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了,今年这招不好使,装病的人特别多。”
“看病啊,我肚子疼,肠胃炎!”这红光满面声若洪钟的,还肠胃炎。
“那怎么办,我23日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面试,必须缓考。”他着急了。
她把胡子从队列里拖出来:“你干吗?”
“那——那就装得像一点吧。”她也没什么主意。
胡子这家伙,也来凑热闹。
“吃什么会像肠胃炎啊?”
转眼就到期末考试,她知道这个,是因为来校医院排队装病的同学多了起来。
“如果你吃了肥腻的东西再吃一点冷的东西,或者是没洗干净的水果——”
真是的,又惹了他们一顿笑。
“我天天都这么吃的,没用,有没有立竿见影又省事的?”
她的脸其实也红透了,一声不吭地回到座位,想起手里还抓着他的烤翅,只得折回去给他:“那你就吃吧。”
“嗯,或者你吞牙膏试试。”她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不靠谱的事。
胡子微红着脸,谁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吃多了麻辣烫,他讪笑地招架着,呵斥起哄的家伙,低低地带了点恳求地对她说:“姑娘,我喉咙发炎是上周的事,我会好的,行吗?”
“可行!”胡子点头,跑回去吞牙膏了。
“胡子,这美女是谁啊?”“赶紧通报通报!”“嘿嘿,你看胡子都吓傻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极为有效的致病方法,因为胡子不仅如愿以偿地得了肠胃炎,而且看起来相当严重。
愕然的胡子,轰笑的看客,她这才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冲动。
想起这,她心里总是歉疚极了,那天胡子上吐下泻,脸都绿了,又输液又灌葡萄糖,在急诊室折腾了一晚上。
她想都没想,动作麻利地过去,劈手夺下他的烤翅:“喉咙发炎还吃!”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害怕又心急。天快亮的时候,胡子睡着了,她靠近些细看他的脸,憔悴可怜的人啊,一夜竟长了这么多胡须,杂草似的。
然而不久就发现他的不老实,周末晚上她和小廖去东门边上吃麻辣烫,闹哄哄的夜市,一眼就望见胡子,混在一班男生里,张大嘴在那儿啃烤翅。
周围没人,很静,她抬起掌心,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他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还是老实地走了。
胡子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装病——从来没这么像过。”
他在她的逼迫下拿了消炎药,在她的逼迫下允诺按时吃药并且忌口,皱着眉毛扭来扭去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她忍不住当胸拍他一记:“老实点!”
她理亏,期期艾艾地说,“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家小狗吞了半支牙膏,才拉了两回。”
第一次觉得学校太小,校医院这么快就到了。
胡子翻着白眼昏过去。
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走在他身边,校道上树被打湿的清清的气息,雨丝曳在脸上,一凉。耳廓偶尔擦过他的肩膀,迅疾而又细微地敏感,那卡其布外套粗糙温暖的质地。
寒假回来便是春天,波罗蜜树的叶芽一天比一天圆绿,直到长出一面碧绿的小扇,可是好多天都过去了,怎么一直没见胡子?
他转头瞪她,她也仰头瞪回去,瞪到两人撑不住笑。
那条路她常走,常故意走走,火红色的钟楼,再往左三百米,那开着花朵的凤凰树,转过去,拐个小弯,便是米黄色的宿舍楼,清早、黄昏,或者午后,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没有她想见的那个。
“不吃药,我就找你练针!”
直到五月,她才见到胡子,那是护士节的前几天,她和同事在楼上排练舞蹈,一个双臂伸展的动作,不知怎的,她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才不呢,这点毛病有啥啊。”
胡子!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他在波罗蜜树丛里晃悠着,正要慢慢地离开。
“喉咙发炎了吧!正好,跟我去拿药。”
她来不及和人说一声就冲下去。
“我故意的,沙哑的声线比较迷人。”又咳嗽了两声。
“喂!”她气喘吁吁地喊一声。
“干吗咳嗽?”严肃地问。
胡子转过身来,竟然是他先问:“找你呢,你跑哪儿去了?”
