。再往旁盯向苏琯,目色不善。
“施青天大义,我这样憋屈的权贵想静静。”
“太上皇不许朕吃肉,童大人也对朕吃肉有意见?”我含着鸡腿不悦道。
“自当如此,权贵因何能越百姓之上?”
“臣不敢。”童休赶紧收了目光,“臣只是觉得状元公身为天子侍讲,于君臣礼仪上,也当讲究。陛下生辰大典在即,天下名门已入京,陛下当为天下表率,不可叫人以为我朝礼仪不修。”
“看来京师有了施京兆,百姓沉冤昭雪有望,权贵憋屈隐忍伊始,这日子往后没法过了。”姜冕幽怨地叹了一口。
我懒得跟他纠结礼仪不礼仪,夺了苏琯手里白巾,苏琯面无表情地退后几步,站到为臣子的位置距离。
“是!”简短的音节,应答得坚决有力。
“童大人说天下名门已入京?”
被人越级质问,直斥自身,姜冕垂头看我一眼,见我没表情地看他们拉锯战,遂重整旗鼓再战:“所以此案施大人不予成立?我身为太傅也无法出这口气了?”
“臣正是来启禀陛下此事。”童休敛眉肃容,“四大世家奉召入京为陛下庆生。西京姜氏来的是当家嫡长子,太傅之兄,姜轩;北府谢氏来的是谢庭玉,鸾贵妃之弟,陛下的舅父;东都楚氏来的是楚越,于楚氏子侄辈中掌管家族庶务数年;南郡萧氏来的是萧传义,当家嫡子,与户部尚书萧传玉同一个嫡母。”
施承宣终于如不堪重负一般,蓦然抬了头,目光直透竹帘,盯向姜冕:“官员办案讲求证据,巧合与口说无凭无法作为证供。太傅指认裴回诱拐你家爱妾,然而事实不足,并不构成诱拐。反倒是太傅,有构陷他人嫌疑。既是你家爱妾,你如何将人丢在几十里外的京郊?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听来客与人物关系一一汇报完毕后,我将啃完的鸡骨头一扔,边擦手边确认:“姜轩、谢庭玉、楚越、萧传义,这么说是四大世家的年轻一辈了,不过好在他们都能当家做主。童大人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他为自己狡辩,你也替他狡辩?还是你觉得诱拐我家爱妾,纯属我活该?”
“各居驿馆,都安顿妥当。”
“他说并没有。”施承宣竭力压制着不抬头,然而这竭力实在太用力,冠顶不由颤了几颤,“他本乡村夫子,并未有诱拐之举,实乃……并不知容容姑娘是太傅爱妾,这一路,皆因同情容容姑娘而陪她入城……”
“他们互相之间见过面了吗?”
“诱拐他人爱妾,你说怎么处置?”姜冕语气里听不出戏谑与为难,仿佛是十分正经的回应,仿佛就该如此简单明了。
“四家各据一方,关系较为疏松,到京师后,目前尚未见面。但此次入京为陛下庆生,联系先前陛下在朝中散布的针对世家的国策,他们未必不会私下打探,互通消息。”
“下官冒昧打搅太傅,不知那裴回如何处置。”帘子外,施承宣目光垂下,两手却无意识握成了拳。
我点点头,随他们去,世家知道忌惮一下朝廷也是好事,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来。我想起一个人来,问童休:“封在东都的怀王,入京了么?”
“施大人有事?”姜冕嗓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已入京,单独安置于亲王驿馆。”
我与姜冕停了嬉闹,转头往竹帘处看去。动乱的帘子外,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无论是垂帘,还是那身官服,虽有阻隔重重,我却一眼看清他的容貌与情绪的波动,就如这竹帘,动荡不休。
我奇道:“怀王在京中没有建府?”
几尺外,茶室竹帘哗啦一声作响,如一盘珠玉乍然倾覆,有脚步声自竹帘内进而复退,为这倾覆之音更添迟疑与凌乱。
童休抬头看我一眼,对我的天真表示了一下诧异:“怀王幼年便被送出京,封在东都,在京中自然没有府邸。”
“是你自己丢掉的吧?”
“这些年他都没有被召回京过?”
“不是被你吃掉了么?”将我头抵在他胸口,他俯身越凑越近。
“未曾。”
我不甘示弱,扬手反摸到他脸上:“太傅,你的节操呢?”
真是个可怜的弟弟,我在心中同情了一下,然而也只是出于一种伪手足之情的有限同情。虽然同这个兄弟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但其母居于我父皇的后宫那么些年,总觉得我爹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容忍后宫三妃共存的局面。
他随手丢了茶杯到案上,手背往我脸颊上拂过,低头贴近:“那不如做点老色鬼应该做的事?”
