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雯再来的时候,除了捎去表妹交代的最新资料,手上还捧了盆植物。这次河山有进步,屋子草草地拾弄一下,他见小雯踮高脚把那盆植物放在窄窄的窗台上,插嘴说:“恐怕会白费了你的好心,我没心思理它,更何况在这么个地方,不知何时就搬了。”小雯回头笑一笑:“自己住的地方,哪怕住一天,也要好好过,就像家一样。”
晚上临睡前河山又想起这话,细看看,红苹果,黑笔架,甜美富足的香气,确实挺美的,他也就一直没舍得吃。
河山的心又动了一动,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很值得想一想,但是一群人正上楼,脚步踢踏地踩过他的门,他皱着眉头叹气:“家?你听听,铁蹄下的家吗?”小雯竖了一根手指在嘴前,让他安静:“你换种想法听,来我跟你打个赌,我猜刚才上去那个脚步声是个穿运动鞋的女孩,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河山又给她逗乐了,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就有这个本事,让你在百无聊赖里发现一些有趣,这个她可一点都不平淡。
送小雯出门时,河山突然想起问:“对了,我桌子上那个苹果——”小雯笑,“噢,那是同事给的,我看放在那儿挺美的。”
资料越送越多,两人也越来越熟。河山的水云间是一点一点变,有时候他自己都糊涂,什么时候多了个新暖瓶,柔软的鹅黄色,墙上挂了木框的版画,淡蓝色的江南水乡。他感觉到一些细节的方便,牙签在玉米形状的牙签盒,纸巾在森林小屋造型的纸巾筒,所有的鞋刷鞋油都安放在墙角的小盒子里,熬夜写稿的时候,拉开抽屉有成罐的蛋糕和立顿绿茶茶包。而此时,窗台上那盆不知名字的植物已经开了花,闲闲地吐着清香,他觉得很舒服。叫作水云间也好,他喜欢这个自己的地方。
河山心里一动,嘴上却仍在笑她:“你们女孩真浪漫,这样的屋子都可以美其名曰,那这碗白开水不是也成了茶?”小雯飞快地回道:“就叫玻璃茶。”他们继续逗趣:“外面那水泥楼梯呢?”“就叫上下求索。”“大门口那个堆满垃圾的碎石坡呢?”“不妨就叫吉隆坡。”两个人同时笑起来,河山好久没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他也喜欢她,他想,是的,这喜欢如朦胧的晨曦,暖洋洋的,和煦,温暾,但好像欠些火候,这个时候,卢璇出现了,她是那种漂亮热情的女孩,让人看多一眼就心跳加剧,她爱上河山,就当着大庭广众嚷出来,同事们围着他们起哄,河山红了脸,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小雯笑了,这女孩笑起来很温暖,像朦胧的晨曦:“没那么糟糕,至少是个自己的地方,你看,你的名字河山,河有水,山有云,不如就叫水云间?”
而小雯,还是一趟趟为表妹跑腿,一如往常地勤快妥帖。这天,河山摆了求人的笑脸:“小雯,我知道你最能干,这几天我出差,正好请你把水云间布置一下。”他取出备用钥匙和一沓钱,有点讪讪的:“我有个女同事,下周会来做客。”
河山忙把水端过去:“没关系,没关系,嘿,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卫生间大的地方,乱得像个狗窝。”他说着用手指指门楣,上面有他即兴嘲弄式的几笔书法,“维生间”。“赖以维生的楼梯间,不比卫生间好多少。”他自嘲。
小雯愣了愣,马上好像明白过来似的“噢”了一声,然后就笑笑地接过来,好像若无其事,但也再没说什么。
小雯有点慌:“不好意思,我闲着就把桌子理一理,你不喜欢是吧,动了你的东西——”
这南方,一场冷空气就入冬了。河山出差回来,卢璇已经等在车站。路上寒风凛冽,他俩谈笑着一同回到水云间。开门的时候,河山突然有些担忧,小雯会不会改变主意,她很可能改变主意的,凭什么呢?凭什么给别的女人布置一个幽会的场所?门开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同时听到卢璇惊艳的尖叫声:“哇,你这破楼梯间原来这么有情调,真雅致,真舒服!”河山只是笑,其实那笑里还有着感激,小雯这样的用心出乎他的意料,她用心得让他有点酸楚。卢璇在转圈,扯扯碎花窗帘,摸摸浅绿色的床单,看看橙色地毯的图案:“哇,这简直是个温馨的小家,如果墙上再挂一张结婚像,河山,我会以为自己是第三者插足幸福家庭!”