“你没看到是防水包装吗?真是笨。”他横着嗓子,有点沙哑,带出两声咳嗽。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久都没见人!”她比他更大声。
她把伞推过去一些,还是没好气地说:“别把我的包裹弄湿了。”
“最近都没得什么病。”他有一点点害羞。
他比她高,伞却故意擎得低,是迁就她,凭良心说话,其实那把小伞几乎全斜在她这边,他半边身子都在雨中。
忽然心里就委屈起来,也是,没病谁会来校医院呢,她只是一个小护士。
“你脸皮也不薄吧,走过来又走过去,还不是想让人家帮你拎东西。”他也不客气。
“那你找我干什么?”她没精打采。
“光天化日抢人家的伞!你这么厚的脸皮,竟然也能长出胡子!”她冷笑。
“拿点晕车药。”
胡子轻巧地拎过她那大包裹,一手夺过她的伞:“怎么是蹭?明明是抢。”
“帮女朋友拿的吧?没听说男生要吃这个的。”
“干什么?想蹭我的伞啊!”她出言不逊。
“我哪有女朋友?不信你去打听。”
她没停,高举着伞走过去,然后不知怎的,又高举着伞走回来,踌躇间,那胡子已经飞快地穿越雨帘,眨眼的工夫就站在她伞下了。
“关我什么事?我闲着没事儿干啊?打听这个。”她冷冷地说,只是鼻子在酸,不是想哭,不是的。
经过图书馆大楼,门廊前三三两两避雨的人,突然朝她喊了一句“喂”的那个,可不就是胡子。
“好吧好吧,拿点感冒灵、胃舒平,或者风油精,随便什么都行。”
隔天就见到胡子了,她去邮局取个大包裹,下了点雨,还好带了伞。
“里面全是医生护士,自己不会去找啊!”她没好气地说。
试过这个办法没有,当你想见一个人,只要在心里拼命想拼命想,神了,你真的会见到呢。
“你是手雷啊,一碰就爆炸!”他高声道,有点生气,仍默默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礼品袋:“给你的,手雷!”
这副德行总让她牙痒痒的,恨不得拎他回来涮消毒水,“哼,等我下次见到你——”她狠狠地念叨,低头摩挲那颗朱古力,金箔纸微碎地响,她合拢指尖,轻轻放进衣袋,唇角一挑,还是笑了。
“干吗啊?”
“毒药。”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护士节!”
“什么啊?”砸得手心有点痛,好大一颗金灿灿的朱古力。
她小声地“哦”了一下,一颗心忽地舒展。
那天他们明明出了门,胡子又一个人折回来,瞅瞅四下无人,从口袋里掏了样东西抛给她:“接着。”
“是什么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她在找话,装作好奇地张看礼品袋。
他只能瞪眼睛。
“毒药!”胡子还有气,低头见她弱下来的眼神,终究是狠不下去,“就是上次那种朱古力嘛,你觉得好吃吗?”
她伶牙俐齿地接上:“觉得不公平呀,那我好好地补你一针?”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她老实说,她的确没吃,没舍得吃。
她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好强起来,结果这一针打得相当漂亮,抬头瞥胡子一眼,他正有点愤愤呢:“进步神速,还不是我那六针练出来的!”
“那你就吃吃看,加班饿了可以吃,赶不及早餐可以吃,当然,闲着没事也可以吃一颗,或者吃好几颗。你要记得吃,放久了会过期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吃。”他突然有点啰唆,停了一会儿,腼腆地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女孩子好。”
一见是她值班,这胡子转头看着那男生的胳膊坏笑:“兄弟,等会儿坚强点啊!”
气氛忽然微妙得让她连呼吸一下都不敢,他是不是也这样,好静,连风吹那树上的叶子,也是屏着气儿的。
再次见到胡子,是陪一个男生来打针。
“不会过期的。”不知过了多久,她说,说完自己先就跑了,绝对不敢回头。
她高傲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口气跑上楼顶,迎着风,背着墙,礼品袋贴在胸口,它能听到她的心跳有多快。
“才不呢,没了这把美髯,我还叫什么胡子?”自我感觉如此良好。
胡子就是胡子,可恶,送礼物也不忘损她。她打开那张小小的卡片,两句话,第一句就是“尽管很剽悍”,她笑着骂了一句,看第二句,“依然很天使”。
她乐了:“行了,有时间把胡子刮刮吧。”
六月将尽,校园里每天都有互相拍摄的人,那些行将离校的毕业生,要将母校的每一寸景致,他们留下的痕迹,打包珍藏。
“那我只好向院长投诉,咱校医院有个护士一连三晚义务出诊输液,挽救了一个垂危学子的生命,可她做好事竟然不留名!”他笑。
胡子也在里面。那天下班,她和小廖走出门,看见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在树丛里照相,抓拍的正是胡子。她的心没来由地一慌,他也要毕业了吗?
她冷笑:“我傻啊,把名字说了等你投诉!”
胡子笑容满面地跑过来:“来来,照相照相。”
“投诉你。”看不出是真是假。
小廖笑得促狭,把她往前推。她知道自己有样不好,人多的时候总有点装,改不了,这次也是。她不耐烦地说:“照什么相啊?”
“干吗?”她有点紧张。
“母校的美丽风景啊,你看我把校医院也拍下来了,以后可以回忆一下。”胡子今天的态度很好。
“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他扬着下巴。
“回忆什么?回忆你得过什么病?”她这张嘴呀。
胡子其实长得还行,高高大大的,两颊留着些很酷的髯,眉眼有种特别的神采,当然,那是他病好的时候,大大咧咧往人前一站,遮挡了不少光线,而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子无奈地笑了,低声地带着些恳求地说,“给你拍一个好不好?”