前些时,皇叔跟我提过这个怀王叔棠,才知他未必是个安分的亲王。东都楚氏明里监看怀王,暗里却勾搭成奸。还有一个裴柬,可能暗中支持这帮狼狈为奸的家伙。皇叔说传召怀王入京,以试其心。可眼下怀王承召入京,表现出坦然无畏。
“你个老色鬼!”见他这般作态,我自然不吝言语讥讽。
是真心无辜不怕试探,还是万事筹备底牌太足?
“自重值几个钱?”他轻佻一笑,伸手自茶案上取了我的茶杯,喂到我嘴边,我抿了一口,他接着将茶杯送到自己嘴边,就着我抿过的地方饮尽了残茶。
然而怀王有无反心这件事,并不能明面上同朝臣商议,既然东都在宫中安插有眼线,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得好。
我耳边发热,挣了一下,没挣脱:“没人你就不自重么?”
“怀王驿馆可要招待周全,不要亏待了朕的弟弟。”我假心假意嘱咐礼部尚书。
好一个妖孽!
“臣遵旨。”童休当然不会理会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霍然起身,绕过茶案,俯身将我搂入怀里:“散个什么鬼!以后再敢乱跑,我真把你关小黑屋!”白缎衣袂将我当腰揽住,越攥越紧。我向茶室里四下张望,却听他道:“清场了,二楼没人。”嗓音软软,从耳边吹入,带着力度地嵌进心肺。
皇子三人,一个谋反被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一个被遣往离京千里外的东都,无诏不得入京,剩下最后一个登了基。这般举措,防范之心昭然若揭,谁会看不出来太上皇对怀王的猜忌提防呢?所以招待怀王到底要不要周全,以及怎样周全,根本不用嘱咐,礼部官员才不会顾忌一个不受宠反受猜忌的亲王待遇。
一言毕,我竟无话可说。瞪着眼看他凝视我的模样,这般郑重其事仿佛珍宝走失一样:“我怎么可能弄丢?你们当然会找到我,我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
我身居帝位,却也无师自通这般帝王心术,对兄弟也好,也臣子也好,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内心所想了。难怪姜冕会将我质问,有无真心。我的真心哪里去了呢?
姜冕一句话点明自己的逻辑:“何为重点?他不同寻常难道比弄丢了你更重要?”
“陛下?”苏琯在旁唤醒走神的我。
我吃惊:“那你还一直无理取闹偏离重点?”
我收了收神思,看向御案下还候着的童休:“朕的舅父跟朕的母妃,有几分像?”
姜冕无情打断:“废话!我当然看出来了!”
童休虽然不明白我的话题为什么如此跳跃,但还是极为配合:“谢家芝兰玉树,模样相仿佛,未有八分也有七分。”
我一手撑头,无力:“你能听我再点一下题么,裴回是个不同寻常的少年……”
我心中替皇叔深深地叹一口气。母妃生死不明,父皇并不放弃,如今母妃他弟弟入京,被父皇看到的话,岂不更勾起对母妃的怀念?万一父皇再禽兽一点,抢了谢家那位舅父入后宫,以解对母妃的相思之情……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容易就被人骗到家里去,竟然留宿!跟人私奔!奔到青楼!”
“太上皇没有召朕的舅父入宫吧?”我紧张问。
于是我从离开镜春苑到遇见裴回的前后经过细致地讲了一遍,处处展现了裴回的不同寻常,围绕着此人身上有个很大的谜团这一主题,讲述完毕。然而姜冕听到的关键永远都是——
“尚未。”童尚书对我此问不解。
“那你是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混到一起的?”成功被我带偏话题,重心转移到裴回身上,姜冕终于不再纠结于我丢了他的手绢。
“谢家的人,毕竟不同旁的世家。”我找了个借口,“童大人多派些人伺候朕的舅父,若太上皇召其入宫,千万要有人跟着,免得深宫里,朕的舅父迷了路。”
对面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竟然令我觉得心虚,心虚得赶紧反驳:“小裴可不是一般人,我不赶紧留记号,被他带到他的地盘,你确定能及时找到我?”
“臣记着。”
“重点就是我送你的私人东西!”
“这段时日就辛苦童大人了。”
“……你重点又歪了吧?”
童休带着我的诸多叮嘱出了殿,我还没松一口气,内监来报,户部尚书萧传玉求见。
“这么说,你果然还是藏了其他人的手绢!”