那是因为桌子,桌子原本横七杂八地挤着书、报纸、唱片、球拍、啤酒罐、塑料袋,吃剩的面碗,或许书报下面还压着某天失踪的一只袜子,河山心虚地想。而现在不同了,唱片在书上,书在报纸上,一摞齐齐整整地摆在桌角,空啤酒罐和剩面碗收到塑料袋里,扎紧了口放在门边,桌子擦了,明亮开阔,黑色的笔架旁,赫然坐着一个红苹果,又光鲜又活泼。
这时卢璇看见摆在门口的棉拖鞋,小雯善解人意,好像知道天会冷,特意买了两双情侣棉拖鞋,粉蓝色的两只小熊在鞋面上生动着。卢璇嚷着高跟鞋走得脚疼,很自觉地要换鞋。见她兴致勃勃地准备往脚上套,河山突然有点心疼,这么漂亮的拖鞋,小雯肯定是喜欢的,她来了许多次都没穿过一双好拖鞋。他想着,不由得说:“别换了,等会儿还出去吃饭呢。”顺手把那双拖鞋原样摆好,不注意卢璇的不高兴。
小雯耐心地坐在那儿,很安静地等。河山窘迫地说:“你等会儿,我很快回来。”他去了只有两分钟,去楼下传达室讨了碗热水,真难为情,他连个像样的杯都没有。回来一看,觉得屋里好像亮了些。
拿杯子倒水的时候,河山又犯了同样的迟疑。暖瓶的水很烫,像是早上才煮的,小雯买了两个新的陶瓷杯,洗得白亮。他想起她第一次来,他给她装水的破碗,不忍心起来,想想,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水给卢璇。
他有点儿尴尬地招呼她进门,这尴尬很切实,单身男人的宿舍常年都像抄家现场。河山把床上的衣服被子卷雪球似的一堆,空出一点坐的地方。然后是找水,他的屋子从来没煮过开水,嫌麻烦,就整箱买纯净水。现在他翻来翻去都是空瓶子,出了一身的汗,可不是那么巧,纯净水都喝完了。
女人的直觉是不可理喻的,或者是河山的恍惚令人起疑,卢璇喝着水问:“我才不信这屋子是你自己收拾的,看看你办公室的桌子就知道你是个懒人。”河山应道:“噢,是我表妹的朋友。”“她是钟点工还是家政工?”“嗯——”河山心不在焉地答,他正盯着卢璇闲着的那只手,它有意无意地扯着灯罩的小线头,河山记得这灯罩,别人淘汰的旧东西,破烂得不像话,是小雯,亲手买的米色麻布,一道道不嫌烦地压出条纹褶子,再用粗针一线一针地缝好的,现在卢璇那染了蔻丹的手指无聊地扯着线头,眼看就要扯长了,他忍不住大声起来:“别扯那个灯罩,小雯花了不少心思缝的。”
小雯很快到了,河山站在门口对她说谢,再打量一眼,她还是个平淡的女孩。屋子太窄,他没打算让她进去,但是小雯细声细气地说:“我能喝杯水吗?”河山有些歉意,秋老虎的天气,女孩鼻尖上沁着汗,毕竟麻烦人家跑一趟,连口水都不请人喝,太说不过去。
卢璇冷笑一声:“说老实话了吧,原来还有个小雯,我说呢,哪个钟点工能把墙纸每一寸都压得这么漂亮,哪个家政工能给暖瓶织个彩色毛线套?”她抓起手袋愤愤离去,河山想该追一下吧,他跟着出门,外面风急,“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他回头看看,突然想起什么也没带。
这天河山要她送份急用的资料,出门前表妹打电话说脑袋疼,只好交代小雯中午顺路送来。“真的顺路呢,小雯家就在附近。”表妹笑嘻嘻的。河山哼的一声回敬:“你真是脑袋疼吗?讲大话嘴巴就不疼?”
他抱着肩跑到传达室打电话,小雯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他讨好地说:“我从水云间出来没带钥匙,风把门关上了,现在我冷得不行,连杯热的玻璃茶也没有,只好在吉隆坡跑来跑去上下求索地热身。”这时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雯叹口气说,“好吧。”放下电话他觉得心里开始踏实,这时天刚擦黑,冬天的夜分外荒凉,这个城市可以很冷,亦可以很暖,而冷暖此刻只取决于一道门,幸亏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小雯那里,这个念头忽然很奇怪地令他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真想她。
表妹不死心,隔几天打电话游说一番,再后来,就不只是说说,她变着法制造机会。
小雯很久才到,河山哆嗦着牙问:“你家不是很近吗?这么久没什么事吧?”小雯看了他一眼,把钥匙递过去,准备走的样子:“其实我家一点都不近,我过来,搭的士都得大半个钟头。”
再就是,那个叫小雯的女孩没有激发他多大的热情。她太平淡,平淡得一转身离开,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
河山一愣,喷嚏适时地响了几个,他狼狈又虚弱地恳求:“我头昏,发热,给我弄点吃的再走行吗?”
河山还是没有爱上谁的打算,一是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连住处也是公司的楼梯间,又矮又湿,要使了狠劲才塞得下一床,一桌。薄薄的门外,整日里有无数只脚上下往来,把他的午觉踩扁碾碎,他恨恨地骂,帝国主义的铁蹄!
被子很暖,新洗的床单散发着芬芳,河山老老实实地躺着,开了点音乐,轻轻地,他看着小雯忙活的身影,她的动作利索而优雅,河山没有厨房炊具,但是唯一的电饭煲和简单的材料难不倒小雯,冬菇火腿面煮出连绵的香味,暖热的蒸汽在小房间里氤氲,连灯光都朦胧温暖了,他闭上眼,无尽地舒适和安然,这家的香味儿。
已经忘了是哪间茶馆了,只记得那天喝的是铁观音,淡淡的茶香。那个女孩叫小雯,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暗里嘀咕了一句“真是不比蚊子响啊”,为这个,他竟顺便记住了她的名字。
好像睡了一觉,他自梦中醒来:“小雯——”小雯忙过来问:“你要什么?”河山看她,很细很细地说,“还能要什么,这个时候,我再不要你的手,我就比猪还蠢了。”他顺势拉过她的手,她的手不出所料,很暖。小雯低下头细声细气嗔了一句:“猪哪有你蠢啊?”
那年秋天,河山并没有爱上谁的打算,虽然表妹很热心,一个劲儿地要给他介绍。他推不掉,就怏怏地去了一趟,好像开会列席,上班签到。
去年底我和河山的表妹去参观他俩的新居,房子很敞亮,他们的小男孩快乐地跑来跑去,这个温馨的家无处不体现着女主人的智慧和爱心。小雯切水果的时候,河山笑着对我说:“陈老师,我看到你在《广州日报》的文章,你说女人要收拾一个男人,是从收拾他的屋子开始的,呵呵。”我还没答话,河山的表妹快嘴地抢过去:“还不美死你了,结果给你收拾出这么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