没马上应他,但她心里却有一束很细很细的暖热,悠悠地绕起来,直到那晚回家,都没冷下去。
“不!”她本能地嘴硬,其实只要他再说一句,她会说好的,她一定会说好的。
“你要是不嫌,可以换上我的拖鞋。”或许是他躺着,视线正好看到她湿得透水的鞋,“要是冻坏了,下次给人扎针不就更笨了。”
但他没坚持,也许同学在催他,他转头应了一声。
不期而至的好意让她有些无措,却仍装作无所谓的语气:“快干了。”
“那好吧——我要毕业了,明天回家,我家——挺远的,下雪的地方。”他匆匆地说,正正经经地说,不是开玩笑,也不耍态度,这样的正正经经让她心乱,她宁愿他不正经。
“快些打完你不就能早点走吗?”他忽然说了一句,“衣服都湿成那样了。”
“嗯。”她沉吟着说点什么好,就是不知说什么好。
“滴得太快了,你更受不了!”她瞪了他一眼,“出了事我可不给你负责。”
“跟你说一声,再见。”他在等待什么吗?笑了一下,并不由衷。
“滴得太慢,受不了。”
“哦。”她应得有点机械,看着他挥手,转身,跑,跑回人群里,混在树影里,辨不清楚了。
“别动!”她黑着脸,调回原来的速度。
再见,什么意思,是会再见面,还是再不能见了,她心头有一些恐慌,不晓得如何整理。
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又欠着身子去调快输液器。
这一天她都在找理由去见他,可是能说出口、能不露痕迹的理由好难找啊。挨到了晚上八点,不能再等了,她带了两盒晕车药急急出发。
周末晚上,宿舍人走得干净,她靠在一张椅子上,疲惫而无聊。
胡子的宿舍楼前人声鼎沸,楼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生,楼下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仰起头双手拢在嘴边热情地喊着,这就是每年毕业高校最壮观的风景,喊楼。
说不清是否故意,反正在他的怪叫声里,她又扎了一次,待第六针终于成功时,那小子简直要拍床而起了,她冷冷地把胶布按在他腕上,道:“省省吧,等你好了再报仇。”
她停下来,站在栏杆外面,女生们在喊:“05计2的男生,我们爱你!”“李信东,05计2的女生爱你!”“张海林,给我们唱首歌!”“501的王涛,梅梅一直喜欢你!”楼上的男生拍掌敲起盆啊桶啊,笑啊喊啊唱啊高声回应着,不知飞快跑下来的那个是不是王涛,他一把拥抱的那个,是不是梅梅。
她也急,又慌,还带着气,心想这人脑子是烧坏了,投诉就投诉呗,当面通知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知看了多久,一群女生没散,又一群女生聚集,楼上的男生拥下来,她远远地望着他们的勇敢和欢乐,身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衣袋里那两盒晕车药被她攥得走了形状。
“我要投诉你,等着,我一定投诉你!”他生气了。
还是悄悄离去。
她不理他,第四针扎进去,又不对。
八月,校医院整天都难见个人来,跟从前放假一样,可她知道有一样是不同的,假期过后,胡子不会再来。
“我这血管还细,是不是像水管子那样才不细!”他发着烧,还可以这么大声说话。
他会很快把她忘了吧,而自己,又要多久才能把他忘了呢,这窗外的波罗蜜树叶子,这遮不住的视线啊。
她语气生硬:“你血管长得细。”
一个有雨的晚上,下了夜班她在校园乱走,不觉来到胡子的宿舍楼前。楼上没一盏灯,静,只听到雨声和她微微的气喘。
第三针的时候,胡子叫起来:“你来实习的呀?打过针没有?”
她知道,第三个楼梯口上去,四楼,402,就是胡子的宿舍。
那晚胡子的左手挨了她六针,真不含糊,扎出了血珠还没找到血管,唯有侥幸周医生走得早。
胡子,讨厌的家伙,这么快就跑回家了,你至少,至少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说话的时间。
所以对胡子,她真的一直心存抱歉,要不是因为累、湿冷,还有那点小别扭,小护士李微的态度和技术不会那么焦躁。
眼角潮了,千万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喷涌上来,
总算忙完,过道上却被人拦下,说是402有人发烧,折回去看过,周医生开了处方让她回去取药输液,这冷雨中又一趟,身上还有干的吗?
“402的胡子——”她突然用力地喊出一句,周围很静,她被自己吓住了,捂住嘴,等了一会儿,只有潺潺的雨声。
李微记得那是个深秋的晚上,下着雨,她跟周医生去学生宿舍出诊。心里带着点小别扭,因为同事小廖告假,她已连续值班五晚,而且今天还是周六。秋雨来得急,她的鞋和裤脚湿了大半,踩在楼梯上,一步一个水印子。
睫上一动,泪就下来了,她轻轻地说下去:“再见。”
但即使遮住了,她也能看见,往前两百米,那火红色的钟楼,再往左三百米,那开着花朵的凤凰树,转过去,拐个小弯,便是米黄色的宿舍楼,第三个楼梯口上去,四楼,402,那里曾住着,胡子。
她知道自己的意思是,会再见。
校医院窗外满是波罗蜜树的叶子,阔大肥绿,遮盖了往前的视线。