“宣。”
“要不是我机智地扔了手绢,你们能及时赶到么,确定不会被小裴反跟踪扰得团团转?我要是扔了别人的手绢,你根本捡都不会捡吧?”我狠狠驳斥道。
萧传玉重返户部,走马上任不久,账务便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带你去绯雪阁,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说着,他侧身抽出一条手绢,故意掸去上面早被掸过已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被弃如敝履自伤自怜一般,“口口声声觉着那人无辜,怎么又心存提防故意将我的手绢扔路边?我不信你就没有私藏其他人的手绢,偏偏将我给你的扔了……”
户部很穷。
“他也没有对我怎么样,毕竟是在帮我逃跑……”说来,对小裴,我还有些心存愧疚。
户部穷说明我也穷。
“避过神策军,躲过京兆衙差,藏进绯雪阁,哪一点上他是无辜的?这都不叫诱拐,什么是诱拐?”姜冕搁下茶壶,冷眼看我,“就因为人家是美少年,所以就哪里都无辜,你就觉得自己诱拐了他?”
见萧传玉一脸严肃地进殿,眉头紧蹙,面相一看就不是有什么好事汇报。
“说起来,倒是我诱拐了他,这事不能怪他。”我替无辜的小裴辩解了几句。
“萧爱卿,户部又破产了?”我紧张问,比我爹抢我舅还要紧张。
“诱拐陛下,没关去大理寺就是便宜他了!”姜冕一手提壶,往我茶杯里倾注热茶,一手遮到茶杯边缘,防止热水溅洒到我手上。
“陛下,臣近日发现京中商户囤货严重,大肆哄抬物价。”潦草地行了一礼后,萧传玉沉重道,“陛下可知,于百姓而言,什么最为重要?”
我捧着茶杯问:“那个裴回,当真关去了京兆府?”
“谷米粮食?”
绯雪阁对面的茶楼二楼临街处,姜冕得到了一番痛彻的领悟,目光深深地将我揪住。我无视掉他的注视,望了眼对面楼下的绯雪阁,客人已遣散,彩楼贴满了封条。那般热闹的所在,一声令下,瞬间门可罗雀,就连几尺外的街道上,行人都下意识绕行官府封条。
“此外呢?”
“……无情无义的小妖精!”
“美人?”
“你说得有道理,然后户部弹劾的时候,就请太傅将这番道理讲给大臣们听吧。”
萧传玉瞪视我。
“将乱象丛生的下九流之地收归朝廷管辖,将其纳入礼法容许的范畴,难道不是规整社会风气,营造一个和谐的社会?青楼乃民间所需,有其存在的必要,既然无法取缔,何不有序引导并管理?一来构建和谐社会,二来充实国库,这样两全其美之法,我大殷首创,难道不是名留青史的一项壮举?”擅长将黑的掰成白的,为自身寻找一切有利说法并使人信服的太傅堪堪论道。
我挠挠头:“朕跟你开个玩笑,你表情太严肃了,朕有些紧张。谷米之外,难道是盐?”
“国家经营一家青楼,我大殷朝廷不会为人诟病?”
“正是盐!”萧传玉完全不理会我活跃气氛的用心,“京中有粮仓,商户囤聚谷米并无意义,而盐则不同。京中盐价逐日高涨,朝廷却无储备应对,百姓食盐短缺,民间议论横生!”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简单说来,就是合法剥夺别人的非法所得的意思吧。然而法理上讲得通,情理上呢?且不说得罪户部尚书乃至整个户部,就是这事传出去,似乎也不太好听。
我自案后站起:“盐源在何处?”
“国库缺钱的时候,巧取豪夺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再者,你以为严公子身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当真只是他自己经营?这事若不是户部授意,绯雪阁能藐视官家至此?然而户部并不能在明面上表示,只能假借朝廷之力,半填补户部空缺,半充实严家私财。这种半官半私的经营,追究起来,它便全无立足之处。先前朝廷无力管这细枝末节阴私之事,才由得它非法经营至今。”见我依旧有道德的束缚,太傅条分缕析地替我扫清道德的障碍。
“东都。”
我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那、不是巧取豪夺么?”
“为什么会涨价?”
“绯雪阁在半官方背景支持下,游刃有余,不服京兆管辖,无法无天,于京师繁华富庶地经营日久,每日流水不可限量,是一处极大的财源,对于百废待兴囊中羞涩的朝廷来说,极有助益。因此,绯雪阁必须收归国库所有!眼下恰好有了借口,实在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下令查封绯雪阁完了后,太傅这样对我剖析道。
“东都盐运减少,京中供不应求。”
严公子当时就回家搬救兵去了。
“只有东都有盐么?”
“绯雪阁官方背景不清不白,为防贪腐,特查封待办。”碍于五折优惠,太傅仁慈地给了严公子一番官方解释。
“东都楚氏数代经营,以海煮盐,与内陆井盐不可同日而语。东都限盐,京师平价失衡!”
然而,绯雪阁依旧没有逃脱被查封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